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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常贺雪捡了个乞丐回家。
她有晨起散步的习惯,绕着平江府的护城河,一树一树的杏花,那乞丐恰好就歪倒在一棵杏花树下,脸色发青,身上发肿,眼帘下还有一些诡异的紫色血丝。
常贺雪替他把脉,如获至宝。
这家伙中了七八种毒,竟然没有死,那些毒素在他的身体里纠缠不清,暧昧难分,常贺雪已经很久没遇上这样有挑战的病患了。
回家之后,烧了一锅热水,将乞丐浆洗一番,就好像洗衣服那样又揉又搓,那乞丐晕着,完全不知道自己遭受了什么样的非人对待。
常贺雪拿他做试验,下手很狠,多用虎狼药,每日替他煎三大碗药,行针一次,药浴一次,这乞丐偶尔醒转过来,没多久就又晕过去,连你是谁这是哪儿都顾不上问。
直到七日之后。
那日,乞丐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个白纱帐中,屋外阳光大好,透过纱帐照进来,暖融融的。他动了一动,只觉浑身无力,他深吸几口气,试图用内力,又顿觉似乎有百根针扎进心里。
“你身中七种剧毒,我将你的内力锁住不令毒素流动,所以你现在的内力凝滞,动则生痛,所以还是莫要随意动用内力了。”
说话的声音很浅,乞丐透过白纱帐望去,只见一个白素长衫的高挑女子在帐外忙碌,药炉在她身旁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
“我是常贺雪,郎中,把你从护城河边儿捡来的,喝药。”
常贺雪将纱帐掀开,塞过一个碗去,那药汁又黑又浓,闻之令人作呕,乞丐闻了闻,嫌弃道:“你让我喝蜈蚣啊!这不得要再多中一毒!”
“哟,还是个行家,爱喝不喝,反正你的毒我也差不多弄明白了,对你已经没兴趣了,若是不想治,就快点滚,记得帮我带上门。”
常贺雪说着,端着药罐转身走了。
“喂,你这郎中,也太不敬业了吧!”
“你也没给我诊费啊。”常贺雪的声音隔着窗子传过来。
乞丐看着那碗透着几分诡异绿色的药汁,咬着牙灌了下去。
接下来几日,乞丐当然没走,常贺雪人不大地道,但是医术确实有几分玄乎。
“不走可以,但是你必须听我的,若是有半句不听,早点滚蛋。”常贺雪不喜欢不听话的病人。
乞丐连连作揖:“听听听,都说医者父母心,又说孝者顺为先,自然是一切听从郎中大人吩咐。”
常贺雪点了点头,但总觉得这话有几分奇怪,走出许久才反应过来,恰好手边有她平日采药的镰刀,随手就劈了过去。乞丐一闪头,摸了摸自己脑袋顶上的毛,就见那镰刀将将戳在他脑袋顶的横梁上。
“孝顺?你是说我像你娘?我可还没老到能有你这么大个儿子呢。”
乞丐僵着脖子点点头。
“再敢这般胡言乱语,你信不信,我能叫你身体里的毒宝宝们,再多出几个来。”常贺雪笑眯眯地看着他。
乞丐急忙点头,然后又摇头。
“又点头又摇头,什么意思啊?”
“点头是小的不敢了,摇头是小的一定不再胡言乱语了。”
常贺雪没想到这家伙这般从善如流,方才一点恼火一时也不好再同他计较,接下来又聊了几句。
这乞丐自曰林枫,说是东林郡人。常贺雪想要按照下毒人的籍贯讯息,来推导一下毒的种类,问他:“谁给你下了这样狠的毒?”
林枫笑出一口白牙:“谁给我下毒,我确实不知,但至于为什么嘛,也许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武功又好,又或者是为了遇见雪郎中呢?”
