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 1967 年,来自危地马拉的安赫尔 · 阿斯图里亚斯凭借其具有典型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品《玉米人》拿到了属于这一独特流派的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最为世人熟知的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却是马尔克斯的《百年独》。
这一写作实践方式第一次在整个世界亮相的那一年一一即《玉米人》获得诺贝尔奖的那一年,也恰恰是马尔克斯开始发掘其中内涵的种种文化现象,探索现实主义在当代的新流向与新发展,将《百年孤独》这部名作公之于众的一年。
早期的拉美评论家将魔幻现实主义看做对现实生活的诗化和一种否定,随着这流派各名家的不断发声,所谓的“否定”渐渐演变成幻想和现实的融合,他们都表示,没有对现实进行任何的夸张与虚构,而是忠实地按照了生活的原本面貌进行描写由此可见,对于“魔幻”的界定是以传统现实主义为参照而区别开来的,我们在理解魔幻现实主义与马尔克斯的关联时,有必要对这一概念先进行一定的讨论。
而魔幻与现实在其中比较突出的显应方式,是对现实自我与魔幻想象的他者关系间亦真亦幻的转换,以及其在固守与超越间的完美和谐。
本章将主要分析这种“魔幻现实”风格的主要来源:自我与他者关系。
20 世纪 50 年代前后,拉美文坛中开始出现了将“魔幻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创作与流派的提法,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光怪陆离”“梦幻”“荒诞”,幻想与现实的事物交织在一起,使故事充满了神奇与魔幻的色彩,都是人们谈及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第一反应。”
但从马尔克斯的创作来看,这是一种误读和曲解,因为魔幻的背后是拉美独特的现实,是马尔克斯对拉美民族特性的反思,是对拉美未来的关注。
毋庸置疑,拉丁美洲独特的地理文化是滋养马尔克斯创作的土壤,正因如此,早在马尔克斯之前,其所在的拉丁美洲地区已经诞生了一定数量近乎所谓“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
马尔克斯与外祖母的故事如今已为我们熟知,在他自己和别人写作的传记及各类访谈中,他不止一次提到幼年居住在那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古宅中听外祖母讲述那些阴气森森的恐怖故事与神话传说,危地马拉作家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的经历与之相似,其优秀的文学感知能力同样受惠于外祖母的熏陶,那些童年时期曾听闻的印第安神话故事,显然影响了他后来的小说创作,《总统先生》与《玉米人》等作品都已流露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
我们很容易想起《百年孤独》的结尾处那场持续了整整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瓢泼暴雨,让马孔多在衰落前夕彻底沦为一片泽国,由此可以联想到格兰德大妈,权势滔天,甚至占有所有的水。
透过流动在马尔克斯小说中的“雨水”,所看到的是印第安文化中自古对雨神的传说,这片长期处于原始状态的土地相信“雨神恰克在看护幼树,而其后的死神阿普切则走来折断了树木”。
那些神奇近于魔幻的现象在马尔克斯的笔下俯拾皆是,纸面背后的,是以此为代表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伴随着无处不在的地理文化烙印。
拉丁美洲原住民的神明崇拜几乎都是以自然界的事物作为神祗的原型,不止是拉丁美洲,古老的两河文明如埃及、巴比伦等都遵循着这一规律,神明崇拜指向了他们对未知的阐释权和体系化,文明对权力体系的建构即从这一概念开始,从定义神明到定义祭祀仪式的物资清单,再到定义神职人员的家族血脉,文明通过不断定义的方式掌控着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未来。
