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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再也不相信神明了。”
阿姐离开大明安宫时,这么说。
那是个下着阴雨的夜晚,阿姐连夜收拾了行李,她在晚膳的馄饨里下了迷药,整个大明安宫都静悄悄的,我不喜欢馄饨,所以我知道阿姐离开。
我从小无依无靠,是姐姐成了大明安宫的圣女,我才一道被接入了宫祠。
“姐姐,为什么要离开我们的神明呢?”
阿姐蹲下身,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阿难,这个世上到处都是痛苦的人,我们虔诚地信奉着蛮天神尊,你可曾见到众生少些痛苦?”
“可是,神他,一直在。”
阿姐大约是觉得我疯魔了,不再同我解释,只是送给我一斛珍珠:“拿着这个,照顾好自己。”
阿姐走了,她去意已决,我拦不住她。
云溏看着阿姐的背影越来越远。
他回头,苦笑着对我说:“阿难你看,我的圣女都撂挑子逃走了,也许我真的是很差劲的神?”
云溏说这话的时候,倒是看着真的难过。
我有一个秘密。
云溏告诉我,这个秘密,我谁也不能说。
只要说出来,我就会死。
我能看到神,我能看到大明安宫信奉的神,蛮天神君,云溏。
2
看见云溏是我十三岁生辰时,我失足落入水中,阿姐不会凫水,急得在岸边哭喊。
“求求谁,救救我妹妹。”眼看着我快淹死,她爬到岸边,奋力地拉着我的手,我却一点点地沉进了水底。
我被水流吞噬,在我胸腔里因为无法呼吸,脑袋发晕的时候,我看到了云溏。
他水中站立着,就像是站在陆地上,水流无法打湿他的衣袍。
“谁家调皮的小孩,到这里玩水?”
抬了抬衣袖,把我推了上去。
我捡回了一条命,也高烧了三天。
阿姐那时才十五岁,没有药铺肯赊账给一个乞讨儿,正巧大明安宫在民间找神预少女成为大明安宫未来的圣女。
成为圣女,就可以为我看病了吧。于是抱着赌一赌的态度,来到了大明安宫。
云溏后来告诉我,她之所以选择阿姐做圣女,就是因为她的信念在人群中最强,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就医好我。
阿姐在心中祈愿:只要我妹妹能够康复,我愿用一生,虔诚地信奉您。
阿姐成了圣女,我的病也意外的好了。
我睁开眼,云溏就坐在我的床边,青衣银发,一双懒洋洋的眼睛。
“小不点,你我有缘,救了你两命,你身上沾了我的灵气,能够看到我,是被我祝福过的孩子,但是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能看到我的事情,不然神的祝福就会变诅咒,你也许会不得好死?”
“能看见却说看不见,这是不是撒谎?”我问。
云溏愣了愣,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他挠了挠脑袋:“额,这也不是我说的,这是规定,上面说的。”
我在问上面是哪里,云溏就闭口不提。
从那以后,我就能看到云溏。
云溏喜欢坐在自己的神像上,尤其是特别喜欢挂在雕像握着宝剑的手臂上。
“这个石像和你一点都不像。”
云溏看了看被雕塑那慈眉善目的面庞:“毕竟修这佛像的人,也没有见过我不是,他们只听过我的传说,关于我的传说你知道吗?你知不知道腾息?一条怪蛇,在长海作乱,能让海浪翻滚,引起天崩海啸。”
“我知道,是你斩*了它,退去了洪水,跟腾息同归于尽。”
云溏长了一副很轻佻的样子,桃花眼,嘴角上扬,天生一副笑脸,一点也不似画像上慈眉善目的样子。
“你错了,我确实跟腾息大战了三天三夜,但是你不知道,有的人天生就是要成为神的,我从前也是个神,犯了错,做了人,然后又被腾息接了回去,又成了神。”
“那条龙不是来祸害苍生的?是来接你上天的?”
“上天说得多不文雅,但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他无奈地耸了耸肩:“我还真不愿意当神仙,这不在天上没待几天,就被贬到下界当河神,降了级,这才能顺道救了你一命。”
“哦,这样啊。”
“你这回答真没劲。”
“什么是有劲?”
“会笑,会哭,会惊讶,会愤怒。喜怒哀乐,你都没有,可不是没劲。”
“那我为什么没有?”我反问他,我确实好奇,我眼中的一切,和阿姐不一样,我从小不知道难过,不明白快乐,任何事情都无法让我产生不同的感觉。
“你四识不全,大约是过奈何桥的时候不听话,所以孟婆就给你多喂了些热汤。”
阿姐作为圣女,白天祝祷时,云溏就在阿姐身边。
阿姐长得很美,垂眸阅读经书,长长的流苏帽子遮住她光洁的额头,睫毛似蝴蝶舞动,我从未见过比阿姐更美丽的女子。
云溏拖着腮,蹲在阿姐身边,看着她,告诉我:“采薇这么好看,怎么没遗传给你?”
