雪花漫卷,马蹄橐橐,连绵逶迤的崖壁溪旁,几束压雪枯枝掩映之下,三人三骑沿着蜿蜒小径,踩着碎琼乱玉轻驰而来。
驰在最前面的,是个十几岁的垂髫小童,名叫鸽童;驰在后面压阵的,是位六十来岁的白髯老者,名叫琴老。
小童、老者中间,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青年头戴皂纱花巾,身穿紫绣貂袍,生得龙眉凤目,朱唇皓齿,风流儒雅。
天色已渐幽暝,三人忽见前面道旁转弯处,孤零零的一座小店依山傍崖而筑,门前一棵怪树被剥去皴皮,上面手书“陈婆子店”四个斗大墨字。鸽童翻身下马,踩着地面积雪上前轻叩柴扉。
前来开门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半老婆子,自应系陈婆子无疑了。陈婆子吩咐小二牵马入槽,又亲自引领三人走进后院东厢一座一明两暗的上房。琴老拿出一锭银子说道:“酒饭不拘荤素,但要干净可口的,赶快备了送来!”陈婆子答应一声,满面喜色地去了。
琴老轻声道:“荒野之地,委屈陛下了!”
原来,这青年男子,便是当今大宋皇朝的皇帝赵祯。
三人在店里休息一宿,翌日清晨,赵祯起得床来,在店内喝茶,只听“吱呀”一声,一个十八九岁的妙龄女郎端正站于门槛前。女郎面如三春桃花,肤似严冬白雪,肩上背着一个青布包裹,竟似要出门远行的样子。
忽然,院外爆竹声大作,二十余人披红挂彩,一哄进院,乱七八糟地在各处门框上贴起了一幅幅大红喜联。赵祯心中大为诧异,一回头,却见妙龄女郎正倚身东侧暗房一道青布帘幕后面。赵祯不知发生何事,便缓缓后退数步,悄无声息地跨进了东侧暗房。
女郎目视赵祯进房,莺声语道:“公子,奴家姓陈,小名艳娘。本欲出门逃命,不想公子在此,奴家本想回避,不想竟被这厮堵在了房内!”赵祯见其神色慌乱,极是楚楚可怜,登时豪气升腾,说道:“陈姑娘倘若遇上什么难事,只管说来,朕……湛湛青天,我等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两人正窃窃私语,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摇摇摆摆,一径走至上房滴水檐前,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门外花轿唢呐已经备齐了,还请陈姑娘早早收拾,出门上路!”
男子话音未落,西侧厢房中,店主陈婆子抢步而至,喝道:“李太强,你身为知县,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你眼中还有王法吗?我女儿不在家,你快些回去吧!”
赵祯愤怒之际,跨步走至滴水檐下,沉声喝道:“堂堂一县守牧,竟然登门入户强抢民女,朕……真是我大宋皇朝开国以来闻所未闻的罕事!”
李太强咬紧牙齿,说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本县慈悲为怀,不愿伤及人命,且削去你这厮一根手指以作警示!”话音刚落,两名随从便扑上前来,抡圆长刀,寒光一闪,“呼”的一声劈下。
“且慢!”一声娇喝自上房门后传出,却是陈艳娘缓步跨过门槛,端正站于檐下,“李大人,你不就是要抢了奴家献给上峰讨好吗?只要你放开这位公子,奴家随你去便是!”
陈婆子听见陈艳娘声音,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叫了起来:“闺女,我不是打发你早早上路投奔舅舅去了吗,你怎么还在家里?”
赵祯颤声叫道:“陈姑娘……”陈艳娘一径走出院门,走至轿前,掀开轿帘款款坐了进去,八名轿夫一声吆喝,抬起轿子飞脚便走。李太强脸上浮着狞笑,道:“来呀,且拿潘大人的名刺,把这厮一行送至邓州州衙处罚!”
赵祯笑了笑,道:“如此,我跟你们走一遭便是!”
三声沉闷堂的鼓响过,两行衙役手拖水火无情棍,雁翅般的列于正堂两侧,又有一名官员蛇行鹤步,摇摇摆摆地踱了出来,端坐于“明镜高悬”下的公案后面,正是邓州知州黄成简。
赵祯于衙役“威武”的呼喝声中,昂首步入府衙正堂,左手背后,右手“啪”地打开湘妃竹折扇,一面轻挥慢摇,一面气定神闲地打量着黄成简。
黄成简不由得仔细察看堂下何人,竟敢如此无礼。这一细看,黄成简差点儿把魂儿都吓丢了。赵祯立刻对他使了个眼色,黄成简心下明白,急急喝令退堂,将赵祯迎入后堂,跪下叩拜,道:“臣不知陛下微服至此,竟叫刁民为难陛下,罪该万死!”
赵祯缓缓说道:“黄爱卿,朕今有一件大事委你,不知可肯尽力?”
黄成简叩首道:“臣万死不辞!”
赵祯道:“我投身一家小店,恰遇这李太强劫抢民女。你且拿了朕的手谕,将人家姑娘救回来。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朕不忍她们分离。救下人后,你且给那陈姑娘一些银两,嘱咐她母女另寻生计!朕此次微服出巡,还有要事要办。你且先办了这件!”
黄成简叩头答应,即刻下去救人去了。
夜半子时,襄阳城内,王府正门前,一辆马车碾过积雪冰辙,缓缓行驶而来;厚厚的轿帘后面端坐着一位年方二九的妙龄女郎,女郎身边坐着一名与其年龄相仿的侍女。
女郎名叫黄衫,系邓州知州黄成简的掌上明珠。侍女名唤线娘,聪明机灵,颇得黄衫的喜爱,黄衫便将她一同带往襄阳。此刻,轿首触地,黄衫想着自己与相思之人只是一门之隔,心中感慨万千,不禁回想起两人初识的情景。
那是年前构林关上的一次庙会,黄衫和线娘一同逛看庙会,欣赏着可意的零碎玩意儿。忽然,一个青年郎君携着一个白衣女郎挤了进来。青年郎君生得剑眉俊目,挺鼻方口,相貌英俊轩昂,白衣女郎更是柳眉桃腮,杏眼星眸,乍然望之,飘飘犹若天人,不染半分烟尘俗气。
“眼前这位青年郎君,虽未白龙鱼服,却鹤立鸡群,他便是我朝太祖武德皇帝的嫡亲孙子,现居襄阳,姓赵名珏。后面跟着的那位女子,自然便是其妹,雯雯郡主了!”一旁的行人七嘴八舌说道。
黄衫耳中听得清楚,特意回头盯视了赵珏一眼,不想赵珏恰也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瞬间便胶着在了一处……黄衫耳畔,又回响起父亲的一番谆谆嘱托:
“此次赵珏邀你前往襄阳,名为雯雯郡主伴读,其实不过欲以你为人质,要挟为父。为父切盼你能以国家社稷为重,一旦遇上良机,便将赵珏刺*,将此叛乱消弭于萌芽之中。如此,则朝廷幸甚,天下幸甚!”
念及此,黄衫左手轻轻触了触右臂,一柄短刀经过特意设置,正静静地藏于她的袖内。
黄衫与线娘下了马车,由王府管家赵福引领步入府内。一径行至王府后院的“龙凤居”前。黄衫正自张望之际,赵珏已携同一袭白衣的雯雯郡主,脚踩积雪,大踏步地迎了过来。
这是黄衫与二人的第二次会面,自然互相认识,黄衫当下赶紧敛衽蹲身,福了一福,口中嘤嘤而语道:“黄衫叩见王爷,见过郡主!”
赵珏赶紧躬身还礼,口内说道:“赵珏受此大礼,心中实实有愧!”雯雯郡主则嫣然一笑道:“什么王爷郡主,我和哥哥不过是流落襄阳,仰人鼻息,苟全性命而已。大家且去我房中吃三杯薄酒,一来御寒,二来权当为黄姑娘接风!”
仆从在桌上铺排了菜肴果品、香茗点心,又烫了两壶好酒送来。赵珏起身执壶,将各人面前酒盏斟满,双手捧了自己面前的盅,口内说道:“黄姑娘容貌俊美,格调清雅,端的令人见而忘俗,思而解忧,是以小妹千方百计,乞请邀来陪伴读书……”
黄衫听得赵珏当面赞扬自己的容貌性情,登时满脸羞红。雯雯郡主掩口而笑道:“分明是有人见而忘俗,思而忘忧,打着小妹的旗号死乞白赖地要人前来嘛!”
黄衫闻言,更是羞得满脸通红。
且不说黄衫来了王府,赵珏兄妹自是以礼相待。这日,黄衫撑开绣架,坐在南窗廊下的向阳地里,一面听着廊檐滴水的清音,一面飞针走线,将一枝桃花精心地刺绣于帛上。线娘坐在旁边,麻利地帮着配对各色花线。
黄衫刚刚绣了半片花瓣,微一抬头,忽见郡主的侍女素君侧身站于寝宫东面墙角处,正冲线娘打着手势。黄衫不禁莞尔一笑,说道:“素君,你和线娘眉来眼去的,背着我做些什么勾当啊?”
线娘刚来王府不过两天时间,便已和素君厮混得极是熟稔,当下素君见问,迈步走出墙角,嘻嘻一笑,答道:“郡主派我前来,邀姑娘去后院‘龙凤居’一聚呢!”黄衫遂放下针线,由素君在前引路,自己则和线娘跟随,径向王府后院走去。
三人袅袅娜娜,穿花拂柳,一径走向“龙凤居”。途经小佛堂时,黄衫见一苍老婆子手拄竹杖,颤巍巍地站于门前翠竹丛旁。
黄衫已从素君口中得知,婆子姓孟,府内上下俱呼之为孟姥姥。孟姥姥在王府中位份极高,她与丈夫费阿公,是抚养赵珏和雯雯郡主长大的人。赵珏与二老名为主仆,情似祖孙,对二老也是言听计从。孟姥姥与费阿公平日只在小佛堂内烧香念佛,极少公开露面,便是赵珏和雯雯郡主见了,也须礼让三分。
黄衫当下双手斜放腰间,福了一福,口内莺莺说道:“姥姥早安!”
孟姥姥望着黄衫,满脸刀刻似的皱纹动也不动,眼神冰冷如剑,道:“怪不得珏儿一连多日茶饭不思,恍然如有所失,原来是得了一个端静娴雅的绝世美人啊!”
黄衫听得孟姥姥夸赞自己端静娴雅,低声嘤咛一句,道:“姥姥过奖了!”孟姥姥却早已倏然敛起嘴角的笑意,转身过去,颤巍巍地走进了小佛堂。
小佛堂右手靠墙的几案上,设着数道灵牌,居中一道灵牌上面写的是:“大宋皇朝太祖武德皇帝赵公讳匡胤之神主”,并列一道灵牌上面写的是:“大宋皇朝魏王赵公讳光美之神主”,右侧一道灵牌上面写的是:“大宋皇朝贵州防御使赵公讳德昭之神主”,左侧一道灵牌上面写的是:“大宋皇朝秦州防御使赵公讳德芳之神主”。四道灵牌的后面,又密密麻麻地供着十余道灵牌。
孟姥姥手捻佛珠,语气极淡地说道:“黄衫姑娘确实生得姿容绝世,堪称一代佳人,但王爷难道便从此自甘耽于美色,忘却血海深仇乎?”
一旁的赵珏双目寒光闪烁,道:“姥姥放心。珏儿此身,专为复仇而生,岂肯耽于美色,忘却血海深仇?珏儿定将率军*奔东京,手刃仇人,讨还神器,为列祖列宗昭冤雪恨。珏儿说到做到,如有食言,必将为天地不容!”
孟姥姥扬起下巴,枯皱的双目茫然望向远方,仿佛要穿透时空似的,缓缓道:“赵光义篡位登基,珏儿,你身为太祖皇帝嫡孙,堂堂七尺须眉男儿,这弑祖灭家之仇,窃国夺鼎之恨,难道就此忘掉了吗?”
赵珏全身抖动,血气奔涌,冲着几案上的灵牌连连叩头,又拼力咬紧牙齿,颤声迸出话来,道:“赵珏至死不敢忘怀!”
赵祯扮作俊朗书生,琴老、鸽童、黄成简则各自青衣小帽,仆从打扮。四人走上青石板铺就的宽阔街道,不一会儿便出了邓州城东门。
赵祯言道:“黄卿,闻得邓州城东建有‘张巡祠’一座,朕想那张巡一生精忠报国,宁死不屈,实为千古良臣。今距清明虽早,然你我君臣何妨前往一祭,以慰朕平生求贤之渴!”黄成简诺诺答应着,四人遂沿着一条青草小径,朝向数里之外的“张巡祠”漫步走去。
迤逦行约三四里地,便遥见东北方向二三十丈开外,一带繁密的柏林背后,碧草梢头,隐约露出一角铁红色的飞檐翘翅,颇似山门形状,门楣上大书着“张巡祠”三字。
四人刚刚走至山门前,便见一位年逾八旬、瘦骨嶙峋的老人迎了出来;老人身后又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清秀小童。老人两手抱胸一揖到地,说道:“老汉梅光肇,外孙贾黯,三日前来此守看‘张巡祠’山门。四位贵客且请进内观览,倘蒙青目,稍有赏赐,老汉祖孙当感激不尽矣!”
梅光肇、贾黯引领赵祯四人进院。黄成简初进“张巡祠”,放眼环视,但见祠堂东西两侧围墙高而坚固,显已经过修整,又见二三百株水桶粗细的柏树掩映之间,高高矗起一座三楹大殿,殿内正中供着张巡塑像,金盔银甲,狮蛮腰带,脚踩莲花底座,手握龙泉宝剑,怒目瞠视,表情威严,凛凛然有不可侵犯之色。正对殿门的甬道上,又横着一尊五尺多高锈迹斑斑的青铜鼎炉,炉内尽是陈年烟灰。
赵祯、琴老、鸽童、黄成简跟在梅光肇和贾黯身后,绕过数株柏树,不过三十余步便走到了东侧厢房净室檐下。赵祯也不多问,推开房门就走了进去,琴老、鸽童紧紧跟在后面。黄成简正在犹豫该不该跟进,便听得琴老在门内叫道:“黄大人不须拘礼,只管进来吧!”黄成简刚刚迈步进门,便见靠墙一道帷幕“唰”地拉开,十余名全副武装衣甲鲜明的御前护卫齐齐跪倒在地,高声呼道:“臣等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襄阳王赵珏,蓄兵买马,广招贤士,图谋窃鼎之举,这些内情朕并不是不清楚。朕迟迟未肯做出决断,一来以其毕竟为皇室宗亲,与朕有兄弟之情,骨肉之谊;二来伤感太祖皇帝后裔凋零流落,三不存一,赵珏便有些不轨之举,朕亦当曲为保全……”
至此,赵祯忽然停住脚步,双眸直直地盯视着黄成简,道:“邓州西通巴蜀,北控宛洛,实可谓东京门户,帝辇拱卫。闻得黄卿治邓三年,殚精竭虑,心无旁骛,政绩颇为卓著,民间多有口碑……”
黄成简以头触地,颤声说道:“陛下,臣罪该万死。臣治邓三年,非但建树甚微,反倒做出了有负皇恩的事情……去年八月初,赵珏派人送来请柬,邀臣于中秋之夜前往襄阳赏月聚会。臣知赵珏以‘烛影斧声’为词,联络各地官员,久有叛心,亦愿前往襄阳打探消息,以为日后防御之策,故此欣然允诺,应邀而往。”
“当日,酒至深夜,大家俱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费阿公忽然命人奉上笔墨纸砚,喝命与席官员挨个在一张薛涛笺上签下各自的姓名。轮到臣时,臣虽喝了酒,头脑还算清醒,一看竟是誓言来年端阳起兵叛乱的盟书,因此不肯轻易下笔。正在臣竭力推拒之际,费阿公忽然淡淡一笑,语气极其平静道:‘黄大人,今日之事,签也由你,不签也由你,你自己看着办吧!’言毕,袖中甩出一封书信在臣的面前。臣的授业恩师的独子柳木大郎,因死罪囚于狱中,臣为救他,曾向大理寺正卿邵正茂行贿白银千两。费阿公甩下的,正是臣当日行贿的证据。臣登时冷汗浃背,暗想暂且虚与委蛇,走一步看一步吧!只得颤抖着手,援笔濡墨,在起兵盟书上签下了姓名……”
“今年,臣又接到赵珏传书,邀小女黄衫前往襄阳陪伴雯雯郡主读书。臣派兵将黄衫送往襄阳,出发前夜,臣反复嘱托黄衫至襄阳后,寻机刺*赵珏,以为釜底抽薪之计……”
讲述至此,黄成简已是大汗淋漓,俯伏而跪,脑门亦在青砖地上叩出了殷殷鲜血。赵祯亲手将黄成简扶坐至瓷墩,温言说道:“今日黄卿能将事情来龙去脉向朕和盘托出,可见在黄卿心中,还是有个‘忠义’在的。朕闻得黄卿自幼熟读兵书,深谙韬略,慨然有抚定天下之志,倘若能在关键时候悬崖勒马,反戈一击,朕即认定黄卿是有功社稷、福荫生灵的忠良之臣!”
黄成简跪地道:“臣去岁有幸结识江湖侠客夏宜春,此人武艺高强。臣有幸救过他一命,此番委托他去夜访襄阳王府,探听虚实,望夏义士能带回此名单,否则,臣万死难辞!”
赵祯道:“我也多年不见珏哥了,正预备去襄阳瞧瞧他呢!”
襄阳王府内,树影横斜,露凝叶梢。突然,后院垂花门两侧的花影里,一个身穿夜行衣靠的黑影迅捷蹿出,径朝冲霄楼方向飘去。
黑影轻灵如猫,一径奔至楼前,正欲启门而入,头顶忽然铃声大作,登时,二百名守卫冲霄楼的兵丁,就似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般,个个黑衣黑甲,由四面八方纷涌奔出,长枪短戈,刀光剑影,围追堵截而来。黑影急将身子弹起,两起两落,跃至冲霄楼前的一座宫殿檐角。只听“唰唰唰”一片声响,数十支长箭乱纷纷地射来,黑影挥起手中爪索,将长箭一一拨落。
二百名兵丁分作四队,脚步杂沓,语声喧嚣,紧紧逼来。黑影忽然双脚勾住瓦檐,身体朝下,一个蹿越,已从一扇虚掩的窗户中钻进了殿内。因此地是郡主闺房,一众兵丁只在殿外大声鼓噪,谁也不敢进殿搜寻。
殿内,四名宫女手提大红宫灯,沿了两排宫柱正中的廊道缓步行来,宫女身后,又跟着一个身披白衣、长裙曳地的绝色女郎,女郎长发垂髫,丽质香艳,体态窈窕,直是举世无双,恍若天仙临凡。黑影等到宫灯来至面前,方冲着四名宫女中间的绝色女郎躬身一揖,朗声说道:“小可深夜闯宫,惊吓郡主,实实罪该万死,还请郡主宽恕!”
雯雯郡主缓缓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问道:“是前来探访‘冲霄楼’的吗?”
黑影半晌方才清醒过来,赶紧回答一声:“是!”
雯雯郡主冷冷哂道:“‘冲霄楼’内铜墙铁壁,襄阳王府高手如云,蕞尔小贼,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以身冒死。也罢,今天你若能逃出一众守卫兵丁之手,本郡主便恕你深夜闯宫之罪!”
雯雯郡主话音刚落,便见王府守卫公孙黄石领着二十余名兵丁,持刀仗剑大步闯了进来,命令兵丁四处搜索,但见帐幔浮动,红烛飘摇,却哪里有外人的踪迹?公孙黄石说道:“是了,定是后侧门没有守好,被那厮逃了。大家快追!”言毕,率众而去。
雯雯郡主继续缓向寝宫深处走去,不想刚刚走出三步,便听得背后一声莺啭燕啼传来:“多谢郡主救命之恩!”雯雯郡主停步回身,举眸而望,但见荧荧灯烛下,一名陌生宫女翩翩站于眼前。雯雯郡主不觉怔怔地问道:“你是何人,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
那宫女将宫服除去,又脱去人皮面具,取下头面饰物,灯下看得真切,却是一英气勃勃、飘洒俊逸的瘦薄书生。雯雯郡主一眼认出正是方才闯宫之人,稍一莞尔,便即敛住,沉吟着问道:“闻得江湖上有个‘百面郎君’夏宜春,行侠仗义,扶危济困,颇负盛名,尤善易容改妆之术,便是百岁老人、窈窕女郎也能随意扮出,外人无可窥破。阁下既能易容改妆,不知可曾与之相识?”
瘦薄书生双手抱拳躬身答道:“小可贱名劣行,有辱郡主闺中视听,多多见笑了!方才危急之中,未经请示郡主,便借用了宫中物事,否则一时还真难遮掩过去。唐突之罪,祈请郡主一并恕去!”
