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舞、舞者和演员尹昉怀疑“通常人趋之若鹜的东西”。“成功对我来说是一个没有标准的事。那样的成功永远争取不完,当你那样去做,还是会迷失:到底是什么成就的你。”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25期
文 | 本刊记者 杨静茹 发自北京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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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舞台
距离上台演出还有半个多小时,舞者尹昉和搭档吴孟珂已经来到舞台侧台。
“你还有什么要试的吗?”吴孟珂小声问。
“没有,交给舞台了。”尹昉说。
从小跳舞,这是尹昉进入舞台的方式:提前候场,拼命吸收舞台的能量,融到自己的呼吸里。“空调声、别人说话的声音、各种光、观众,包括紧张,腿的酸痛、疲劳,把这些都变成我的一个感受,我在这个场里,这些都属于这个场,也都是我作品的一部分。”
这是7月13日在国家大剧院举行的第五届北京国际芭蕾舞暨编舞比赛的开幕式,尹昉受比赛发起人、中央芭蕾舞团前团长赵汝蘅之邀担任主持并演出。
这之前,他已经四年没有上台跳过舞了。
与舞者相比,尹昉更为大众所知的身份是演员。2010年,24岁的他还是北京当代芭蕾舞团的一名职业舞者,偶然被崔健看中,在崔健自编自导的长片处女作《蓝色骨头》中出演地下摇滚歌手。四年后,电影上映,片约纷至沓来,尹昉成了《火锅英雄》中的劫匪、《红海行动》中的狙击手观察员、《路过未来》中的打工者……待播作品列表里还有电影《少年的你》《第一炉香》和电视剧处女作《新世界》。
今年3月,赵汝蘅在为比赛开幕式寻找合适的主持人,作为97级中央芭蕾舞团五年制舞蹈学校的学生、该比赛曾经的获奖者、青年演员,尹昉进入了备选名单。“我觉得现在他都是明星了,也不太敢接触。但是我一请他,他就说可以;我说,我还想请你跳一段,也可以。我最吃惊的是他还要为这个比赛编一段舞,不要钱,什么都不要。”赵汝蘅回忆。
模拟风声的背景音乐、暗场、两束追光,尹昉和舞伴着灰色紧身衣出现在舞台上。当晚演出的12个作品中,尹昉的这支双人舞《混沌》(where two ends meet)作者性最强。八分钟里,音乐、服装、灯光、色彩的修饰性都被尽可能降低,也没有花哨、大幅度的肢体表演,整套动作依靠的是对身体重量的使用、连接和转换。
在尹昉的叙事里,这是一个关于云的故事:经过风,两朵云交错、相融、变异,变成雨落下来,又上升变成云。没有强烈的宣泄和表达,观者可以根据自己的体会找到相呼应的情感和关系。
“内心异常平静。”吴孟珂这样形容那晚的台上状态。
离开舞蹈四年,运动机能的退化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这期间,尹昉也很少看舞蹈演出。曾经在学习、表演中吸收的东西逐渐从身体里流失,“但留下的就是我体验最深的。”演出后的第二天,我在前门附近一间胡同里的小咖啡厅见到尹昉。他素颜,戴一顶黑色棒球帽,穿白T恤、黑短裤、运动鞋,这里是他摸了三四个地方才找到的理想聊天环境。
“刚排练的时候,会觉得我的可能性变小了,我就想在这个很窄的限制里我能做什么,腿能抬到这就用能抬到这的东西,不受任何其他的干扰。”尹昉比划着说。
演出之后,尹昉发信息问赵汝蘅对作品的评价。“我跟他讲,我还没看够。”赵汝蘅说,“中国的舞蹈者,身体条件好的特别多,脚能绷得特别直,腿能掰得特别开,有各种各样像体操、杂技的动作,但是编舞的表现力和感染力比较差。一个好的编舞者,除了掌握编舞的技术以外,心里还应该有一个文学结构,有音乐的选择,有整个舞台的色彩。”她觉得尹昉具备这样的素质。