“我还真挺喜欢采薇的,漂亮安静,不像你,这么聒噪,每天有问不完的问题。”
我装作听不见,继续读我的祷文。
“你生气了?”
“我不会生气。”我认真道。
祷告结束。
阿姐侧问我:“你在跟谁说话?”
我斜了云溏一眼:“阿姐,你知道的,我喜欢自言自语。”
阿姐古怪地看着我,最终叹了口气,揉了揉我的头发。
这时阿姐身后的掌事祭司突然抽搐,我和云溏对视一眼。
她又开始装作被上身的样子,被云溏上身。
她枯槁的手指颤巍巍抽搐,眼皮上翻,神情痛苦几个呼吸后,她睁开眼睛,一副回到人世的样子。
“神尊告诉我,他需要一座新的神殿,一座辉煌的如璀璨珍宝,在大地上熠熠生辉的伟大建筑,虔诚的子民啊,我们将为我们的神明完成心愿,这就是我们信徒所做的。”
我撇了撇嘴,云溏也是,他说:“自己想要就自己想要,总打着我的旗号做什么。就和我真的需要这种没用的大屋子似的。”
“你什么都不需要,为什么还不离开这里?”云溏望着我,有些难过:“只有你能看到我,你在我旁边,我就不觉得孤独。”他垂眸:“做神仙,也是一件很没劲的事情。”
神殿的大祭司还是修建了新的神宫,就是大明安宫。
我有一次去看修筑神宫,男人背着巨大的石块,已经瘦得前胸贴后背,他踉跄了一步,倒在了地上,石块压在他身上,他吐了口血,被活活压死了。
“云溏,你看,他们为你修筑宫殿,被压死了。”
云溏不说话。
“你把这里推倒吧,不要修建了,不然修下去,每天都有人被累死。”
云溏直直的望着大明安宫。
“我推倒了就会重新修建,我推倒得了宫殿,推不倒人心。”
倒也是,祭祀每天看着越来越有规模的神宫,脸上的褶子里都是兴奋。
阿姐看着倒下的人,眼底闪过思索,她回头看我,我笑笑,她也笑笑,但是阿姐笑得很勉强。
阿姐离开大明安宫的那天,看着我,泪流满面,她说:“这个宫殿是建在活人的尸体上的,我一天也住不下去。”
我默然地看着她。
“阿姐,你要保重啊。”
我不知道难过,但是看到阿姐离开的背影,我心口突然变得空荡荡的,说不上难受,就是有什么东西空了。
“云溏,我真糟糕啊,阿姐离开了,我连眼泪都流不出。”
3
阿姐离开后,大明安宫变得混乱起来。
圣女是信徒的支柱,修建大明安宫的奢靡,草菅人命,圣女都抛下天神跑了,那些原本就因为修建之事动摇的信徒的虔诚之心,就更加不稳定。
世人觉得受到了欺骗。
祭祀焦急地在大殿里踱来踱去。
也不知是怎想的,将我押进来,让我跪在地上,披上姐姐的头冠,坐到了她的位置。
我一头雾水。
云溏不见了,自从身为圣女的阿姐出逃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好像和阿姐一样,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了。
“把这个背叛神明的妖女抓起来。”祭祀想的办法就是将我当成姐姐,推出去,替身等死。
要执行火刑的那天。
有很多人来观礼,火顺着我的圣女长袍,一路向上,围绕着我。
“身为我教圣女,竟然犯下背弃神明这种大罪,其罪容诛!”
祭祀举着拐杖,咆哮着。
“真没想到,这老太婆嗓门还能这么洪亮。”云溏的声音响起,只是有些虚弱。
火焰灼烧着我的衣裳,烧断了捆绑我的绳子,而我本人,毫发无伤。
祭祀怔怔地看着我,信徒们在看台下望着我,我赤身裸体从火焰中走出,周围鸦雀无声。
渐渐的信徒们像割倒的韭菜,一排排地跪在地上。
“圣女万安。”
晴天一声闷雷,劈到老祭司身上。
顷刻间,只剩白骨。
我的命运在那一刻发生了巨变,我成了大明安宫众望所归,万众归心的圣女。
那天以后,云溏变得很虚弱。
“天神的规则就是,不能干预人的生死。”
“我本来该死的,你为什么救我?”我提着袖子,看着软软的倒成一团的云溏。
云溏沉默片刻:“你是我祝福过的孩子,怎么能就让你这么死掉,还是因为我的错误。”
“你的错误?”
