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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文臻走完北辰宫九十九级白玉阶,在杏花疏影处找到陆灯山时,那个一派悠闲的俊逸男子正在抚琴纳凉。
两人官阶相同,他迟迟才转眸看她,甚至未起身,微微颔首道:“无量寿佛。文相何时来的?有失远迎,万望莫怪。”
贝齿扣上樱唇,文臻的秀眉瞬间便蹙成了死结。
她压了压怒气,一挥衣袖,在就近的八角亭里坐定,阴阳怪气地看向陆灯山道:“我要是国师大人,抢了去漠北六州赈灾的大差事,早摆宴痛饮了。只在此处弹琴,怕是不够尽兴。”
“本座又不为贪污赈灾钱财,有什么好大肆庆祝的?”陆灯山并未转头。
清风拂起他鬓边长发,他总是那般风轻云淡的模样:“莫非往年文相四处赈灾时,都是如此盘算的么?”
“你!”文臻两步上前,胭脂色的长裙覆在零落一地的碎白杏花上。
她伸出手,纤长十指一把按住了陆灯山的琴弦:“国师大人好歹是护国寺的俗家弟子,出家人不打诳语,切莫胡诌。”
陆灯山这才抬眼看向文臻。
那双眼中似浸着汪无波澜的潭水,映照着天光云影和她,看得文臻有一瞬的退缩。毕竟听说陆灯山很爱他的这把雕花刻字的琴,何人都不准碰,如今看来许是真的。
文臻正在想要不要给自己编排个台阶下然后松手时,陆灯山蓦地站起了身。
他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啪”一声摇开折扇,带落杏花如雨。
两人仅隔着半臂的距离,惊得文臻忙松了手向后退了几步。
她侧过身站稳,听到陆灯山说:“文相乃琼玉国三十六女官之首,年纪轻轻便官拜一品,怎的有点事儿就如此急躁,非要特地赶来北辰宫找本座斗嘴才好。”
“谁特意跑来与你斗嘴了?你以为我还同小时候那样爱胡闹?”她瞪圆了杏眼,发间的蝴蝶钗在傍晚的绮霞里熠熠生辉。
“女帝便是信了你在漠北厮混过的鬼话,才分派给你的,说什么我一介女流不去那苦寒之地也好。罢了,这一次抢不过你,下次定不相让。”
说着,怒气冲冲来的女相又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去了。留陆灯山伫立杏花雨下瑶琴边,满目无奈地摇头。
虽则无奈,却又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在想她如今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还是如同幼时初见的模样,总是神采奕奕爱与人争高下,情绪全写在那双鹿眸似的眼里,只爱重女帝一人,势要做殿前肱骨之臣。
陆灯山微蹙了眉,因为什么都未变。怎就什么都未变呢。
2.机缘
琼玉国到赤月公主手里时,已是第九位女帝坐拥江山。
文臻的外祖父柳老太医曾拥护赤月公主的母亲夺位,于是文臻甫一出生便是权臣府上的千金小姐,自幼便与皇子公主一同在北辰宫教养。
赤月公主出生那天,正巧是文臻八岁的生辰。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的光景。那天先女帝赐了生辰贺礼予她,她跟随外祖父进宫谢恩,因先女帝突发阵痛似有临盆之兆,故文臻便在殿外候着。
那是桂子飘香的八月夜,阴沉的天倏尔风起云开,一轮赤色的圆月当空辉映千里,正此时一声婴儿的啼哭从殿中传了出来。
那会儿文臻尚小,不曾见过这般景象,深宫庄严肃穆,除了小公主的啼哭声便是她那一句话最响亮:“赤月!外祖父您快瞧,是赤月!”