《红海行动》剧照
《火锅英雄》剧照
慢
今年4月的一个晚上,十一二点钟,荷兰舞蹈剧场NDT演员吴孟珂演出完回家,看见坐在自己家楼梯上的尹昉。进门后,两个人坐在餐桌边,从即将到来的合作聊到各自的表演经历,结束已是深夜。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两个人都被对方过往的舞蹈视频吸引,决定一起做一个作品参加7月国家大剧院的演出。
在吴孟珂原本的工作节奏里,10分钟以内的一段舞蹈,两天就可以排完。结果,尹昉在荷兰待了二十多天,每天跟着NDT一起上75分钟的芭蕾舞课,赶着吴孟珂工作前后的时间和她排练;之后又跟着她的行程,去了台湾和日本。
“有的编导是,什么都行,先搞出来再去收拾,包容度很大,或者方式特别固定和清楚,很容易出动作。我是大概能感觉到我要什么,但我一般不会选择直接冒出来的那个东西,老是那样的话我又会觉得无聊。所以我要去实验,看是不是我要的。”尹昉说。
起初,吴孟珂会沉不住气。“有时候下班已经很累了,又要再排练,又耗了很久,两个小时里面可能只有一个动作是可以用的,其他都觉得在干嘛?难免会有这种(情绪)。但是他非常有耐心,会很平静地看着你。”吴孟珂的身体能力很强,可以做漂亮、多元的动作,每当她提出一个动作不好看,尹昉都不说话,安静地等她去改、去试,大概到第十次,才会跟她讨论要怎样调整。尹昉想要更多可能性。
相处久了,吴孟珂接受了尹昉的工作方式,“他需要时间思考,需要消化,那个当下我就觉得慢点没有不好,看到跟你工作的这个人非常稳,也会被感染到。”四个月,两个人不断地“再一次”,“再一次”;直到上台前两天,尹昉才最终完成所有编排;上台前一两个小时,还在解决动作上的技术问题。
“我也会急,当发现急不来的时候,我就不管了。我太需要自己的节奏了。”尹昉说,“就还是回到我的方式里,一点一点,在那个里面逼自己。”
找到自己的方式,尹昉用了二十多年。
1997年,尹昉11岁,从老家长沙来到北京,进入设在北京戏曲学校的中央芭蕾舞团舞蹈学校学习。当时的团长赵汝蘅说,那个年代很单纯。“现在一说到北京跳舞,大家都挺有目的的,特别家长目的恨不能比孩子还多,就是为了当明星。那个时候没有到这个地步,学校老师也没有顶着各种学位,就是舞团的演员,踏踏实实地教孩子跳舞。”
但尹昉没能爱上跳舞。当年的芭蕾训练中,“手放在这就是放在这,动作到这就是到这;不能转那么开,非得转那么开,这个事情才对。”他抵触这种美和正确的唯一性。
五年后,尹昉考进北京师范大学艺术学院。班主任、舞蹈编导老师常肖妮说,“芭蕾对身体的要求比较高,他相对来说比较硬,有那个气质和状态在,但条件上我觉得还是受了一些限制。”她记得:尹昉在大学四年一直是不太开窍的状态,没有清晰的方向,“但他没有混日子,他的思想解放出来了”,拿了工商管理的双学位,也对心理学有所涉猎。毕业晚会上,尹昉跳的还是搞笑芭蕾,“完全没有能成为舞蹈编导的样子。”他找了个演艺管理的工作。
2007年,德国现代舞编导家皮娜•鲍什来北京演出,尹昉看了,潜藏两年的舞蹈种子冒出芽来。“现代舞打开了他身体的一个别的门。”常肖妮说。
那时的尹昉有一颗特别“实验”的心,觉得皮娜•鲍什的剧场可以在舞台上做任何事情,自己也可以在舞台上做任何事情。他做了一个名叫“上路,路上”的作品参加北京现代舞周,“不用灯光,把手电筒发给观众,让观众自由去照,还在台上吃西红柿,扔卫生纸,摔来摔去的。”
实际上,那个时候,他连动作都编不出来。2008年9月,尹昉进入北京当代芭蕾舞团。考试的时候,他想给自己编一段舞,“真的是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拼起来的,死编,当然我带着自己很强烈的感受。”