“是啊,我之前慑于天宫的规矩,所以不敢出手,害得这么多人因为修建大明安宫死去。”
“你为了众生没有出手,但为了我,还是违反了神的规则?为什么这么做?”
他似乎累极了,倒在我的袖子里,轻轻的一团,不愿说话了。
我看着窗边走神的时候,看到院子里的红莲开了。
“云溏,你看,这里的红莲要开了,真美。”
云溏睁开眼,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变得诡谲难测。
“我希望这朵红莲永远不要开花。”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4
院子里的红莲是从原先的宫殿里移植过来的。
阿姐说过:“这座神殿,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假的,信仰着蛮天神君,都不如这株红莲虔诚。”
“这株红莲诞生在蛮天神殿初建成时,见证了这座寺庙的荣辱兴衰,每个人都短暂地陪伴着这神明,但是最终都离开了,只有这朵红莲,一直在这里。”
我静静地望着池中的红莲,不由幻想它眼中的神明是什么样子的?百年的守望,一株花的陪伴。
想来也挺温柔的。
它是否也跟我一样,也能看到云溏?
云溏这一沉睡,就是三个月。
我有预感,这株红莲应当会盛开出它此生最美的花朵,枝蔓净直,临水而开。
从我年幼时,我就总会做梦,反复做着同一个梦,但是每次醒来,我都会忘记,只是最近,我的梦越来越难以忘记,今晨醒来时,我还记得梦中的场景。
在梦里,我静静地仰望着蛮天寺,就像是这座庙宇的陪衬,从清晨到傍晚,从花开到凋谢。嗅着庙宇里传来的焚香味道,看着信徒来了又去。
很无趣,但是我的梦里,永远在守望。
那种感觉,就像我就是陪伴蛮天寺而那株红莲。
云溏还是病怏怏的,没什么精神,整天躺着他自己石像的手掌中间,懒懒地听我祝颂。
“云溏,你说人会是一株花吗?”
云溏的身体微微僵硬,强笑地反问我:“那你觉得人会变成花吗?”
“我没开玩笑,我觉得我就是那株红莲。”
云溏翻身下来,急忙停在我面前:“你怎么就觉得你是那株红莲了?”
“是我做的梦,越来越清晰了,梦里我就是一只红莲,不是别处的红莲,而是你的神庙院落里的那只。”
云溏的神色黑得吓人,他的眼中从惊异再到哀伤,最后告诉我:
“别多想了,人怎么会是红莲。”
我觉得云溏在撒谎,他很不擅长撒谎,撒谎的时候,眼里总是看着别处,不敢跟人对视。
“云溏,我说我,会不会是那株红莲?”
平白无故地做一些梦,我纵然不聪明,但也不会太傻。
云溏沉默着。
“我感觉,那朵红莲,要开花了。”
云溏的神色变得更加哀伤了。
“花开了,我就会死,是不是?”
我问他。
云溏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亦跟着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
云溏问:“你就要死了,这有什么好?”
“我陪伴了你一阵子,你就没有这么寂寞了。”
云溏看着我,眼里湿润润的。
云溏只是太寂寞了,他因为一场屠*,被人奉为神明,为他修寺庙,摆贡品,竟将他忽忽悠悠地按上了神明的身份。
“腾息生于北海,翻身成浪,俯身为雨,常年在水底之下长眠,因为有人偶然见过它,见它能腾起云彩,吹息成百里浓雾,所以被人们唤为腾息。”
云溏说。
“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少年,学了一身剑技,只为惩恶扬善,匡扶正义。”
云溏苦笑:“我本来是个不太厉害的剑客,只有一颗无所畏惧的心,我撑着船,来到腾息所住的北海。”
“它根本就不害怕我的剑,它很渴望死亡。”
“若是无人陪伴,长生就是惩罚。”
它说。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句话的意义,我只知道,它是害人的孽畜,它几乎没有反抗,就被我一剑刺死。”
“那时候我只以为做了一件对的事。”
“直到我飞升那天,我才明白,长生是最孤独的惩罚。”
“我长生不死,却只能旁观人间,看着他们为我修寺庙,为我添灯火,我的心里,却常常空寂。”
“直到寺院里被信徒种了一株红莲。”
“我太寂寞了,所以就跟红莲说话,它凋谢,我沉睡,它盛开,我醒来,于是渐渐的就有了灵气,有了意志,成了半妖。”
“红莲有了意志,渐渐明白了快乐和欢喜,但是我常常游荡在世间,它却只能在那一池清水里。”
“所以红莲做了选择。”
“她想用自己的全部修为,自由自在的陪伴我一生。”
我静静的听完云溏的话。
“我就是红莲的这一生?”
