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余雅琴 陆茉妍
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是世界知名的诗人、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也是公认的西班牙语文学、拉丁美洲文学脉络中里程碑式的人物。2019年,也是博尔赫斯诞辰120周年。
近日,由阿根廷驻沪总领事馆联络,在博尔赫斯国际基金会、阿根廷驻华大使馆等部门的推动,上海静安区文化馆、上海译文出版社等单位合力之下,“博尔赫斯的地图册——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和玛丽亚·儿玉旅行摄影巡回展”上海静安区文化馆开幕。此次展览,特别邀请到博尔赫斯的遗孀玛丽亚·儿玉女士出席,这也是她首次来到中国上海。
博尔赫斯虽然出生于地球的另外一端,他却与中国建立了很深的渊源。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他多次提到中国文化对自己的影响。从庄子到《红楼梦》,博尔赫斯都有所涉猎。
博尔赫斯的作品,最早译介到中国大陆是1979年。当年的《外国文艺》第1期刊登了西语学者王央乐先生翻译的博尔赫斯的四篇小说:《交叉小径的花园》、《南方》、《马可福音》和《一个无可奈何的奇迹》。随后,有关博尔赫斯作品的翻译和动态的报道不断出现。
1980年代后期,博尔赫斯在中国的文化界产生了巨大影响。他和马尔克斯、乔伊斯并称影响当时文坛的“三斯”。博尔赫斯的艺术观念和在小说叙事方式上的实践,直接影响到一批当时的先锋作家的创作,他们尝试在作品中做各种文本实验。其中,马原、残雪、余华、苏童、孙甘露、格非、莫言等作家,都曾公开表示受到博尔赫斯的影响。
诗人西川说,小说家在读博尔赫斯的“圈套”,博尔赫斯在小说里的叙述是“中国盒子”的结构,这种叙述不是狄更斯或巴尔扎克的写法,即不是线性或写实的叙事,“而是一环套一环地叙事,这给中国当时的小说写作带来很大启发”。而诗人们更多的,是从精神层面理解博尔赫斯,即他与文明和文化之间的关系、他的工作态度、他理解的宇宙、他观照世界的方式等。
作为本次展览主题的作品《地图册》,是博尔赫斯创作于1984年的诗集,属于他晚期的成熟作品。这部作品,其实是博尔赫斯将他与玛丽亚·儿玉共同游览各地的所见所感写成诗,每个题目独立成章,奇趣盎然。该作品记录了诗人游历了许多国家后写下的篇章,以散文诗为主,长短不一,别具特色。
这次“博尔赫斯的地图册——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和玛丽亚·儿玉旅行摄影巡回展”,将展出超过130张首次与中国读者见面的精彩照片,参观者能以只有博尔赫斯才能看到的全新方式来环游世界和大大小小的城市,呈现出这位杰出作家的丰富性:他活跃、放松、充满反思、令人尊重,同时也是一位怡人的伴侣。
此外,展览中还首次展出了玛丽亚·儿玉近年来在世界各地传播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作品时所拍摄的照片。
在展览的开幕仪式上,博尔赫斯的遗孀玛丽亚·儿玉女士满怀感情地谈到了丈夫和这本《地图册》对自己的意义,她说:
博尔赫斯的《地图册》从他和我的记忆中生出,好似一张被反复使用的草稿纸,由讲稿、笔记、亲身经历和一种微妙的情感组成。它之所以具有原创性,不在于描绘了一对周游世界的伴侣,而在于这两人年岁相差甚远,并且其中一个失去了视力,于是他们所面对的是截然不同的现实:在她的眼中,他是自少年时代起的探险伴侣,与她一同遨游在文学的世界中,通过学习外语,打开了通往秘密世界的大门;而他,则透过她惊讶的双眼,重新发现了这个世界,重拾了青年时代的理想。与她在一起,文字——生命——化作了一面棱镜,折射出独特而非凡的生活体验。
《新京报》记者采访了儿玉女士,她在博尔赫斯生前最后的岁月一直陪伴在其身边,不仅仅作为伴侣,更作为工作伙伴,见证了作家的所思所想。儿玉是博尔赫斯遗嘱的唯一执行人,她创立的博尔赫斯基金会,用半生时间为博尔赫斯的文学遗产奔走。
新京报:博尔赫斯对东方文化似乎一直都怀有浓厚的兴趣,对中华文化也是有所涉猎,比如《红楼梦》、《水浒传》等经典作品,《地图册》中也有提到和中国相关的文化意象。博尔赫斯是如何看待遥远的东方文化的?他的了解,纯粹来自于书籍吗?
儿玉:博尔赫斯继承了祖母的许多英文书籍,其中不少是关于东方文化的,如哲学等。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读这些书,对这些内容很感兴趣:中国文化、日本文化、印度文化等。他觉得东方文化古老且有趣,不同的文化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和角度不同,文学是感知这些不同的极佳方式。有一个共同点是对于人的内心(human soul)的理解,即便方式不同,这一理解都是相同的。不同文化、不同文学的作品,最终想理解并抓住的都是人的内心,这一点适用于所有文化。当然,他对这些文化的了解主要来自于书籍。
新京报:博尔赫斯的文字被译为多种语言在世界范围内传播,在他去世后,你走访了世界各地,见证了人们对他的热爱。这种跨文化交流的魅力,你是如何看待的?