柳老太医去捂小孙女的嘴已是来不及,却听殿中传来先女帝的笑声:“是哪个小丫头在殿外妄言?还不进来让孤瞧瞧。”
文臻看了眼外祖父,男臣无诏不得入内,终是自己提溜裙摆走了进去。
她战战兢兢行礼,自报家门,刚说完自己的名字便听到襁褓婴儿止了哭声。
先女帝不禁惊奇,让文臻起身来看看小公主。
她也好奇,恭恭敬敬上前探看。
看到那小小婴儿时忍俊不禁道:“小公主和我家小妹妹出生时一样小小的,只是我家小妹妹出生时不曾遇上这天降祥瑞,可见小公主以后是有大福气的人。”
那话一出,殿内越发静默,静得只能听到婴儿熟睡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风声。
文臻颤巍巍抬眸,看到先女帝不可揣测的眸光。
她正在想是否自己出言不当时,殿内一个垂首的少年先张了口:“禀陛下,北辰宫今日观天象,确算得赤月之兆。虽则赤月多凶相,但与确切时辰有关联,而此时正为吉时,赤月当空,是为大吉。”
文臻向身后偷觑,金碧辉煌的宫殿,八角玲珑的宫灯,那个少年戴着北辰宫的鹤羽冠,向她投来冷冷清清的一瞥。
他不动声色为她说情:“柳老太医府上小姐所言属实,小公主是有福之人。”
于是先女帝便下旨,说既然柳老太医家的小臻与北辰宫都说此夜天象是祥瑞之兆,那便赐小公主封号“赤月”,殿内人等皆有赏赐。
众人退下,文臻在宫墙老柳下拦住那少年,行了大礼道谢。
她说她会记得他的恩情,问他姓甚名谁。
“十年前柳大人赴江北治瘟疫,彼时我正在城外山寺学习佛法,不意染了疫症,幸得大人救治留此一命,感念大人恩德,并非为文臻小姐。
“何况小姐不过童稚之言,又是权臣后人,纵便我不说情,陛下也绝不会为难于你。只当是陆灯山为小公主出言罢了。”
她定定看着他,也不服输。
“我与赤月公主同月同日的生辰,方才殿中你也瞧见了我与她的机缘。所以今日护了小公主,有你一份儿,更有我的一份儿,既都为小公主,我便收回刚刚感谢陆大人的话。”
他比她年长七岁,那时她才半人高,做个鬼脸得将脑袋扬起来才行。
直到看到陆灯山哭笑不得的表情才作罢,提起裙摆踏着月色去寻她外祖父。
就这么着,文臻便觉得赤月公主是自出生起便被她守护的帝姬,是羁绊,是宿命。于是那年便认定了,誓要守护这小公主一辈子。
也是那一日,月盈赤色,桂香十里,她认识了陆灯山,这个在后来的日子里与她争了许多年的男子。都是后话。
赤月公主早些年身子一直很弱,正儿八经来北辰宫习文学武时,已是整十岁。功课落别的公主皇子一大截,即便奋起直追还是常被人奚落。
文臻则仗着身家背景护足了短。
不仅把那些为难小公主的王孙公子刁难回去,还常常截住陆灯山不客气地道:“小公主说今日学的治国之论尚有困惑之处,还请陆大人移步书房再讲解一二。”
陆灯山一拂衣袖青衫落拓,一派温和地暗讽道:“小臣甚是好奇,才读了五个月书的小公主究竟提了怎样的困惑,竟难住了已读了五年的文臻小姐,非得来堵小臣不可。”
文臻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便羞红了脸,却仍旧扬着脑袋不退让:“那便劳烦大人一同再教一遍罢。”
底气十足,就像园里一绽放便占尽好光景的国色牡丹,绝不受一丁点委屈。
被文臻不由分说拽着袖子路过牡丹园时,陆灯山皱了眉,第二日就命人除尽牡丹植了丛竹来。
那时的老国师是陆灯山在护国寺的主持师父的老友,两人在竹林旁下棋,老国师笑问他此举为何。
他那时挥着折扇说赏竹更修身养性,独自回房静思时才想到佛家的典故。
花草树木本无情,烦乱的原是他自己的心。
于是那会儿陆灯山才理清了心绪——他不喜欢的不是争奇斗艳的牡丹花,只是锋芒露尽的文臻罢了。
3.前朝
可陆灯山理清了亦无用,翌日还是会被文臻央着去给小公主额外讲解。有时文臻能察觉到陆灯山的不悦,可她更起了坏心眼。
孟夏时节草色青青,她故意在北辰宫埋下桃花酿,微雨天亲自挥锹起出,抱着酒坛子便跑去书阁寻陆灯山。美其名曰请人喝酒,不由分说便把泥坛子往陆灯山怀里放。
