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经过长期的开发，明清时早已是钟灵毓秀之地，具备了较大的地域文化优势。杏花春雨江南，滋育了无数的文人墨客。山川清淑之气不独钟于男子，亦钟于女子。正如胡晓明先生《文化江南札记》所云：“明清之际的中国文化，出产不少人物，有许多豪侠义士、高人大儒、才子佳人、名姝国士，从历史人物的角度看，恰恰同时显示了中国文化中尽心尽性尽理、尽才尽情尽气的丰富多姿。”
明清江南闺秀文学的繁盛，由几组统计数据可见一斑。胡适对单士釐《清闺秀艺文略》所收女作家籍贯做了一个分省统计：“江苏和浙江各占全国近三分之一，江、浙两省加上安徽，便占了全国整整三分之二；再加上福建、湖南，便整整占了全国的四分之三。”付琼、曾献飞据黄秩模《国朝闺秀诗柳絮集》统计，该书收录明清女诗人1930人，藉贯可考者1851人，不可考者79人，其中江苏843人，浙江450人。曼素恩据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统计，“长江下游”的明清女作家有2258人，占明清女作家总数的70.9％。
鱼玄机集题辞（归懋仪书）
（一）
明清江南闺秀文学有其显著特点。首先，江南女诗人结社联吟的情况已经十分常见，并且出现了像“蕉园诗社”、“清溪吟社”等声名较著的闺秀诗人团体。闺秀之诗社，高彦颐将其分为三类：家居式、社交式和公众式。明末吴江沈氏是一个多产和充满活力的家居式诗社。这个群体的中心是沈宜修，“成员包括沈家主要房支的亲戚——宜修的姐妹、兄嫂弟媳、堂姐妹、侄女、姑母和族姑——一个约有十五人的小团体”。这些沈家闺秀，以家庭亲缘关系为纽带，聚集在一起，题花赋草，镂月裁云，“诸姑伯姊，后先娣姒，靡不屏刀尺而事篇章，弃组纫而工子墨。松陵之上，汾湖之滨，闺房之秀代兴，彤管之诒交作矣”。这在明末的闺秀诗坛是一件盛事，不过她们还是局限于内闱。清初，社交式、公众式诗社已经十分常见，如浙江山阴黄媛介、王端淑等人的结社就超出了家庭的阈限。虽然没有史料明确记载她们的社集活动，但她们的诗作保留了蛛丝马迹。
清初江南的闺秀诗社，以蕉园诗社最为知名。诗社的发起人是钱塘顾之琼。顾之琼，字玉蕊。钱塘（今浙江杭州）人，著名闺秀顾若璞之侄女，钱开宗之妻，钱凤纶、钱肇修之母，工诗文骈体，著《亦政堂集》。蕉园诗社经她首倡，有“蕉园五子”、“蕉园七子”之称。陈文述《西泠闺咏》卷十“亦政堂咏顾玉蕊”条云：“（顾玉蕊）招诸女作蕉园诗社，有《蕉园诗社启》。蕉园五子者，徐灿、柴静仪、朱柔则、林以宁及女云仪也。”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卷四“林以宁”条云：“（林以宁）与同里顾启姬姒、柴季娴静仪、冯又令娴、钱云仪凤纶、张槎云昊、毛安芳媞，倡蕉园七子之社，艺林传为美谈。”通过亲属、邻里关系纽带和男性文人的社交网，“蕉园女性们巧妙地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历史空间——跨辈份和与其时的潮流相反，她们建立起了一个女性作家谱系，这一谱系可以追溯到顾若璞这位先驱。这一女性传统在空间维度上同样颇具意义。在公众领地内——在杭州的水道上，在出版的世界中，或在地方志的纸页上——这些女性打造出了一个超出家族纽带的群体身份”。她们的活动也超出家庭宴集赋诗的传统模式，进入公众空间。《国朝杭郡诗辑》卷三十“柴静仪”条云：“是时，武林风俗繁侈，值春和景明，画船绣幕交映湖漘，争饰明珰翠羽、珠髾蝉縠以相夸炫。（柴）季娴独漾小艇，偕冯又令、钱云仪、林亚清、顾启姬诸大家，练裙椎髻，授管分笺。邻舟游女望见，辄俯首徘徊，自愧弗及。”蕉园女性栖居于横跨家庭和公众的空间内，秉山川之清淑，钟造化之灵秀，自如地出游，自在地写作，为一时之盛事。
顾韶《饮酒读*图》（吴藻《乔影》附）
二