儿玉: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是很重要的。诸多艺术形式如语言、绘画、写作等,实现了向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传递内在的意涵,这是不同文化相互补足和成就的过程。这些不同的文化给养了博尔赫斯,他也用他的作品滋养了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这是一个双向交流的过程。没有交流,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新京报:作为博尔赫斯遗产的唯一继承人,可否谈谈你是如何保护和发扬博尔赫斯的文化遗产?能否介绍一下博尔赫斯基金会的工作情况?博尔赫斯有一些作品在他去世后被发掘出来,是否会陆续出版?
儿玉:博尔赫斯基金会的精神是“博尔赫斯一直与我们同在”。基金会会在世界各地举办讲座、展览等活动,让世界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进一步了解博尔赫斯及其作品;同时,希望通过这些活动让人们知道他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至于那些尚未出版的作品,我也不知道之后是否会安排出版,那些都是他早期的写作。我觉得,应该不会安排那些作品出版了。
博尔赫斯和玛丽亚·儿玉
新京报:《盎格鲁·撒克逊文学入门》和《地图册》你也有参与创作,包括与博尔赫斯一同翻译18世纪冰岛诗人斯诺里·斯图鲁松的诗歌。可否与我们分享一些二位在合作过程中的故事?
儿玉:《盎格鲁·撒克逊文学入门》的写作是他口述我来记录,早先是他母亲记录,记录人员还包括许多其他人,陪在他身边的任何人都会被他叫来做记录。一旦他有什么想法了,他会说,“打扰一下,能帮我做个记录吗?”等坐到书桌边,一切准备就绪,他会说,“我是这么想的……”他还会经常做修改,一会儿改一下这里,一会儿改一下那里,有时候改到出版商说,来不及了,已经出版了。
我们会有所交集,也是因为盎格鲁·撒克逊文学。我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去听了一场讲座,那场讲座很有趣,人很多,地上都坐满了人。我当时很害羞,讲话音量也很小,我的问题在于:如果我都没办法在几个人面前讲话,又如何能够给很多人讲课?当我看到博尔赫斯的时候,我发现这个人比我还害羞,他讲话音量也很低,我对自己说,如果他能做到,我也可以。
后来再见到他,是我在中学的时候,我差点把他撞倒。我连连道歉,对不起,我没有看见你,我小的时候听过你的讲座。他问我,你工作了吗?我说,没有,我在读中学。他说,你想学古英语吗?我问,莎士比亚?他说,不是,更古老一点,六七世纪,盎格鲁·撒克逊。我说,那太难了,我学不会。他说,不是,不是,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学,我也不会。我说,那好啊。
之后,我们会在咖啡馆见面,有一天他突然说,母亲说你还是个青少年,我不能一直这样带着你在外面,我应该带着你去我们家学习。就这样,我开始成为他家的常客。
新京报:作为此次展览主题的《地图册》,记录了您和博尔赫斯游历美洲、欧洲、埃及、土耳其、冰岛、日本等地的经历,能否谈谈这个展览的缘起?有计划在别处巡回展览吗?
儿玉:博尔赫斯的一位后辈作家是我们的朋友,当时他看到这些照片建议说,为何不将这些照片出版?可以给照片写一些文字。博尔赫斯觉得这个想法很不错,所以就有了《地图册》。《地图册》摘取了文字内容,于是我们就安排了照片展,在世界不同城市巡回展览。是否会去别的地方巡回展览现在还说不准,下一站也许会去北京。
《地图册》,豪尔赫·博尔赫斯著,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6年8月
新京报:在旅行途中,博尔赫斯展现了他博闻强识的惊人天赋,你对这些风土人情的感受与他相同吗?能否具体谈谈?
儿玉:我们的感受不一样。这些城市博尔赫斯都走过,他在20岁左右时走过,但对于我来说都是新鲜的。他对我说,我给你当向导。后来,我发现他的记忆力非常好,他年轻时看过的景象和图片一直都还记得,比如我们在博物馆的时候,他会给我介绍,这幅画是谁画的,那幅画是谁画的。
新京报:为何《地图册》只摘取了文字出版?是否有可能借此展览,出版图文并茂的版本?这样也许可以给读者更完整、更多层次的阅读体验。
儿玉:这个问题就要问出版社了,兴许是因为加上照片造价太高。其实应该加上照片的,这样更合理、更便于理解。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是希望能够出版图文版。
新京报:博尔赫斯有句话经常被中国人引用:我心里一直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博尔赫斯的名字和书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在这么多的文学作品中,他偏爱哪些作品呢?