常贺雪当然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他所中奇毒都是需要许多奇珍异宝才能炼制,寻常人能得一味,都已经是泼天之财了,也不知这家伙到底什么底细,有人愿意花那样大的价钱来搞死他。
不过常贺雪对这件事的兴趣维持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她用小拇指想想都猜个差不离,日头底下无新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没劲。
于是常贺雪笑道:“有可能,毕竟我也长得又好看,医术又高明。”
林枫一乐,有点棋逢对手的感觉。
其实林枫这个人挺有意思的,为了让常贺雪给他瞧病,这厮是耍宝卖乖,奴颜婢膝,常贺雪当然也很配合他,于是那阵子药庐中洗衣做饭、庭院茅厕都有人打理,美其名曰“病人怎么了,病人也需要多活动啊。”
拔毒之痛仿若将钉子从骨头里拔出来一般,他从来一声都不吭,可若是替常贺雪劈点柴磨点药,蹭破点油皮,就眼角包泪求安慰,实在是一副戏子脸面,演技高超,活宝一个。
直到三个月后,他留下“救命之恩,来日必报”的一张字条,不告而别。
常贺雪随手将那字条丢进火炉,继续熬药。
到了秋天,她也整理了行装,离开平江府,去往四处行医。
2
自秋到冬,常贺雪沿平江往北,到了常林,大雪纷飞。
她错过宿头,只得同一群行人躲在一间猎人们春夏打猎暂居的木屋里。常贺雪爱美,穿的有些少,冻得瑟瑟发抖,旅人中有人点起篝火,她凑近些,身上才有了微微暖意。
她身边坐着一对夫妻,那妻子身怀六甲,面容柔静,常贺雪看了看她的脸色,虽奔波劳碌,倒也无甚大碍。
大家伙闲来无事,有人说起故事:“你们知道这常林匪吗?”
“知道,知道!”这行人中许多自东边来的商贾,自然知道各条道路上的匪患。
“咱们这次,可别遇上他们,听说那常林匪的老大,身高八尺,豹子眼,狗熊腰,一道破脸疤,直从脑门到下巴,他那个兵器……”
立刻有人不满了:“你可别说了!咱这些人都是些小本买卖生意人,真被这山大王盯上了,全家老小,靠什么!”
却不料说什么来什么,正那时,风雪中传来捶门声。
“里面的朋友,让我们躲躲风雪吧。”
说话的声音是个男人,小木屋里一众都惊了,无人敢应答。
“咚咚咚!”门被捶得震天响,整个小木屋都在摇晃,不等屋里人动作,门啪的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头戴斗笠,身若棕熊的家伙拱了进来,他的背上背着一把宽刀,仰起头的时候,只见得一道长疤好似蜈蚣一样爬在他的脸上。
这人走进小木屋后,直起身体,脑袋几乎顶到了天花板,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倒是常贺雪发现那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黑色武装,也戴着斗笠,怀里抱着一把铁剑,垂着头靠在墙壁上。
常贺雪听见他发出了一声很细微的笑声,似乎是嘲笑,似乎是冷笑。
这个人,比那个熊一样的家伙,更危险。
常贺雪握住了药箱里的机甲弩。
熊一样的男人扫视了一圈在火堆旁的众人,道:”你们谁是南徽人?”
常贺雪一凛,南徽国与大文朝从前关系不错,这几年却生出些不平顺,若这家伙真是方才那几个人说的什么常林匪,难道南徽国与大文朝匪帮有关?
“我不是……我是大文人,我是西京人……”
“我……我也不是……我也是大文人,我家居平江……”
……
到常贺雪的时候,常贺雪看也没看那人,淡淡道:“京都人。”
那人暴吼一声:“撒谎!你们都在撒谎!全部给我抓起来!”
常贺雪惦记着身边的孕妇,手中握着机甲弩刚要站起来,忽然膝盖一软,摔倒在地,原来是被一块石子儿砸到了环跳穴。
常贺雪看向那石头子打来的方向,是那个黑衣武装的青年人,那人微微向她掀了掀斗笠,一双星眸,一口白牙。
林枫。
3
被关在山匪地牢里的时候,常贺雪已经在脑子里撕了林枫二十七遍,每一遍都有具体的刑法让他痛不欲生。
“哎哟……哎哟……我……我不行了……”
原本还好好的孕妇似乎是受了惊吓,整个人身上开始出冷汗。常贺雪急忙过去,握住她的手,道:“没事,放轻松,我是郎中,我会帮你的!跟着我,呼……吸……呼……吸……药箱……”
常贺雪忍不住骂了一句不大好听的话,被押进这地牢的时候,她看见林枫抱着她的药箱,正在摆弄机甲弩,还笑嘻嘻冲她做了一个“射箭”的姿势。
常贺雪冲一个看守他们的山匪斥道:“你去把林枫给我找来。”
“林枫?谁是林枫!小娘皮子,还挺横!乖乖待着!”