雯雯郡主听了,脸上不觉溢过一丝笑意,叹道:“怪不得有如此俊的身手,原来竟是百面郎君到了!夏大侠此时离开,只怕未必便能出得宫去。阿公、姥姥心思缜密,谋略深远,岂能不在宫内宫外加强戒备?夏大侠且在我房中稍稍躲避,待来日守卫松懈之时,再设法混出去吧!”
夏宜春闻言,道:“如此,未免辱没郡主清誉,小可还是扮作宫女吧!”
夏宜春便在雯雯郡主闺房中藏匿,只作宫女打扮,闲时与雯雯郡主聊些诗词歌赋、江湖秘事,却只字不提为何闯入王府。雯雯郡主聪慧非凡,夏宜春不提,她也便不问。
这日,雯雯郡主起了床,一面袅步前往黄衫居处,一面吩咐素君过去瞧瞧夏宜春。素君去了少时,便即匆匆由后赶上,悄声禀报夏宜春早已不知所去,只在阁内几上留下一张折叠作飞燕形状的便笺:
江湖游子夏宜春顿首拜别,谢过郡主救命之恩,他日有缘再见,必面谢郡主!
雯雯郡主读完,脸色绯红,也不说话,唯双目沉沉地将便笺重新折作飞燕形状,藏于贴胸怀中,继续朝前走去。
且说赵祯带着琴老、鸽童,悄悄潜入襄阳,想暗地里窥探赵珏的动静。这日,几人刚刚住店,店小二便来报:“客官,外面有位贵客来访……”
赵祯心想自己潜来襄阳,外人绝难得知讯息,何以竟有贵客循迹来访?正自沉吟疑惑之间,便见暝暝光色中,一人长衫纶巾,踩着楼梯飘然上来。赵祯刚刚踱至门口,那人巨大的身影已然投射过来,躬身施了一礼,压低声音说道:“陛下龙趾亲临襄阳,臣有失迎迓,罪该万死!”
赵祯一喜,忙上前,一把握住来人,叫道:“珏哥!”
两兄弟经年不见,却是感慨万千。
赵祯和赵珏沿着青石条砌成的台阶,盘旋登上城墙,漫步走到了西门角楼下面。琴老与鸽童焦虑不安地守于城墙根下。
“朕幼读曹植《七步诗》,每尝泫然泣下,暗思兄弟之间,少时唇齿相依,长则各立家业,老来藜杖相逢共叙旧事。以此说来,兄弟之间,本应抛却权势、财产争夺之事,相亲相爱,祸福与共——奈何曹丕偏要做此无情之事?”赵祯方叹了口气,娓娓言道。
赵珏闻言,倏地转过头来,双眸一眨不眨,利剑似的盯着赵祯,目光中夹杂着仇恨、悲愤、委屈,但也流露着一丝柔情。半晌,赵珏咬牙道:“当年太祖皇帝对待太宗皇帝,那是何等情分?然而,太祖皇帝得到的回报是什么呢?匣剑帷灯,烛影斧声,宫廷溅血,朝野震动!王叔德昭被逼自刎,我父王被逼得饮鸩而亡,最终使得太祖皇帝子孙凋零,数不存一……难道太宗皇帝当年就不曾读过这首诗吗?难道陛下如今仅凭区区两句小诗,就能安抚九泉之下的衔冤白骨吗?”
赵祯叹了口气,沿着城墙垛口前踱几步,娓娓说道:“天下宁有鹬蚌相争,而不授渔人以利之理乎?为今之计,唯朕与珏哥抛却前嫌,兄弟同心,共保赵氏江山永固,才是社稷之福啊!”
赵珏面色阴郁,一言不发,双目中闪烁着恚恨桀骜的光芒。赵祯眼见赵珏依旧不肯回心,唯有暗自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两人便沿了逶迤城墙,于夕阳光辉的沐浴下,继续漫步向前踱去。
行近一堵女墙,赵祯、赵珏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又不约而同地转向西边,望着山头的血色残阳。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嬉戏玩耍的往事吗?”良久,赵祯方才喑哑着嗓音,缓缓说道。
赵珏点了点头,道:“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总是无忧无虑,毫无芥蒂。人要是能永远留在少年时代多好,人要是永远不用长大多好!”说到这里,赵珏哽咽了一下,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滚滚落下。
赵祯于黯淡的暮色中面对着赵珏,诚挚地说道:“珏哥,祖辈们的事情,就让它随风而逝吧,我们冰释前嫌,做真正的兄弟,比什么都好!”
赵珏却倏地转身过来,狞笑一声,道:“你的祖父刺死了我的祖父,而他们竟然还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然后,你的祖父和你的父亲又痛下辣手,对我的父叔之辈或鸩或*,或囚或流。现在,原本是我的江山,却由你来掌控,原本是我的皇位,却由你来篡据,然后,你微笑着,摆出一副极其大度的胸怀对我说,我们是兄弟,我们要冰释前嫌,就让往事随风而逝吧。——便是你自己想想,世界上会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吗?”
赵祯闻言,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祯转身向东,眼望夕阳,长叹一声,径自迈步走向来路。赵珏跟在后面。迈下最后一道青石台阶,两人各自停脚住步,默不作声地望着对方。琴老、鸽童守于城墙根下,伸长脖颈,望眼欲穿,满面焦虑。
赵珏迟疑片刻,道:“陛下尽管放心,臣是旷达君子,坦诚待人,绝不会像太宗皇帝当年那样,行卑鄙之事,趁机对陛下暗中有所举动!”赵祯点了点头,低低答应一声,道:“珏哥,你多多保重!”言毕,刚要举步,却一下子怔怔地站在了原地。
襄阳王府的武将赵四、赵六率领二十名王府校尉骑于马上,各自旗甲鲜明,刀剑雪亮,威风凛凛地挡住了去路。
赵祯望望明朗月色下刀剑闪亮、*气腾腾的赵四、赵六及一众王府校尉,淡然一笑道:“珏哥,既送朕走,大概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吧?”赵珏登时满脸涨红,疾步走至校尉队前,赵四、赵六见状,急忙翻身下马,按剑施礼。赵珏高扬着脸,冷冰冰地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立即让路,放人离开!”赵四、赵六嗫嚅而言:“王爷……王爷难道忘了弑祖灭家、窃国夺位的深仇大恨了吗?王爷难道忘了卧薪尝胆、椎心泣血皆是所为何事了吗?”赵珏略怔一怔,脸色渐渐涨红,但终于还是背转身去,再次沉声喝道:“让路!”
赵四冲着赵六使了一个眼色,赵六亦冲着赵四会意地点了点头,两人突然一个扑跪于地,紧抱赵珏双腿,一个挺身拔剑,直刺赵祯胸膛。琴老、鸽童同时“啊呀”一声惊叫,急欲扑身上前,却被马队死死阻住去路。千钧一发之际,赵珏顿脚踢开赵四,飞身抢步挡于赵祯面前。
“王爷……”赵四、赵六同声惊叫,满脸煞白地丢掉长剑,双双跪倒于赵珏脚前。赵珏咬牙喝叫一声,道:“让路!”十几名校尉缓缓地闪出了一条通道来。
赵祯站于火光下面,目视赵珏肩头。良久,赵祯方冲着赵珏拱一拱手,木然说道:“珏哥,今日之事多谢了,后会有期!”言毕,上马出城,疾驰而去。
三人一口气奔出二十余里,在清亮的月光下信步而行。行了半里来路,抬头看时,但见松柏篁竹环抱当中,现出一座巍峨古寺来,月光下看得分明,山门上大书着“龙居寺”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意态雄豪,竟是太祖武德皇帝的御笔,两侧的楹联乃是:佛法无边普度众生,经典有旨广济世人。
赵祯回头望望琴老,诧异地说道:“太祖皇帝何时到过此地,朕如何不知?”言毕,便和琴老鸽童一道翻身下马,正欲上前叩门,乞请借宿,山门却“呀”的一声由内打开,两名小沙弥踩着满地月光迎了出来,合掌当胸说道:“阿弥陀佛,贵客到了!”
入得寺庙,安顿好赵祯,鸽童趁机放飞信鸽。不到一盏茶工夫,守在“张巡祠”的王其金、王其银、郝思文、郝思武等六名御前侍卫便驰马赶到。赵祯命琴老出去找到知客僧,说明情况,将六人带至空闲房舍歇息,又命六人谨言慎出,不得随意惊扰寺内僧众。
又过片刻,一位白发苍髯、双眉垂拂的老僧拄着龙头锡杖,捻着楠木佛珠,颤巍巍地走了进来,躬身道:“贫僧空空,见过陛下!小庙简陋,请陛下见谅!”赵祯抢步上前,躬身一揖道:“大师有礼了。弟子三人贪赶路程,不意错过宿头;荒山野岭,无处安歇,请借宝刹暂寓一宵。宿饭之恩,容当后报!”
空空大师携了赵祯,两人穿越中门,同至客房卧室,但见紧靠西墙的床榻之上,铺褥摆放齐整,茶具宛然如新,南窗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空空大师说道:“当年太祖武德皇帝龙兴之前,流落江湖,途径襄阳之时,曾于此室寓居一宵;翌日清晨,晓日满窗,太祖皇帝乃亲叠铺褥,再题寺名,然后飘然而去。老衲心怀感激,遂命保持原样,以作纪念。不料数十年后,赵氏后裔复又至此,得睹先祖遗迹矣!”
赵祯自然知道太祖皇帝当年寓居古寺的故事,但没想到,太祖皇帝当年寓居的,便是这龙居寺,更未想到,数十年后,自己竟能履足先祖遗迹。赵祯躬身一揖,说道:“大师果然德行高妙,万事未卜先知!”空空大师言道:“贫僧方才特命小僧迎于寺门者,皆因贵客眼下稍有灾厄,须老衲帮扶渡难也!”
赵祯听得满腹疑惑,似信非信。忽然,寺院外面,马蹄杂沓,人声喧嚣,琴老急命鸽童出门探视情况。少顷,鸽童回来,声音紧张,道:“陛下,寺院被一群叛贼包围起来了!”
襄阳王府内。
孟姥姥端坐于雕花楠木靠椅内,冷笑两声,喝问赵珏道:“闻得王爷在西城墙上,避开众人,与赵祯那厮秘密会谈了半天,不知可有此事?”赵珏颤声答道:“有!”孟姥姥面上却显出讥讽之色,冷冷道:“嗯,仇人相见,自然是分外眼红,想来王爷必定一声怒吼,当场便将赵祯那厮拿下了吧?”
赵珏心虚地望了一眼几上灵牌,道:“没有……珏儿宁做坦诚君子,不做龌龊小人,珏儿宁愿光明磊落地与赵祯在战场上刀兵相见,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愿乘人之危,行此不义之举!”
孟姥姥登时捶椅大怒,咆哮如雷,吼道:“当初,赵光义那厮举斧劈向太祖皇帝的时候,心里可曾这样想过?赵光义那厮将太祖皇帝的后裔赶尽*绝的时候,心里可曾这样想过?赵恒那厮鸩死你父王,派兵追*你和雯雯的时候,心里可曾这样想过?”
赵珏额前背后冷汗涔涔,咬牙说道:“珏儿这就派出精锐骑卒,不,珏儿这就亲率精锐骑卒,赶去将赵祯那厮捉回来,交由姥姥发落!”
“王爷,现在才想起派人去拿赵祯,只怕黄花菜都凉了吧?”孟姥姥脖颈前伸,冷冷开口道,“公孙黄石已率领七百兵马,携带强弓硬弩,将赵祯等人堵在了龙居寺内,一把大火将寺庙烧了。如无意外,王爷以后是见不到赵祯那厮的,也不会再妇人之仁了!”
赵珏闻言,心下一惊,立刻飞身出门,赶往龙居寺。还未到达寺庙,但见火光冲天。赵珏暗道不好,赶紧策马扬鞭,赶到庙门口。
龙居寺果然已经化为灰烬。赵珏盘膝坐于山门前一块大青石上,望着烧毁一半的楹柱,上面依稀尚可看到“佛法无边”、“广济世人”的字样;想起昨夜这里烟焰肆虐、屋墙倒堕的人间悲剧,想起昨夜这里号呼悲嘶、翻滚挣扎的地狱惨景,不觉心头掠过阵阵余悸。待到大火熄灭,公孙黄石带人检查废墟残骸,惊讶地发现——废墟中并无尸骨!
皇上没死!
赵珏得到这个答案,心里竟是松了一口气。
微雨初歇,夜风犹寒。暗夜中,一行九人拨开荒草树叶,慢慢地地探身出来——为首的正是天子赵祯。
昨夜,面对烈焰浓烟,强弓硬弩,赵祯、琴老等人钻进大雄宝殿侧廊一条狭长逼仄的胡同,径朝正北方向冲去。九人疾步冲至胡同最北处,这才发现原来竟有一道门板死死地封锁着出口。此时,大雄宝殿已成火海,毕毕剥剥,梁倒墙倾,众人既出胡同不得,又势将不能返身,登时叫苦连天,跺脚不迭。赵祯仰头望向被烟焰遮蔽的高穹远庐,打心底里哀叹一声:“莫非……莫非朕竟注定今夜毙命于此乎?”
“阿弥陀佛!”众人正惨沮绝望之时,门板突地豁然洞开。琴老率先抢步跃出,王其金簇拥着赵祯紧随其后快步奔出,琴老、鸽童等人亦自先后一拥而出,却见空空大师身披袈裟,手拄锡杖,飘然站于方丈门前的空场上。
空空大师和两名小沙弥引领赵祯、琴老和鸽童、六名侍卫及寺内僧众,朝向方丈后院的空地走去,两边高墙外皆是喷腾的烟焰,众人行走于一条狭窄的巷道中,毕剥之声不绝于耳。
走至后院围墙下面,空空大师喝命两名小沙弥揭起紧靠墙根的一块巨大石板,石板下面,竟是层层生满绿苔的石级通道,幽深曲折,不知通向何处。空空大师顺着石级带头走了下去,赵祯情知大火将至,除了此道,别无他路可逃,无奈之下只得跟随于后,琴老、鸽童、侍卫僧众等人,亦依次跟进,络绎走了进去。
众人在漆黑的通道内走了许久。空空大师停下脚步,吩咐两名小沙弥踩着石级上去,推开头顶一块巨大的石板,众人顿觉一股清凉之风扑面而来,空空大师和两名小沙弥顺着石级走至地面,又返身回来,伸手搀扶赵祯出去,其余人众亦各紧随赵祯身后,连连走出了通道。
众人回首看时,原来已经行距龙居寺数里之遥,但见怪石老林之间,焰烟腾跃,灼浪汹涌,火光几乎映红了大半个天空。
空空大师稽首言道:“阿弥陀佛!此处地名檀溪,便是刘玄德当年跨‘的卢’马跃河所在。匪贼耳目众多,倘或追来,只怕我等依旧难逃荼毒。依老衲拙见,还是烦请贵客涉过檀溪,再稍作歇息吧!”
赵祯悠闲踱步,转身望向山门下面,恰见琴老、鸽童陪着一个农夫模样的中年男子走进祠堂山门。那男子头戴新竹编就的箬笠,裤管挽起老高,裸着嶙峋小腿,走了过来。赵祯定睛看时——竟是邓州知州黄成简。
赵祯表情平静,喜怒不形于色,道:“朕此次襄阳之行,已察明赵珏反叛之心坚若磐石,且行迹亦愈来愈为昭彰。朕以仁义待人,却终不能坐以待毙,将祖皇父皇留传的江山社稷拱手让人,故此亦须预先做些准备:自今日始,直到平定赵珏叛乱止,倘若京中无事,朕便以‘张巡祠’暂充行宫,安住下来,全力处理各项关涉襄阳的事务。成败在此一举,切盼黄卿能够全力配合!”
这是早在京中的时候,赵祯便和琴老商议确定的平叛方略:赵珏定于端阳起兵,虽联络了契丹、党项两国及吴越、漳泉、川西多地,但琴老却以为根源在于襄阳。倘能把握战机,一举削平襄阳叛乱,则他处自不足畏,可不战而胜矣。因事关宗室,赵祯经过深思熟虑,决定亲自出马,并将前线指挥场所设于邓州城东的“张巡祠”,又秘密派人进行了修整加固。这些内幕,赵祯、琴老不说,黄成简自然一概不知。
赵祯想了想,又道:“朕居邓州,黄卿须保守秘密,往来谨慎,绝不可使任何一个外人知道朕之踪迹!”黄成简再次躬身声诺:“这个臣自然明白,自然明白!”
四野俱皆屏障般的峰峦,白瀑涌流注深涧,飞珠溅玉,古道弯环入云中,玉带缥缈,又有茂林修竹,巨石野花,荆针棘刺,绿草青柳,映得满眼皆碧。
赵珏带着雯雯郡主、黄衫出门踏青。雯雯郡主一身干练打扮,一头青丝高高绾起,形成一个乌黑的发髻,头上并无别的装饰,更衬得唇红齿白,英姿飒爽,黄衫则是上衫下裙,发髻上只一支金钗,与雯雯郡主相比,少了英气,却温婉如水。
三人骑马飞驰至一片草地,黄衫与赵珏下马歇息,黄衫拿出水壶,正欲喝水,雯雯郡主骑在马上,蓦地抬头,只见蔚蓝澄澈的天空中,两只落队的孤雁脖颈倾力前伸,齐头并肩地朝向北方飞去。雯雯郡主喜上眉梢,张弓搭箭,瞄准大雁,一支利箭同时离弦,穿破长空,扶摇而上。赵珏见状,立刻出声制止道:“雯雯住手!”
为时已晚,一只雁“嘎”的哀鸣一声,重物一般垂直坠落下来,“噗”的一声跌落。
就在此时,另外一只大雁嘎嘎哀鸣两声,突然仰面翻身,翅膀合拢,长颈朝下,竟如重物一般垂直地坠落下来,在黄衫的惊呼声中,“噗”的一声跌落头雁身旁的草地上,竟殉情而死。
赵珏一抖缰绳,下马蹲身,轻轻地手抚两只死雁头颈,面露哀痛之色,叹息一声,语气凝重地说道:“大雁自古便被誉为禽中君子,更是忠贞仁义之鸟,倘或一只大雁老弱或是病残,其余众雁必将养其老,送其终,绝对不会弃之不顾,此谓‘仁’;每年秋南春北,途遇失群孤雁,必相携带同行,以为伙伴,并不侵凌,此谓‘义’;雁阵总以长幼之序排行,壮雁即便飞得再快,也不肯赶超羸弱老雁,此谓‘礼’;雁群夜晚落地歇息之际,总有数只雄雁轮流衔芦警戒,以避鹰雕来袭,此谓‘智’;尤为难得的是,大雁也和鸳鸯一般,极重感情,雌雄相配,从一而终,若一只中途死去,另外一只绝不独生,此谓‘信’!”言毕,拔出腰间长剑,掘地为坑,细心地将两只死雁掩埋进去,高高拢起一个冢堆。
雯雯郡主闻言,已是后悔莫及,满目含泪。
黄衫看着场面尴尬,上前挽住雯雯郡主的手,冲赵珏嫣然一笑,道:“听得王爷方才此言,王爷也是有情之人,男婚女嫁,乃人之本性,王爷年近而立,却仍迟迟不肯婚配,莫非其中有何重大缘故?”
赵珏略一沉吟,低声答道:“黄姑娘还记得方才的两只大雁吗?两雁情爱已深,结配夫妇,秋南春北,双宿双飞,如果一只中途死去,另外一只绝不独生——鸟能如此,人何以堪?帝室风波,险恶难测,稍稍一个蹉跌,便将堕于万劫难复永世不得超生的境地。赵珏年近三十迟迟不肯婚配,只为身负复仇大业,朝不保夕,生死未卜。假若早早婚配,一旦身遭不测,岂不害了一个女人?若再株连家室,又岂不害了娇女爱子?”
赵珏轻轻呼了一口郁气,嗓音喑哑地说道:“当年大雪之夜,万岁殿内烛影摇红,斧声铮铮,我的祖父太祖皇帝在雄壮之年,突然薨逝,我的叔祖太宗皇帝在柩前即位;虽后人言曾祖母昭宪太后有‘兄终弟及’的遗言,又有‘金匮之盟’佐证,但终不能掩埋太宗皇帝弑兄自立的恶迹……”“我的伯父魏王德昭,追随太宗皇帝初伐北汉,再征契丹,事事勤谨,如履薄冰,立下了汗马功劳;然高粱河王师败绩返京之后,伯父请旨量功行赏,竟遭太宗皇帝无端呵斥,致令三尺青锋横于颈间,万点红珠迸洒筵前。太宗皇帝继而密谋构陷大狱,欲置我叔祖廷美及其家人、僚属于死地,其时我的父亲楚王德芳,年方弱冠,青春韶华,眼见情势凶危,日夕惴惴不安,终因惊惧过度,饮鸩以求解脱……”
黄衫凝望着苍凉的暮色,在脑海中尽力想象着赵珏忍受着家国仇恨折磨,一步一步顽强地走到今天,卧薪尝胆,椎心泣血,殚精竭虑地筹谋着报仇雪恨。他活得多么坎坷,多么不易呀……回到王府,黄衫久久不能入眠。不多时,素君来请,说是雯雯郡主设宴,邀黄衫夜饮。
“龙凤居”客店内,雯雯郡主一袭素白衣衫,却是男人装束,又将满头浓发高高绾起,用银簪盘于脑后,揎拳挽袖,右腿踏于椅上,将酒壶倾起老高,酒水如线,哗哗注满酒杯,大大咧咧地说道:“来来来,黄姑娘,你我多日未曾会饮,今宵须要一醉方休,快心惬怀!”