舞团的工作规律严格,每天下午6点下班之后,尹昉就赶忙进入“地下艺术工作者的状态”:自己贴钱做作品,参加各种艺术节,“吭哧吭哧的,觉得好有意义”。
现在反观当时得到的肯定,尹昉清楚,“那是别人基于觉得你是年轻人才有的认可,能看到闪光点就好。我去做这个事情的能量,我非常激情的、突破的心,还是有闪光点的。”
慢慢地,通过创作,他对动作有了新的认识。在传统的芭蕾之外,他开始创造自己的动作语汇。“在对运动的连接、过渡和结构把握上,有了原理性比较清楚的一种方式。”他说,“我现在的动作很简练,但我对动作是有认识的。”
2013年,第二届北京国际芭蕾舞暨编舞比赛的闭幕式颁奖晚会上,当年在舞蹈学校的同学坐在观众席,突然听到尹昉的名字——他凭借编舞作品《债》和《声声慢•叶落》获得铜奖。
在从小到大的每一个环境里,尹昉都不是最优秀的。跳舞这条路,目前他走得最长。观众席里的同学当年是班上专业最好的一个,现在也没有在跳了。
《新世界》剧照
《蓝色骨头》剧照
消逝
荷兰的天气变化很多,一天里可以看到不同的风、雨、云。今年4月在荷兰创作《混沌》期间,尹昉常常站在街头看天,用延时拍摄记录下云的变化。
“不是云给我带来了创作动机,而是我把对很多事情的想法,把生命、我的生活、我现在的状态,放到云里去理解。”云坠落再升腾,帮他接受了很多生命的无常和变化。“曾经陪伴在我们身边的人,将会以不同的生命形态继续陪伴在我们身边。”
2012年,为了获得更多的时间和更大的编创自由,尹昉从北京当代芭蕾舞团离职,成为自由舞者、编舞。之后创作了《底片》《褪》等受到国内外专业人士认可的作品。
“你所有的作品,有没有一贯表达的母题?”我问他。
尹昉思索片刻。“消逝感吧。”他说。
2015年,尹昉编创的舞蹈《斗拱》在国家大剧院演出,一个小时的作品,光线很暗很闷,七名舞者在尖锐的银色金属装置间沉着机械地舞动、穿行。“斗拱”是中国古建筑中特有的一个构件,尹昉用肢体和舞美还原了这个立柱与横梁间的勾连支撑装置,在他的表意中,“斗拱”指代的是“家”。
11岁到北京上学,尹昉一直很想家,小时候他所有未来的蓝图都跟家有关:挣很多钱,买又大又漂亮的房子,让所有亲戚住在一起,热热闹闹的。18岁的暑假,妈妈告诉他,这个家没有一点家的感觉,想离婚;尹昉无法接受,自己画图纸、跑装修,以为房子好了,家就好了;结果还是在冬天接到了“破裂”的电话。从那年开始,他变得不想回家了。
在《斗拱》中,尹昉用建筑环节间的相互关联牵制,探讨“家”与自由、理想、情欲之间的关系。作品的宣传册版权页上写着:献给我的母亲彭月红。那一年,他的母亲去世了。
“一个人的作品就是这个人的孩子,跟这个人一模一样。尹昉的作品就跟他本人一样,闷着,稳着,淡淡的。”常肖妮说。尹昉毕业后,依然和她亲近;尹昉的所有作品中,她对《斗拱》印象最深,“他不像别人急于把情感直接地表达出来,他不是那种把烟火气直接放在舞台上的人,他很隐晦,但每一处都存着心思。”
当成长伴随着被迫跟残缺相处,尹昉找到了化解的渠道和方式。这直接影响了他的作品表达。“我不想直接去创作现实,那样的话,我会觉得特别无力,我更想创造另外一个时空去理解这个东西。不是无中生有地创造,而是提供一个视角、一种方式。”
今年3月份,电视剧《新世界》*青,尹昉在微博上写道,“演戏对于我最大的满足在于角色把我带到一个新世界里,去重新体会人世的冷暖,用角色的悲去化解自己的悲。”
“你在用你的人生跟另一个人的人生碰撞、对话。”尹昉说。“戏里的东西可能更惨、更激烈,但是演完了也就结束了,会更加觉得可以把人生也当作戏,可以很开放:会结束,又会有新的。也可以把生命看得很宽广,不去计较生活中的琐碎和无常。”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当下
去年,《新世界》的剧本递到尹昉手上。他喜欢小警察“徐天”这个角色,“他更果敢,我更思辨,他更冲动,我更犹豫,但是骨子里的东西是相通的。”虽然导演看好尹昉,片方却明确说,根据他现在的“江湖地位”,这个角色很难真的到他手里,要跟孙红雷、张鲁一搭戏,平台认不认、别的演员认不认都是未知数。