假名?!他竟然连名字都是假的!
常贺雪气极,强忍怒火,回到那孕妇身边。
恰那时,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雪郎中,你好呀!”
“林枫!”
常贺雪起身,就见林枫一身暗红武衫,长发束起,神采飞扬。
常贺雪面无表情,也不客套:“药箱。”
“做什么用?”
“救人。”
“她?”林枫挑眼,越过常贺雪看向那个躺在地上*的孕妇,原本在照顾孕妇的丈夫察觉到林枫,眼神躲闪了一下。
常贺雪并没有察觉,林枫笑道:“哎呀,不急,不急,我来帮你嘛!不要生这么大气嘛!给我打开!”
门锁解开,林枫笑嘻嘻地进了牢房,常贺雪站在他与孕妇之间,沉声道:“我不管你是谁,她身怀六甲,你不能动她。”
“我没有要动她啊,我只是帮她看看,到底是要生了,还是……”
正那时,林枫忽然将常贺雪一手扯过,就见孕妇的丈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闪着蓝光的匕首,正刺向林枫眉心。林枫随意闪过,而那孕妇忽从地上爬起,扑向林枫,而她手中也有一把蓝光匕首。
蓝光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气息,常贺雪认出那竟是失传已久的晦毒,中着全身骨软而烂。
林枫抬脚将孕妇踢开,身后一群山匪涌上,将牢中众人捆了个严严实实。
包括常贺雪。
林枫笑嘻嘻道:“这个小娘皮,送到我屋里。”
“是,老大。”
林枫的卧室在一处小山峰顶,是一处难以攀缘的小楼。
小楼四周十分开阔,一棵树都没有,只能见远处群山缭绕。
常贺雪被麻绳捆得难受,但这一次她已经失去了手撕林枫的兴趣,林枫笑着自窗户里翻进来的时候,常贺雪只是看着他,淡淡道:“好玩吗?”
“好玩啊。”林枫笑得还挺开心。
常贺雪不说话了,她闭上眼睛,没有兴趣看那个骗子。
场面一时尴尬起来。
林枫走过来替她解开身子,常贺雪站起来反手一个耳光。
“啪”,山谷里传来回声。
“我可以走了吗?”常贺雪揉了揉手腕。
“暂时……还不行……。”林枫扯了扯嘴角,脸火辣辣的疼,这个小娘们儿手真狠。
“我只是郎中,不是南徽的奸细,对你的事没有半点兴趣,你留着我做什么?*了?”
“可是你有河海盟少主的机甲轻弩,洛川说那弩太凶,在灭了海寇之后,几乎将弩都销毁了,当世仅存几把,我需要时间研究。”
“你到底是谁?”常贺雪面露不解,“一个山大王,研究机甲弩做什么?”
“我不会做坏事的,你放心,哪怕是那个要*我的孕妇,我都会让她把孩子生出来,我欠你一条命,会还的。”林枫抬起头,依旧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常贺雪冷笑:“你让我怎么相信一个连名字都是假的人?”