染得他身上的月白长衫满是泥泞,气得修了二十几载佛心的男子咬紧了牙关。
“无量——寿——佛,”她凑近他,满目的坏笑,额发被雨水沾湿,身上带着草木的清香。
“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陆大人还会嗔恨,可见是修行不够,今后定当勤加勉励啊。”
她煞有介事拍拍他的肩头,用指尖泥将那白衣染得更花,正心满意足转身要走,却被陆灯山从臂弯一扯,堪堪按在了书阁的雕花木屏上。
有雨丝从洞开的窗外拂来,以及裹挟花香的晚风。
文臻那一刻在想,定是风雨微凉,否则咫尺前他扑在她面上的鼻息,怎的如此炽热。
那是她头一次瞧见陆灯山那般不镇静,唇张了又张,明显是想要反驳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强做这唬人的模样。
她瞬间便笑开了,反倒仰起头更凑近了他,看陆灯山向后躲闪,她再凑近,他再躲闪。最后是小小姑娘反将高出半个头的男子逼到了身后的墙角。
“要我说陆大人该回护国寺再修行修行,总是这样爱生气可不好。”
文臻打趣着说,却不想陆灯山竟颇有些认真地答:“这倒是能如文臻小姐所愿。左不过秋祭后年终封赏,小臣便该回护国寺去了。”
是时北辰宫二品正卿谢长川觊觎国师之位久矣,但老国师则更属意正任四品少卿之位的陆灯山,可陆灯山无权无势,谢长川却是名门之后,老国师一人之力并不能与谢家相抵。
权力倾轧,文臻明白,所以当即便进宫寻了趟赤月公主。
因着文臻屡次三番“请”陆灯山为公主讲习,纵便赤月公主的父亲非是先女帝宠爱之人,如今还是凭借所学与机敏在殿前争得一席之地。
再加上出生之时三人的机缘,公主便应下了,说必要之时,定能相助陆灯山。
文臻料想过许多陆灯山被打压的情况,只是不曾想那谢长川的手段竟会如此卑劣。
他翻到了当年赤月公主出生的旧事,在先女帝面前引经据典,说那夜的赤月之兆分明是凶相,陆灯山实属胡诌,这等人不可再留于北辰宫中,辅佐帝王身侧。
那时文臻已列三十六女官末位,负责朝堂议事之纪要工作。
她就坐在先女帝身侧,虽则心下已知晓或可发生的情形,但在陆灯山被传召进殿的一瞬还是顿了手中笔,心绪纷乱。
先女帝接连几问,问那夜陆灯山是否信口胡说,赤月是否为凶兆,帝王面前陆灯山是否欺君罔上。
羽冠青衫的男子一摊前襟跪拜,担下罪责,就在先女帝要发落的一瞬间文臻放下笔走到龙椅前,俯身行礼,强压着惶恐镇定道:“陆大人是因微臣才犯了欺君之罪。”
“陛下当记得,那夜是微臣先说赤月乃吉兆。而早年外祖父赴江北治疫情曾救过陆大人一命,当时也是陆大人为报恩,怕微臣口出狂言受罚而已。”
文臻行大礼,听到身后人唤了声“文臻小姐”,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眸定定看向了先女帝。
她用只有先女帝听得到的声音说:“当年陛下也曾因神佛之言受颇多困苦,该当知晓其中委屈。”
“且不说赤月公主向来勤恳机敏孝顺,只陛下励精图治,自公主降生以来琼玉国一年强似一年,也该信一回天有天象,但事在人为。
“求陛下感念与公主的母女之情、陆大人对我外祖父的报答之心,从轻发落。”
“柳、文两家个个都是人精,怎的出了你这么个爱蹚浑水的傻姑娘?”先女帝那言一出,文臻便知事成了。
她听先女帝继续说道:“不过这大殿之上倒是缺你这样的朝臣,少与孤讲权力争斗,多与孤说说仁义恩情。”
先女帝话锋一转,冷冷看向谢长川道:“倒是谢大人,御史参你兄长贪污的折子刚递上来,你就忙着来打压同僚巩固地位。”
“莫不是谢老王爷急了,想着两个儿子至少保住一个?孤平素最恨玩弄权术,如今便让他两个儿子都保不住!”
4.细雨
直到从大殿走出来,信马由缰走到皇宫深处的海棠园时,文臻的掌心都在冒着冷汗。
微雨如丝织成雾幕,她正出神看那丛胭脂色的花,听到身后传来陆灯山的声音:“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可文臻小姐是为了什么独立雨中呢?”