黄衫正欲开口说话,却听得店外有人扬声道:“闻得小妹和黄姑娘在此对月夜酌,小王也想进来讨杯酒吃!”但见赵珏白巾白袍,超然脱俗,跨步进门走至座前,一撩袍角,径自坐在了黄衫上首。
“素君,快拿大杯过来!”赵珏也像雯雯郡主一样,拍着桌子大声吆喝。黄衫心中暗自诧异:王爷、郡主兄妹今夜怎么了,何以突然之间皆变得如此豪放豁达?莫非……赵珏端起酒杯,一扬脖子将酒饮下,然后双目血红地望向“龙凤居”门外的暗夜,良久,倏然转身过来,幽幽烛下,已是面色庄严肃穆,语调沉凝重浊,缓缓地说:“姥姥说,朝廷正在秘密调兵遣将,伏于武当、桐柏、伏牛三山,以对襄阳构成合围之势。鸟之将死,也要哀鸣两声,何况我一大活人乎?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我还想守着妹妹多活三年五载乎?为今情势,我只有起兵,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即便以卵击石,我也要拼死一战!”
说到这里,赵珏的嗓音已是哽咽难抑,双目几欲迸泪,雯雯郡主更是以袖掩面,垂首默默不语。赵珏漫步踱至“龙凤居”西窗,凭栏而立,道:“当日庙会一见,黄姑娘倩影,便深深印于赵珏脑海,是以想方设法说服姥姥、阿公,邀请黄姑娘前来王府,名为小妹伴读,其意无他,唯求能够与黄姑娘日日共剪西窗烛花,夜夜同话巴山微雨而已!……”
“王爷……”黄衫走至窗前,一双清亮的眸子凝望着赵珏,蓦地想起父亲的临别重托,心下一紧,只是含泪望着赵珏,并不说话。
“赵珏自知所做之事,千古凶险:成则不足荣身,败则室家难保,是以早在祖宗神灵面前立誓终生不娶,孤身独行。目今起兵在即,存亡难料,赵珏委实不愿以不祥之身,牵累黄姑娘远大前途,铸成千古遗恨,故此决定早斩情丝。黄姑娘,今夜之后,赵珏无论生死,都请黄姑娘不要再挂怀!”言毕,赵珏眼角已是泪光莹莹,双手抱拳,冲着黄衫一揖,飘然出门而去。
“哥哥,哥哥……”雯雯郡主也顾不得招呼黄衫,一边凄声呼叫,声音哽咽,一边急忙起身紧追赵珏,如影随行而去。
黄衫早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赵珏为起事,广发英雄帖,极力笼络江湖上有名的“洞庭十八寨”的总寨主欧阳忠雄,以及手握精兵的另一位寨主孔庆雄。这日,赵珏设宴,款待几位寨主及府中军师公孙黄石。席间,赵珏举杯道:“姥姥、阿公、公孙先生、孔寨主、欧阳总寨主,在座诸位,赵珏心意已决:端阳时节和西山、洞庭两路大军誓师襄阳,共举义旗*奔东京,为太祖皇帝及父兄等人洗冤昭雪;赵珏余生之人,虽身化齑粉,亦无所憾,唯求诸位同心协力,祸福与共,创不世之业,彰千秋令名,赵珏先在这里深表谢意了!”赵珏言毕,双目盈泪,双拳抱胸,深深一揖。
孟姥姥轻咳两声,颤巍巍地起身说道:“王爷果能如此,也不枉我们大家一片抚孤保主之心了!”
赵珏继续说道:“珏儿和雯雯明日就要出发,前往西京祭拜祖陵,祈祷祖宗佑护了!”公孙黄石手拂长髯,说道:“依老朽愚见,不妨让赵四、赵六陪着王爷一道出去走走。王府众人,兵分两路,一路监视邓州‘张巡祠’四周,一路直扑东京,严守城外各条要道,只要打探清楚赵祯的出京线路,便就地*了他!”
赵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当日“龙居寺”墙壁倒坍、殿宫毁焚的惨状,立时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他“嚯”的一声站起身来,说道:“姥姥、阿公,赵珏宁可光明正大、一枪一刀地和赵祯拼个你死我活,也绝不愿你们暗施*手,行此不义之举!”
孔庆雄无声地提起黄釉酒坛,斟满酒碗,端起一饮而尽,然后将酒碗重重地掷放在了面前几上,哂然一笑,手摇羽扇站起身来,眼望赵珏,虽语调轻缓,吐字发音却极是清晰,缓缓道:“王爷,如今朝廷已经派出三路大军,伏于武当、桐柏和伏牛等地,对襄阳构成合围之势。王爷,我等虽愿助王爷一臂之力,只恐势单力薄哪!欧阳总寨主是有能力效忠王爷的,我们洞庭十八寨中,君山寨寨主江柏春原系江湖侠士,广有令名,若他肯为王爷效力,我们的胜算就又多了一分!”
赵珏深知孔庆雄这是在给自己铺后路,起义之时,他肯不肯出兵都还是未知。而欧阳忠雄眼下虽表现得极为臣服,但他也不是个靠得住的人。眼下起义亟需人才,赵珏苦恼不已——该如何让这群人完全效忠自己呢?
洛阳城东六十里处的永昌陵四围,数百株合抱粗细的古柏青碧虬扎,参天耸立。鸟声啁啾的古柏林下,浓阴碧翳的铜鼎炉前,一个年轻的身影正弯腰俯身,专心致志地摩挲着陵前一尊石马的背鬃,又有一老一少两人,静静地侍立其身后,一言不发,表情庄严肃穆——却正是赵祯、琴老和鸽童。
赵祯进入五楹大殿的庙内,面向祖宗圣像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然后借着两排闪烁不定的灯烛辉光,朗声言道:“列祖列宗在上,今有宗室兄弟赵珏误惑讹言,竟于襄阳招贤纳士,厉兵秣马,意欲篡位,残虐生灵,行兄弟阋墙之举,造同室操戈大祸。契丹、党项两国,更是屯兵境上,虎视眈眈,大有灭我朝堂、绝我宗室之势。当此危急存亡之机,赵祯不才,祈请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宁可降罪赵祯一身,也勿使我大宋皇朝百姓遭难,疆土分裂,金瓯有阙!”
出了太庙,赵祯沿着金明池畔步入琼林苑内的垂柳中间,仰望苍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高声说道:“朕从父皇手中接过这万几宸翰,锦绣河山,自然有责守护;倘若有人敢来抢夺,哪怕他是朕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朕也定然寸步不让!朕已分别于太庙和天章阁中,禀告天地神灵:朕绝不学阿斗孙皓,将祖宗大好基业拱手让人!”赵祯微微扬起下巴,接着说,“倘若赵珏一意孤行,定要以刀兵相逼,窥伺祖宗家业,陷生灵于兵燹,朕也唯有出兵殄灭了!”
赵祯踱了几步,忽然转身过来,双目炯炯地盯着琴老和鸽童,道:“朕在出京前夜接到密报:武林盟主、洛阳龙门派掌门人龙岩至数日前突然亡故,龙家飞鸽传书天下英雄,定于三月初八,也就是明日,举行大奠仪式。目前天下各大门派、帮会、教会掌门人或是帮主、教主,正在陆续向洛阳进发。朕总有预感,觉得如此大规模的集会,定与赵珏叛乱有所牵连,是以决定绕道洛阳,前往关林镇龙家,一观龙岩至大奠仪式,并查清是否与赵珏有关……”
赵祯、琴老和鸽童天色擦黑时分赶至关林镇——时间刚好是龙岩至大奠的前日。
此刻,关林镇上的大街小巷,不少江湖人物各由所寓居的客店出门,朝向镇子西北角上拥去,自然便是应邀参加龙岩至大奠仪式的了。赵祯三人也就混于人丛中,漫步走去。迤逦行约二三里地,远远看见偌大一座庄院,粉墙绿瓦,门楼豪阔,又有绿柳碧水环绕,黄莺紫燕鸣啼,环境极其清雅——自是龙府无疑了。
三人持了请帖,由龙府管家亲自引至后院。张眼看时,三楹开间的上房檐下垂挂着一面黑色布帘,将大门遮得严严实实,两侧各自侍立着数名黑衣黑巾的年轻庄客,帘前供桌上摆放着各类献品,来往侍候的庄客虽然各自蹑手蹑脚,却一个个面无戚色,目光神秘,似有重大隐情一般。
赵祯坐下,端起杯子品了口茶,偷眼扫视一周,见各桌诸人也是只管垂首饮茶,一语不发。红日当顶,天已正午,龙府庄客纷纷撤去茶水,换上丰盛菜肴、美酒佳酿。众人方欲举筷,管家忽然走出布帘,朗声说道:“家主大奠,有劳各位尊趾降临。一杯薄酒,且请大家开怀畅饮,稍后家主还将亲自出面酬谢!”一言既出,前院中院后院立时哄然,众人再也耐不住,纷纷嚷道:“什么,龙老盟主亲自出面酬谢?”“龙老盟主不是……”
管家并不答话,一掀布帘,返身进了门内。
赵祯、琴老对视一眼,心中亦和众人一样疑团愈来愈重:龙岩至既已仙逝,又怎能亲自出面酬谢?既能亲自出面酬谢,又何以传出亡故讯息?这大奠看来的确十分蹊跷!
正说着,一声帘响,龙岩至由两名家僮搀扶,迈步出了上房,管家自然亦步亦趋。赵祯偷眼打量,但见龙岩至白眉垂肩,长髯飘胸,状若古柏迎风。赵祯不禁心下暗暗喝彩:武林盟主,果然名不虚传!
龙岩至站于帘前,清了清嗓子,面向众人开口说话,竟是中气极足,声震屋瓦:“各位英雄豪杰、志士方家,眼下正有一件大事,摆在我辈习武之人面前,老夫假托登仙,广撒请柬,借此举办大奠之机,邀请各位前来共商同议!”
“想我大宋皇朝,自太祖武德皇帝开国以来,万姓倾心仰德,真个是千载不遇的太平盛世!只是如今,襄阳王赵珏听信奸人谗言,竟然借着‘烛影斧声’的谣传,纠集川西、漳泉和吴越各地残余匪盗,暗通契丹、党项两国外族异民,意图颠覆神器,窃盗鼎司。战戈一动,烽烟四起,天下百姓必将因此而无辜遭殃……”
赵祯目视琴老一眼,两人会意地点了点头,侧耳倾听时,龙岩至忽然语调一转,道:“当此国危家难之际,我辈习武之人自当拍案而起,为国尽忠,为民驱暴,使百姓免受水火炭涂之苦,庙堂免遭倾覆之难。老夫之意,想请各位看在武林同道面上,力阻赵珏叛乱,为天下安定生民乐业,略尽一份薄力。如此,则不单老夫,天下苍生亦当感激不尽矣!”
“哼哼,”忽然听得有人冷笑两声,不阴不阳地说道,“龙老盟主以诈死之名,会武林中人,本有欺瞒同道、聚众作乱的嫌疑,且又无端诋毁朝廷封王,危言惑乱天下人心,其用意何在?”
霎时之间,满院静寂无声,众人齐刷刷地回过头去,目光落在说话之人身上。
赵祯、琴老、鸽童各自侧头望去,但见后院西南角紧靠院墙的桌前,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儒生正手把折扇悠然而坐——却正是洞庭十八寨的寨主孔庆雄之子孔志琳。
孔志琳仰天大笑,朗声说道:“据在下所知,自去年冬月始,龙老盟主先后三次派人前往襄阳,以助赵珏王爷图谋天下作为诱饵,索求重金贿赂,均被王爷严辞拒绝,是以阁下恼羞成怒,污言恶语,诋毁王爷令名……”言毕,双拳一抱,道声“告罪!”带着随从于众目睽睽之下昂然离去。
龙岩至目送三人出门,忽然“哇”地呕出一口鲜血,脸色蜡黄,颤声说道:“老夫一生性烈似火,疾恶如仇,何曾做过半点儿亏心之事?不意今日竟被小人作践至此矣。老夫前去襄阳,不过是想取回费阿公阴谋夺取的起义名单而已,不想竟被这厮如此污蔑!赵珏起兵在即,个人荣辱毁誉又算得何事?小徒夏宜春夜访襄阳王府,已经取出此名单,焚为灰烬。老夫已将各位英雄志士名单拟定,分派川西、漳泉和吴越等地,名单少时将由小徒夏宜春送到!”说至这里,稍稍喘了口气,复道,“老夫今已年逾九旬,非敢惜身,情愿以死相托,一来自证清白,二来拜请各位武林英豪遵循江湖大义,以国事为重,各显其能,力阻赵珏起兵,救黎民苍生,免于生灵涂炭!”
说完,龙岩至猛运丹田之气,“噗”的一口鲜血喷出数丈来远,身子便顺了椅背慢慢地向后歪去。众人急忙上前扶持时,却见龙岩至早已经脉俱断,气绝身亡。
天下舍生取义之人,今日竟得亲眼目睹矣!赵祯直觉满身热血沸腾,大步走到龙岩至灵前,朗声说道:“龙老盟主一心系着天下黎民百姓,以死相托天下英豪,一腔忠心,可嘉可佩。朕想……小可真想效仿前辈,舍生取死,力挽狂澜,只可惜手无缚鸡之力,唯有表示一片崇敬之情了!”
祭奠过龙岩至,赵祯一行便启程返回邓州。
一行人绕过一堵百丈危崖,突然看到前面数丈远处,百余块滑坡的大小岩石聚垒成堆,横于道间,刚好将去路死死地封住,二十多名行人正合力将一块块岩石推至路旁,再推落涧下,岩石滚坠的隆隆之音不绝于耳。众人身后,又静静地停着一辆四马驾驶的轿车,轿门帘幕遮得极其严实,不知里面坐着何人。
“天色不早了,朕与琴老何妨下马,帮着他们快些将岩石统统推落涧下呢?”赵祯回头对琴老说道。琴老答道:“陛下所言极是!”两人遂同时下马,将缰绳丢与鸽童,大步走上前去帮助推石。
其时日已偏西,山间光色渐转幽晦,草树苍碧愈显浓重。赵祯、琴老和一众人等同心协力,不到半个时辰,便将路面乱石清理干净,唯余最后一块状若屋宇的超大巨石,一半横于道间,一半悬于空中,任凭众人怎样合力去推,始终纹丝不动。
“大家且吃点儿干粮,喝口凉水,再就地歇息一会儿,待养精蓄锐后,再合力去推,保准一推便下!”赵祯双掌附着岩石一角,正自咬牙用力,耳旁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赵祯接口答道:“阁下说得是,大家累了这么久,自然气力不足;倘先填饱肚皮养精蓄锐,再合力去推,自然一推便下的!”说完扭过头去,刚巧对方也转头过来。瞬时之间,两人的脸色都变得如宣纸一般煞白。
“珏哥!”
“陛下!”
相向而立距离不满三尺的赵祯和赵珏不约而同地惊叫出声。因事出意外,一时之间竟然各自手足无措,僵立如木偶,双目直直地盯视着对方。
“真是冤家路窄!”公孙黄石瞬间便明白了过来,狞笑一声,欣喜若狂地叫道。几名平民装束的王府侍卫一怔之下,旋即纷纷起身,抽刀拔剑地围了上来。
原来,赵珏亦是先去拜谒祖庙,再预备去龙岩至大奠的。二人一前一后,最终竟然在这深山老林中,意外地相遇了。
公孙黄石眼见赵祯已成釜中之鱼,在劫难逃,口中冷冷言道:“王爷肩负家仇国恨,身历千难万险,数年间日日卧薪尝胆,夜夜椎心泣血,如今仇人近在眼前,寸刃可毙,王爷却无动于衷,是为何故?”
公孙黄石一语惊醒赵珏。赵珏仿佛胸口遭到猛击一般,向后趔趄了数步,方才站稳脚跟,手抚前胸,一腔郁血差点儿便由口中喷出,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双手抱拳,朝向赵祯躬身一揖,道:“陛下,今日狭路相逢,尽管陛下与赵珏寡众悬殊,然而赵珏并不想以强凌弱,唯愿与陛下各自单身在此做个了结,刀剑之下见生死吧!”
赵祯沉默不语,良久才说:“珏哥,既然如此,朕也唯有拼着一条性命,奉陪到底了。今天不管你死还是我活,朕都愿我们之间的恩怨能够一笔勾销,从此再不祸延后辈,更不牵累天下百姓,亦愿来生我们能够心无牵挂,做真正的兄弟!”
公孙黄石狞笑一声,“唰”地从一名王府侍卫腰间抽出长剑,双着捧着递给赵珏,又从另一名侍卫腰间抽出长剑,凌空扔给赵祯,然后约束一众人等退至于崖壁下面,对赵珏说:“还请王爷不要妇人之仁,万不可像从前那般心慈手软,最好一招毙敌于刃下!”
琴老眼见千钧系于一发,回头朝向来路张望了一眼,然后走到赵祯身边,悄声说道:“陛下,使不得,陛下乃是千金之躯,这……”赵祯此刻身立崖畔,已无路可退,乃手振长剑,咬牙低喝一声:“退下!”
赵珏右手持剑,“唰”地凌空虚剑劈出,摆出一个“举火燎天”招式,说道:“陛下,请进招吧!”
“珏哥,请!”赵祯亦缓缓抬起了手中长剑,二人双目喷火,*气重重。
“住手!”
“铮”的一响,赵珏长剑抢先刺出,陡见雯雯郡主跃出轿车,挺身横挡在两人中间。赵珏见状,急忙一翻手腕,剑走偏锋,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赵祯自也退后一步,长剑一挺,斜护胸前。
雯雯郡主裣衽一礼,道:“小妹有个铸剑为犁的建议,可化解今日纠葛:这块巨石挡住了道路,两位哥哥如能单人独力将巨石推下悬崖,那么你们想怎样厮*,就怎样厮*;倘若两位哥哥推不下去,却由小妹推了下去,那么今日相遇,两位哥哥只当对方是路人,即刻罢兵息战,各自分头赶路,如何?”
赵祯没有说话,将手中长剑递与琴老,上前便推巨石。可这巨石稳如泰山,赵祯之力,恰如蜻蜓撼石一般,哪里推得动半分?赵祯便退后几步,放弃了。
赵珏亦收起长剑,着力推了一下巨石,巨石依旧纹丝不动。赵珏皱眉说道:“妹妹,方才合众人之力,尚且不能动得分毫,何况此刻单凭哥哥一人之力乎?倘若你能设法将巨石推下,我……全听你的便是了!”
雯雯郡主麻利地挽起袖管,露出两段莲藕似的皓腕玉臂,断喝一声:“都给我退后二十步!”赵珏约束众人,依言退至崖壁下面,赵祯、琴老自然亦遵照执行。雯雯郡主并不走向巨石,反倒手脚并用,攀藤扶葛,绕着山背的乱石巉岩疾速地爬向山顶。
此段山坡并不陡峭,又有葛藤矮树扶助,雯雯郡主很快便攀至山顶。雯雯郡主停脚驻步,目测了一下一块卧牛般大小的黑石,突然俯身,奋力猛推。黑石就晃动着离开原地,接着便顺着山背磕磕绊绊地往下滚,随后就愈来愈快地滚落下来,只听“嘭”的一响,滚落山脚的黑石撞上了横于道间的巨石,由于黑石下冲力极大,横于道间的巨石晃了两晃,终于脱离路面,径朝涧下坠落而去。半晌,众人方才听到从涧底传来的两声沉闷的轰鸣。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恍然大悟。雯雯郡主攀藤扶葛,极快地跃下山来,走至赵珏、赵祯跟前,手臂衣裙丝绦皆被荆棘挂破,满身血迹斑斑,朗声说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方是大英雄本色。如此四两拨千斤的小小计谋,两位哥哥竟然均未想到,实在是枉为须眉了。依小妹愚见,今日碰面不过意外,自可抛开不算,两位哥哥且等将来在战场上真刀实枪地论个高下,意下如何?”