“……林枫不是假名,只是很少人知道而已。” 林枫扭头,自窗子翻跳了出去,常贺雪看着他的身影,眼里晦暗不明。
山中盗匪要研究机甲,这件事不是小事。
虽然机甲极难,普通人想要研习一二极为困难,但是常贺雪莫名觉得那个林枫,他真的能靠拆一个机甲,就学会如何去再造一个。
4
十日之后,林枫送常贺雪下山。
常贺雪的眼睛被黑布蒙起来,她知道这是不能让她知道山匪的老巢在哪里。
林枫本想用一根木棍牵引着她,可常贺雪完全不接,纵然目不视物,却挺直脊背,脚下生风。
逞能过度易磕脸,就在常贺雪脚底下没踏稳向前摔的时候,被林枫捉进怀里,起身跃上高树。
林枫轻功很好,常贺雪只听得脚踩树枝,林间风响,松涛阵阵。林枫身上有药香,苦菊与甘草,那是她给他配的清心丸,助他毒后稳固身体的。
林枫将常贺雪送到一处溪水边,替她解下了蒙眼的黑布,然后将她的药箱还给她,常贺雪掂了掂,不轻反重,机甲弩依旧在里面。
林枫笑:“本来想和你说青山不改,来日再见的,不过你应该不想再见到我了。”
常贺雪没有说话。
林枫道:“那就这样吧,你沿着溪水,就能到一处大镇子,那就祝你愉快,日后不见吧。不过我欠你的那条命,只要我活着,就都算数,你若是有麻烦,去每个大镇的马市,我在药箱里放了信物,你拿着那信物,说白狐月影的名号,就会有人帮你。”
他冲她挥了挥手,一闪身,没入丛林,不见了踪影。
常贺雪打开药箱,发现里面多了几包点心,两壶酒,还有一些零嘴玩意儿,都是这几日她在山上吃惯的。机甲弩被装在一个特质的鹿皮袋子里,方便背在身上,袋子的一角,绣着一个很秀气的“雪”字。
常贺雪知道这是林枫的手笔,在她那里治毒的时候,她就发现这厮不单是洒扫烹调,女孩子的女红他也十分上手。
至于那个他所说的信物,则是一枚软润的白狐玉雕,手掌大小,那玉雕下刻着一个“枫”字。
常贺雪沿着溪水走了一阵,忽见树下有一匹白马,那马十分温柔,一双眼睛似乎装着万千春水一般,常贺雪一见就好喜欢。靠近之后,白马上还挂着一根布条:“我叫胭脂,我在等我的主人,雪郎中。”
“林枫……”常贺雪念了一遍那家伙的名字,“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有了白马胭脂,常贺雪在日落时分赶到了六香镇。
入夜,她提笔写了密信,对着窗外,轻唤了一声“杏叶”。
树影之中,一个身穿黑衣小巧玲珑的女子轻轻落下,钻进了她的窗户,半跪在桌旁。
“公主。”
“这信送去京都。”
“是。”
杏叶接过常贺雪手中的信,塞进怀里,就要消失,常贺雪却道:“京中没有信回来吗?”
“有。”杏叶自怀里掏出整整一摞信件,递了过去,仍是垂首半跪的姿势。
常贺雪接过,忍不住笑道:“你胆子真大,不怕母皇知道,置你的罪?”
“公主不想知道京城的事,杏叶就不会让公主知道。”
“所以我说过我不叫你,你不许出来,你就真的眼睁睁看着我被林枫那个家伙关进地牢?”
“是。”
“你也不怕我被他弄死。”
“公主会叫。”
常贺雪看着她,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杏叶惯来以她的话当作是唯一,也素来以她的喜怒当作自己的全部。
常贺雪是大文朝第五位公主,也是即将要嫁去南徽国和亲的公主。
大文与南徽素有和亲的传统,南徽地处西南部莽荒,与大文千里之遥,适龄的公主有三个,原本也不是一定要常贺雪出嫁的,只是她上面的两个姐姐已经私底下有了情郎,常贺雪自然不愿意看着姐姐远嫁,她只是向母皇提出一个要求:自在三年。
三年之后,自愿出嫁。
现在看来,当年的自己实在天真,她怎么会相信一个体会过自在生活的人还会老老实实回到牢笼里去呢?
常贺雪看着杏叶,杏叶自四岁起,就在她身边做婢女,后来被暗卫总教习发现武学天赋,招入暗卫。女子做暗卫本就奇少,可杏叶实在是天赋异禀,不单武学天赋奇高,更是因为身量较小而十分善于隐匿,常贺雪离京的时候,杏叶被派来暗中保护她。
如此算来,杏叶是陪伴她最久的一个人了。
常贺雪道:“待我回京待嫁,你就别同我回去了,我会与母皇说放你自由。”
杏叶道:“不。”
杏叶向来话短,半点转弯都不会,一点心思都不藏,常贺雪道:“我自要回去嫁人,从一个牢里嫁去另一个牢里,你跟着我做什么?好玩吗?”
