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爱上了一个戏班名角,想要与他恩爱厮守,白头到老。
她不愿意面对帝王,于是总召我这个与她相貌身形都别无二致的「替死蝉」打扮成她,替她承宠。
可这一次,我在未央宫遇袭,命丧皇城。
我看见皇上抓住了私奔潜逃的皇后。
端详着她的模样,颤抖着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虚弱无力的魂魄懒洋洋地晃荡在这座冰冷寂静的宫室里,百无聊赖。
尸首已经被挪走,皇帝孤坐殿内,神色漠然到了极点。
好歹名义上死的也是他的妻子,真是个冷血的帝王。
很快,宫室内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锦衣卫指挥使裴谨言上前禀告。
「启禀圣上,刺客之中没有抓到活口,全是死士,悉数自尽了。」
「趁乱逃出宫禁的女子,属下也已抓回,此刻人就在殿外。」
皇帝这时才抬眼,冷声吩咐:「带进来。」
趁乱逃出的女子?
我不禁好奇地飘进了些,好去看清来人的模样。
锦衣卫拖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走进。
看见她的面容的时候,我愣住了。
眼前的皇后沈云弄,竟然做了如我素日一样的打扮。
脸涂黑,点上雀斑,穿着我素日在未央宫做杂役时的素色杂麻袍子。
皇帝眼神里写满不可思议。
他颤抖着,那双曾毫不客气给过我耳光、将我推搡在地的手,此时宛如面对世间至宝一样,轻而又满含珍视地捧起沈云弄的脸颊。
然后我听见他问:「你是,阿宁吗?」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阿宁,是我的名字。
而眼前货真价实的皇后娘娘沈云弄,却顺着皇帝的手抬头看他,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皇帝当即逼近她身侧,强硬地将人笼进怀中,失而复得一般。
他们突然拥吻在一起,我的理智和情感正打得有来有回,不知该不该飘走。
但见几滴热泪倏然滚落下来。
「不要离开我了,求你,好不好?」
沈云弄的身形明显一滞,然后僵硬地环住皇帝劲瘦的腰身。
我飘在上空,想来想去。
最后得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皇帝喜欢未央宫角落里无人理会的黑瘦小杂役,阿宁。
2
皇帝错认了我们,这不奇怪。
因为我和沈云弄本来就很难看出区别。
我是皇后沈云弄的替死蝉。
金蝉脱壳的蝉。
我们仿佛天生共用一张脸。
而身形举止也都被养得与主人相似,从小模仿主人的音色与习惯,为的就是能在某一天荣幸地成为主人的替死鬼,力求天衣无缝。
能被送来做这种角色的孩子大多是孤儿。
可我不是。
我有爹娘,有弟弟,有爷爷奶奶。
可是我家里穷,无论我吃得再少,穿得再差,干活再多,似乎都无法扭转的穷。
母亲是个很矛盾的女人。
她对着我,常常以泪洗面,反复控诉着这个家庭的不易与艰辛,要我多多懂事,多多做事。
可转头看见弟弟,又立马能咧开一个温柔慈爱的笑容,轻声问弟弟吃不吃鸡蛋。
被卖进沈家那天,父亲面无表情地抱着弟弟,母亲以泪洗面,只有弟弟笑嘻嘻地拍手。
「赔钱货给家里赚钱咯!赔钱货给家里赚钱咯!」
我以前以为一个鸡蛋就是很好很了不得的一顿饭了。
沈云弄笑话我没出息,夜半三更带着我偷跑进沈家后厨。
她指着那满满当当的鸡蛋和悬吊如林的鸡鸭鱼肉,得意洋洋地说:「敞开了吃!能吃多少吃多少!」
可我实在吃的有点多。
为此,沈云弄总很嫌弃我,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就你这个出息,我能指望你替我去死?」
我舔干净碗,诚恳无比,「小姐,我会的。」
到了孩童十三四岁猛蹿个子的时候,我的个子无论如何都追不上沈云弄,怎么都长不起来。
实在是在家饿了很多年,本身就比同龄人瘦小一些。
沈家人不得已找来骨科大夫打断了我的双腿,用某种接骨法使得双腿能够被刺激生长。
这次折腾让我狠狠病了一场。
沈云弄有一回来看我,或许是被药气病气熏得,没有走近。
隔着老远,她眸光镇定,扬声问我:「即使到如今,你还是愿意为我去死,对吗?阿宁。」
她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我就叫魏宁。
于是我坦然一笑,「是的,小姐。」
我本来就是因为她才能活下来的人。
如果不是她,我会被卖给城南一个已经打死了三个老婆的屠户。
在我短暂的人生里,第一次吃到肉,第一次识字,都是小姐带给我的。
我永远不会背叛她。
3
可是她明明已经派刺客*死了身为替身的我。
明面上的皇后沈云弄已死。
她大可脱离沈家与皇家,自由地去过日子。
这也是我所盼望的。
我忘不了最后一次穿上皇后制服,小姐离去前看着我,目光一如既往地坚定。
「阿宁,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我当然愿意。
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她为什么要回来?