其次，明清江南闺秀诗人不再满足于独学闺中，出阃拜男性文人为师者比比皆是。任兆麟《晓春阁诗集序》云：“近世闺阁中不少亲师取友之辈，若昭华（徐媛昭华）之于西河（毛太史奇龄），素公（吴媛绡）之于定远（冯文学班），采于（张蘩）之于西堂（尤太史侗），若冰（徐媛映玉）之于松崖（惠文学栋）、沃田（沈徵士大成），芷斋（方媛芳佩）之于霁堂（翁国子照）、堇浦（杭侍御世骏），其尤焯著者。”其中，毛奇龄教授徐昭华，尤为知名。毛奇龄尝曰：“吾门虽多才，以诗无如徐都讲者。”又云：“予门工诗者推盛唐、王锡，然俱不及昭华。”以闺秀而为毛西河门下之“都讲”，又得赞誉如此，可见其声名。毛奇龄为其诗集作序，称其“下笔都利，如遥林秀树，使人弥望不能却。以方前人，第不知与窦滔妻颉颃如何，其他则负此多矣”，并为刻《徐都讲诗》附《西河合集》后。任兆麟与“吴中十子”亦在师友间。在上引序文之后，任兆麟复云：“以余学识谫陋，万不敢附诸君子之末尘，而闺阁之以诗文质者，至数人之多。”而张允滋《题沈蕙孙〈绣余集〉即寄》小注云：“迩年诸同学先后以诗质正心斋，如素窗、婉兮、琼楼、翠娟、碧岑、蕙孙，极一时之盛。”十子之外，任兆麟还有王琼、汪玉轸、金逸、马素贞四位弟子。任兆麟《爱兰诗钞二集序》云：
丹徒王子柳村，诗人也。往岁过余石湖书舍，出其女弟琼所为诗数十篇，洵旷世逸才，不亚于兄……琼诗已二刻矣，具书质余……近又得三子，暨琼而四。将续十子编后，亦极一时之盛矣。三子者，一为汪玉轸，字宜秋，陈生昌言室；一为金逸，字仙仙，陈生基室；一为马素贞，字波仙，陆生尔燮室。皆余门弟子。
汪玉轸、金逸后来还拜入袁枚门下，为随园女弟子。袁枚随园女弟子达四十余人，陈文述碧城仙馆女弟子四十四人，并各编有《随园女弟子诗选》和《碧城仙馆女弟子诗》。袁枚和陈文述后先相继，众多女弟子围绕在他们周围，酬唱赠和，飞笺联吟，甚至举行诗会，是闺秀拜师学艺的顶峰，也是江南闺秀文学发展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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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诏、汪恭《十三女弟子湖楼请业图》（上海博物馆藏）
三
再次，明清江南闺秀诗人一门联吟、几代相传的情形比较普遍。晚明之吴江沈氏、桐城方氏已着闺秀诗人家族化之先鞭。山阴商景兰与其女、媳在清初闺秀诗坛声名较著。《静志居诗话》卷二十三云：“祁商作配，乡里有金童玉女之目，伉俪相重，未尝有妾媵也。公怀沙日，夫人年仅四十有二，教其二子理孙、班孙，三女德琼、德渊、德茝及子妇张德蕙、朱德蓉。葡萄之树，芍药之花，题咏几遍。经梅市者，望若十二瑶台焉。”邓汉仪《诗观初集》卷十二云：“（商景兰）有二媳四女，咸工诗。每暇日登临，则命媳女辈载笔床砚匣以随，角韵分题，一时传为胜事。”商景兰在其夫祁彪佳自沉殉明后，挑起家庭重担，并带动形成了一个盛极一时的闺秀创作群体。且商景兰之妹景徽、景徽女徐昭华、侄女商采亦皆擅诗，尤其是徐昭华为毛奇龄门下都讲，更负重名。
商景兰像（见《于越先贤像传赞》）
这种“绣户集群仙”（商景徽《雨集咏鵻堂》）的盛况，在乾嘉以后尤为常见。袁枚是金闺领袖，其三妹袁机、四妹袁杼，从妹袁棠、袁杰皆能诗，袁枚曾刊前三者诗为《袁家三妹合稿》，附《随园全集》后，流播海内。袁枚孙女辈之袁坤、袁淑、袁嘉、袁绶、袁青皆各有诗集，郭麐《题袁黛华青燕归来轩诗稿》云：“三妹袁家有替人，五株琼树一时新。故应仍占仓山住，仗与梅花作好春。”袁氏家族闺秀文学的兴盛亦可见一斑。毕沅的外祖母顾英，与蕉园才女林以宁、顾姒合称“西泠十子”，有《挹翠集》；毕沅之母张藻有《培远堂诗集》，袁枚为之作序；妾张绚霄、周月尊皆得袁枚称赏；妹毕汾、女毕慧亦皆有集。常州阳湖张琦之妻汤瑶卿有《蓬室偶吟》一卷，附张琦《宛邻集》后。张氏四女皆能诗文，各有专集传世：长女䌌英，字孟缇，有《澹菊轩诗初稿》四卷，词一卷；次女英，字纬青，有《纬青遗稿》一卷；三女纶英，字婉紃，有《绿槐书屋诗》三卷；四女纨英，字若绮，有《餐风馆文集》二卷，《邻云友月之居诗》四卷。张纨英复有四女，人各有集：王采蘋《读选楼诗稿》，王采蘩《慕伏师班之室诗集》，王采藻《仪宋斋诗存》，王采蓝《春晖草堂诗》。张䌌英长女孙吴兰畹有《灌香草堂诗稿》和《沅兰词》，次女孙吴兰泽有《职思居姑存草》。阳湖张氏之闺秀文学创作可谓盛极一时。此外，上海陆凤池及曹锡珪、曹锡淑、曹锡堃母女，京江陈蕊珠及鲍之兰、鲍之蕙、鲍之芬母女，阳湖之庄氏，武进之恽氏等等，皆一门风雅，为著名的才女家族。高彦颐认为：“尽管历史上几乎每个朝代都自诩拥有若干博学的杰出女性，如宋代的李清照、元代的管道升。但是她们愈有名气，愈显示了她们的孤单——她们的才华在当代是绝无仅有的。相反，在明末清初江南的每个城市、每一代人中，都有写作、出版和相互探讨作品的妇女。”而明清江南出现如此众多的闺秀文学家族，自非宋元之孤星独耀所能比拟，她们犹如一片片闪亮的星群，更衬托了闺秀文学夜空的璀璨。