“不好玩,但是要陪在公主身边。”
常贺雪无奈:“为什么?这几年你虽然隐在暗处,但也算同我见过许多地方了,你难道没有想去的地方吗?想做的事吗?”
“没有。”
常贺雪只得摆摆手,让她去送信,却不料榆木疙瘩杏叶忽然主动问:“公主要知道林枫的底细吗?”
“知道他的底细做什么?”
“公主与他有缘,总能见到。”
常贺雪好笑:“我要劳什子缘分做什么?嫁去南徽之后伤春悲秋吗?”
杏叶当然没有多言,闪身离去,常贺雪一人坐在窗后,看着树影摇晃,从背篓里将林枫送她的酒翻出来,一小口一小口吞着。
那个林枫给她的白狐玉雕,被放着桌子上,小狐狸弯着尾巴,微微挑眼笑,像极了林枫那个狡猾的样子。
林枫,是啊,知道他是谁做什么呢?
他是亡命徒,她是囚徒,都不快乐。
5
常贺雪想离京城越远越好,索性策马向西北边防而去。
大文与西羌的边境上有一个小城,名曰逢吉,常贺雪就暂时在那逢吉住下,城中有许多伤兵,常贺雪就替伤兵制药。
城中有六香楼,这里有逢吉最美的姑娘,卖逢吉最好的酒。
眼看着归期越来越近,常贺雪心中就越来越烦躁,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六香楼里。花楼里的姑娘是最自在也是最不自在的,因为她们的不自在,全然是为了旁人的自在,在那里尽可以放浪形骸。
常贺雪拿一百两金子,包了楼里最漂亮的姑娘。
“你替我上妆。”常贺雪坐在镜前,对身后美人道,美人姓苏,名栖,对面前这位女客的要求虽然费解,却并不拦阻。
“姑娘想要什么妆?”
一面镜子里,两个女子,都美极,却美得很不同。
苏栖是柔美,五官轻巧玲珑,笑得轻暖,好似被水一点一点打磨过去,哪里都是润的,一双眼浅浅淡淡,叫人一看就心中舒服。
常贺雪则不同,她眉眼开阔秀丽,一双眼,似深潭,极黑极深,那里面的东西,叫人看不明白。
“你们楼中女子迎客的妆。”
“姑娘面容疏朗大气,那妆艳丽小气,不适合姑娘。”
“没什么不适合,总归做的是一样的事。”
苏栖看出她心情不好,顺了她的意,果然那飞燕妆成,常贺雪却陡然平庸起来。
常贺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道:“若是客人不开心,你们有什么方法能叫他们开心?”
苏栖道:“他们的不开心是逢场作戏,我们自然也是逢场作戏,唱戏弹曲喝酒细语,自然还有一些红鸾帐里的玩意儿。姑娘的不开心却是真的不开心,苏栖不想逢场作戏,可与姑娘同饮,稍遣愁绪,毕竟人生本就苦多于乐。”
“好,那就喝酒。”
常贺雪喜欢这女子。
喝的醉了,苏栖引着常贺雪去一间碧纱橱里睡,那是她自己睡觉的地方,从未有过旁人。
常贺雪醉醺醺,眼角有泪:“你知道吗,我的自在日子要结束了,我得回去嫁人了,我不想嫁人,我想云游四方,给人瞧病。”
苏栖替她盖上锦被,世间皆有所苦,苦虽不同,结果却没什么差别。
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青楼歌女。
常贺雪在苏栖那里待得快活,就赖着不走,这西北边疆小城的花楼,是距离那个东部南徽国皇宫最远的地方。每日给姑娘们瞧病打理身体,花楼里能见众生,她不收钱,让姑娘们拿故事换,越离奇越好。
“今夜我有客,咳咳……咳咳……不能陪你……咳……你乖乖的,累了就早些歇着。”苏栖不过数日,就好似成了常贺雪的姊姊,总是担心她这,担心她那,常贺雪说她是天生劳碌命。
“你莫要去了,病还没好,又咳了。”常贺雪有些担心,苏栖几日前得了风寒,她调理几日,都没见大好。
苏栖笑笑:“无妨的。”
“什么了不得的客人,我替你去。”
苏栖哪里肯,常贺雪却被自己的念头攥住,怎么想怎么有趣,扫中可令苏栖昏睡的穴道,上妆换衣,蒙了面纱,去小院会客。
夜色悠悠,常贺雪一身鹅黄轻纱,赤足戴玲,沿着花楼小院的一湾溪水,去会那个苏栖嘴里很重要的客人。
来客正在雪白的槐花树下饮酒,看背影,一身墨黑锦缎长衫,暗银云纹,长发金冠,倒是个君子模样。
常贺雪学着楼里姑娘的样子,轻轻走到那客身后,笑道:“客人一人喝酒,可闷得慌?”