她未回头,一把竹伞横过头顶,她余光里瞥见他被雨打湿的衣袂。他亦在这细雨中立了许久。
文臻蓦地心烦意乱。
不愿深思陆灯山又是为了什么独立雨中,只随意道:“为小公主。谢氏一门保大公主久矣,若让谢长川得了国师之位,赤月以后的路便难行了。”
久久的,无人应她。
她有些迷茫地转头去看,却只瞧见陆灯山将伞不由分说递到她手中,羽冠下长发逶肩,有一瞬她觉得陆灯山纵修成了谪仙,终归也有凡人的烦忧。
可他前一刻还微蹙着眉,后一刻抬眸却是温和的笑意:“想来那封参奏的折子也是公主相帮小臣的罢。我今日原本是要去见我师父的……既是如此,该当去熹微宫谢恩才是。”
他说罢便转身要走,文臻看着那瘦削的背影终是没忍住跟了上去。
她将伞面偏过他头顶时,捕捉到了他眼中的惊异以及涌动着的其他复杂情绪,轻咳一声道:“殿前受惊,现又淋了雨,不如陆大人先回北辰宫休息几日。公主那边想来也会体察。”
“文大人,你究竟是怕我感了风寒唐突公主,”他蓦地伸手握紧伞柄凑近她,咫尺之隔,文臻有些站立不稳,听到陆灯山近乎耳语的下半句,“还是当真牵心于我呢?”
那一问问住了文臻,她全然未曾想过这个问题。
濛濛细雨,海棠嫣红,惊雷乍起,却像是炸在她心间。
可并不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陆灯山便匆匆转身走了。
他只留了喃喃自语的一句话:“无量寿佛……”
无量寿佛。
那是文臻听到陆灯山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她此前一直觉得那话是他对她说的,劝她别总那般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可这一刻她却觉得这句话他在对他自己说。
修佛悟禅,不惹凡尘。可卷入这朝堂权力纷争,他终是不得萧然物外。
文臻凝视着那个隐入水雾竹林的颀长背影,有一瞬的迷惘,还有她自己也难察觉的酸涩心情。
那年秋祭后年终封赏,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老国师退位,因陆灯山多次奉旨出城赈灾并弘扬佛法遂被封了二品正卿,暂代国师之职。
另一件是先女帝旧疾复发,而帝姬尚未册封,重臣纷纷举荐自家拥护的公主协理朝政,一时朝局混乱,册立帝姬一事便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先女帝病榻前,独留了几个宫人和文臻伺候。
初冬的天飘着零星的雪,文臻用绢布扎了朵花摆在白瓷瓶里,笑问先女帝好不好看。
“孤说呢,赤月那里便有许多这样的花,她说是她亲手做的,孤还不信,如今看来该是你教她的了。”先女帝病了数日,难得有些精神气,注视着文臻。
蓦地,她问道:“你与你外祖父很像,越是得宠的公主皇子越不偏帮,反倒拥护最无望的那一个。小臻,你究竟看重赤月什么呢?”
文臻垂眸,将绢花摆在先女帝枕边,她屈膝跪在榻前,仰面是一双清澈的眼。
“看重小公主像我家小妹妹,像陛下,像这深宫里几乎没有的人。那些重情重义的人。那天谢长川翻出赤月之兆一事,陛下猜猜小公主听完殿上之事说了什么?”
她为先女帝掖了掖被角,露出无奈而宠溺的笑。
“她对我说,‘母皇该当如何难过呢,那年高龄育我便伤了身子,如今叫了十几年的赤月还是凶兆。还有文姐姐你呢?陆大人呢?你们担的委屈全是为我,可该如何是好’。
“陛下您瞧,出了事她担心了一圈子,却自始至终没想过她自己。十几岁的孩子,又有几个同她一样呢。”
文臻乖巧颔首,悉数当今公主里有能力有才谋的确有数位,其中不乏父家位高权重的,要为赤月一搏,该提这些先女帝最看重的事情。
琐事见情义,细微显大局,她有足够的信心这番话能撼动帝心。
果不其然,先女帝传旨召见陆灯山。
他隔珠帘跪在她身后,遥遥叩拜,听先女帝忽而问起另一桩事:“赤月凶兆,可会影响她日后之路?”