江淑则《独清阁诗词钞》题签（张纶英书）
以上只是浮光掠影地选择三个层面来讨论明清江南闺秀文学的鼎盛，实际情况远比我们今天所见到的更为繁荣。易顺鼎《清代闺阁诗人徵略序》云：“汉唐宋明诸朝更沐数千年之文化，所传名媛不少。诗家至于有清，遂臻极轨，琼闺之彦，绣阁之姝，人握隋珠，家藏和璧。”“人握隋珠，家藏和璧”，这是从兴盛的一面立论。另一方面，由于种种原因，闺秀别集荡为荒烟蔓草者不知凡几，黄传骥《国朝闺秀柳絮集序》云：“惟闺阁之才，传者虽不少，而埋没如珍异，朽腐同草木者，正不知其几许焉也。此曷故欤？盖女子不以才见，且所遇多殊，或不能专心图籍，镇日推敲，此闺秀专集之所以难成也。成帙矣而刻之未便，传之无人，日久飘零，置为废纸已耳。”胡文楷著录明清闺秀诗人3600余人，现仅存870余人的各类著作900种左右，散佚的数量是惊人的。我们能够见到的只是冰山之一角而已，不过它足以令我们叹为观止！
——以上节选自赵厚均新著《明清江南闺秀文学研究》之绪论
《明清江南闺秀文学研究》
赵厚均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5月1版1次
作者简介：赵厚均，1974年生，重庆永川人。2003年获复旦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后于华东师范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现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2015年赴加拿大麦吉尔大学东亚系公派访学一年。出版专著《两晋文研究》，整理注释《园综》，并编著《中国历代园林图文精选》（明代卷），参与编纂《江南女性别集》（1-5）、《江南家族文献丛编》（上海卷），担任《历代女性诗词鉴赏辞典》副主编。主持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历代女性总集叙录与文献整理”和教育部社科基金项目“明清江南女性文化与文学”。
《明清江南闺秀文学研究》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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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 论 明清江南的发展与女性文化的繁荣
第一章 闺秀结社与文学活动
第一节 诗社的发展与江南闺秀诗社
第二节 清初钱塘蕉园诗社活动考论
第三节 清中叶吴中清溪吟社考论
第四节 从《名媛诗话》看乾嘉道时期的闺秀文学活动
第二章 江南闺秀家族文化探析——以阳湖张氏闺秀为中心
第一节 阳湖张氏的家族传统
第二节 飞来飞去岂自安，天涯消受雪霜寒——汤瑶卿和《蓬室偶吟》
第三节 一门风雅得涵濡，巾帼淹通亦宿儒——张䌌英与《澹菊轩诗初稿》
第四节 可怜一例笑东风，不解红颜即黄土——张英与《纬青遗稿》
第五节 咏絮才嫌笔力单，大家风格振吟坛——张纶英与《绿槐书屋诗稿》
第六节 高怀除似梅花月，离思都生雁字天——张纨英的生平与作品
第七节 张氏门中其他诸女
第三章 闺秀的文学星空：明清钱塘闺秀论丛
第一节 彤管与箴管并陈——明清之际的钱塘闺秀顾若璞及其创作
第二节 自写闲情依翠竹，爱看清影浣春纱——钱凤纶与《古香楼词》
第三节 满架牙签销日月，半生心事许烟霞——徐德音及其作品论析
第四节 珠光落纸探千颗，兰畹生香秀一枝——方芳佩的生平和诗歌
第四章 明清江南闺秀文学的文化透视
第一节 明清江南闺秀笔下的昭君形象
第二节 悼亡传统与顾若璞的伤悼诗
第三节 疾病诗学与金逸的诗意书写
第四节 归懋仪的生平与闺塾师生涯论析
第五节 骆绮兰的才名意识与文化转型
结 语
主要引用和参考文献
附录一 清初女诗人徐德音集外诗文补遗
附录二 清顺康间闺秀词补遗
附录三 本书所及明清闺秀作家简介
后 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