那客不答。
常贺雪又道:“这槐花将落未落,捡半开的用蜜渍了,泡酒润口,甜滋滋的,客人可想尝一尝?”
那客依旧不答。
常贺雪这些话都是这些日子同姑娘们听故事时学来的,自以为学得还是不错,不料那客人就是没有回应。常贺雪索性豁出去,娇声道:“客人可喜欢听曲,奴新学了一首《贺新郎》,可唱给客人听。”
那客人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笑。
常贺雪脸色变了,整个人好像木头一样僵直在地上。
客人回头,笑得都飙出了眼泪花。
林枫。
林枫指了指自己:“病人。”又指了指常贺雪:“郎中。”
再指了指自己:“土匪头子。”回指常贺雪:“被捉俘虏。”
到第三次不需要林枫说,常贺雪自己道:“恩客,歌女。”
林枫忍不住继续大笑,常贺雪本还绷着脸,最后忍不住也笑了,两个人坐在花树下,笑得打滚。
苏栖急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诡异的一幕。
她有些紧张,唤了一声:“小枫,贺雪?”
二人齐齐回头,看着苏栖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不住又乐开了。
常贺雪很久没有那样开心过,林枫也是,二人将所有事都抛下,痛痛快快地在花树下喝了一场,笑了一场,睡了一场。
常贺雪看着林枫那样坦然地歪倒在自己身侧,问他:“喂,那么多人想*你,你怎么这么放肆。”
林枫道:“有雪郎中在,快死了就将我救活嘛,怕什么。”
“你不怕*你的人是我?”
“这个有点怕……不过我欠你一条命,你要拿,我有什么办法?”
6
逢吉的这座六香楼,乃是林枫的情报站,当然并不止这一所花楼,林枫的势力远比常贺雪想象得要深远。
常贺雪问:“为什么?”
林枫道:“为活命。”
当然二人的再次相遇全然不在林枫的计划之中,常贺雪也知道若不是自己多事,也不会同林枫通过那样的方式撞到一处。
逢吉有大文的军队,也有西羌的暗桩,城内各路势力交错,常贺雪不知道林枫背后是谁,林枫也没有多说。
他对逢吉很熟悉,每日带着常贺雪在四处游玩,二人数次偶遇,这时可说相逢一笑泯了恩仇,毕竟是老天爷给的缘分。常贺雪的归期被她暗地里一推再推,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想走,好似若是能同林枫多待上一日,就能同自己的命运多抗争一分。
两匹马并肩走着,时至四月,山花烂漫,远处山峦,赤红、樱粉、雪白,一树一树,一层一层,开得繁盛。
常贺雪问:“你的马叫什么?”
林枫答:“黛墨。”
常贺雪瞥他一眼:“胭脂,黛墨,怎么都是女孩儿家的玩意儿。”
林枫又答:“我自幼在花楼长大,同那些姐姐们都很相熟,栖姐就同我好似姐弟……”
常贺雪道:“停,不想听你的事。”
林枫却道:“你听一听呗。”
常贺雪好笑:“为什么?你的事难道不该都是秘密,随便说给人听,被捉住把柄怎么办。”
林枫却道:“不想你误会我,那日你扇我一巴掌,真疼。”
常贺雪停马驻足,望向他:“就这原因?”