赵祯自是无可言语,赵珏虽面露羞愧之色,却挺剑跨前一步,颇不甘心地叫道:“妹妹……”话音甫落,雯雯郡主“唰”地抽出身旁一名侍卫腰中的长剑,横于颈间,含泪望向赵珏,道:“哥哥,小妹从来不曾违逆于你,也从来未忘家国仇恨,然而赵祯哥哥毕竟是我们的手足,小妹不忍心看着两位哥哥手足相残……倘若哥哥今日不听小妹之言,小妹就只有一死!”雯雯郡主一面说话,一面目视赵祯,示意其尽快离开。
赵祯会意,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洞庭湖绵延八百余里,衔远山,吞长江,水波浩淼,横无际涯。这日天将傍昏时分,浓绿似染的江面上,忽然漂来了一叶扁舟。
行至大寨码头,艄公抱拳在胸,朗声念道:“烦请通报一声江柏春寨主,就说夏宜春来访!”
巡水喽啰闻言,答道:“稍等!”言毕,转身飞奔上山而去。
其时红日摇摇欲坠,月光清亮如银,山间雾岚初起,湖面波光粼粼。一位紫衣白巾的青年壮汉箭步而来,壮汉浓眉大眼,威猛剽悍,举止霍霍生风——自是“洞庭神蛟”、君山寨江柏春无疑。
夏宜春、江柏春各自通了姓名。夏宜春闻得对方是江柏春,顿时兴奋不已。夏宜春此行,便是要和江柏春等洞庭十八寨的寨主结交,以免他们成为赵珏的人。夏宜春是孤儿,从小便是师父龙岩至养育他的。如今,龙岩至已死,他生前留遗言给夏宜春,要他无论如何,要辅助皇上,铲除赵珏叛军,匡扶正统。
江柏春也是个豪爽之人,夏宜春在江湖上名气也不小,所谓英雄惜英雄,他也是早就想拜会夏宜春了,不想夏宜春倒先来了。江柏春命两名寨丁奉了酒果点心、肴馔菜蔬来,就着石阶铺排整齐。江柏春俯身坐地,斟满两盏美酒,举箸相邀。两人竟盘腿相对而坐,幕天席地,大吃大喝起来。
其时月圆如盘,银光普洒,直将天地辉耀得明若白昼。夏宜春月下打量着江柏春,见其目若朗星,面色微黑,眉宇间不乏清雅俊秀之气,不觉心下生出几分欢喜,朗声说道:“江寨主,此刻月明星稀,野芳幽香扑鼻,湖水噌吰盈耳,又有清凉雄风起于青萍之末,舞于松柏之下,悦我肌肤。正当此之际,你我酣饮山水之间,醉卧阶前草中,实乃人生畅心快意事也!”
“如此枯坐吃酒,虽有高山流水、清风明月相伴,毕竟无甚意味,”两人再吃数盏,江柏春开口说道,“夏大侠可解得酒中之趣乎?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
话音甫落,夏宜春已是举盏在手,接口诵道:“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诵毕,两人相对而望,哈哈大笑:“噫,但得酒中之趣,勿与醒者相传矣!”
眼见数坛美酒将罄,两人酒意俱至九分,醺醺然间,夏宜春忽然提议道:“今夜月白风清,轻涛抚岸,正是美景良辰,百年难逢。当年俞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想亦不过如此耳。江寨主性情豁达,旷世飘逸,与夏某邂逅江湖,一见如故,不若趁此明月良宵,你我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江柏春当即拍手笑道:“在下亦早有此意,只恐不敢高攀耳!”
两人遂叙了年龄,以江柏春为兄,夏宜春为弟,又撮土为香,祝酒作辞,对月祷曰:“夏宜春、江柏春今日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唯愿祸福与共,生死担当。皇天后土,实鉴此心,有忘恩背义者,人神共戮之!”
结拜已定,两人再开一坛醇香美酒,时而举杯邀月,对影而饮;时而以箸击节,临水而歌。一时,肴核既尽,杯盏狼藉,明月隐至山后,夜鸟鸣于壑间。
夏宜春见时机成熟,便向江柏春道出此行的目的。那江柏春也是个游侠浪子,本不愿涉足朝廷纷争,也无意拜入赵珏门下。此刻听义弟此言,便道:“哥哥明日要去总寨主欧阳忠雄寨主那儿贺喜,他孩儿的‘汤饼会’,不如贤弟一同去吧!”
夏宜春笑道:“如此甚好!”
翌日清晨,夏宜春、江柏春联袂出寨,走下盘山石阶。早有两名头戴竹笠的寨丁驾着一叶扁舟,守在浓绿似染的湖面上,舟内盛载着置办齐备的各色诞辰礼物。两人弃岸登舟,吩咐出发,两名寨丁一个摇橹一个撑篙,扁舟顿如离弦之箭,沿着夹岸的连绵青山南向疾驰而行。
不一会儿,扁舟便行至了位于晨起望水旁的总寨。总寨张灯结彩,笙箫管笛高奏,爆竹炮仗齐鸣。欧阳忠雄率领二十余名亲随寨丁站于寨门下面,双手抱拳,满面喜气,热烈欢迎前来参与儿子“汤饼会”的洞庭十八寨的几位寨主。众人熙来攘往,又是恭贺道喜,又是寒暄叙旧,热闹非凡。
欧阳忠雄三十五六的年纪,身高六尺有余,生得虎背熊腰,环眼爆须,看上去极是威猛彪悍,豪气凛凛。江柏春走上前去,双手抱拳在胸,躬身一揖,朗声说道:“君山寨寨主江柏春恭贺欧阳总寨主公子百日寿诞之喜!”欧阳忠雄哈哈大笑道:“罢了,罢了,快请入席!”正说着,回头一眼瞧见夏宜春,神秘莫测地笑了一笑。
二十余席宴席依山随势,铺摆于寨后峰巅一片极其开阔的空地间,左侧是刀刻斧凿般的百丈危崖,右侧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夏宜春和江柏春沿着一条崎岖回环的狭道自大寨攀上峰巅,步入筵席。欧阳忠雄又率领数名心腹寨丁,亲自过来宣布开席,并坐首席相陪。一时间,觥筹交错,鼓乐喧天,大家俱各开怀畅饮起来。
酒至半酣,欧阳忠雄道:“当此深谷幽境,流云飞瀑,不若请出一位绝色佳人,婉转放歌,以佐我辈酒兴,可乎?”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哄然拍手叫好,举杯执箸,瞠目以待。
“有请表妹登场!”欧阳忠雄回头,冲着身侧的百丈危崖拍了两下手掌。在众人凝神屏息的期待之中,一美貌女郎怀抱琵琶,轻移莲步,飘飘逸逸地从崖壁后面的林内转了出来。女郎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鼻如琼瑶,齿似瓠犀,形体娇俏,仪态温婉,一握青丝墨云一般松松地绾于脑后,更衬得齿白唇红,素手皓腕,温雅拂面,清婉可人。
那女郎瞟眼望见了夏宜春,面色似乎微微一怔,随即便又平复如常。
女郎裣衽一礼,端端地坐在了一株花树下早已备好的绣花瓷墩上,在众人的啧啧赞叹声中,将琵琶摆正膝上,抱稳怀中,调弦转轸后,五根莹白如玉的纤指轻轻滑过竖弦。“当”——,一声寒冽之音,犹若清泉滴于石上。在座诸人俱是一怔,酒意便醒了大半,乃各正容而坐,凝神倾听:
汉家飞将引熊罴,
鼙鼓北向三千里。
燕山死战护我师,
狼牙血染征袍衣。
……
山间昼短,女郎一曲唱完,日光已渐偏西,晦暗如阴,缕缕白云随风而来翻卷舒涌。夏宜春端坐席间,正自忡怔时,女郎早在诸人的哄然叫好声中停弦住歌,怀抱琵琶,悄然退向崖后林内。
直至明月西偏,夜露凝珠,众人方才散席。江柏春先行回寨子处理事务,夏宜春则留在了欧阳忠雄的寨子里,伺机笼络各方豪侠。
夏宜春被安排进了紧靠西侧寨墙的一座竹楼的二楼房间,夜晚,他独自站于窗前,居高临下而望。
陡然,脑后一阵疾风劲袭而来。夏宜春赶紧一缩脖颈,数枚铁蒺藜已是贴着头皮飞掠而过。夏宜春察觉风声有异,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悠悠荡荡地站在了殿瓦边缘,凝眸回望,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殿顶正中竟又多出了一个胖大身影,衣袂飘飘,巍然而立。胖大身影大袖飘忽,两掌左右推出,寒风挟着瓦片尘灰,形成两道圆柱状的气浪,朝向夏宜春扑去,势道威猛之极。
夏宜春蓦地双掌合并一处,一招“气壮河山”猛力推出,“嘭”的一声巨响,四道气浪于半空中交接相撞,夏宜春的双掌立被对方真力牢牢黏住,一股冷意从对方的掌心源源流出,夏宜春不觉失声惊叫道:“阁下是北极仙翁?”胖大身影哈哈大笑,声震屋瓦,笑道:“能接得住老衲一掌的,在江湖上也算不得无名之辈!”说罢奋力一掌劈下,夏宜春受此一掌,体内真气大乱,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夏宜春一个鹞子翻身,翻到屋后的一座小庙堂里。进庙之后,但见屋宇窄狭,墙垣颓损,后墙正中的神龛内供着一尊盘腿而坐的菩萨塑像,只见那塑像头顶飞凤髻,身披绛绡衣,姿容端丽。夏宜春提了一口真气,半晌自言自语道:“天幸此地竟有一处绝妙的避身之所,还该感谢菩萨庇佑!”
说毕,夏宜春勉力起身,欲叩拜菩萨。不承想刚刚走至菩萨塑像跟前,忽然翕动了两下鼻孔,闻见一股幽香,夏宜春大叫一声:“不好!”仰身便向后面倒去。
小庙内,席间抱琵琶献唱的女子和欧阳忠雄一道出来了。欧阳忠雄一笑道:“万姑娘,人,我可是交给你了。王爷吩咐,此人因受黄成简之恩,又受师父之命,到处在江湖上为皇帝拉拢人才。我们得囚着他,你要确保万无一失!”
女子笑道:“寨主尽管放心,他中了北极仙翁的寒掌,体内有寒毒,我对付他,自是有办法的!”
欧阳忠雄笑道:“‘毒手尸婆’万花丛的手段,我自是信得过的!”
日影斜窗、倦鸟归林时分,夏宜春体内的寒毒终于完全排尽,体温渐复正常,慢慢地醒转了过来,虚弱不堪地睁开双目,看到满室清辉,香雾缭绕,又有一位美貌女郎端坐榻前烛下,目光关切地望着自己,不觉满面诧异,嗫嚅问道:“我……我……这是到了哪里?你是谁?”
万花丛俏脸一红,嫣然笑答道:“傻瓜小郎,你忘了吗?我是你姐姐啊!”
夏宜春此时已被药蛊惑了,万花丛说些什么,他便信什么。
原来这万花丛系湘南苗家女郎,身世父母皆不知,八九岁时于丹霞山投拜名师,学得一门施毒解毒与放蛊治蛊的手段,端地出神入化,惊世骇俗,故在江湖上落得了个“毒手尸婆”的名号。同时,这女子虽已年近花甲,但以蛊药保持容颜,看上去不过二十岁。
不久前,万花丛的师父去世,临终前告诉万花丛她的身世秘密,说她父母尚在人间,洞庭十八寨的寨主欧阳忠雄可以助她寻找父母。万花丛这才下山,找到欧阳忠雄。不想这欧阳忠雄是个不肯白白帮忙的人,他定要万花丛助他一臂之力,方才愿意帮助万花丛寻找父母。眼下,这“一臂之力”便是控制夏宜春了。
此刻,房内所燃灯烛烛芯名为“散魂夺魄香”,其味馨香微甘,久嗅不觉,然只要身中此蛊,便在三日之内,记忆恍惚,意志全无,乖乖地受人支配。夏宜春方才呼吸之间,蛊药当然侵肺润腑,因此,他此刻自是对万花丛百依百顺,全无自己独立思想了。
万花丛正和夏宜春喁喁低语,忽闻门外脚步杂沓,却是欧阳忠雄走至孤庙廊下。万花丛望着脚踏暮色跨进门来的欧阳忠雄,当下对夏宜春莺莺低语道:“小郎,咱家表哥到了!”
夏宜春靠坐榻间,望着跨步近前的欧阳忠雄,面露茫然之色。万花丛在旁提醒道:“小郎莫非忘了,这是咱家表哥呢!”
夏宜春赶紧强打精神,双拳抱胸说道:“啊,原来是表哥到了!”
客套完毕,欧阳忠雄背手踱至西侧窗前,遥视残阳,说道:“小郎啊,听说龙岩至大奠过后,大批江湖人物分赴各地,暗中破坏我等起兵大业,其中混入洞庭总寨的大约亦有二十余人,表哥极想和他们结交结交,可惜未能知道他们的名号。小郎倘若知道,就把他们的名号写下来,交给表哥好吗?”
万花丛笑靥如花,说道:“小郎乖,小郎要听表哥的话,表哥让写,小郎就写吧!”
夏宜春此时心智糊涂,但记忆却模糊存在,乃就榻而坐,援笔濡墨,第一个便写下了君山大寨寨主江柏春的名字,又有其他数人,当然一并写下。夏宜春写完,举目望向万花丛,只见万花丛嫣然而笑,颔首不语,遂将名单捧于手间,恭恭敬敬地交给了欧阳忠雄。
“表妹与我一唱一和,演了一出绝妙的双簧戏,”出了门,欧阳忠雄言道,“骗得夏宜春写出了潜入总寨的奸细名单,表哥心内甚是感激,只要表妹肯于留居山上,竭力相助,那么寻亲一事,便着落在了表哥身上!”
万花丛立时双目一亮,说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襄阳王府内,雯雯郡主正在房中练剑。一招“犀牛望月”,双手擎剑,缓缓收势。月辉逾窗而进,亦真亦幻地铺洒于雯雯郡主身上。雯雯郡主一个姿势保持许久,方插剑入鞘,慢慢地走回榻前坐下。
“哥哥马上要起兵了,我是要与哥哥共存亡的!”雯雯郡主双目凝望着那套端正挂于满堂红上的艳装宫服,语气潮润,“所以,今夜也许就是我最后一次练剑给你看了。你是愿意随我一道走呢,还是愿意乖乖地留在这里?不,不,你还是独自乖乖地留在这里吧,因为我不愿你陪着我一道伤心。你会站在那里,站在最高最高的山岗上,回眸凝望着我的身影,直到我最终消失吗?”
“夏郎,夏郎……”雯雯郡主喃喃而语,睫毛扑过眼睑,一颗泪珠便顺着白玉般的脸颊缓缓滑落而下。
天黑之前,赵珏忽然大步跨进门来,脸色十分难看,呼吸短而急促,显得心事极其沉重。
“哥哥,你……这是怎么了?”雯雯郡主莺莺燕语,小心问道。
“唔,”赵珏呼了几口郁气,垂首说道,“起事在即,可是孔庆雄与我们怕不是一条心,欧阳忠雄也是棵墙头草……”
雯雯郡主冰雪聪明,早已明白赵珏的担忧,忽然一咬银牙,说道:“哥哥,小妹会想办法让孔庆雄那厮铁了心跟定我们。为了哥哥的大业,小妹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赵珏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雯雯郡主满目含泪,闪烁其词,道:“我还没想好,听下人说,黄姑娘今日没用晚膳,不如……不如你先去看看黄姑娘怎么样了吧!”
黄衫独自盘腿坐于南窗榻间,月光越过窗格上雪白的蝉翼一般细薄的轻纱,无声地倾泻进来,使得她的眼前呈现出了虚无缥缈的淡青色。
黄衫再次回想起了离邓前夕父亲的谆谆嘱托:“为父切盼你能以国家社稷为重,以亿万生灵为重,审时度势,虚与委蛇,一旦遇上良机,便将赵珏刺*!”
此刻,黄衫又想起了赵珏的脸,口内喃喃而言,道:“黄衫啦黄衫,倘若不是父亲被逼签字,误上贼船,你何以会来到襄阳,结识赵珏?又何以会生出如许的烦恼,如许的痛苦呢?如今,一面是亲情,一面是爱情,你究竟该怎样抉择呢?”
正想着,线娘来报,说是赵珏来了。黄衫起身,赵珏已快步走了过来,握着黄衫的手,道:“听说黄姑娘没用晚膳,可是身子不适?没事吧?”
黄衫心乱如麻,缓缓地摇了摇头。
赵珏沉默良久,开口道:“黄姑娘,赵珏今日所做之事,实乃千古第一艰难的大事。因此,赵珏劝黄姑娘还是早早返回邓州,不必在这里跟着我担惊受怕。将来赵珏如若不幸遭难,亦盼你快快将我忘掉,如赵珏侥幸成功,我自会亲身前往邓州,寻访于你……”
“不,王爷,黄衫既然决意和王爷共赴危难,同生同死,又岂肯背约违誓,独自返邓作壁上观呢?即便王爷不幸遭难,黄衫也会仿效那只为情而殉的孤雁,在殡殓王爷之后,自刎陵前,绝不独生!”黄衫摇了摇头,含情脉脉地答道。
“若黄姑娘执意如此,城东十里有座蕙莲庵,你可前往庵内住一段时间。等到将来大局定下,本王会亲自前去接你!”
黄衫闻言,只好点头同意了。
雯雯郡主命人传信,在“龙凤居”设宴,约孔庆雄赴约。
孔庆雄脚步迟疑地跨过“龙凤居”的门槛,走过两道楹柱,直到面前赫然现出一幅直垂地面的斑竹珠帘来,这才稀里糊涂地停住脚步,垂首躬身,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身出煌煌帝王家,
一爿玉璧美无瑕。
静夜有窗空对月,
日中无事闲看花。
不知过了多久,珠帘后面忽然传出细细的数句吟哦,既似太息,又若幽语,声音甘甜悦美有如仙籁之音,有如飘坠天花。孔庆雄屏住呼吸,伸长脖颈,透过垂挂齐整的珠帘缝隙向内偷偷窥望,隐隐看见雯雯郡主一袭白衣,盘腿面窗东向浅坐,手中抚弄着一柄妆画精巧的团花纨扇,微风拂过珠帘,但见雯雯郡主袖袍簌簌,衣袂飘飘,丰神绰约,天然妙姿。
“你便是西山大寨的寨主孔庆雄吗?”雯雯郡主轻启朱唇,问道。
孔庆雄脸上七分惊喜,三分愧赧,搓手答道:“是是,孔某,哦,不,小可拜见郡主!”
“孔将军乃世之英雄,人中龙凤,本郡主钦服不已!听闻孔将军曾夸赞小女的容貌,如此时机,小女也恰好仰慕将军,不如……不如我就嫁与将军为妻,将军意下如何?”雯雯郡主甜甜地一笑,一字一顿地说出两句话来。孔庆雄霎时面露惊恐之色,半晌才回过神来,道:“郡主此言当真?”
雯雯郡主眼中含泪,半晌道:“只要将军肯协助兄长,共创大业,我必不食言!”
孔庆雄“嘿嘿”狞笑数声,说道:“只要郡主果能答应求婚之事,那么郡主所言之事,孔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嘛,若要孔某做出这种叛国造反之事,须得郡主屈尊纡贵,先入我西山大寨之中,以作保障!”
雯雯郡主道:“我答应你。不过,先容我回去,与兄长道别!”
“喔喔喔——”,一声来自远方的鸡啼打破了室内岑寂。赵珏起身踱至菱格窗前,双手背后,仰头盯视着蓝湛深沉的夜空,道:“小妹,这事我不同意!我不能牺牲你的幸福!”
雯雯郡主勃然抬头,双眸灼光,语气凌厉道:“哥哥,小妹不才,无法替哥哥上战场*敌,但也不能看着哥哥深陷险境而无动于衷。小妹虽然不愿见到哥哥起兵造反,但哥哥决意如此,小妹也只有拼死助哥哥罢了!还请哥哥不要嫌弃妹妹手段龌龊!”雯雯郡主说完,双手捂住眼睛,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
赵珏登时慌了手脚,转身回步,站于雯雯郡主面前,柔声劝慰:“小妹,哥哥……哥哥不是那个意思。哥哥常常暗中发誓,宁愿自己尝尽世间百般苦难,也绝不肯使小妹遭受半分委屈,宁愿自己流血流泪甚或抛却性命,也要让小妹过得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雯雯郡主摇摇晃晃地走至赵珏面前,满眶泪珠莹莹欲滴,道:“哥哥,小妹虽生为弱女,却也愿为祖父先辈的沉冤洗雪,愿为哥哥的复国报仇大业,献出一份微薄力量。哥哥,小妹此心如磐,虽死无悔,此事就这样定了吧!”
赵珏目中泫然欲泪,颤声说道:“小妹,我的好小妹,哥哥对不起你!”雯雯郡主柳眉一竖,双目闪射着仇恨的光焰,话语似从牙缝中迸出一般:“小妹没有雄心壮志,只愿能解哥哥的燃眉之急!”