为什么要成为我?
更恐怖的是,我日日学小姐,能模仿她的声音。
可小姐没学过我,她该如何说话?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
「你说什么?!」
皇帝的怒火烧断了太医的脊背,几位老太医纷纷跪倒在下首。
「圣上明鉴!阿宁姑娘的嗓子,确是废了,再无回天之力了啊。」
小姐本在一旁神情淡淡,此刻却及时拦在了太医们身前。
她温柔地轻轻摇头。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迅速平息了皇帝满腔的烈火怒焰。
她走到案前,提笔写道,「奴婢无碍。」
奴婢?小姐怎么能自称奴婢呢?
不过,她很快就不必如此自称了。
因为皇帝很快就在国母丧期明确了她的贵妃之位。
宫内人心惶惶,一边戴孝一边议论这位从杂役一跃成为贵妃的奇女子。
也终于有人看出:她长得真像先皇后。
难道皇帝是爱屋及乌吗?
不是。
但这只有我和小姐知道。
他很厌恶皇后,更厌恶皇后身后的沈家。
可作为替身,我了解皇后这个沉重的职责背后有多少重担。
所以我不明白,替皇帝处理深宫繁务,勤勉不辍侍奉太后,善待宫人,开源节流的皇后做错了什么?
我只知道躲在后宫当小杂役的时候,有小姐庇佑我,即便堆了四五天的落叶不扫干净,也没有人扇我耳光。
皇帝常来未央宫的那段日子里,小姐的心上人玉郎生了一场大病,所以应对皇帝的常常是我。
皇帝是很难等的。
他说要来,却不告诉你什么时候会来。
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很忙,而你是为他而存在的妻子。
所以你必须正襟危坐,发髻穿着要保持一丝不苟,时刻保持举止端庄,面带微笑。
皇家变态的规矩是,礼官要围观半场。
她会坐视这事,直到你们开始宽衣解带,并且在这过程中面容如常地提笔记录。
所以皇帝到来前的每一刻,我都必须一刻不能松懈地做好国母表率。
每次成为皇后,我都觉得窒息,我现在甚至想回到在未央宫殿外自在地扫落叶的日子。
眼前女官的冷脸倏然被皇帝的赤金黄袍取代,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一个巴掌已经落到脸上,灼热而刺痛。
「朕几度纵容,沈家就几度冒进,真的打算爬到朕头上来是吗!」
我被这巴掌扇得发蒙,身体比脑子先行一步扑通跪下了。
殿中的侍从立马退个干净。
皇帝这时迅速掐住了我的脖颈,力度不断加重,语气阴狠,「你和你的好哥哥们都传递了什么?南宫的事?还是太后的事?」
「沈云弄,你现在是皇家的人,是朕的人,如果你再存着不忠之心,小心你的下场!」
我被推开匍匐于地,齐整的衣衫也变得凌乱,露出手臂上一道殷红的抓痕。
这是小姐身上没有的,我急忙敛衣遮蔽。
不料手臂又在此时被皇帝狠狠握住,他瞪红了双眼,眼睛扫过那道伤处,似在审视着我的表情。
我竭力维持着如小姐那般镇定从容的姿态,扬声回应。
「妾身绝无不臣之心,还请陛下明鉴!」
皇帝却无视我这番话,冷冷地扯出一个满含嘲讽的笑,「少做这些劣等模仿!」
从这日后,皇帝越发对皇后厌恶起来。
4
未央宫的后殿外有几颗长得极好的银杏,每到秋日时分,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会吸引很多人来看,有宫女也有妃嫔。
可我没心思欣赏。
因为这里所有的地都归我一个人扫。
在不做小姐的替身时,我是一个孤独却又自由的杂役。
偶尔小姐也会来这里和我聊天,但宫规森严,她有太多规矩要守,陪不了我太久。
于是,几只无人管的野猫便成了我的朋友。
自从入宫之后,我一点都不开心。
胃口不好,吃得再精细都长不胖。
于是我将责任怪罪到宫廷里的吃食上,流着口水,恨恨地倒给小野猫们吃。