我天生和别人就有些不一样:“我没有喜怒哀乐,缺少四识,大约就是因为上一世是花的缘故吧。我还是一朵花的时候,就想要陪着你,现在我成了人,也愿意陪着你。”
“但是若是我死后,你又变成了一个人了。”
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样子的,大概就是睡一觉,再也无法醒来。
“这个世间没有我了,你就会有新的孤独。”我说:“但是我想在你身边,有一天热发一天光,也许到时候,你还能记得我,记得我们的点点滴滴,那么我这为你而活的两段生命,就有意义。”
我拉起云溏的手。
红莲被我装进了罐子里。
我抱着罐子,带这样云溏,离开了大明安宫。
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回来,红莲会凋谢,我也会死去。
“阿难,我不想做神了。”
有些人的生就有意义,哪怕不是为自己而活,哪怕只是云溏生命里的昙花一现。
我也不后悔。
因为我也很害怕孤独。
我四识不全,注定无法融入到人的族类中,大概有的人,就是无法接受一个人生活吧。
我不能接受,云溏也不行。
5
我带着我的神明离开了大明安宫。
走的时候,抱着一罐将要盛开的红莲。
红莲绽放时。
我没死。
但是睁开眼睛。
却再也见不到云溏。
在红莲盛开之前。
我们走过热闹的人间,看了看繁华的襄阳城,石墙上斑驳着岁月的痕迹,溪水顺着青石街流入千家万户,扎着总角的孩童,在台阶上蹦蹦跳跳地玩耍。
“这个人间,是你想象的样子吗?”我问云溏。
“我成了神以后,变得有时候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我忘记了很多关于还是人身时。”
“我脑海里事情,从前我握着剑,行侠仗义就是快乐,就是自在,但是现在我的剑尘封在我腰间,大概已经锈得拔不出了,成了神有神的规则,第一条就是再也不能私自干预人间。”
他指着那个孩子。
“就像他的一生,在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他会在十三岁的时候中上举人,会成为日后最有成就的帝王辅臣,万世千代都会背诵他所写的青石赋,记住他沈连山的名字。”
“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富贵疾病与苦难,都是早早设定好的,人间是个巨大的棋盘,是众神闲余时创造的棋子,该走哪里,如何走,不能出错,一处错,就会步步错,步步错则天下大乱。”
“可是你更改了我的人生,救我于火焰之中,我本该死的。”我问他。
“你本该死去,但又不该死去。”云溏修长的手指拂去我额边的碎发:“你是红莲的时候,本可以修成万年灵胎,幸运的话也许会一朝飞升,但是你为了我,放弃了自己万世千秋,只为陪伴我寥寥数年。”
“阿难,神和人一样,种什么因,结什么果。”他笑笑:“我既然做了,就明白要承受什么样的结局。”
“如果结局不好呢?”
“好如何,不好如何,孰对孰错,熟黑熟白,从来都是在这里的,救你,我觉得很好,那就很好,因为这里会开心。”
我看着他指着自己的心口。
“在心里?”
我看着瓷瓶里的红莲:“这几日,就要开花了。”
云溏拉住我的手。
“走吧,时间不等人。”
6
云溏是在看着我吃了一碗馄饨面之后消失的。
那天早晨,我醒得很早。
醒来却不见云溏。
云溏蹲在馄饨面的摊位前,看着食客们围坐在一起吃着热乎乎的面。
“你喜欢吃这个?”我问。
云溏点点头:“没有飞升的时候,我最喜欢吃馄饨面,便宜大碗,还有一勺厚厚的嫩葱,香得很。”
“那我吃一碗,你闻闻味儿吧。”
我想了想,云溏也吃不了,只能看着,至多闻闻面香。
“其实想想,我做人的时候,也总是一个人,一把剑,走在山水之间,满目青山绿园。”云溏皱眉:“你说那时候,我怎么不觉得孤单呢?反倒是成了天神,神思一念可行万里,能游遍千山,但是心里头总空虚。”
我回答不了。
我没当过神。
“这样吧,你代替我游遍千山,游说我的功德,让人们永远不会忘了我,继续做你的圣女,你觉得好不好?”