尽管如此,尹昉还是尽量为“徐天”做准备:按照角色要求专门找了北京人学说北京话;跟着剧组一起围读剧本。“我这么做其实没有特别说要去争取这个角色,我就想即使最后没有定下我演,去经历一遍这个角色,我也很愿意。”直到开机进组拍了一周多之后,尹昉才得到认可。
非表演专业出身,尹昉一直在用自己的方法靠近角色。受舞蹈的启发,每次开机之前,他会让自己提前进入到这场戏的生理状态,比如情绪激动的戏,他就先大强度运动,让自己的呼吸是赶着的;比如要表现角色的孤立和未知,他就从当天起床开始让自己绝对安静。拍《新世界》的时候,有一次他为了找到某种极端状态,提前屏住呼吸,结果晕倒了都不知道,磕到下巴,缝了针。
有时候聊天,常肖妮问尹昉,这个戏难不难?“他会怎么说呢?就还好吧。尹昉不会有那种怎么办?这个东西这么难,我不会。再难他都会自己去找一条路,反正就是会辛苦一点。”
拍戏到今天,尹昉知道自己依然没有完全克服台词的问题。“一句词,我会先在脑子里说一遍再说,特别紧张的时候,要先在脑子里重复很多遍,特别害怕说出来。所以就不会说得那么肯定,是虚的。”“我知道自己在这个阶段,就找方法慢慢去克服。”
无论在舞蹈还是演戏中,尹昉都体会过“永远不在当下”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自己,审判上一个动作,担心下一个动作。现在,这种瞬间依然时而出现,但他能够不掉在里面了,有一个机制能够回到当下。“这是我觉得表演对我来说,特别有瘾的一点,我能让每时每刻都是新的,这一刻能感受到重量、呼吸、情绪、环境、时空,这些东西都在同步进行着。”
在北京生活了22年,尹昉搬过至少八次家,穷的时候也问朋友借过钱,至今没有买房安定下来……尹昉说,漂泊感一直都在,“但我好像怎么着都行,什么样的生活我都可以接受。”
有一段时间,常肖妮对未来很焦虑,她问尹昉,“如果没有方向,你会不会焦虑?”尹昉说,“我只知道未来的那个我在看着现在的我,就够了。我慢慢靠近那个我就行,至于未来有没有这个有没有那个,这些不重要。”
不久前,尹昉刚拒绝了一个知名制作人的男主角邀约,因为角色太完美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呈现那种完美。“我喜欢看到角色的脆弱和缺陷。”合作五年,经纪人已经从不理解到逐渐接受了尹昉的工作方式:只接想接的工作,只回想回的信息。“我做任何事情,都避免让它变得像一个工作任务一样。”尹昉说。
闲暇时,尹昉会离开北京,长时间待在“杂事”里让他麻木。他需要旅行中的“旁观”视角,“所有事情都是新的,自己也是新的。”
2016年,尹昉和装置艺术家梁绍基有过一次合作,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一个人住在天台山下的天台博物馆,老式招待所的那种房间,特别小,两张床,一张上面堆的全是书。尹昉刚到的时候还在笑,笑完就开始流泪,“他是个真正的艺术家,艺术是他的所有。”
“通常人觉得的机会,趋之若鹜的东西,我本身就会去怀疑。成功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没有标准的事情。那样的成功、机会是永远争取不完的,当你那样去做的时候,还是会迷失:到底是什么成就的你?”尹昉说。
八分钟的演出结束了,尹昉从舞台上走下来,这一次他更确定舞蹈这件事永远不会离开他了。“不管哪个阶段,我都可以用我的方式去创作、去跳。”这是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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