“小妹,我的好小妹,”赵珏双目血红,颜面狰狞,两只拳头攥得咯咯啪啪,“哥哥代赵家列祖列宗给你叩头,谢过小妹了!”哽咽的语声中,竟当真起身离椅,便要伏地叩头,雯雯郡主登时泪流满面,急忙弯腰去扶。
几天以来,夏宜春身虽中蛊,沉默寡言,然对万花丛却是千依百顺,又如小孩一般寸步不离。万花丛芳心可可,柔情脉脉,几次便欲携手夏宜春飘然离去,浪迹江湖,做一对神仙伴侣,但又想到亲母大事未明,不愿就此开罪欧阳忠雄。三思之下,万花丛唯朝戒夕惕地盯紧着夏宜春,又每隔三日,便悄悄在饭食中施以蛊药,使夏宜春始终处于迷糊混沌状态。
此时两人循着竹林小径,西向行入万山深处,四围再无一个人影。万花丛抚着道旁一株新竹,突然,一蒙面黑衣人左手扶竹,右手秉刀,从十余丈来高的竹竿梢处倒身俯冲而下。夏宜春刚刚用过蛊药,行动不甚灵便,他一把推开万花丛后,自己难免疏于应对,黑衣人雪亮的刀尖竟“哧”的一声滑过了他的小臂,夏宜春登时血流如注。
“万姑娘,在下田自敬,奉了欧阳总寨主之命,前来索取夏宜春性命,免致留为后患。请万姑娘速开金口,命其引颈受戮!”
万花丛转身回望,却是另一名蒙面人遥遥站于一株青竹下面,那人言毕,顺手将一件精巧物事凌空抛来。万花丛伸手接住看时,正是一只镌着纯金彩龙的纻丝手镯。万花丛登时全身簌簌颤抖,细思寻亲大事,如今全然维系于欧阳忠雄身上,但夏宜春待自己如此重情重义,她亦不肯辜负。万花丛主意一定,乃轻步上前,柔声说道:“小郎,且快住手吧!”
一声惨厉刺耳的“哐当”声传来,钢刀脱手堕地。就在这时,蒙面黑衣人双手捂耳晃了两晃,忽然二目淌血,势如疯牛一般手舞足蹈,一路狂奔直至悬崖角上,一个筋斗,栽下了云遮雾绕的万丈深渊。
与此同时,万花丛踩着苍翠蓬松犹若碧云浮翳的竹林顶梢,衣袂曳风张扬,宛似飞天一般自上而下,冉冉飘落于地,嘴角犹自挂着甜甜的笑意,她将左手伸至鼻前,轻轻地吹了吹食指的指甲。田自敬惊怔之下,一跃窜至三丈开外,颤声低吼:“万花丛,你……你连欧阳总寨主的命令都敢违背吗?”
“怎么,你也想尝尝姑奶奶的‘穿耳红’吗?”万花丛笑靥如花,美目流眄,俏声娇语地说道,两手倏然翻出,十指交替绷弹,登时条条细若墨线的青雾紫气笔直地飚出,在簇簇翠竹间横冲直撞。田自敬自然万分忌惮万花丛的“穿耳红”,他急忙飞身跃上一株青竹顶梢,颤颤悠悠地借力一弹,已是隐没在了蔼蔼暮岚当中。
强敌已退,万花丛飞身来到夏宜春身边,细心地替他包扎了手臂伤口,然后背过身去,凝眸望着落日余晖下碧海一般逶迤深沉的茂林修竹,道:“小郎,姐姐倘若遇上危难,你真的会拼了性命护姐姐周全,断不叫姐姐吃亏吗?”
夏宜春答道:“姐姐对小郎这么好,姐姐若是遇上危难,小郎当然要拼了性命相救的!”言毕,竟是筋疲力尽,晕了过去。
万花丛闻言,双目竟是滚下泪来。良久,万花丛才带夏宜春回房,服侍夏宜春躺至榻间,自己则坐于榻前杌上,一面轻轻地为夏宜春打扇纳凉,一面凝眸望着西窗外夜幕下绵延起伏的峰峦剪影。
“小郎,傻瓜小郎,”万花丛目视着夏宜春,伸出右手,拉过他的右手,将自己的五指和他的五指一根一根的扣合一起,口中喃喃说道,“傻瓜小郎,等你完全清醒过来,你就再也不会认我这个姐姐了!”
万花丛说完,便将蛊药的解药喂夏宜春吃下,独自离开了。
两日之后,西山脚下。
夏宜春的蛊药刚刚清醒,却得到了雯雯郡主要嫁给孔庆雄的消息,于是慌忙赶来相见。雯雯郡主此时正预备前往孔庆雄的山寨,却不料夏宜春挡住了几人的去路。夏宜春凝望着雯雯郡主,只见雯雯郡主朱颜绿鬟,紫衣墨裙,装束竟与平日大相径庭,看去虽然略显清减,但却并无预想中的幽怨悲怅。雯雯郡主亦凝眸遥望夏宜春片刻,忽然嫣然一笑,说道:“夏大侠素常天马行空,浪迹萍踪,来无影去无踪,今日匆匆赶到,未知有何见教?”
夏宜春望着万绿丛中笑靥如花的雯雯郡主,原本准备好的千言万语,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雯雯郡主见状,微微一笑,丢开青藤,仰头凝望着头顶密叶间那只跳跃啁啾的黄莺雏鸟,道:“夏大侠不说,本郡主自也猜得出个大概来,夏大侠不过是想说……”雯雯郡主竟模仿着夏宜春的语气,摇头晃脑地说道,“郡主,你不能意气用事,更不能仓促间做出决定。郡主,你要想想自己的未来,想想自己一生的幸福!——夏大侠,我猜错了吗?”
言毕,她不管不顾僵若木鸡的夏宜春,径自分花拂柳,疾步走出密林,登上轿车,大声喝命素君放下帷帘,继续前行。
“郡主,郡……主!”夏宜春望着雯雯郡主的背影,口中喃喃自语。往日的雯雯郡主在他眼里,就似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虽然倾心仰慕,但却只敢远观不可亵玩,更不敢生出纤毫的非分之想;但想到此刻,这块宝玉即将为他人拥有时,自己从此再也不能远观近赏时,这才觉得柔肠寸断,双目欲泪,心中若痛若悲,混混茫茫一片。良久,夏宜春方痴痴地步出密林,翻身上马,既不捧缰,亦不握鞭,只管踽踽地跟随于轿车后面。
行了大约两里地,转过一座山头,忽见素君独自站于一道崖壁上面,居高临下,低声言道:“夏义士,我们郡主说了,郡主与夏义士本是无缘,希望夏义士能够早早释怀,忘掉这段孽缘。我们郡主还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夏义士才情冠绝,当世不二,将来身旁大约亦不缺附兰芳草,依竹香萝!”言毕,转身快步追上轿车,跳坐进去。
夏宜春似乎并未听见,只是若痴若呆、混混茫茫地驱马跟随于轿车后面。素君又下轿两次,每次都是柔声软语地劝慰,但却全然不能奏效。最后一次,素君掐腰站于山头,摆出一副狞恶的面孔,怒声斥道:“你这厮,也忒不识趣,我们郡主金枝玉叶,冰清玉洁,与你村野小辈何情何意,何牵何连,如何只管痴痴地跟着?”夏宜春这才蓦地清醒过来,龙岩至死前要求夏宜春竭尽全力阻止赵珏起兵,师命难违,自己终究是要与赵珏为敌的,此刻缠着雯雯郡主,岂不是将她陷入不孝不义之地?
夏宜春思毕,猛扯缰辔,坐骑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随即便收住了蹄脚。夏宜春握拳道:“早前幸得郡主相救,夏某捡回了一条命,郡主的恩情,夏某一直铭记在心。本想找机会报答郡主,但如今怕是不能了……夏某就此别过,请郡主多多保重!”
夏宜春说毕,骑马扬长而去。
雯雯郡主伸手捂紧嘴巴,咬牙屏声,良久方抬头起来,强忍着即将涌流而出的泪珠,颤声问道:“他……他去了吗?”
素君道:“去了!”
雯雯郡主闻言,登时泪如雨下。
车马迤逦前行,不一会儿,便到了孔庆雄的地盘。
“孔将军可否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雯雯郡主入得孔庆雄的山寨,回眸望着门神一般挺立在门口的孔庆雄,柔声问道。
孔庆雄见雯雯郡主果真来了山寨,早已激动得满脸红光,呼吸粗重。闻得雯雯郡主忽然转换话题问起约定一事,赶紧两手对搓着连声答道:“记得,记得,当然记得!”
“孔将军记得就好!”雯雯郡主娓娓而言,“我已经遵守诺言,来到将军的地盘。如今距离端阳不过五七日的时间,倘若孔将军真肯帮我哥哥成就大事,那么三个月后,我自然给你一个冰清的郡主新娘;倘若不肯帮我哥哥或是阳奉阴违,我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雯雯郡主冷冷地斜了一眼孔庆雄,抬起右臂,左手食中两指轻轻触动袖内机关,“啪”的一声,一柄短刀已是贴着小臂从腕下陡然弹出,露出了雪白的锋刃。“这柄短刀削铁如泥,吹毛可断,用以*人毙命,想来大概也是绰绰有余的!”雯雯郡主口中莺啭燕语,不愠不火,左手毫无迟滞地拔下鬓间一根青丝,横于短刀刃前,轻轻吹了口气,青丝立时截为两段。
孔庆雄见状,一时呆住了。他原以为这郡主是个柔弱女子,却不想她原来竟如此有胆识。孔庆雄此刻倒对雯雯郡主生出了几分敬意。
五月初五端阳节,一大清早,襄阳城北汉水南岸宏阔的沙滩上鼙鼓咚咚,画角呜呜,一万五千名由襄阳、西山、洞庭三地精心挑选的马军、步军将士衣甲鲜明,盔缨辉煌,分作三个阵列一字排开。
戊时,起兵仪式正式开始。在震耳欲聋的鼙鼓画角声中,由公孙黄石宣读起兵檄文:
“我朝太祖武德皇帝东征西伐,血染襟袍,终得扫清寰宇,荡静中原,创我大宋皇朝百世不易之煌煌基业。不意有弟光义,觊觎神器,图谋天位,竟藏豆萁相煎之意,行同室操戈之举。呜呼,雪飘白夜,帷掩黑幕,烛影烁烁,斧声铮铮,太祖皇帝竟而龙游大海,暗昧驾崩!”
“今人心未泯,天道犹存,襄阳、西山、洞庭及吴越、漳泉、川蜀各地联军三十万,誓将复我太祖皇帝旧业,雪我赵氏先祖耻恨。一夫倡义,百夫影从。檄文到日,各地官民亦当勒兵驱马,举武扬威,于此非常之时,共建非常之功!”
公孙黄石宣读檄文完毕,赵珏在十六名兵士卫护下,阔步走至高台正中。赵珏今天头戴紫金缎台冠,身穿铁红色的箭袖长袍,脚蹬金黄色的步云履,腰间系着太祖皇帝遗留下来的通天犀牛带,显得威严风流,英气逼人。他缓缓地扫视了台下一眼,慷慨激昂道:“夫赵珏者,太祖武德皇帝嫡孙也,虽无经天纬地之志,治国安邦之才,却亦不愿坐视太祖皇帝手创大业落入奸人之手,是以投袂奋起,起兵进军,誓将驱逐无道,扫清寰宇,殄灭仇虏,洗净耻辱,还我大宋皇朝一片明净天空……”
正当赵珏在高台上慷慨陈词之时,蕙莲庵外,一个白衣少年骑马而至,入得痷中,说道:“黄姑娘多日未见,别来无恙乎?”黄衫出门来看时,却是一位年逾弱冠的书生翩然转过画屏,双手抱扇,躬身一揖,满面含笑。书生竹冠白衣,背负长剑,仪容秀美,骨相清奇,飘然有超凡出尘之姿。“阁下是……?”语声甫落,黄衫已是认出了来人,抚掌浅笑道,“郡主如此女扮男装,又突兀而出,实有糊涂璋瓦、混淆龙凤之效,倘不细看,哪里认得出来?”
雯雯郡主道:“连黄姑娘都骗过了,看来我这打扮的确与平日不同啊!”
黄衫答道:“郡主不是去往西山大寨了吗,何以会出现在这里呢?”
雯雯郡主闻得黄衫所问,立时冷笑一声,拍案而言道:“我和孔庆雄之间的婚约,本当一力遵行,可我最为反感的是,他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想把我困于西山樊笼……那帮奉命守护我的寨丁丫头,不过一伙村夫愚妇,我略施小计,便将他们蒙得一塌糊涂,我便趁机悄悄地潜出了大寨!”
“以郡主巧智,对付那帮庸人,想来自是绰绰有余了。”黄衫笑道,“郡主此时回来,正可与我作个伴了。”
雯雯郡主“嘻”的一笑,明眸一睐,摇头晃脑,神秘兮兮地答道:“本郡主这次回来,实有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要和黄姑娘相商呢!我不与黄姑娘作伴,并且知道姑娘此刻想要与谁作伴。我此番回来,便是要助黄姑娘达成所愿!”
黄衫闻言,似乎知道雯雯郡主所言的内情,不禁羞红了脸。
且说赵珏一行人在帐内商议着布局列兵之事,一士兵突然来报:“启禀王爷,有襄阳故人前来拜访!”
“知道了!”赵珏答应一声,刚刚迎至营帐门口,便见两名征袍军将英姿飒爽、风尘仆仆地站于树阴下,后面又跟着几名甲盔辉耀的军兵。也不待赵珏相让,两名军将、几名军兵便径自逾越卫兵阵列。赵珏急忙随同进院,凝眸细看之下,原来两名军将竟是女扮男装的黄衫和雯雯郡主,几名军兵,自然便由线娘、素君等人扮成的了。
“你们,你们……”赵珏哭笑不得,打量二人时,见雯雯郡主内穿连环铠甲,外罩锦绣白绫战袍,额前一抹大红勒带,更衬得肌肤如雪,貌美如花,飘然似天仙落凡,全不带纤毫尘烟俗气;而黄衫虽亦内穿连环铠甲,外面却罩着杏黄色的蜀锦战袍,乌发如云,密密束于脑后盔间,皓腕如玉,轻轻把着腰间短刀,姿质娟娟,仪态袅袅,与平日相比,竟别增一种风韵。
雯雯郡主挑眉瞋目,厉声喝道:“哥哥,小妹不才,却亦有一腔热血,二两力气,三分小智,情愿跟随哥哥在战场上一刀一枪地拼出个名堂。倘若哥哥实在不肯答应,那也无妨,我和黄姑娘这就带了素君、线娘出门,尽散财帛,自己拉起军伍,*奔东京!”
赵珏犹疑半晌,方摆了摆手,叹息而言道:“兵凶战危,非为儿戏,雯雯,你是哥哥唯一的嫡亲妹妹,而黄姑娘又是哥哥唯一的知心爱人,正如方才所说那样,你们两不管伤到了谁,都是我一生的痛,我是……我是担忧着你们的安全啊!”
赵珏一再劝阻,奈何雯雯郡主与黄衫均不为所动,他也只好作罢。
这日,赵祯、琴老、鸽童三人三骑登上高阜,太阳时已偏西,三人勒马漫步,走近高阜南端,琴老在前,按辔而立,居高临下地窥望着赵珏军中的情势。
突然,赵珏也从另一边登阜而来,后面十丈开外,又跟着赵四、赵六等二十余名赵珏惯带的贴身亲军。
赵祯转头回目,端视琴老,琴老自然会意。两人拨转马头,不紧不慢地沿着来路朝向阜北返回,鸽童自然紧紧尾随于后。
赵珏见着赵祯,狠狠一鞭抽向马臀,那马吃疼不过,竟斜刺里蹿将了过来。赵祯一惊,稍显慌乱后,亦即加鞭督马,握辔向前狂驰,两人各自将随从远远抛于后面,在林中草间寻隙疾驰狂奔,看看将至阜北,两人已是斜身对头,相距不过三丈来远。赵祯、赵珏同时于一片长嘶声中勒缰驻马,气喘吁吁地举首望向对方,四目相碰,两人登时俱各怔在当地。
半晌,赵珏终于恢复了常态,双手一拱,生硬地说道:“陛下请了!”赵祯迟疑一下,并不回礼,唯语气淡淡地答道:“珏哥心怀非望,勾结匪盗,数次辗转跟踪,谋刺于朕,妄生事端,今更公然树旗易帜,集兵屯粮对抗于朕,此其谓目中有朕耶?即以此而论,君臣大义,徒有其表,儿时情谊不复再存矣!”言毕,上马便走。
赵珏神色黯然,张口无言,良久方勒马徐徐跟上,低声说道:“赵珏实实不愿看到这种豆萁相煎、同室操戈的局面。然赵珏此身,专为复仇而生;赵珏此命,专为雪恨而存,虽泰山可移,其志不移也。你我今生已经缘尽情绝,唯待来世,再续兄弟之谊吧!”
赵祯勒马转身,辞色俱厉地喝道:“你不就是想要弑朕自立吗?朕索性与尔一约:你若追得上朕,朕情愿引颈就戮。这万里江山,花花世界,从此便尽属归于你!”
赵珏仰天怪笑一声,咬牙喝道:“如此,则你我兄弟情谊,今日便就做个了结吧!”言讫,右手“唰”地拔剑出鞘,狂步驰追而去。赵祯跃马突驰之际,却突然“啊呀”一声,竟被横逸而出的树枝挂住衣领,一个倒栽葱翻落在了地上。赵祯抱着崴伤的脚脖子刚刚翻身坐起,赵珏已是跃马于跟前。
望着跃身下马,发疯一般仗剑跨步抢至跟前的赵珏,赵祯反倒镇静了下来,盘腿坐直身子,高高地昂起下巴,道:“珏哥,朕身为帝君,既与你有约在先,自不愿做食言肥己之人。你尽管出手吧!”
赵珏目眦欲裂,口中牙齿“咯咯”作响,一动不动地盯着赵祯,半晌,突然泪流满面,语嘶声噎地说道:“陛下,赵珏背负祖宗血海深仇,发下重誓,今日不得已而为之。陛下放心,赵珏且送陛下先走,随后便即跟来。待了却此生恩怨,来世我们再做兄弟!”
赵祯注视着赵珏,嗓音暗哑,语中颇带嘲讽之意,道:“趁着他们未到,珏哥这便动手吧,朕要亲眼看到,这柄长剑是怎样刺入朕的胸膛的,朕就要亲眼看到,朕的鲜血是怎样溅红珏哥衣衫的!”言毕,二目圆睁,脖颈高高扬起,静待赵珏长剑刺来。
赵珏抬起长袖,拭去腮边泪水,说道,“陛下,赵珏多有得罪了!”言毕,扭过头去,闭上眼睛,缓缓地举起手中长剑;那剑略顿了顿,突然便“唰”的一声,直冲赵祯胸膛刺出。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一句虚弱无力的偈语,仿佛由地底徐徐飘出。赵珏痴痴茫茫地转过身去,惊诧地看到,倚着柏树根须盘腿而坐的,竟是一位嶙峋老者,左侧肩头正在汩汩地向外涌流着鲜血。赵珏登时面色煞白,瞳孔放大,颤声惊问:“老人家,小王怎么会刺中了你?陛下呢,陛下哪里去了?”四下一顾,赵祯已是不见踪影。
老者正是日日守于“张巡祠”的梅光肇。此刻梅光肇听得赵珏问话,淡然一笑,平静地说道:“今日小老儿拼了性命,甘代大宋皇帝受王爷一剑,只盼王爷能够尽出戾气,从此兵戈偃息,天下宁泰,王爷和皇帝之间,也能恩怨冰消,握手言欢。如此,则天下幸甚,宋室幸甚,小老儿功德无量矣!”
赵珏拔起长剑插回鞘中,沿着来路回身便走。走了两丈来远,赵珏停下脚步,直挺挺地站在当地,叹息道:“五十年血海深仇,五十年血雨腥风,层层凝结,磊磊堆叠,巍如高山,深似大海,又岂是区区一剑便可消解净尽的?赵珏身体发肤,专为复仇而生,赵珏吐纳呼吸,专为复仇而存,便是磨成齑粉,灰飞烟灭,也誓与赵祯不共戴天。今赵珏不取陛下性命,做个了断,安能实现报仇复国大愿?赵珏这就回营整兵而战,拼他个鱼死网破了!”
赵珏说罢,飞身上马,飞驰而去。
邓州城上,数万兵丁民夫弓上弦刀出鞘,踏轮硬弩、滚木擂石、灰瓶金汁各色防御械具更是堆垒得层层叠叠,摆放得齐齐整整。风摇烟弥,鼓角呜咽,一派大战在即的紧张氛围。
黄成简和统帅柴宗庆一个公服幞头,一个戎装佩剑,各自带了十余名副将参军幕僚亲兵,沿着青石台阶迤逦登上城墙,于刀剑碰撞、马刺叮当声中一面巡视城防,一面杂声交谈。
一行人络绎步至谯楼下面。黄成简转身面对跟随的副将参军、幕僚亲兵,面对楼垛后面严阵以待的军丁民夫,双手虚按一下,瘦削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食君之禄,当思忠君之事。在场诸公皆朝廷干臣,国家柱石,当此生死存亡之秋,竭蹶踬踣之际,理应为国赴难,为君分忧。今贼远道驰来,意在速战,我军凭险据固,利在坚守;下官愿与诸公同荣共辱,坚守邓州,虽赴汤蹈火,马革裹尸,亦当堵截逆贼锋势,确保邓州人在城在,人亡城亦不失。只要将叛军拖于邓州城下一到两个月,便是大功。届时不单诸公姓名留香,便即国家,又何吝爵赏之重耶?——他日直捣襄阳,生擒渠魁,下官当与诸公欢歌痛饮尔!”