陆灯山颔首,思忖了片刻答道:“天有天命,可这世道是人的世道,陛下风云一生,当知事在人为。”
文臻一怔,听到先女帝笑着对她说:“这话孤也曾听小臻说起。”
“也罢,说什么赤月之兆,当初孤亦因命数不好遭人排挤,如今还不是登了这至高之位,治理家国天下无愧于祖宗。陆卿领旨,北辰宫即刻占星卜卦算得良辰吉日,册立赤月公主为帝姬,协理朝政。”
5.相争
先女帝驾崩于赤月公主册封帝姬的第三年仲夏,赤月公主登基的日子则正好是她生辰那天。
那是个桂子飘香的金秋夜,皓月当空,洒落一地银白月华。
文臻彼时已列三十六女官第三位,领旨在玲珑城设了自己的府邸,伫立西楼上,正好看得到北辰宫青顶白墙的主殿。
她觉得陆灯山一定是故意为之,哪就这般凑巧,生辰与登基大典同贺,端的是讨得圣心大悦,以至于新帝甫一登基,便封了陆灯山为国师。
她那样一心一意护着小公主,可被封为丞相,位列三十六女官之首,却是晚了陆灯山被封赏整整半个月呢。
于是文臻领了封赏后便先去了北辰宫,找见那个清风绿柳品茶的人,吃醋道:“有花心思讨巧的功夫,国师大人还不如切切实实做些实事儿,没由来教人不服气。”
男子慢悠悠喝一口清茶:“本座赴护国寺设棚施粥今早才归,原本想着吃吃茶养养精神,午后拜会文相贺高升之喜,不成想反被文相先登门数落了一顿。”
“你!”文臻拂开柳枝上前,不知是气他毫不相让的针锋相对,还是气他一声声“文相”的疏离,“倒不必国师大人来贺。新帝登基,一切还长远着呢,且看谁更为陛下做得多罢。”
“你觉得,是我与你在争?”那时文臻气呼呼扭着头,未看到陆灯山眼中的无奈,也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否则怎会权臣相争,一斗便是好几年。
前往漠北的赈灾队伍出发的前夜,文臻心烦,伏在西楼的雕花栏上出神。
小厮来报说国师登门拜访时,文臻是有些茫然的,待反应过来时已应了一声吩咐小厮带国师来西楼。
陆灯山停在楼下,鹤羽冠月白衫,和当年那个超然物外的少年没什么不同。
文臻有一瞬的委屈,明明是她当年救他于危难,怎的如今他反过来与她处处作对。
于是文臻纤手一挥向院子里一指:“那棵樟子松下埋了罐桃花酿,烦劳国师大人挖出来。不然我这相府缺衣少食的,可没东西招待国师大人。”
陆灯山倒也不恼,和小厮要来铁锹,挽起袖子便开始起酒坛。
泥泞染花了衣裳,酒香沾了满身,他抱着坛子上楼站定她面前,分明和当年一模一样。
鼻尖一酸,文臻当即便泪眼朦胧,她接过他手里的酒坛子,斟满一大杯便往肚子里灌:“陆灯山,你可真是坏透了。哪怕念我一点儿好,也不该这样和我争功。”
“赤月小时候多粘着我呀,现在凡事儿都要问一问国师才好。我拿她当亲妹妹一样的,你呢?你个天天念叨‘无量寿佛’的人,就不能有个四大皆空的样子?”
“我若四大皆空,又怎会怕此心无着落,连多看你一眼都不敢。我念‘无量寿佛’,可终究踏不进佛门!”
清风,明月,杏花疏影。
文臻被一个温暖的怀抱裹住,像醉酒的梦里,可两人的心跳又那般清晰。
她听到他沙哑的耳语:“谢长川以赤月凶兆参我那日,你可知我是打定了主意要离开北辰宫,要回护国寺剃度出家去的。”
“可文臻,偏偏你不计前程为我站了出来。偏偏细雨中又为我执伞。我知我踏不进佛门了,只因你。”
他本是要去剃度出家的,女丞相冒雨前来,让他红鸾星动。
6.皈依
陆灯山离开前留给文臻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是我与你争赤月,是我与赤月争你。”
辗转反侧,忽梦忽醒,文臻想起了许多旧事。
陈旧到陆灯山最初因她而哭笑不得的那张明眸皓齿的脸。
他用那种无可奈何的表情看过她许多次。
宫墙柳旁她说要收回感谢时、牡丹园里强行拉他去给小公主补课时、孟夏时节将泥坛子丢进他怀里时……
她一向不懂佛心佛性,且总认定他与那些剃度的出家人相同。
可她如今才迟迟发觉,那些岁月里他望向她的眼神,从不是四大皆空的。
而她呢?
