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古道汉陵阙
——我的茂陵怀古情思
胡海林
箫声咽 ，
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
年年柳色，
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
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
西风残照，
汉家陵阙。
这首凄怆、萧瑟与悲凉的《忆秦娥》，与诗仙李白贯有的万丈豪情几乎天壤之别。我常常想，大诗人李白一反他往日恣意纵情的诗风，以流丽艳语去描写一个长安美丽女子的哀婉欲绝之情思。从“灞陵伤别”中的点点离愁氤氲里，“咸阳古道音尘绝。” 的冷清寂寥气氛里，我分明感受到李白寄情的哪个满怀愁绪的秦娥，在西风轻拂的咸阳古道夕照里，面对着汉朝那一座座如山似的陵阙，踮脚远望的一剪孤影投射出的内心巨大的悲苦。
诗人笔中的秦娥是谁？咸阳古道连绵陵墓和宫阙是实景衬托，还是寄托内心的暗喻？反正我读这词时，联翩的思绪立马就浮想到咸阳古道上的汉武帝刘彻和他最为宠信的臣子的茂陵里，没有一墓之席的他曾誓言要筑金屋而藏之的阿娇；那个从歌女逆袭成皇后，战战兢兢陪伴他40年的卫子夫；还有他风烛晚年时最宠爱的汉昭帝之母钩弋夫人。
无数次的西安行走，游遍了汉唐京都长安遗迹的角角落落，唯有茂陵一直未敢轻易地踏入。汉武帝的那段史，我读得细，读得精，读得豪情万丈、热血澎湃，读得涕泪滂沱、心如刀割。那历经53年，投入国家赋税总额三分之一才修建完的若干个“山丘”里的永眠者，会让我生出难以释怀的、又久久不能平息的远古幽思与意绪。
但我终究还是要去的。去看看那罩着雄才大略光环而著称了中国二千年的汉武帝，尽管他冷酷暴戾，巫蛊狱兴，是非不明地把屠刀砍向自己的子孙……
去之前的前一天，我在书房里又虔诚拜会了“挥毫三千年，一阅知古今”的司马迁，静心重温了他感慨啸歌能与《离*》对垒的《报任安书》。面对着汉武帝，他有着太多的切身痛楚与怨愤，“肠一日而九回”的忍辱负重，只为了完成“史家之绝唱”，只为了记录他眼前这个亦正亦邪的帝王，年轻时叱咤风云，兵威将盛，开疆拓土而创汉武盛世；年老时昏花晕脑，忠奸不分，*戮无辜而颁《轮台诏》谢罪天下！
初冬时日的茂陵，寂寥而空旷。我没有去已修筑成回廊花木，林荫繁茂，汉瓦雕石的园林式的茂陵博物馆内，那里是马踏匈奴，扬威大漠的甥舅组合，六出北疆的霍去病与七出边塞的卫青的墓地。而是直奔茂陵博物馆的西端，仍然一片荒凉的汉武帝陵冢。古来英雄士，各已归山河，走在早已被历史尘埃积土反复夯实的神道上，金人诗家赵秉文感叹：“渭水桥边不见人，摩挲高冢卧麒麟。千秋万古功名骨，化作咸阳原上尘。”，便在耳边一句一句地飘旋。从长着几棵稀稀疏疏松柏的高耸荒冢里，似乎有种汹涌扑来的透彻苍凉气息，恍如置身嘶鸣战马远去而只留下积野横尸的战场，不由得你思绪与感情不盘旋起伏，不忧伤悲凉。凡众的我，是站不到哪些钟情于汉武帝的史学家、政治家们的高度，去敬仰他千古一帝的内强皇权、彪炳史册的外服四夷。此时内心充盈着自然是芸芸众生的感悟，人生本过客，在世界微尘里，管你什么帝王将相不都是眼前这泉下的一杯黄土么？与千年前的唐人诗鬼李贺辞别长安去洛阳途中，路过茂陵而生出的“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悲凉幽冷、凄婉情态的感思，有一点点相似。不同的他是皇族子弟，面对着茂陵的荒凉冷落，他交织着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悲，吟出发自内心的《金铜仙人辞汉歌》，无疑会透出亡国之恸的凝重。而我只是一个小文化人，读了几本史书，现实中有点职场失意，有点生活烦恼，有点人生困惑，万端的感慨都纯粹是个人的三观认知而已。
踯躅与徘徊在刘彻陵冢前，尽管冬日的暖阳耀目而灿烂，清冷寒意仍从脖间侵袭到我的内心。我努力把思绪从韶华易逝，人生难久悲感里扯出来，把目光投向了陵冢西侧得到皇后礼葬的李夫人墓丘上。单纯从爱情讲，凭借一首《佳人歌》惊艳宫宴的李夫人算是幸福得一塌糊涂，集武帝的万千宠爱于一身。正处高光时刻的武帝，爱江山更爱美人，拿着倾国倾城的架势宠爱着李夫人。她的庞大家族因为她的美貌聪慧换来武帝的不一样的恩宠而腾达，又因为她的香消云散陷入万劫不复的族灭深渊。单言她的二哥李广利吧，那个直接制造李陵悲剧并殃及到太史公司马迁被阉，一个野心如野火，才华却像薄冰的贰师将军。仗着有个天生丽质好妹妹，早年出兵大宛，“捐五万之师，靡亿万之费，经四年之劳”，不过抓了三十匹骏马还朝，就青云直上被武帝拔成能与卫青相提并论的将军，成了朝廷最显赫的将军国舅。