话音刚落,便闻炮响连天,*声动地,数万叛军推着巢车,抬着云梯,借着子母炮、轰天炮、抛石机的掩护,钱塘狂潮一般滚滚涌来。
赵祯一方毕竟兵力充足,军饷也丰厚,加上又有武林盟主龙岩至临终时的号召,江湖上众多豪侠也来阻止赵珏,因而起头这一仗,赵祯赢得很轻松,大挫赵珏的前锋部队。
激战过后,城上城下渐渐安静下来,唯有尚未燃尽的硝烟、被火炮击中的林木房屋余火犹在袅袅飘扬。赵珏率领公孙黄石、黄衫、雯雯郡主绕过断弓折箭、破旗残车,脚步沉重地走向中军大帐,赵四、赵六、素君、线娘等人牵马按剑,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沿路到处都是人马的尸体,到处都是伤兵的呻号。尚未撤尽的兵卒看见赵珏一行走来,各自停脚住步,表情木然,目光僵硬地直视过来。一名娃娃脸的士兵右眼被利箭射中,直穿后脑,血流满面,四名士兵虽欲将其抬上牛车,他却只是乱蹬乱挣死按不住,口里又不住地哑声嘶号,惨厉刺耳道:“各位大爷,求求你们给俺一刀,来个痛快吧!”
赵珏看着军中满目疮痍,不禁潸然泪下,竟不知自己复仇,却让这么多无辜士兵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
白日一战之后,赵祯一方的大将黄成简正在思考下一步的对策,却不料另一位大将——统帅柴宗庆急于求功,私下行动了。
柴宗庆率领守卫粮廒械库的三千精锐士卒,四更时分悄悄地打开西门,衔枚疾进,不过顿饭工夫便潜至了叛军大营木栅门前,咬牙猛喝一声道:“兄弟们,大丈夫捐躯报国、马革裹尸的时候到了!”说罢,一马当先地冲在了前面,身后三千精兵呐喊一声,疾风骤雨般蜂拥而进。
柴宗庆刚刚驰马入城,便听得城北粮廒械库方向一声天崩地裂的剧响,大火毕毕剥剥冲天燃起。费阿公暗中指挥良将,竟将柴宗庆大军的粮草给烧了。柴宗庆一时阵脚大乱,赶紧指挥军队回营救火,不料未到城门,只见四周无数暗箭射来,柴宗庆的士兵在明,敌方在暗,柴宗庆伤亡惨重。
“朕委实没有想到,柴宗庆竟擅自夜袭叛军,三千精兵锐卒损失殆尽,库存粮草甲械几被烧光。而今军库空竭,士气低落,便连黄成简也无力回天了。尤为可虑的是,余地叛匪攻州掠县,风起云涌,闹得愈发厉害。川西叛匪甚且聚众几近十万,乘舟顺流,鼓噪东下,前锋已达峡江一带,大有将这锦绣江山,变作烽烟世界的势头……”
赵祯的语气渐渐转为低哑恚愤,只听他道:“内患未平,外寇又至。契丹、党项两国陈兵百万,窥我疆界,叩我边关,使我朝廷重军不能抽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乱臣贼子四方扰攘。莫非……莫非这祖宗留传下来的江山,真的要断送在朕的手里吗?——不,朕不甘心,朕不甘心……”
“陛下,”琴老从袖内取出一个锦囊,说道,“上次在襄阳,空空大师曾给臣一个锦囊,说是关键时刻有用。臣昨日打开锦囊一探究竟,觉得大师的计策妙极了。陛下可命郝氏兄弟将这锦囊秘密送至黄成简手中,倘若黄成简肯按计而行,则自可使邓州州城兵民一心,死守孤城了!”
赵祯点头道:“为今之计,也只好如此了!”
“各位军将士卒,父老乡亲,”黄成简面色惨淡,语调冷静地说道,“我们已经死守了十八天,尽了最大的努力。目下我军内乏粮械,外无援军,黄某愚见,只有开城出降一条道路可走了!”
柴宗庆拔剑在手,瞋目大斥道:“黄成简,自你将宝贝女儿送往襄阳,老柴便已料到你早晚会出今天这招。你若真敢开城出降,老柴三尺青锋,先割下你吃饭的家伙再说!”
“倘若柴大人定要坚执己见,死守到底的话,”黄成简目光平静,缓缓扫视四周兵丁一眼,又道,“黄某亦无话可说,唯有自刎而死,免得留此浊目,看我万千子民遭此兵燹之苦!”言毕,拔出佩剑便往颈间抹去。
几名亲军急忙抱住黄成简,夺下佩剑。一众兵丁民夫亲见黄成简言语诚挚,爱民之心流露无遗,纷纷跪倒在地,扬声道:“黄大人处处为民着想,我等岂无感慨?今将誓死追随黄大人,血战到底,与邓州城同存共亡!”
黄成简目视众人,侃侃而言,道:“诸君如此精诚报国,黄某还有何话可说?我等尽管誓死守城,还当看看天命攸归与否!黄某特意备下了一百枚‘开元通宝’铜钱,今日欲与诸君为赌:将铜钱全部撒于几上,倘若一百枚铜钱全部字面朝上,乃是天意佑护我大宋皇朝,黄某誓率诸君血战到底;倘若有一个铜钱字面朝下,便是天意归于叛军,黄某唯有以颈刎剑,尔等亦只能开城降敌了!”
柴宗庆闻言怒声吼道:“黄成简,一百枚铜钱撒出,便是天王老子也不敢保证个个字面朝上!我看你是成心投降,故意出此下三烂的招式,你要当叛徒,我老柴先拿你的脑袋祭刀再说!”
黄成简冷冷喝道:“柴大人少安勿躁,倘若铜钱有一个字面朝下,柴大人只管割了黄某脑袋,然后再率军死守不迟。”说完,喝命亲军抬来一张几案,放于谯楼廊下,又从身后锦囊中取出一百枚锈迹斑斑的铜钱,双手捧着冲了几案仰天撒去。铜钱落雨一般,全部扑落于几案上——说来也怪,一百枚铜钱竟然没有一枚字面朝下!
“老天佑护我大宋皇朝,一百枚铜钱全部字面朝上。”柴宗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滂沱,高声叫道,“快,快,将铜钱钉死几上,命人抬着绕城一周,使全体军民明白,皇上是天命所归!”言毕,复站起身来,拔出随身佩剑,砍掉几案一角,咬牙喝道,“自今而后,大家拼死守城,直到战至最后一人。倘再有敢妄言降者,便像这几案一般,碎尸万段!”说毕,回首饶有深意地与黄成简相视一笑。
黄成简在一旁,暗暗舒了一口气,暗道:皇上的计策果然高明!
“黄成简按计而行,邓州兵民果然士气大振,看来再坚守十天半月,应该不成问题!”琴老面带微笑,将邓州情况告知赵祯。
“琴老所施何计,竟然使邓州城内众志成城,拼死却敌?”月光下,赵祯面含笑意问道。
琴老微哂回道:“郝氏兄弟送与黄成简的锦囊中,盛装着一百枚‘开元通宝’。这不是普通的‘开元通宝’,而是臣在出京之前命人特制的、正面反面俱字的‘开元通宝’!”
赵祯凝神略想片刻,拍手言道:“朕知之矣。黄成简定是以这百枚‘开元通宝’,与守城的士卒黎庶相赌:将通宝全部随意撒出,倘有一枚通宝字面朝下,便是天意归于叛军,大家伙儿便即一拍两散,开城乞降;倘一百枚通宝全部字面朝上,乃是天意佑我大宋皇朝,大家伙儿自然便须凝心聚力,血战到底了。大众直道百枚通宝全部字面朝上,实乃只有万中求一的可能,不,其实连万中求一的可能也没有;但待果真全部字面朝上时,自然引为大奇,以为天意冥冥,祚我大宋皇朝,由此而大振士气,拼死却敌了,哪里知道这些通宝虽然古旧,却为琴老新近特制,双面皆字矣!”
琴老抚掌笑道:“陛下果然天资聪颖,一猜便中。正因如此,柴宗庆待通宝全部落定后便立即命人用钉子钉死几案上面,此举非为多余,实怕有聪明之人看出破绽矣!”
话说夏宜春身负师命,想方设法阻止赵珏谋害赵祯,维护皇权。数日前,夏宜春和江柏春装扮成欧阳忠雄的下属,从孔庆雄军中偷出了六十罐咸牛肉干、三十坛烧刀白酒,然后由夏宜春扮作公孙黄石,江柏春扮作孔志琳,车载牛驮,于凌晨时分来到了欧阳忠雄军中,声称奉孔庆雄之名,前来馈赠牛酒。王监军贪图便宜,又见来人是孔庆雄的儿子,也不辨真伪,便只管欢天喜地地将酒肉收了过去,并当场分发与承担前锋任务的三百名军兵。孰不知,这牛肉好酒里面早投放下了发散之药;结果,三百名军兵食后,很快便出现了中毒呕吐的症状……
“此计可谓是一石二鸟也!我们要尽力挑起孔庆雄与欧阳忠雄的矛盾,这就相当于折断了赵珏的左膀右臂,他就再难与皇上抗衡了!”幽暗的天幕下,飒飒的密叶间,夏宜春衣袂随风鼓起,其势飘然欲飞,郑重其事地与江柏春商讨对策,“然事情至此,尚未全然收效,还需我和柏春哥哥再在这里想方设法,生出些许枝节,或可即见全功也!”
江柏春道:“兄长愿助贤弟立功!”
“姐姐也愿助小郎建功!”数天来一直形影不离暗中跟踪夏宜春的万花丛闻言,口中默念一句,悄悄纵身而去。
欧阳忠雄营地外,主帐帐帘一响,烛红摇曳,眼前衣袂飘飘,缭绕如风,欧阳忠雄定睛看时,正是多日未曾露面的万花丛。欧阳忠雄诧异问道:“万姑娘一向去了哪里,何以久久不见?今日又为何事,突然不请自来?”
原来,自从赵珏起兵以来,孔庆雄因雯雯郡主之故,已派出军队奋力*敌。可欧阳忠雄也出了兵,但只是驻扎营地,并不出兵迎战,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
万花丛颜面含笑,侃侃而语道:“实不相瞒,连日来因欧阳将军按兵不动,只是作壁上观,孔庆雄父子早已恼羞成怒。小妹刚从赵珏军中过来,正听得他们商议,今夜四更起兵,先要剪除内患呢!”欧阳忠雄右颊下的肌肉突突跳动了两下,怒道:“欧阳忠雄堂堂须眉,岂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乎?多谢万姑娘前来报信!”
孔庆雄和欧阳忠雄两军辖驻地盘,以两座村落之间的一条便道为界,便道两旁,每隔二十来丈远近,便有八名贯甲哨兵来往巡逻。突然“嗖”的一声,孔庆雄这边,一枚生硬枣子飞来,不偏不倚地砸中一名哨兵脑勺,那哨兵怒气冲冲地喝道:“对面的儿子,怎么暗中偷砸老子?”
欧阳忠雄那边的哨兵回过头来,没好气地说:“天地良心,老子这不是好好的走着嘛,什么时候偷砸儿子啦?”
熊熊火光下面,两人先是破口詈骂,后又近前数步,横戟拔刀,怒目相向,几至动手,引得各自一方巡逻的哨兵队伍纷纷围拢上来,戗指回骂。
那枚枣子,其实各由江柏春、夏宜春投掷。此刻又趁着喧嚣杂乱间隙,两人呼哨一声,悄悄腾跃而下,分别混进了诟詈双方队中,却是一个孔庆雄所部军兵装束,一个欧阳忠雄所部军兵装束。
江柏春假装大怒,拔刀砍了过去,正砍中夏宜春肩头——却是一柄涂了红漆的木制假刀。夏宜春手捂肩头,又将预先准备好的猪血涂抹肩上脸上,又蹦又跳,号叫道:“*人啦,*人啦,弟兄们,抄家伙打死这帮龟儿子!”
夏宜春和江柏春一唱一和,配合得惟妙惟肖,天衣无缝,众人哪里能够瞧出破绽?二十余名哨兵纷纷掣刀出手,各自发一声喊,登时刀来戈迎,剑刺戟挡,竟在暗夜里混战了起来。
众人的打斗呼喝之声,惊醒了各自营帐酣梦中的军卒,各自蜂拥蚁聚奔来,他们拔剑仗戟,加入到了混战队伍,大刀阔斧地戮斫劈刺。不多一时,煌煌火光下,打斗双方竟围集至数百人之多,一场小规模的殴斗很快便演变成了大规模的火拼。
赵珏、赵四、赵六、孔氏父子、公孙黄石等人驰马赶到时,刚巧欧阳忠雄亦接到禀报,率领二十余名亲兵匆匆驱马驰至。
孔志琳直脚蹿跳出来,戗手指着欧阳忠雄的鼻子,怒声喝道:“欧阳忠雄,小爷问你,连日来我部攻城,死伤五千余人,你部既承担侧攻任务,何以只是躲在后面不肯出战?”
欧阳忠雄冷笑一声,道:“数日之前,也就是我军首攻邓州那天的拂晓时分,有人载运牛酒若干,送至我部驻地,岂知酒肉里面,竟然早已被人拌下了毒药……”
话音刚落,身后一个士兵越众而出,叫道:“孔将军,我们的牛肉和酒丢失不少,分明是他们偷去吃了,反倒在王爷面前恶人先告状,污蔑我们下毒,真是岂有此理!”
欧阳忠雄怒极反笑,道:“哈哈,哈哈,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欧阳忠雄带出来的兵卒,竟然会去偷食别人的东西?”目光渐转阴冷,“唰”地拔剑在手,喝令两名当日中毒的士兵走上前来,各自平伸右臂,倏地举剑劈下,咬牙喝道,“说,到底是不是你们偷了人家东西?”两名士兵右手五指连同半截臂腕俱被砍落在地,登时血流如注,疼得脸色煞白如纸,牙齿咯咯咬响,然而语气却极是强硬,忍痛答道:“将军,小的们便是粉骨碎身,又岂敢做出这种没皮没脸的事情?——明明是他们送过来的!”
欧阳忠雄冷笑数声,怒声喝道:“牛酒不管是你们偷的,还是别人送的,本将军明天定要大张旗鼓,查个水落石出!”
言毕,插剑回鞘,冲着赵珏拱了拱手,看也不看孔氏父子和公孙黄石一眼,翻身上马而去。二十余名亲兵于熊熊火炬下面或驰马或飞步,紧紧追随欧阳忠雄而去。尘烟滚滚,马蹄踏踏,转眼间就没了踪影……赵珏率领数名亲兵,直追至构林关北三里来处的一座小石桥前,朦眬的月光里,石桥对面一株树下缓缓转出了欧阳忠雄的身影,左右卫兵簇拥。欧阳忠雄隔着河水,在马上欠身施礼,沉声说道:“王爷,忠雄在此恭候多时矣!”
其时双方相距十余来丈,又因河面水汽氤氲,四围雾岚浮荡,各人身影俱是半遮半掩,面目不能看得仔细。赵珏冲了河桥对面的欧阳忠雄双手一拱,温声说道:“欧阳将军,昔日萧何既能月下追回韩信,同襄刘邦,成就汉家四百年帝业,今小王亦愿效仿古人,月下劝归将军矣!”
欧阳忠雄说道:“王爷,那孔庆雄父子胸怀狭窄,腹藏异志,投毒在先,构陷于后,最后竟欲暗算于我,谋篡兵权。此仇此恨,是可忍,孰不可忍?王爷,忠雄顾全大局,不愿与孔氏父子公开摩擦,是故避祸潜行,回山自乐。忠雄苦心,还请王爷体谅!”
赵珏正欲开口讲说苦衷,忽见对岸一骑穿越晨雾曦岚,急急驰至欧阳忠雄面前,高声禀道:“启禀将军,弟兄们已奉命将大军粮草辎重,统统一炬点燃了!”
“一炬点燃”四字落于耳内,赵珏心中“咯噔”一响,急忙转头望去,果见正东一带数里开外的地方,熊熊大火窜越林木,映红了半个天空。赵珏登时气得手脚冰凉,咬牙喝道:“欧阳忠雄,我原敬你是条汉子,是以邀你返营,共创大业,不想你竟是一个卑鄙小人!”
欧阳忠雄索性仰天哈哈大笑道:“不错,的确是我派人引燃了大军的粮草辎重、兵械甲仗。王爷试想,忠雄无端遭受不白之冤,又差点儿让人取了性命,篡了兵权,岂肯当真一走了之?火烧大军粮草辎重,也算是对孔庆雄父子的一个小小报复吧!至于王爷嘛,忠雄另有一物相赠!”
赵珏尚在疑惑之际,耳旁早“嗖”的一响,一支羽箭径奔自己而来,赵珏惶遽侧身,却还是手臂受了伤。
“王爷,忠雄与你,从此恩断义绝矣!”欧阳忠雄哈哈大笑两声,欠身一揖,拨马率兵扬长而去。
疾驰数里,欧阳忠雄揭下面具,竟是夏宜春易容的!
夏宜春一鼓作气,想到既然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不如趁热打铁,让欧阳忠雄早日归顺。
思毕,夏宜春立刻驰马飞驰,赶到欧阳忠雄的营地。
“百面郎君夏宜春今夜突然求见,莫非欲效苏秦张仪而做朝廷的说客乎?也罢,请尔试为忠雄一言,倘若说得有理,忠雄甘愿俯就朝廷,虽死无恨;倘若说得无理,昔年田光曾烹骊生,朱粲曾蒸段悫,那就请君入镬,让忠雄名姓亦跟着田光朱粲永载史册吧!”
欧阳忠雄本来负气回了帐中,没见赵珏前来调和,心中已有几分不快。他哪知道赵珏追着假的“欧阳忠雄”诉肺腑之言去了。欧阳忠雄此刻正在气头上,夏宜春趁机道:“将军可闻土偶人与木偶人故事否?”夏宜春一面手摇折扇,一面侃侃语笑,“夫天将雨,木偶人欣欣然谓土偶人曰:子必败矣,子必败矣!土偶人笑曰:吾虽败,仍归于土;子虽不败,然遭雨漂流,不知所归矣!夏某确系说客,只为劝服将军降顺朝廷而来,免做无归之木偶。然夏某自愧无苏秦之智,张仪之才,故愿自就鼎镬,以明心志!”言毕,以衣裹首,慨然转身,大步迈向鼎镬,又摇头晃脑说道,“小可这一跃下去,必将皮骨焦脆,不能生还,只愿将军及时弃暗投明!”说罢,仰天叹息数声,突然双臂长伸,暗中却运气御体,作势直扑鼎镬沸油。
“呼”的一响,就在夏宜春十指即将触接滚滚沸油之际,一张木板突兀飞来,不偏不倚地横担鼎镬沿上;夏宜春左臂蜷缩,右手食中两指叉开抵于板上,身子犹自倒立如竖。欧阳忠雄哈哈大笑,抱拳起身说道:“夏义士为了欧阳忠雄免于木偶人之难,情愿慷慨赴死,忠雄还有何话说?还请夏义士更衣而坐,你我把酒长谈!”
一名小校疾步进来,俯身耳畔,悄悄地嘀咕了几句。“好!”欧阳忠雄狞笑一声,“襄阳孟费二老此时派人前来,其意想来不过命忠雄迅速返军邓州,与王爷合兵!夏义士既然前来劝降,便可当着忠雄之面,你们二人口辩舌战一场,谁能说动忠雄,忠雄便即随其意而行也!”
原来,赵珏一方兵分两路,赵珏为前锋,孟姥姥与费阿公则坐镇襄阳。
使者趾高气扬地跨步进帐,道:“王爷有旨传到,请欧阳将军跪接!”夏宜春却早抽出宝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刺中使者小腹,使者连哼也未哼一声,便倒地而死。欧阳忠雄见状,初始目瞪口呆,不出一语,继而萎坐案后,颓然若丧。夏宜春插剑回鞘,转身过来笑嘻嘻地说道:“欧阳将军,夏某悠游江湖,行止高洁,岂肯自亵身份,与此等龌龊小人面折廷辩?然费孟二老使者既不幸毙命将军帐内,则将军得罪费孟二老甚矣。是继续追随孟费,与朝廷为敌,还是降顺朝廷,反戈一击,将军乃聪明之人,自不待夏某多言矣!”