林枫想了一阵,又道:“老天爷总安排你我见面,有缘分,我不要被你误会。”
常贺雪想了一阵,低声道:“误会又如何,不误会又如何,你我有缘,可也大概就只是有缘吧。”
林枫刚要开口,常贺雪看着他,忽然恼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恼什么,喝了一句:“胭脂,驾!”
林枫哪里知道常贺雪为什么忽然恼了,急忙纵马追上,可孰料就在要追上的时候,危机陡现。
八个黑衣人,围住了常贺雪,更险的是,这八人脚下各踩着一个小型圆盘机甲,机甲外圈是刀锋,飞快旋转,一边可助他们凌于半空,另一边但凡靠近之人,非死即伤。
林枫的脸沉了下来,长剑一抖,鞘被他掷在地上。
八个黑衣人结的是北斗阵,阵眼天枢在其中两个人身上流动,整个阵变化多端,林枫仗剑护在常贺雪身侧,道:“等会儿我说射,你就射。”
“他们是来*你的。”
“抱歉,连累你了。”
“能解决吗?”
“咱俩一起,应该可以。”
林枫忽然自马上一跃而起,黛墨一惊,好似迅雷烈风,将阵突开,八人转瞬又迅速结阵。
林枫大喝一声:“天机!”
常贺雪机甲轻弩瞄中,嗖的一声,天机倒地,其中一个阵眼迅速补位,这几个人配合实在默契。
林枫眼若灿星,常贺雪扶住机甲,等他下一个号令。
机甲轻弩威力极大,七人看出常贺雪只有机甲弩护身,收缩阵型,环住常贺雪。
林枫游在阵外,呵斥道:“他们让你们来*我,对着一个郎中算什么本事!”
七人不理,林枫一个懒驴打滚,冲入阵内,代价是自那七人机甲锋芒划过,身上皮肉烂了不少,脸上也带了一条血口。
常贺雪有机甲轻弩在身,本不算紧张,看着林枫滚进来,喝道:“你疯了!”
“你别管!”林枫是真怒了。
他手中剑忽然剑光大盛,旁人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就见得地上起来一阵烟尘,烟尘之中,林枫连斥三声:“天璇,玉衡,开阳!”
常贺雪也顾不上其他,按着林枫所说方位射出去,就听得又有三人坠地。
八去了四,剩下四人不成气候,常贺雪就见空中划过一道连续的血珠,地上一片尸体。
林枫身上被机甲划破了许多小口,虽都不深,可都在流血。
常贺雪走到他身边:“走吧,我给你包扎。”
7
再一次变成郎中和病人的关系,林枫老实多了,一点也不油嘴滑舌,常贺雪替他给身上的伤口都上了药,因为伤口又细又密,反而不易包扎,只能拿一个扇子轻轻扇着,减少一些灼热的苦痛。
林枫说:“我爹是个混账。”
常贺雪道:“我爹是个英雄。”
林枫又说:“他为了他的那些事,眼看着发妻进了花楼都不肯救,现在他家大业大,儿子们也多,为了那些家业吵得不可开交,动刀动枪,这个时候有人给他出主意,古之有训,嫡长子继承……”
常贺雪明白了:“所以*你的,是你爹的小老婆和儿子们。”
林枫苦笑:“三十八个儿子,为了*我,竟结了盟,这天底下*人的手段,几乎都被他们想尽了。”
常贺雪赞叹道:“你父亲,真能生。”
林枫道:“你是不是应该同情我真可怜,每天天一亮,就担心哪位哥哥弟弟又想出什么手段来*我。”
常贺雪想了想,道:“你的生命力,真顽强。”
林枫笑,常贺雪也笑。
到了常贺雪离开那日,林枫没有出现,他不敢去送她,只要自己出现的地方,必然有死亡,常贺雪是个挺好的姑娘,还那样好看,他有点舍不得她。
可是他也知道,他不能在自己身边放任何一个与他有情的人。
朋友、爱人、亲人,任何人都可能因为他而死去。
可偏偏,他又是个很容易生情的人。幼年时他曾救过一只黄鹂鸟,时时刻刻捧在手心里,睡觉都要给它盖上小被子,可是那黄鹂死后,他这辈子就不再养鸟,连鸟叫都听不得。
常贺雪走后,林枫觉得自己完了,以后中了毒受了伤,难免要去找郎中。
看见郎中就会想起常贺雪,这叫他怎么过。
苏栖拿着小小的物事从屋外走进来,林枫钻在被子里不见人,苏栖看着他,叹息一声,将东西放在案上,掩上门出去了。
林枫掀开被子,小小的白玉狐狸窝在案几上,屋外压在窗户上的花枝是那夜二人喝酒的槐花,风将花送进来,落在玉狐狸的头顶上,软软的。
林枫跳下床,握着白狐狸跑了出去,苏栖在后面问:“你去做什么?”