儿玉:博尔赫斯喜欢用英语写就的作品,也偏爱英国作者的写作。前面也提到过,他继承了祖母的书籍,其中很多是英文的,有关不同国家的哲学、宗教等等。他视盎格鲁·撒克逊文学高于一切,因为古老是一切的源头。
新京报:博尔赫斯很喜爱口头文学,他的不少作品采用了口头讲述的方式,后来才结集成册,这种偏爱成就了一系列令人百读不厌的非虚构作品,在作家中并不常见。他的这类作品非常流畅,书面和口头的语言融合堪称完美,他平时讲话时是否就以这样的方式娓娓道来,还是说只有口述作品时才会采用?
儿玉:他平时讲话也是这样,娓娓道来,与他讲话就像是在阅读,是一种享受。和他待在一起,就是与他分享对文学的热爱,这也是我们共同的兴趣所在。平时读书给他听一般会念英文,有时会给他读希腊文,一边读一边给他翻译。他特别羡慕我会希腊文,因为他自己学的是拉丁文。
展览海报
新京报:1986年6月14日,博尔赫斯在瑞士日内瓦因肺癌去世。为何没有选择回布宜诺斯艾利斯,而是待在了日内瓦呢?在这个“特殊时期”,有什么小故事可以与我们分享吗?
儿玉:日内瓦对他而言就是他的青年时光,是幸福的代名词。他年轻时在这里自学德语,翻着词典读诗歌,觉得很快乐。在最后的“特殊时期”,他是在学习阿拉伯语。
那时,博尔赫斯已经病重,他知道“那一天”很快会到来,我们决定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们和医生商量,医生也是博尔赫斯的朋友,他让医生不要告诉任何人自己已经病重且不久于人世。
在出发前,我问医生,如果博尔赫斯的状况恶化了,想回来阿根廷还可能吗?医生说,当然,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安排救助直升机。我说,请将这个事情告知博尔赫斯。之后,博尔赫斯问我,为什么要问医生这种问题,你知道我不打算回来的,我不想面对那些,不想将自己的情况暴露在聚光灯下。我说,我只是希望你有选择的余地,希望你没有后顾之忧。
我们一起去了意大利,逛遍了整个意大利,之后去了日内瓦,他决定最后就留在这里。我们去了以前经常住的酒店,我们和酒店的工作人员也是朋友。日内瓦的老区特别漂亮,博尔赫斯说,我们为何不在老区找一处公寓住下?我说,这不太可能,老区那边都是本地人,他们不喜欢外国人来来往往。他说,你能做到的。
最终,我们在那附近找到了一处公寓,距离酒店也很近。等一切安顿妥当,博尔赫斯说,我们继续学日语吧。我们联系了日语老师,日语老师却说不能私下授课,所以日语学不成了。那我们能学什么语言?阿拉伯语,我们可以学阿拉伯语。
我于是开始找阿拉伯语老师,翻阅报纸时找到了一位阿拉伯语教师。我很急切,晚上九点就直接联系了那位老师,这个时间在日内瓦是非常晚了。我给他打电话,那位老师问,你为什么想学阿拉伯语?我说,我学习了好几门语言,阿拉伯语就是下一个,有什么问题呢?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想学阿拉伯语?我说,我很急,你真的要帮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得教我。说完我就停下了,他听完也很久都没有说话,漫长的沉默之后,他说,好,我教你,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我说,你什么时候有空都可以,你是老师。我们定在了周末。
他说,好的,我去你家上课吗?我说,不是,不是,我住酒店,我们去酒店上课。说完我就觉得好笑,邀请一个陌生人去酒店,他会不会觉得我有所企图。更好笑的是,那天他过来了,问我,我们是在客厅上课吧?我说,不不,我们去卧室上课。可以想象他的表情吧?卧室里,博尔赫斯已经坐在书桌前,准备好开始上课了。
当我打开卧室的门,那位老师看到博尔赫斯在里面,眼泪就掉下来了。我眼疾手快地关上门,问他,你怎么回事?他说,你不知道,我读过博尔赫斯所有译成阿拉伯语的作品,如果你告诉我是给他上课,我一定不会犹豫。我说,不,这才是“命运”(destiny)的选择,由命运来决定他在离开前是否能够学得上阿拉伯语,所以不能告诉你。
新京报:自博尔赫斯离世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努力奔走,为保护和推广博尔赫斯作品努力着,镌刻在你心中的有关博尔赫斯最深刻的记忆或者想法是什么?
儿玉:我知道他已经离开了,但是对我来说,他一直都在。能让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完全奉献自己去努力、去争取,一定是因为爱,绝对的爱(absolute love)。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感觉他一直都陪在身边,他在和我一起看这个世界。
新京报:最后想问一个问题,希望这个问题不会太过笼统。除了对书的热爱这一特点,博尔赫斯奉之为人生哲学的是什么?
儿玉: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To be an ethical person)。
(实习生钱婧对此文也有贡献)
作者
余雅琴 陆茉妍
编辑 张进 校对 翟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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