「这菜里头肯定是有摄魂夺魄的妖怪,来,你们这帮命大的猫妖给我震慑住它们!」
小猫吃得直舔嘴,轻微的吧唧声冒进我耳朵里,覆盖了我的思绪。
让我一时没顾上身后的脚步声。
等我余光扫到这身华贵无比的石青锦袍的衣角时,人离我也就七八步远了。
我内心一惊,忙不迭跪倒,把头死死压低。
我想,不管是谁,能穿这身衣裳的,就不能是俗人。
来人似乎打量了我几眼,但肯定是没放眼里的,因为他始终一言不发。
他不动,可是猫妖们却很喜欢他。
各个探头望去,咂巴着嘴,毛也顾不上舔两下,一骨碌全跑了过去。
那个人似乎蹲下了身,用平缓的力度雨露均沾,给每只小猫的脑袋上都摸了一摸。
不知道跪了多久,直到一只小白猫把脑袋拱到我脚边,我才意识到人已经走了。
我后来又遇到他几回,不过无一例外的是我从没有抬起头,他也没说过一句话。
直到有一次,他在我这放下了一个胖鼓鼓的油纸包。
等人走了我打开一看,是一只油光水滑的大烧鸡。
我正激动地搓手,就瞥见边上一张字迹俊逸飞扬的纸条,白纸黑字写着四个字——剔骨再喂。
5
我一路跟着小姐,看她眉目冷清,无视那些议论她的宫婢,转身来到了我从前寄身的一间耳房。
这里惊人地供着三柱即将燃尽清香,一叠糕点。
甚至摆着铜台,里面有尚在焚烧的纸钱。
祭拜者是周衡,未央宫的首领侍卫。
也是刺*发生当天,最奋不顾身挡在我身前的人。
周衡还带着伤,却异常地神色镇定。
「怕皇后娘娘心有不安,臣便先来给她上香了。」
沈云弄秀眉轻挑,没有看他,反而也跟着在旁又续上香烛。
我飘在上空,竟然似乎真的从袅袅香烟中汲取到了力量。
就像吃饱了肚子,精神也亢奋了起来。
终于有力气思考。
果然,周衡早就看出了,那个身着皇后服饰,被刺客从背后一剑捅穿躯体的人,是我。
皇城内的侍卫个个出身高贵。
高贵就代表着家族往往繁盛,根系复杂。
若不忠君事主,就会喜提九族灭门,性命攸关。
周衡的家世就很耀眼。
所以他能成为未央宫里意气风发的一等侍卫。
我不太确定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反正我头一回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
他突然出现,远远地朝我笑道:「阿宁,快把银杏叶扫起来!」
扫落叶是我专程用来偷懒的活计,没有三两天功夫我绝不扫干净。
于是我伏低脑袋,使劲摇头,指了指正在银杏叶堆里打闹的小猫们。
「它们要玩的!人扫,人坏。」
我看见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洒脱地走过去,蹲下身捧起一大撮叶子,天女散花似地抛向小猫。
人坏,猫好。
猫不计较,喵喵几声,一溜烟跑没了。
他信手抱胸,走到我跟前,「现在可以扫了吧?」
我一脸诚恳地又摇头,「到饭点了,恕不奉陪。」
我合情合理地告退,又忍不住偷偷去打量他。
「又不想扫是吧?懒死了你。」
不过他可真特别,是个眼里有活,又不嘴欠的公子哥。
回回见我不搭理他,也不跟我纠缠。
甚至主动抄起我那把八成新的扫帚就清扫起来。
「你下次喂猫剩下的油纸包能不能记得清扫啊!」
不过现如今眼前的周衡再不复当时意气风发之态。
他苍白的唇角带着嘲弄似地勾了勾,「她全名叫什么?」
小姐研墨提笔,工工整整地写下我的名字。
良久,他抬眼去看小姐,「既然她选择要保护你,那我也会帮你。」
我激动得飘来飘去,恨不得活过来,狠狠感谢他。
我靠近他身边,莫名起风,卷起了一层纸钱燃尽的青灰。
周衡定定地望着飘落在他蓝袍上的灰烬,没有拂去。
6
小姐拒绝封妃的消息轰动了这死寂的宫闱。
皇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好像无论活着死去,我都会被暴怒的皇帝吓到。