欧阳忠雄闻言,自知已无选择余地,便立刻改旗归降。
自与欧阳忠雄一场交恶之后,赵珏回来便一直昏卧榻间,双目紧闭,两颊潮红,喉内发着咕噜咕噜的微响,鼻孔呼出的热气灼灼烫人。他身上受了箭伤,又着了怒,加上粮草被烧,心中急切,因而病情加重。黄衫和雯雯郡主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守于榻前,捧着一盏盛水的钧瓷小碗,用勺子舀了凉水,小心翼翼地喂入他的口中。
军医进来,手持烛台站于榻前观察半天,说道:“这是内火上行,惊厥痰涌。只要想法把堵在喉内的浓痰吸出来,再用药物调治疏散,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黄衫闻言,说道:“让我来吧!”说完,她毫不犹疑地抱起赵珏脖颈,将自己的双唇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嘴上……“好了,这口浓痰总算被吸出来了!”
黄衫眼见赵珏呼吸渐稳,沉沉睡去,方抿了一把额头汗水,拉了雯雯郡主蹑手蹑脚地退至门外。
雯雯郡主满眼泪珠滢澈如玉,哽咽着说道:“黄姑娘,我此刻方寸已乱,不知到底该如何做才好。只要能治愈哥哥,就是让我立刻死去,我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郡主放心,事情还远远没到那个境地……”黄衫尽管也是心急如焚,却也不得不温言抚慰雯雯郡主。
不知过了多久,赵珏缓缓地睁开双目,喃喃问道:“我……我这是怎么啦?”
“哥哥,你这是急怒攻心,痰涌晕厥,”雯雯郡主眼见赵珏安然醒来,破涕为笑,重新端起瓷碗,坐至榻前,喂了赵珏一匙冷水,“从前日清晨直到现在,哥哥一直胡言乱语。幸得黄衫姐姐辛劳一夜,为你吸痰,你方得无恙醒来!”
“唔——”赵珏长长地呼出了一口郁气,忽地挣扎坐起,双目盯着赵四、赵六,问道,“外面战事如何?”赵四、赵六“扑通”一声,双双跪倒地上,道:“回王爷的话,欧阳忠雄和孔庆雄父子前日凌晨一场混战,双方死伤几近千人。欧阳忠雄一急之下,竟然……竟然*死费孟二老派去传令的使者,连夜归顺了朝廷!孔庆雄父子昨日中午进入襄阳城内,和孟姥姥、费阿公合兵在了一处!”
赵珏嘴角漾过一丝艰难的苦笑,语音极其平淡道:“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结局。义不行贾、仁不统兵,何况是我赵珏如此懦弱无能之人乎?”
略略停顿后,赵珏复又平静地说道:“黄姑娘,小王和你虽两情相悦,心心相印,然却情深缘浅,逆顺有别,便如参商二星,只可遥遥相望,不能厮守终生。如今此地距离邓州州城不过数里之遥,你的半百老父正倚闾扶杖,悬悬而望,盼你能够早日归家,而小王亦欲返军襄阳。我们就此……就此别过吧!”
黄衫闻言,双眸盈泪,掩袖而泣道:“王爷,情到深处,生死无惧。黄衫早在心中发过誓言:黄衫宁可粉骨碎身,化为齑灰,今生今世也决不离开王爷半步。王爷,黄衫此心此情,天地可证,日月可鉴……”
赵珏眼角滚出一滴清泪,不再言语。半晌,赵珏出声道:“通知将领,明早退兵回襄阳,本王去向姥姥、阿公请罪!”
襄阳王府祠堂内,孟姥姥与费阿公坐在桌前,脸色凝重。
“跪下!”
阴沉沉的小佛堂内,孟姥姥端坐于雕花楠木靠椅内,厉声喝道。赵珏木然而立,眼神迷茫的望了望坐在祖宗牌位前的费阿公,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
“万万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懦弱,如此无能!让你谋刺赵祯小儿,你却一次次妇人之仁,放虎归山;让你率军攻伐邓州,你运筹不力,御下无方,遂致两军内讧,一败涂地。唉,数十年的养精蓄锐,数十年的望眼欲穿,尽付东流矣!”
费阿公表情淡漠,慢吞吞地说:“所幸庆雄带回的还有两万精兵,珏儿带回了六千精军,再加上西山大寨所余老弱病残,我们大可据城而守,与赵祯决一死战!我们这就打着点儿精神,再让赵祯那小儿陪着耍一耍子罢了!”
“姥姥、阿公,珏儿思忖多日,终于明白了一个天大的道理:为了一己私仇而不顾公义,猝然起兵,给万千生灵带来灾难,实为独夫民贼之举,必将为天地所不容,所以珏儿不知是否该收兵投降,以免襄阳百姓无辜遭难,为今之计,到底该何去何从,还请姥姥阿公明示。”赵珏跪直身子,在亢然而语的同时,眼睛又从孟姥姥、费阿公的脸上一一掠过。
“怎么,你以为数十年的血雨腥风,数十年的情仇恩怨,果真就能相逢一笑,全都泯去吗?”孟姥姥趔趄起身,呆立片刻,忽然双手举过头顶,冲着几案上的灵牌声嘶力竭地吼道:“珏儿,你要放弃,问问你列祖列宗答不答应!你这不肖子!”
赵珏闻言,抬头看了看祠堂的牌位,起身出去,召集赵四、赵六议事。
孟姥姥与费阿公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赵珏双目盯视着赵四、赵六。赵四、赵六亦四目凝望赵珏,齐声说道:“王爷,下一步如何行动,还请明示!”
赵珏踱至冲霄楼西窗前,口气阴森寒凉,道:“本王方才隐约听得楼下卫兵说,万一城池不保,他们就将全城男女老幼焚屠一光,至少先将整座王府夷为平地,竟是个同归于尽的心思。这样一来,赵祯御驾亲征,官军军力再多,只怕也投鼠忌器,不敢贸然攻城了!”一面说话,一面目视赵六,语气骤转急迫,“现在,我们手中能动用的兵力还有多少?”
赵六默想片刻,答道:“大概不足三百吧,城上的六千厢军,大多都是我们哥俩带出来的,关键时候,至少有一半还是会听从我们号令的!”
赵珏点了点头,咬牙昂首说道:“赵四、赵六,事情既因本王而起,还当由本王而结;你们哥俩这就想方设法混出楼去,暗中联络纠集,届时由本王亲自率领,从后*上城去。姥姥的兵想和全城百姓同归于尽,我们就先和他们同归于尽!找准时机,打开城门投降,绝不能让襄阳百姓无辜受害!”
“飞鸽传令,命黄成简、柴宗庆略作休整,三日之后率先进兵襄阳,侵扰叛军,使其无暇全力加固城防,待京师、洞庭数路大军抵达后,便即发起进攻,消灭叛军有生力量!”赵祯双目精光闪烁,口中侃侃而言。
琴老捻须而笑道:“赵珏和雯雯郡主既为陛下至亲,又有儿时情谊,陛下自当于城破之日,法外施恩,格外保全。陛下若不亲征,只怕城破之日,乱军一拥而入,赵珏和雯雯郡主倘或负隅顽抗,死战到底,则将有不可言之事发生矣!”语毕,双目炯炯地望着赵祯。
赵祯沉默片刻,昂首说道:“朕这就御驾亲征,但凡事既要尽人事,还要看天命。城破之日,赵珏和雯雯能否保全,朕会勉尽心力,但也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黄成简督麾邓州、武当、桐柏以及刚由北方边境驰到的各路大军,一夜之间,便将一座襄阳城池围得密密实实,水泄不透。
大军阵后,一尊曲柄黄罗伞下,端正坐着气定神闲的赵祯,旁边侍立着琴老和数名两府官员,鸽童、贾黯俱各锦衣花帽,一捧宝剑,一执塵尾,分立两侧;又有王氏兄弟、郝氏兄弟等二十二名御前侍卫燕翅排列。
黄成简、柴宗庆立马阵前,抖擞精神,冲着城上喊道:“城内军民听着,今我大宋皇朝皇帝陛下御驾亲征,扫荡叛匪,水路精锐三十万,已将襄阳四面合围。皇上有好生之德,恤民之意,特命下旨,若能开门投诚者,封妻荫子,泽被五世;若能生擒叛首渠魁献之军前者,则封万户侯,食大夫禄,剑履上殿,书诏不明;若能……”
喊话未毕,城上突然鼓鸣旗展,万箭齐发。黄成简由柴宗庆等卫护,勒马退后几步。再往城上看时,但见城楼箭垛上一片纷攘,旌麾旗开,守军乱纷纷地闪出一条道来,却是费阿公、公孙黄石和孔庆雄父子等叛军将领依次出现在了箭垛后面。
“哈哈,哈哈……”黄成简尚在惊疑未定之际,一阵惨厉的笑声忽从城上掠空而下。笑声甫落,便见两名军士推着一辆特制的滑车,缓缓转出箭楼,径直走到箭垛后面;车上端坐着的,正是白发萧毵、面容苍老的孟姥姥。
孟姥姥道:“黄成简,我们既然举起反旗,自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岂是尔等这些狗官三言两语便可吓唬得住的?说什么皇帝小儿御驾亲征,说什么三十万大军压云摧城,在我老婆子眼里,统统不过一堆腐骨朽肉而已。——尔等如若胆敢恃强攻城,哼……”
说着,双掌又是轻轻一拍,便见数队刽子手推搡着一群五花大绑的老幼平民过来,在女墙后猛力一按,一颗颗脑袋连同半个身子便垂在了城墙外面,哭声喊声、求饶声哀告声登时聒噪满耳,沸反盈天。
“不是说皇帝有好生之德,恤民之意吗?尔等如若胆敢恃强攻城,我老婆子就先大开*戒,将这一百名无辜百姓砍了脑袋!”孟姥姥语气平静,缓缓道,“如若城破,城内十万居民,我老婆子不分幼弱,一律火焚刀屠,半个活口不留,大家一道同证西天,共拜佛祖。怎么样,黄大人,还想着攻城的事情吗?”
赵祯举目望去,但见黑压压的一片脑袋悬空垂于城墙外面,哭喊声盈耳聒噪。赵祯心中一沉,摆了摆手,沉声说道:“朕宁可放弃襄阳,也绝不愿这百名子民遭受屠戮之罪!鸽童,速传朕命,全军暂且后撤十里!”鸽童答应一声,传下旨意,两名御前侍卫立即驰马直朝黄成简、柴宗庆奔去。
孟姥姥面上露出得意冷笑,道:“黄大人,不敢强行攻城了是吧?我城中兵精粮足,士饱马腾,支应个三年五载想来还是绰绰有余。黄大人若有耐心,咱们就慢慢地相互对耗吧。是攻是退,你们只管斟酌商议,莫搅了我老婆子的歌舞雅兴就是了……”双掌一拍,十名女郎一边翩翩起舞,一边曼声吟唱:“潮打空城,明月过墙。金陵山围故国,乌衣燕栖庙堂。庭户无声,疏星渡汉。锦官花事纷纭,摩诃莺语呢咛。成败兴亡,转头一空。试问当年盛事谁记?唯道:西风徐来,流年暗中偷换。”
“老妖婆,切莫得意太早,你竟然拿无辜百姓做人肉城墙,未免也太过歹毒!”
一声霹雳似的吼喝响起,接着便见夏宜春左手执盾,右手拖刀,利箭一般奔到了城墙根下。
城上羽箭居高临下,暴雨飞蝗一般激射而来。夏宜春高举盾牌,盾牌正面密密麻麻,钉满了羽箭。夏宜春奔至城墙根下,发一声喊,提气凝力施展轻功,沿着墙面便飞脚攀了上去。然襄阳城墙高陡而且光滑,又早被守军淋了麻油,饶是夏宜春轻功卓绝,也仅攀到一半高处,再也坚持不住,滑落在地。
夏宜春发一声喊,于滚滚尘烟中双脚一顿,纵身而起,飘飘跃至盾牌上面。此时乱箭如雨激射而下,却是一毫也不能伤着他。
眼看距离城头还有丈余来高,夏宜春左手盾牌上举,遮挡射来之箭,右手长刀猛插城墙砖缝,身子捷如灵猿,向上一纵,已是再次借力,堪堪接近了城头墙垛。城上城下数万军士亲睹来人俊俏的功夫,先是目瞪口呆忘乎所以,良久方发出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惊呼之声,就连孟姥姥、费阿公也回头过来,面上微微露出了讶异之色。
夏宜春左脚堪堪踏于城头,右手盾牌猛力向前一推,刚刚扑拥上来的二十余人被推得俯仰倒合,齐齐跌翻于地。一群翩翩歌舞的绝色女郎吓得各自停舞住歌,木偶一般僵立当地。
孔庆雄狞笑一声,再次麾动二十余名守城军士扑过来。夏宜春长刀狠劈猛斫,但听得阵阵“叮叮当当”钢铁碰撞的脆音,众人手中刀剑俱被从中斫断,登时吓得脸色煞白,面面相觑,不敢再复抢身前攻。
一名胖大剽悍的军士手挺禅杖迎面劈来。夏宜春举刀照准禅杖中间砍去,不想这次非但未将对方禅杖削断,手中长刀反倒“咔”的一声,斫出一个拇指大小的豁口。夏宜春急睁眼细看时,那胖大军士虽小卒打扮,却项戴佛珠,乱发披肩,仰天哈哈大笑,声震耳膜。夏宜春不禁脱口而出:“北……北极仙翁?”
北极仙翁厉声喝道:“‘百面郎君’夏宜春果然名不虚传,且吃我一掌,让你瞧瞧我蜀国国师的厉害!”说罢,北极仙翁猛然抛去禅杖,双掌并竖,一招“排山倒海”猛力推出。饶是盛夏七月,阳光曝射,滚滚热浪亦顿变寒流,飒然扑面,狂飙而来。夏宜春身站城垛,背后无所倚靠,情急之际,唯有丢去长刀盾牌,单掌迎了上去。但听得“嘭”的一声,北极仙翁兀立不动,夏宜春身子却如断线风筝,飘飘摇摇地飞出了城墙。
忽然,正对箭楼的城门洞下,翻身站起一位褴褛老丐,双手背后,脖颈伸前,竟然如履平地一般踏墙而上。
老丐轻舒右臂,微拢五指,轻轻抓住夏宜春的衣领后角,然后双脚脱离墙面,两人同时飘飘然落于城墙根下。城上城下,又是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夏宜春定了定神,躬身言道:“多谢前辈横空而出,舍命相救,使得小辈死里逃生,再世为人。小辈心中感激不尽,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老丐双手背剪,挺身而立,哈哈大笑道:“你师父是我的师弟,你怎么倒不记得我了!”夏宜春猛然想起,脱口而出道:“前辈是火德星君?”
老丐微微颔首,伸手托起夏宜春的右掌略一察看,道:“小子中了北极仙翁老秃驴的‘寒冰掌’,你内力深厚,这‘寒冰掌’唯有老朽的‘极火掌’可救,你且受我一掌,回去再休息一下!”
老丐说完,便一掌打在夏宜春后背。夏宜春一惊,随即昏了过去。
襄阳城,赵珏浑身冰凉。
看着从小养大自己的姥姥竟然心狠手辣地*害无辜平民,而且还是一副嗜血的模样,赵珏心中震撼不已。本来,节节败退的他不忍心看无辜士兵再遭难,已经有退兵的打算。可眼下这情景,姥姥恐怕是不愿退兵。赵珏无法,只得传孔庆雄。赵珏的意思是,自己和孔庆雄率兵出降,恳请赵祯饶过襄阳百姓。赵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孔庆雄却不肯了。他愤怒地说:“夏宜春是前武林盟主龙岩至的徒弟,又是洞庭十八寨中威望最大的君山寨寨主江柏春的义弟,他一来闯楼,我孔庆雄忙不迭就出城投降,岂不是要叫江湖上的小辈们耻笑!王爷只管投降,孔某和孟费二老会死守到最后一兵一卒!”
说罢,孔庆雄扬长而去。赵珏仰天长叹,泣道:“难道上天真要让赵珏背上千古骂名吗?”
雯雯郡主在帐后闻言,登时也是泪如雨下。良久,雯雯郡主心生一计,便叫素君去请孔庆雄之子孔志琳。
“志琳闻知郡主有传,半个时辰前便候在了这里。”孔志琳极力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姿态,“郡主但有吩咐,志琳必将遵从,便是赴汤蹈火,粉骨碎身,亦在所不辞!”语毕,双目闪闪烁烁地瞟向雯雯郡主。
雯雯郡主把孔志琳的这番神态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传闻不假,这孔志琳的确是个好色之徒。
雯雯郡主莞尔一笑,伸出纤纤右手,柔荑般的拇指食指绷作圆圈,轻轻弹去孔志琳肩上的一片草屑。一股细微得几乎感觉不到的香风,飘飘拂拂地掠过孔志琳的下巴。孔志琳登时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正在拼命吞咽口涎之际,却听得雯雯郡主幽幽言道:“我于及笄那年,曾在祖宗牌位面前立誓,将来有一天,倘有一人能帮我和哥哥报仇复国,我一定下嫁与他。我原本想要嫁给你父亲,以为他是个英雄豪杰。想不到他贪生怕死,不值得托付终身!如今,只要将军能帮助我和哥哥冲破牢笼,出于柙兕,救襄阳万千百姓脱离兵燹,我便愿意给将军为妾为婢!”
雯雯郡主一面娓娓而言,一面伸手拔下脑后发间的一支金钗,道:“这支金钗,是我母妃去世时留给我的,我将它看得比性命还要珍贵。将军倘肯帮我哥哥,妾身愿以此作为信物,事成之日,便是将军与妾洞房花烛之时!”
孔志琳闻言,目露凶光。良久,他伸手接过金钗,出了门。
雯雯郡主看着孔志琳远去的背影,想着自己的行径,不禁泪如雨下。
“王爷,信使已经将王爷的信送到了对方统帅手中,孔庆琳已经率领孔庆雄部队的精锐之师投靠我们,如今姥姥和孔庆雄剩的都是些残兵败将,但依旧负隅抵抗,我们只有走最后一步了。王爷,我们可以出发了吧?”赵珏正自痴茫出神,忽然,赵四、赵六双双站于身后,低声询问道。
赵珏咬牙瞋目,大声喝道:“好,我们这就出发吧!”
此时,孟姥姥与费阿公正在商讨下一步的行军计划,突然,一名探事小军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沿着台阶扑上城来道:“报,不好了,城内两支军马自王府冲出,一东一西,正朝城门方向包抄*奔而来!”
孟姥姥脸色极其平静,端酒微呷一口,低声道:“赵珏终究还是妇人之仁,不愿牺牲襄阳百姓,这小子,难成大事!弓箭手,张弓搭箭,迎接反水倒戈之敌!”
黄成简、柴宗庆陡见城上一片混乱,明白城内出现了内讧,赵珏这是在给他们信号,预备里应外合。于是黄成简猛将手中令旗一挥,大声喝道:“攻城!”
两人率领十万大军,在城内赵珏、孔志琳的应合下,很快便突破了襄阳外城内城。孟姥姥一众被迫退回王府,据假山而守,原本制订好的火焚刀屠平民计划,因变起仓促,全然未能付诸实施。不过率军退兵的时候,八百残兵倒将赵珏和赵四、赵六等人裹挟威逼,使得他们重新退回到了冲霄楼内。
赵祯在鸽童、琴老的左右导引下,走至一张早早备好的椅前平身端坐,隔了重重坚盾、层层戈纛放眼仰望,但见数百名叛军士卒自山根直至山顶,各依垒石花木而伏,正与四面包围的官军相对而峙;假山脊上,“枫晩亭”下,孟姥姥西向端坐,一语不发,费阿公、公孙黄石正在专心对弈,各人面色极其平静。赵祯又转头望向冲霄楼,但见赵珏和黄衫、雯雯郡主等人,在赵四、赵六及百余名兵士卫护下,亦安安静静地坐于二楼廊前。大局已定,孟姥姥与费阿公反倒镇定至极,不动声色。
少顷,孟姥姥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望着山上山下执刀挺戈森森肃立的健将锐卒,扬声喝道:“赵祯、赵珏小儿及三军将士听着,我乃蜀国花蕊夫人,原本姓费;这位坐在我身旁的便是当年的蜀主孟昶。我们帝妃二人互换姓氏,掩人耳目,苟延残喘活至今日,哈哈,各位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吧?七十年前的那个春天,赵匡胤派军灭我故国,虏我人主,又将我夺来储于大宋皇宫内;我为了拯救国主,不得已含羞忍辱,且暂委身附于赵匡胤那厮……”
“此后数年间,我千方百计的进谗赵光义,使其剑刎德昭,毒鸩德芳,又将廷美活活流死;我还暗中挑起王均、全师雄兵变,策划了王小波、李顺起义,并诱引契丹、党项军马屡犯疆界,使宋室江山烽烟四起,内忧外患。”良久,孟姥姥脸色阴冷,语音寒凉,继续娓娓而言,“我费花蕊活着,就是要让宋室子弟代代自相残*,让这群夺权篡位的狼子野心人付出代价!”