但结果呢？九年后的李广利雄纠纠再征匈奴，粮尽矢无的七万汉军命丧大漠，投降匈奴后，自己的头颅仍然成了单于血祭苍天的银盘里贡品。远在长安的妻女连同七姑八姨的九族被*得干干净净，一个没留；甚至儿女亲家，当朝宰相，真正根正苗红的刘家王子王孙，中山靖王刘胜儿子刘屈氂，也被神惨色凄拉到长安繁华东市的街道上拦腰砍成了二截。
平庸和卓异、忠诚和背叛、懦弱和骁勇，在汉武帝手里，几乎最后都是悲剧。另一个声名煊赫且一门五侯的家族，做了38年皇后，最后却一副小棺草草葬在了城南桐柏亭的正宫娘娘卫子夫的家族。曾几何时，正值绚丽芳华，青春烂漫的卫子夫，以一曲《春宫》的婀娜舞姿，“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带着真正现实中浪漫童话色彩，一步步走进了未央宫的椒房殿。贫寒的卫氏家族也随着子夫的母仪天下，二个大司马将军的甥舅组合为汉室江山拓疆开土的强盛立下汗马功劳。“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长安市井的赞美谚语与太史公唯一好评的外戚宗族，最后也是族灭的凄惨结局。
“不忧家国任奸臣，骨肉翻为陌路人。巫蛊事行冤莫雪，九层徒筑见无因。”一首唐诗《望思台》剥开汉武帝的巫蛊之祸悲剧疤痕，未央宫里的人性之恶，睚眦横行，酷刑和栽赃殃及的是无辜者鲜血，三千年的中华史上前无古朝，后无来朝。古稀时昏聩的刘彻后宫，早已没有了金屋藏娇的欢声笑语，只有深深的寂寥和无从躲避的忧惧。色衰的卫子夫如此，豆蔻的钩弋夫人也如此，更别说在冷宫已成了痴呆呆的龙钟老太阿娇了。
倘若真如《汉书》班固所言的“巫蛊之祸起自朱安世，成于江充，遂及公主、皇后、太子，皆败。”，“如武帝之雄才大略，不改文景之恭俭以济斯民，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把数万无辜者丧命的血腥罪过通通归于酷吏奸臣，汉武帝只是一个被蒙蔽的悲哀的丈夫和父亲，唯一的缺点是不够向他祖父（汉文帝）、父亲（汉景帝）谦恭节俭。要不能以他的雄才大略，和《诗经》《尚书》称颂的圣王相比毫不逊色。东汉时的底层小吏班固，一个做梦都想弄个官袍加身的官迷读书人，煞费苦心地想通过《汉书》为自己升官梦捞点政治资本，为刘家王朝每一个皇帝都涂脂抹粉，极尽陷媚生花之能事，把汉武帝还淌着无辜者鲜血的脚下污迹洗得一干二净。
千年后的宋人司马光实在看不惯班固如簧巧舌的肉麻讴歌，反正也没有太史公屈居虎口之下，只能透过字里行间去吐心中块垒的险境，在他的传世鸿篇巨著《资治通鉴》中一古脑地把汉武帝拉回到历史应有定位：“孝武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无度，使百姓疲敝，起为盗贼，其所以异于秦始皇无几矣”。是的，一个华夏史上屠*儿女孙辈三代骨肉的皇帝，比起焚书坑儒的秦始皇，肯定有过之而无不及。看看他在位54年选任的13个宰相结局，善终者只有是石庆、公孙弘与田千秋，其余的不是罢相成白丁，就是被逼自*，更惨的是被腰斩族灭。汉武皇帝给予的恩宠和荣光，仿佛是死神屠刀上的阵阵寒光，是有着耀眼夺目的一刹那光彩，却更有致命锋利带来的悲惨。想想他治下那些妻离子散的天下苍生吧！连年不绝地对外征伐，以及削藩、巫蛊等一起起大案引发的动辄成千上万人的大*戮，让长安城外的渭水充满了无辜者的鲜血，连他自己的《轮台诏》中也不得不坦承他威风八面背后的民不聊生，有多少累累白骨？有多少家破人亡？以至于天下能当兵打仗的青年壮丁都快难找了。
也许此刻是我的怀古意绪太过沉重，感觉腰背已虚汗沾衣。想踏上陵冢丘顶举目远眺咸阳原上的初冬风景，步履却越迈越沉重，兴趣也顿时索然消失，只好怏怏作罢。虽然已是晌午时分，澄碧天空里发散着灿灿的串串缕缕光芒，但陵区内瑟瑟枯草与细尘黄土，一派萧条悲风而使人更感到荒凉落寞与寒冷。我脑海忽然霎那间电光石火般闪念了一下，意识到那个纵情豪放的谪仙人，为什么会把灞陵伤别的秦娥，吟诵得那么凄楚哀伤。走出长安大唐盛世繁华宫殿上的太白诗人，一定是触景或触情到他浪迹天涯时民间悲苦的感伤，因为他心中明境似的，任何时代光鲜旗帜的下面，总埋藏着无数人的个体苦难。这个秦娥不是贤淑的子夫、 也非温良的钩弋夫人，更非骄横任性的阿娇，而是在汉武帝的血雨腥风统治下失去父亲、丈夫、儿子的天下女人一个剪影。她们浸透在亲人离别不归的苦难中，只有望穿秋水的翘首以盼，只能暮色夜风里默默祷告。她们的泪水已经漉漉湿遍了长安城内的角角落落，而且让滔滔的灞河都装不下……
写于2020年秋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