屡次三番挑衅纠缠的心思,北辰宫书阁里对上那双眼时的无措,先帝责问时毫不顾及地担下一切……
宫城深深,除了对小公主知冷知热,她能这般掏心掏肺的,也只一个陆灯山罢了。
晨光熹微时,赈灾的队伍北行了。被文臻念了一夜的陆灯山正打马行在最前方,南风拂面,他忽而回首,有一瞬似乎在人群熙攘处望见一抹胭脂色。
她怎会来为他送行,分明因被抢了差事气他还来不及。定是醉意涌上心间,出了错觉。
他喝酒了,喝完了从她那里带回去的桃花酿。
人生头一遭喝酒,呛出了泪,也知晓了哪有什么杯酒解愁。
分明愁思愈甚,否则怎么眼前心上全是她。
是她幼年噘着嘴不服气喊他“陆大人”的模样;是她明明不得理还理直气壮拽他袖子去教她书的模样;是大殿之上她为他跪拜时单薄惹人心疼的背影;是海棠花深处,她追上来的脚步声。
是她委屈地饮酒,那双嫣红而让他想亲吻的唇。
并无甚的惊涛骇浪。他对她心动,不过是风花雪月,嬉笑怒骂,一桩桩一件件,一步步沦陷罢了。
他想纵便那日他铁了心去出家,师父也不会为他剃度。
他动了凡心了,不能皈依佛,不能皈依法,不能皈依僧。
所以他曾是迷惘的,文臻小姐、文大人、文相,和着那一声声“无量寿佛”,都是在劝诫他自己切莫深陷。
可一边压着自己的情,一边又为她一心守护的小公主鞠躬尽瘁。
全了她的心,似乎便也就全了他自己的心。
可那个心思玲珑的女子怎么就是不懂得,他卷入红尘做这许多事,不是为帝王,而是为了她。
他皈依的不是佛门,而是她。
陆灯山没有诓骗文臻,他曾经确实在漠北混迹过。
正是被柳老太医救治的那几年,他在那里修佛法。老太医看病之余会抚寺里的一把老琴,音已不准,陆灯山想报答恩情,便说要自己做一把琴赠与柳老太医。
那时老太医说,自己的外孙女即将满月,若是能做一把刻着小孙女名字的琴,当作满月礼也很好。
于是陆灯山便开始做那把琴,一个“臻”字练了千百遍才郑重刻在了琴身上。
可惜柳老太医行程匆忙,未能等到陆灯山做好那把琴便回城了,只能留着他自己抚。
也可惜那一天文臻手覆琴面堪堪遮住了那个“臻”字,否则或许能知晓两人早早便有机缘。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师父教了他这样的道理,可他还是觉得后悔。
他在想有些话若早些说,是否当前事便会有所不同。
她待他会否如同他待她一样,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心动。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陆灯山回到帝都玲珑城。
他未曾料到傍晚绮霞铺就长街十里,她会在路尽头的宫门口等候。
他下马,四目相接,却听到文臻大咧咧一问:“你那晚是不是抱我了?”
霞色殷红,却不及他此刻双颊通红。
陆灯山忙向前两步,握着折扇的手抬了又抬,却又不能去捂她的嘴,听那女子接着咄咄逼人道:
“明明贪恋红尘,念的什么无量寿佛。明明惦记了我这么多年,也不趁早把话说清楚。所以外祖父逼我嫁人许久了,就算报救命之恩,你是不是也该去提个亲让老人家安安心?”
那话转得太快,惊得陆灯山堪堪愣在了原地。
远处有鸟雀呼晴,有游云缱绻,有市井里孩童的笑闹,听不真切。
他迟迟才不敢置信地轻声张口:“莫与我打趣,我会当真……”
“本就是真的。”回应他的是一个轻而暖的拥抱,她发间有好闻的花香。
“那年朝堂之上为你不计前程担责是真的,园中劝你修养牵心于你是真的,这么多年迟钝地只当你是在与我抢公主的恩宠也是真的。所幸此一遭想明白了我的真心,好在不曾错失了你。”
“所以国师大人,此次又办好了差事,陛下势必又要大行赏赐,不如你少拿些金银玉器,求一道婚旨来?”
他伸手环住她肩头,回以温暖的相拥。
不苟言笑的陆灯山头一回笑弯了眼,他回了她一句:“好。”
夕阳在山,两人的影子在身侧拉得长长,长得就像两人携手的漫漫余生。从此风雪与共,白首到老。(原标题:《海棠不惜胭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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