孟姥姥声嘶力竭地吼道:“赵匡胤,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吧,你的嫡亲后裔,你的孙男孙女,他们正在吞咽你当年亲手种下的苦果。人生在世,最大的痛苦是什么?那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你的亲人离去,而你却无能为力!哈哈……”
赵珏在冲霄楼上,听得抚养自己长大、一心扶持自己复仇的孟姥姥竟是别有用心,不禁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孟姥姥趁着众人惊愕之际,示意公孙黄石行动,公孙黄石一箭射出。只听“扑通”一声,数名兵卒阵脚慌乱,嘈嘈私语——却是黄成简一头栽落在了马下。
“父亲,父亲!”冲霄楼上,黄衫看得真切,惶急扑身栏前,双手前伸,锐声高叫道。
“衫儿……是你吗,是你吗?”黄成简口中*着喃喃地念叨了一句,但随即便豁然开目,精光四射地盯向了冲霄楼上。
“父亲,是我,是衫儿!”冲霄楼上,黄衫素手紧握楼栏,脖颈前伸,双泪滚滚地涌流。
“好,好得很,你忘了父亲因何送你到襄阳来的吗?你还敢在这样的场合叫我父亲?”黄成简猛地站起身来,咬牙喝道,“昔日你我父女相称,那是因为我们同属大宋子民,同为黄氏后裔;今我为朝廷尽忠,尔与叛匪结谊,则父女之情骨肉之亲,荡然无存矣!弓箭手,快递弓箭过来,我要亲手射*这个认贼作友、忘却忠孝节义的……贱婢!”
两旁弓箭手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随意将弓箭递送过来。“拿来!”黄成简怒喝一声,一把抢过一名弓箭手手中的弓弦羽箭,搭箭引弦,颤颤抖抖地指向了黄衫。
黄衫慢慢跪在冲霄楼廊下,泣道:“父亲
,女儿已和赵珏王爷情不自禁深深相爱,今生今世,情愿与他同生共死。父亲,请您原谅女儿的不孝和背叛吧。父亲,倘若您此刻一定要女儿去死,女儿也唯有遵命照行了。女儿只盼一死,能够消解父亲心中的怨怒,洗净父亲身上的耻辱……”
“嗖”的一响,一支羽箭破空而出,径朝冲霄楼上射去。楼外楼内,山上山下,一众叛军官军俱皆出其不意,登时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惊呼之声。
赵珏见状,立刻将黄衫护在身后。哪知一个身影比赵珏更快地挡住了射来的箭。竟是雯雯郡主!
“小妹……”赵珏痛苦得牙齿咯咯打战,泣不成声,“哥哥方才并非没有看见来箭,哥哥之所以不肯躲避,是因为哥哥想到与其屈辱懦弱地活着,还不如痛快爽利地死去。谁想你竟……小妹,我的好妹妹,你真傻呀。郎中,快叫郎中过来!”
雯雯郡主嚅动着嘴唇,艰难地吐出话来:“妹妹冰清玉洁地来到这个世界,亦只愿冰清玉洁地离开,绝不肯在任何一个陌生村男面前,露出自己一丝半毫的肌肤。哥哥,妹妹求你了,你要郎中过来,还不如现在就*了妹妹!”
赵珏眼泪簌簌落下,颤声说道:“小妹,既然如此,那就不要郎中来了!”伸手抚了抚雯雯郡主浓密光润的秀发,昂首转头,眼睛里喷射着冷冽的火花,“小妹,你先走一步,哥哥随后就会赶上你的。九泉之下,我们……我们仍做生死相依的好兄妹!”
雯雯郡主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道:“哥哥,我没告诉过你,其实我一直都喜欢着夏宜春的。可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让我一点儿也抓不着他。要是夏郎在这里,哥哥,我会让他陪着你一道送我走的。能够死在夏郎的怀里,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愿望……”
雯雯郡主的声音愈来愈低,愈来愈弱,终于低弱至了没有。
赵祯亲睹雯雯郡主中箭,慢慢仰身倒地,儿时情谊历历浮现眼前,尤其山中雯雯郡主推石智救自己的那一幕,更是清晰如在昨天。忘情之际,赵祯高声叫道:“珏哥,你在吗?雯雯……雯雯她还好吗?”
不知过了多久,赵祯方见赵珏在赵四和赵六的簇拥下缓缓踱出,重新坐于廊下椅内,语气冷静得令人起栗,缓缓道:“雯雯不好,她……她死了!陛下,到了这种地步,珏哥对你,对这个世界,甚至对姥姥和阿公,都早已没有了丝毫的怨言,如果一定要说有怨,那也只怨老天把我们同时生在这布满荆棘、涌满仇恨的皇室家族。陛下,赵珏糊涂,为了一己之私,贸然起兵,带累多少天下百姓跟着遭祸。赵珏如今已噬脐难悔,万死莫赎,只盼陛下能够从此广施仁政,善待天下黎庶,如此,则珏哥虽死九泉,亦情慰心安矣!”
赵祯含痛忍悲,扬声说道:“珏哥,朕愿为你辟一幽静处所,广置良田,多购畜马,做一富家翁,悠游嬉戏,逍遥终身,你不要想不开!”
赵珏泪水原本已经涌至眼眶,却又强抑着逼其慢慢地倒流了回去,良久,喃喃地说:“不,就是我愿意活下去,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会原谅我吗?我又怎舍得让雯雯一个人孤零零地长眠于地下?”言毕,泪水滚滚涌溅。
山上山下,突然传来一片低低的惊呼之声。
黄成简举目看时,一黄衣女子手执锋利短剑,裙裾飘飘,雪刃灼灼,跃向“枫晚亭”下的孟姥姥身后,伸臂出剑,径向孟姥姥后颈划去——正是女儿黄衫。
孟姥姥直待剑尖触及颈肤时,方才骤然反击,右手轻轻一扭,便将短剑夺了过去,左手骈指在黄衫胸前随意一点,黄衫立时便软软地歪在了地上。两名叛军士卒随即上前,犹似鹰拿燕雀,将黄衫牢牢地捆了起来。
孟姥姥冷笑着,冲向山下喝道:“黄姑娘生得如花似玉,水嫩灵秀,今日竟自投罗网,落到了我老婆子的手中。噫,这口新铸的钢刀削铁如泥,*人不见血,却不知黄姑娘细嫩的脖颈能经得起否?”
就在此时,一柄雪亮长剑直指假山顶上“枫晚亭”下的孟姥姥面门——却正是“百面郎君”夏宜春到了。
“当”的一响,火星四溅,长剑早被孟姥姥举杖荡开。夏宜春顿时双耳轰鸣,又隐隐觉着小臂有些酸麻,急飘身斜落至“枫晚亭”外。原来孟姥姥所拄竹杖竟为精钢所铸,看似轻巧,实极沉重。
孟姥姥道:“小子,我自从亡国之后,便潜心修炼武功,一心复国。你不是我老婆子的对手,趁早束手就擒吧!”
夏宜春闻言,再次一个拔地腾空,扶摇直上数丈,长剑快似流星,直指端坐在“枫晚亭”的孟姥姥面门。这次孟姥姥竟表情平静,双目半合,端坐椅内不避不动。夏宜春一剑刺穿孟姥姥左臂,稍加后力,长剑遂又透椅而过,将孟姥姥钉在了椅上。与此同时,孟姥姥将毕生功力凝于右掌,闪电推出,疾风奔雷般拍中其胸。夏宜春踉踉跄跄退后数丈,一跤跌坐地上,“哇”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孟姥姥虽面色惨白,汗滴如雨,但却始终未曾*一声,她朝向手扶垒石艰难翻趴起身的夏宜春说道:“后生小子,你已是将死之人,有何夙愿未了,说出来,老婆子帮你了了就是!”夏宜春盘腿打坐,提气凝神,良久仍觉浑身骨肉疼痛,内息紊乱,喘息道:“小子身受重创,死而无憾。加上小子刚刚得知雯雯郡主已死,小子亦生无可恋。倘前辈肯格外施恩,释放黄衫姑娘,小子情愿以死相报!”
孟姥姥冷冷笑道:“也罢,倘若你肯自缚于‘枫晚亭’下,老婆子自然便会放了黄衫姑娘!”
黄衫促声叫道:“夏义士,莫听贼婆子欺诈之言,你还是早早脱身去吧!”
夏宜春双目凝望黄衫,惨然一笑,说道:“黄姑娘,夏某武功低微,不能战败仇雠,唯有以身相代了。夏某切盼黄姑娘脱身后,能和赵珏王爷比翼双飞,逍遥快活终生!不似我与雯雯郡主阴阳相隔!”
军卒早将黄衫身上绳索解开,复将夏宜春双手背剪,捆缚得结结实实,孟姥姥不待黄衫说话,便陡起一掌,喝声:“去吧!”黄衫登时身子飘飘摇摇,犹若一只风筝般飞越楼阁竹木,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三十余丈开外冲霄楼上赵珏的身旁。
孟姥姥遥见黄衫与赵珏劫后重逢,无语凝噎,执手互看,忽然阴森一笑,扬声说道:“珏儿,姥姥方才在送黄衫回你身旁的时候,早运内力将其五脏震碎。赵匡胤当年强行将我掳走,如今,我也让他的嫡亲孙子,亲眼看着自己所爱之人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
“姥姥,你……”赵珏闻言登时双目火星迸溅,死死地盯视着孟姥姥,哽咽良久,两颊热泪滚滚涌流,匆忙回身紧紧抱住黄衫。黄衫方才回到赵珏身畔,喜悦已极,浑然无感,至此方觉体内疼痛阵阵袭来,贯心彻扉,竟如刀割寸磔一般,唯紧咬银牙,拼命抑住,右颊依偎着赵珏胸膛,细语喁喁道:“王爷,能与王爷同生共死,并枕合衾,来生一化红花,一化碧叶,年年同扶相映,长相厮守,于愿已足矣……”
孟姥姥得意地瞰视山下许久,面罩寒霜,娓娓说道:“陛下、黄石公,我们历尽人间悲欢离合,心神耳目俱早沧桑疲惫,此刻也该宽心释怀,抛却尘虑俗念,大家一道同登仙界了吧?”
言毕狞笑一声,猛地旋扭机关,但见“枫晚亭”旁侧的石壁间,两扇石门嘎嘎作响,缓缓洞开,露出了堆叠整齐的排排木箱。孟姥姥手拄竹杖,蹒跚走至石壁一侧,道:“假山底下早便埋满了火药和硫磺硝石,这石椅扶手便是机关所在,只须我老婆子旋转机关,打开石门,再逐一按下门内机关,整座假山顷刻之间便将会被引燃爆炸,夷为平地。今日王府所有的人都将插翅难逃!”
忽然,一条数丈来长的碧罗绦带穿云破雾,直线般飘飞至假山山顶,径奔夏宜春面门。夏宜春双手被缚,无暇多思,只管下意识猛地一运功,竟将绳索挣断,然后伸手接住绦带末端,那绦带稍一用力,夏宜春便被带着飘飞了起来。
与此同时,绦带的另一端,一个美艳如玉的红衣女郎飘飘宛若飞仙,登楼踏竹,腾跃而来。红衣女郎身在半空,各执绦带梢头,径在空中缓缓地旋转了一个圆周,衣袂飘曳,飞花零散,那身姿影踪,极是绝美无伦,口内叫道:“小郎,姐姐来救你了!”
红衣女郎撒手绦带翩翩落在了孟姥姥跟前。
孟姥姥发疯般一把抓住红衣女郎左腕,冷笑一声,森森喝道:“小妮子,竟然敢来送死!”
夏宜春虽中过万花丛的蛊毒,遭其陷害,但也感激她后来救了自己,此刻见万花丛不顾安危来救自己,更是感动,便道:“姐姐,我不怕死,我已生无可恋,你走吧,不要为我丢了性命!”
红衣女郎口中喃喃道:“小郎,姐姐曾当着两位师父的面立下重誓:如果不能体历到人间真爱,宁愿立即死去!此刻,姐姐就要死去了,可姐姐想到是代你而死,心中真是甘之如饴……”
“看来又是一个为情所误、孽海迷踪者!”孟姥姥抓紧红衣女郎,再次爆发出了一阵阴森狂笑,“也好,我临时还有这么多垫背的,真是畅快!”
然而,孟姥姥狞笑到一半时,突然双目圆瞪,浑身颤抖,呆愣愣地紧盯着红衣女郎,口气急切地问道:“小妮子,你手上这只镌了纯金彩凤的纻丝手镯打哪里来的?”
万花丛望着孟姥姥狰狞扭曲的面孔,嗫嚅答道:“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师父告诉我说,母亲在生下我三个多月的时候,正值社稷危覆,家国不保,无奈之下,唯有将我弃于峡江岸畔的荒草丛中,并于襁褓内留此手镯作记,以便日后相认……”
孟姥姥不禁面露疑惑之色,说:“可是,可是……年龄有些太不相称了呀。姑娘,你今年顶多二十有余吧?”
“不!”万花丛语声凝噎,面显凄绝之色,“其实我早在六十年前就已出生,是两位师父在我襁褓时期特意施了蛊药,所以才能至今保持着少女般的美貌和身材。师父还说,父母手中另有一只手镯,可以和我的这只配对相认……”话没说完,孟姥姥已是勃然变色,从怀中颤巍巍地掏出一只手镯,竟与万花丛手上的镯子一模一样!
孟姥姥双目滚滚泪下,颤声道:“女儿,我可怜的女儿啊!陛下,你听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我们找到女儿啦,我们终于找到女儿啦!造化造化,你何以如此弄人,我们夫妻椎心泣血,苦寻女儿数十年,今日总算找到了,我也可算死得没有遗憾了!”
此起彼伏的轰响声中,传来了费阿公苍哑颤抖的声音:“爱妃,是女儿吗?真的是我们的女儿吗?”
万花丛清晰地听到了孟姥姥和费阿公的哭喊对话,眼含热泪,凄声叫道:“父亲、母亲,果真是你们吗?我一直在找寻你们,今日总算找到了!父亲、母亲,夏宜春是女儿挚爱之人,女儿身中蛊毒,也不久于人世,女儿没有别的心愿,只愿小郎平平安安。求父母开恩,放了他吧!我们一家三口一道去阴间,女儿再孝顺二老!”
孟姥姥听毕,已是泪如雨下,当下便放了夏宜春。万花丛不等夏宜春开口,便用尽毕生功力,将他推到了赵珏阵前。
万花丛推着孟姥姥来到费阿公身边,按下火药引子,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枫晚亭”成了一片火海,熊熊大火直冲冲霄楼而来。
赵四、赵六喝道:“兄弟们,王爷之于我等实有生死难酬大恩,今既有难,我们何不先自做个了断,以报王爷?”众人答应一声,齐刷刷地跪倒于地,各自拔剑出鞘,横于颈间道:“王爷,我等先走了。黄泉路上,前途候着王爷!”
“不,别……”赵珏前扑数步,刚刚伸手嘶喊半句,一众人等却早手中剑刃一抖,登时项下万点红珠倾溅,犹若梅花飘零般飙作扇面形状,齐齐栽倒地上。“赵四、赵六,我的好兄弟们,我的……好兄弟们!”赵珏踉跄前扑一步,手臂僵然平伸着,目中热泪涌流。
毕毕剥剥爆响的火焰声中,线娘、素君亦双双跪倒在地,齐声说道:“王爷黄姑娘,线娘、素君服侍郡主和姑娘多年,受恩深重,没齿难忘;今当倾覆之际,亦愿以身相报,大家黄泉共会!”言毕,携手联袂奔赴窗前,纵身投向了楼下火海。
“去了,去了,一个一个的都去了?”赵珏悲叹道。黄衫手抚胸脯,缓缓地倒于地上。
黄衫倒下去的时候,回眸过来,虽口角淌血,面上却绽出了一丝桃花般的笑意,就像构林关上初次看到赵珏时那样。那笑意就静静地凝在了她的唇间,再不褪去,那目光就定定地罩在了赵珏身上,再未移开。赵珏亲睹黄衫倒下,脸上并无惨痛之色,反倒冲了黄衫会心一笑,然后盘腿而坐,静待大火淹没自己。
“阿弥陀佛。夫大难将至,蝼蚁尚且逃生,痴儿何犹踞坐于此耶?”赵珏忽然听得背后有语声传来,急转回身,发现不知何时,廊下竟站着一位白发苍髯、衲衣锡杖的和尚,却正是曾救过赵祯的空空大师。空空大师身后又跟了两个小沙弥,焰烟烈烈,却俱向两侧分开,并不能烧着三人衣袂半毫。赵珏凝目望了一望空空大师,复又闭上眼睛道:“大师以为大难,小辈则谓此正浴火涅槃,将得新生之良机!”
空空大师恬然一笑,道:“王爷此话,实有看破世情,顿悟禅机意味!天道茫茫,原有定数,恩怨情仇,转瞬即逝。老衲有缘,也曾和太祖武德皇帝有过数面之交,也救过当今圣上。王爷聪慧明哲之人,何苦如此自决?还是听老衲一句,快快脱离这是非之地吧!”
赵珏睁开眼睛,再次望了一眼和雯雯郡主并排而卧的黄衫,语气极其平静地说道:“大师,时至今日,小辈活在世上已了无趣味。今小辈死意坚如磐石,便是如簧巧舌,也万难说动,大师又何苦在此唠叨劝解?祝融肆虐,烈焰喷薄,大师还是赶紧去吧,莫待枉送了性命!”话音甫落,一段熊熊燃烧的檩木便“哗”地斜倾地面,阁子间内,帐帘帷幕瞬间便被燎作了灰烬。
空空大师面不改色,目无旁顾,唯拈须微笑,说道:“阿弥陀佛!佛门虽广,不度无缘之人。老衲有位师弟,法名无颠,现在东京相国寺出家,座下正缺着一位侍从弟子,老衲觉得,王爷正是最佳人选。王爷受奸人蛊惑,起兵谋反,同室操戈,豆萁相煎,王爷便是死了,怕也难逃泉下列祖列宗的责难,王爷不若皈依佛门,广结善缘,当是赎罪罢了!”言毕,空空大师伸出右手食指,凭虚冲着赵珏慢慢画了个圆圈,赵珏立觉一股无上大力拂面而来,牢牢罩严自己,登时顿口噤声,慢慢歪倒在了黄衫旁侧。两个小沙弥不待吩咐,迅即快步上前搀起赵珏,连同空空大师一道跨过楼栏,腾空而去。
“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天崩地裂一般,撼得脚下的地板簌簌抖动,接着一片浓烟卷着火舌,嘘嘘啸叫着扑面而来,直将整座冲霄楼裹挟在了其中。
隔着熊熊火光,赵祯看不清楚冲霄楼上的情景,眼睁睁看着冲霄楼毁于一旦,想着自己与赵珏骨肉相残,本想力保赵珏和雯雯郡主,想不到他们却在自己面前死了。念及此,赵祯心如刀绞,不禁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嘉佑八年春三月辛未日,夜,汴京城内,春寒料峭。
五十三岁的赵祯静静地躺卧于福宁殿西阁卧榻之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宫烛、帷帐、庭柱、人影……一切都如潮汐消退一般,缓缓远去。赵祯眼前,又清晰地浮现出赵珏和雯雯郡主的音容笑貌。一晃之间,他们已经离开了近三十年。那儿时的欢乐嬉戏,那童稚的脆歌娇笑,还有那场铁马兵戈的争战,历历在目。
昏迷之中,赵祯开始胡言乱语:“珏哥,是你吗?雯雯小妹,是你吗?你们怎么只是站在窗外,不肯进到宫内来陪朕?”
烛光灯影中,太医和太子赵曙守在龙床前。太子听见父皇口中叫着赵珏的名字,知道父皇不肯咽下这口气,是放不下多年前襄阳王的事。念及此,太子的泪水不觉缓缓地淌过了脸颊。太子左思右想,父皇如今是心结难解,想来或许高僧开导,也许可以解除父皇的心结,便命人即刻传了相国寺高僧来宫中侍疾。
接到侍疾的旨意之后,相国寺派了微尘大师入宫。
“陛下,珏哥看你来了!你一定以为珏哥死于当年的那场大火,事实上,珏哥并没有死。这么多年来,珏哥一直易容改面,在相国寺出家为僧,法号微尘,陪伴着雯雯和黄姑娘的灵柩。陛下,珏哥不怪你,你也不要自责。来世,你我就投身在普通人家,做一对普通兄弟,也不会手足相残了!”
龙床上的赵祯闻言,半世心结算是彻底解开了,竟像是用尽了一身力气,软软地躺在床上,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陛下晏驾啦!陛下晏驾啦!”正是晨曦将至时分,一声声传呼在宫中响起。
众人赶到龙床前,只见微尘大师在龙床前打坐,满面安详,竟是与赵祯一同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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