在拉丁美洲,旧的神明虽未陨落他们存活在拉美人们的生活方式之中,但他们与新式生活的违和感和格格不入,使得“失去定义能力”的人们不得不生活在无法掌控生活的无力的孤独之中。
或许可以这样认为,魔幻现实主义对拉美的“再阐释”“再定义”,乃是一种试图从主流文化体系中解构话语权力,将其归还到真正居住在此地的人们手中的书写模式。
马尔克斯的思考不止于此,他在此基础上向前一步,将糅合了嫁接而来的欧洲-基督教文化、非洲黑人文化和拉丁美洲本土的印第安文化的混合文化纳入整体的思考,他注意到加勒比的历史的魔幻色彩“是黑奴从他们的非洲老家带来的,也是瑞典、荷兰以及英国的海盗们带来的”。
尽管历来各家对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提出的种族环境决定论莫衷一是,但这类诠释确乎为我们理解马尔克斯的魔么现实主义提供了一个较为恰切的入口。
马尔克斯所在的这片地区由于人文历史、地理要素等众多复杂因素的交相影响,似乎“天然地”充满了魔幻色彩,我们从“拉丁美洲”这一称谓的左支右绌中便可见一斑:它在地理上是美洲的一部分,却不被完全接纳地融入“北美”与“南美”地区,而被孤立地划分出来,将其称为“拉丁美洲”。
然而,它与“拉丁”的关系却因为其被殖民、被统治、被剥削的悲惨历史。
因此,“拉丁美洲”这个称呼所体现的,既是在地理概念上难以包容实际的范围,又是在文化范围上被“排外”出现而表现出与拉丁文化脱节的疑难一一“因为在这个地区除了拉丁文化之外,还存在着其他的重要文化。
这些成分经过汇合、碰撞、冲突、调和与融合之后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结构”。
从其立生之处,这个地方就是一个典型的、被创造出来的“他者”身份:地理他者、文化他者。
因此,“拉丁美洲”在本质上就是一个复杂的文化概念,代表一种杂糅了已经偏离其原型的欧洲文化、美洲土著文化与非洲文化的混合文化结构。
但是,马尔克斯对这片土地的描写,对这里发生的各类故事,便不自觉地带有着“自我”的本土观照。
尽管这一与别处截然不同的文化及地理渊源使得拉丁美洲被沦为含混的甚至被歧视的“四不像”,这却是马尔克斯生长于斯并深沉同情与热爱的土地。
也正是这片土地的复杂含混,让他见惯了别处见不到的奇特的事件,土地与族群沟通着如外祖母所描述的梦幻世界,自然而然地写出在他人看来完全与现实违拗的“魔幻”情节。
如他曾提到的,《百年孤独》中被黄蝴蝶缠绕主人公一一马乌里肖·巴比伦,来源于大约五岁时对一名电工的记忆,记忆中外祖母拿破布赶一只黄蝴蝶,抱怨着“这个人一到我们家,这支黄蝴蝶就跟着来了” 马尔克斯不仅是改造他自身本我所存在的现实,其所生存的现实本身就已经超出寻常人想象的范围,由此诞生出另一种观察现实与思考魔幻现实主义的视角:不被创造的创造,这更具有魔幻色彩。
以气味为例,肠胃疾病在马尔克斯的小说中反复出现,这与哥伦比亚加勒比海边沼泽地区的地理环境相关,热带丛林的植物气味有害肠胃,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便很难真切地领会马尔克斯小说中主人公对气味的敏感,当乌尔苏拉逐渐失明,是气味让她仍然能对所有东西的位置了如指掌,且远比凭借体积和颜色来定位更有效,其中的意义非比寻常,“她由此终于免去了认输的羞耻”。
或许有感于此,马尔克斯相信“有那么一种可以称之为准现实的东西,它远非形而上学,也不属于迷信和形象思维,而是作为科学研究的不足或有限的结果存在着”。
关于《百年孤独》的讨论,时间议题被投以无数关注,其时间线之独特,单就故事开头的第一句话就囊括了过去、现在与未来三种维度,预示了后来整个故事周而复始的循环时间圈,几乎每一个故事都从终点开始,再由终点回到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次铺开,最终构成首尾相接的闭环。
不难发现,哥伦比亚一度打不完的战争、看不到尽头的分裂局面,以及陆续粉墨登场的独裁统治者,都是隐身在《百年孤独》这场悲剧的幕后现实景观。
与此同时,经年累月间评论者一次次提醒我们注意布恩迪亚家族的成员名: 何塞·阿尔卡蒂奥和奥雷里亚诺。”那众多重复的人名一开始可能会使读者感到迷惑。
但是综合在一起,它却构成了一种不可缺少的正式手段”,我们可以理解为《百年孤独》刻意地塑造出某一类型的行为模式与家族的气质,不断重复的男性取名暗示并指引了布恩迪亚家族周而复始、最终徒劳无获的命运。
但除此之外我们应该注意到,当被问及重复取名的缘由,马尔克斯也曾直截了当地表示:“这是拉丁美洲的习俗,并非我有意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