我缩在梁上,探头探脑地去看。
「你究竟在想什么?」
他冷冷地扫过小姐的面容,似乎是在因为看不透小姐的想法而盛怒。
面容阴沉可怖,一如他昔日来到未央宫与皇后冷漠相对的样子。
小姐依旧面色恭和地提笔。
「皇后娘娘枉死,请圣上还她公道。」
皇帝脸色难看,不过也没有全然丧失理智。
刺*之事也让他有了彻查的由头。
因为这座为他所建立的皇城之中,居然有他掌握之外的事情。
为此,他派锦衣卫严查了宫禁内外的进出事项,立志要将所有隐患一网打尽。
而沈家刚好遗留了不少用以监视小姐的眼线,无一例外全下了诏狱。
我飘出宫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浩浩荡荡的人群拉着我的尸体往皇陵而去。
我想皇帝应该确实是不喜欢皇后,甚至不愿意多停灵一段时日。
可是我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留存在这里,我又该到哪里?
我仰着脑袋飘悬空中,晃晃悠悠地去往这座皇城里我不曾到过的地方。
紫禁深处,有一座无人靠近的南宫。
这里困住的,是皇帝的亲弟弟,前朝意欲谋反,事情败露后被深锁于此的明王。
皇帝半辈子求不到的母亲,这位无论我如何低声下气侍候妥帖都不肯给一个好脸色的太后娘娘,此刻正坐在这里,怀中亲昵地搂着意气风发的明王殿下。
「母后,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太后娘娘慈爱地抚上他的脸颊,眉宇之间却倏然横射出一丝戾气,「很快了,等母后请来了客人清扫门户,你就能出去了。」
南宫的秘密,太后的态度。
南宫里藏着明王,太后心里记挂着江山社稷。
在她看来,理所应当属于明王的江山社稷。
我嗅出了危险的气息。
回到宫室内的时候,皇帝已经离开了。
小姐静静地坐着,面对着香炉。
我知道,她在想念吴良玉。
7
没入宫的时候日子其实还不错。
那时小姐常常带我出府,我们一同去白门楼听名角良玉的一出戏。
唱罢,我们就一同走到戏楼后台,去看他卸妆。
吴良玉与小姐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可吴家老爷在北翟打了败仗,最后竟以欺君通敌之罪磔死,传首九边。
吴家大厦倾颓,家眷尽数处斩流放。
吴良玉是小姐竭力保下来的,但是沈家几位少爷是不做亏本买卖的。
于是他就此沦入戏院,一身轻捷少年武将的舒朗筋骨转而用来唱戏练功。
小姐总带着我来听,我知道,她是害怕吴公子在这里受了委屈。
小姐是很勇敢的。
即便自己身后空无一人,危险重重,她也敢背朝危险,献祭一般去保护所有她想保护的人。
可这样的日子很快结束。
封后的旨意穿进了沈家。
沈家上下大喜过望。
唯一不高兴的是小姐。
她打砸了房间里的瓷瓶杯盏,把侍从关在门外。
沈家不得已,翻出来我,梳好头,套身新衣去听旨。
我捧着晚饭悄悄走进房间里,一眼就看见了蹲在角落抱着灯架发呆的沈云弄,一身醉意,眼神迷离。
「你来了。」
「他们终于把我卖了个好价钱了,高兴得很吧?」
「来,你来,陪我喝酒。」
「你知道吗,这偌大一个沈家,什么都是哥哥们的。
「财富、权势、爵位、自由都是他们的。只有维持沈家尊荣的责任是我的,只有谨小慎微地去做皇家新妇,再给他们生一个能够任由他们拿捏的皇子、去替他们搅弄风云的使命是我的。」
她痛快地仰天笑了起来。
没多久就用尽力气,笑出两行清泪,那双泪眼悲凉地看着我。
「替我去死的使命是你的,却只花了一百两,不够我几个哥哥去醉香楼玩一晚上。」
「阿宁,我好恨啊。」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