“送出去的东西,我才不要!我去还给她!”
“你知道她是谁吗?”苏栖扯住他。
林枫回头。
原来林枫也故意没有去查常贺雪的来历,好似如果知道的多了,就会将她也拖进自己的不得不去面对的血雨腥风、阴谋诡计中。
“她是大文五公主。”
林枫一愣。
过了半晌,他才道:“栖姐,我要回南徽。”
8
回到京都皇宫的常贺雪,也时不时就会想到林枫。
他又会出现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又有人去*他了?他还活着吗?
常贺雪所居的红瑚殿里,落叶飘了一地,她不许人扫,就看着落叶一层一层堆积,她有个很傻的念头,若是落叶积得厚,林枫来瞧她,踩在落叶上,她就会听见。
林枫当然不会来瞧她,她是待嫁的公主,他是亡命的山匪。
可是在落叶发出一阵响动的时候,常贺雪还是坐直了身体。
是杏叶。
常贺雪趴回了桌子,百无聊赖地继续看窗外的落叶,杏叶将一个小小的软包放在她手边,然后转身就想悄悄走掉。
“什么?”常贺雪没兴趣打开。
“狐狸。”杏叶老实答。
常贺雪打开一看,果然是她托苏栖送回去的那只白色软玉狐狸。
“他人呢?”
“没见。”
“那这东西怎么来的?”
“托人送来的。”
“那个人呢?”
“走了。”
常贺雪看着杏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但凡她机灵一点,自己是不是就有机会再见一次林枫,可是……
她知道自己不该怨杏叶,她只能怨自己,怨自己是公主。
不料杏叶却道:“还有一句话。”
“什么话?
“让和亲队在南徽边境多候三日,见十八枚烟花迎星,再入城,若是没有,他说让公主就带着和亲队回大文。”
常贺雪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去抢太子位了,抢到了,就娶公主。”
“他到底是谁?”
“南徽大皇子,李林枫。”
她救下中毒乞丐好生照顾,身披嫁衣和亲时,才知对方是皇子。
常贺雪坐在送嫁车队中,前百人行旗子,后百人抬鸾,一字排开的嫁妆红妆,蜿蜒在山峦之上。
常贺雪一身重莲红九彩嫁衣,金冠双凤步摇压着黑发,珍珠帘遮着面,半闭着眼,静静等着。
她的膝盖上放着一个略微有些旧的鹿皮袋子,袋子一角绣着“雪”字,袋子上压着那柄熟悉的轻甲机弩。
“嘭!哗啦啦啦!”
一声烟火。
常贺雪没动。
接着又是一声,又是一声,直到十七声时,就安静下来了。
不等杏叶进来,常贺雪已经跨出鸾驾,喊了一声:“胭脂!”
白马冲来,常贺雪飞身上马,手中机弩已经满弦,杏叶看她样子,疑惑道:“公主,你要去做什么?”
“救人啊。”
“救谁?”
“我未来夫君!”
常贺雪顾不上和木头说话,就要纵马向南徽城里去,就在那时,却见城门洞开,两排兵士自城中奔出,领头的是一骑黑马,马上男子亦是红装。
林枫。
马上男子一边纵马,一边大笑,露出一口白牙。
在他身后,最后一朵烟花炸开。
后来常贺雪才知道,原来那日林枫回南徽,与那一干想要至他于死地的兄弟周旋,最终动了兵变,拿下皇权,胜利之后他有些紧张,点送信烟花的时候数错了。
可无论如何,兜兜转转,终于还是相见成欢了。(原标题:《相见成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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