做圣女挺好的,管吃管住,走到哪里,都有老乡送礼,有大葱有馒头,还有一次有个信徒给了我一大碗梅干菜焖肉。
“红莲要开花,到时候我会死。”我嗦了一大口面,因为没有五感,所以不知畏惧。
云溏笑眯眯地望着我。
“明天有惊喜。”
我直觉觉得今日的云溏不太对,但是细细思,也跟他平时吊儿郎当的做派别无二致。
第二天醒来。
我就再也看不见云溏了。
我找遍了我们的小茅屋,和附近的小摊位。
云溏从来不离我太远,因为他知道,我方向感很差,往往是找不到他,自己先迷了路。
我有一次找他找到迷路。
但是这一次,云溏没有突然在我背后出现,点点我的肩膀。
我失望地回到茅屋。
这才注意到,瓷瓶里的那株红莲开了。
云溏出现得突然,离开得也突然。
我不知难过,却总望着他曾经卧过的房梁上出神,大约我也明白了难过的意思。
红莲开了。
我没有死,云溏不见了。
我在大明安宫的神相手上寻他,在院里的秋千上寻他,在襄阳的溪水巷子里寻他,我总感觉,云溏不会突然离开,就算离开,也会偶尔回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一年未见云溏。
十年未见云溏。
五十年未见云溏。
我天生五感不同,阿姐少时也说我是个没心肝的人,不知悲伤也不知快乐。
我确实生活得很单调,见山是山,见海是海。
可是我没心没肺,不知伤悲,为什么,没有一天,能忘记寻找云溏?
我用尽一生,去寻找失踪五十年的爱人。
云溏在时,他眼中的山是青翠苍松,我眼中亦是,他眼中人间繁华有趣,是消遣寂寞的好地方,我眼中也是,我自小古怪奇葩,没人陪伴,云溏在我身边。
红莲为了陪伴云溏,放弃了毕生修为,只为生为我,成就这一世。
然而,我辜负了红莲的执念,云溏用他漫长的一生,换了我的在世安宁。
五十年了,我仍会想他。
想他在我迷路时,突然从松枝上,石墙山上,或是花花草草里跳出来,点点我的肩膀,看着我吓得一哆嗦时,他肆无忌惮地大笑。
想他在我少时诵经祝祷时,懒洋洋地躺在自己神像的手掌上,打着哈欠说:“这么无聊,你听我的,现在马上跳起来,揪住那老祭司头发,打骂她一顿,给你姐姐出出气?”
我的生命因为缺啥五感而单薄。
但又因为身边出现云溏变得丰盈有趣。
到底是云溏陪我,还是我陪云溏,如今我即将死去,这些旧事,仍分不清楚。
大限将至时。
我疲弱地躺在床上,侍女将殓服提早给我换上,我喘气缓慢,只等断气。
其实我的一生,从云溏消失那天就结束了。
活一年,十年,五十年,都没有区别,我用了一生去寻找他。
想问问他为何会消失,为什么红莲盛开了,我还活着,问他是不是真的承了那个恶果,为我而死?
将死时,我看到云溏站在我的床边。
他笑着说:“阿难,跟我走吧。”
我毫不犹豫地握上他的手掌。
我的神明,要带我离开这苦海了。
“这一次,别扔下我,好不好。”
7
我找司命还戏本子的时候,碰巧看到了关于寂灭了的云溏上神的这卷。
司命看到我拿着这一卷。
“小姑奶奶呦,怎么就偏偏看了那云溏上神的卷宗?”
“我看你将这卷藏在街角旮旯,寻思未必是个好故事,但是我就喜欢你编的那些不完美的故事,看着还能解解闷。”
司命防贼似的将那卷旧事收起来。
“这可不是我编的,是真真存在的。”
“是么,我就想说,难道云溏上神真的是为了那红莲献祭而生的女子而死?”
司命星云捻了捻胡子:“云溏上神确实陨落,不过不是因为那红莲献祭的女子,而是因为要救那株红莲。”
“这其中还有什么玄妙不成?”
“那红莲可不是寻常莲花,而是佛陀掌心的孽莲,通身血红,是人间的腐败与丑恶的化相,佛祖日日带在身边,却不料那孽莲非但没有被净化,反而有了灵智,诡谲异常。”
“索性佛祖便将孽莲看管起来,负责监禁的,就是那云溏上神。孽莲化成人形,不知用什么手段魅惑了云溏,云溏将孽莲放了出来,惹下大祸。”
“孽莲出世后,人间便出现了恶,佛祖灭了孽莲的元神,云溏上神用尽神力,存下一缕,为了净化妖邪之气,将她锁在了北海,封印在了那腾息的无智之兽身上,让她常年在海水之下沉睡。”
“云溏上神也因为保了红莲一丝魂魄,而被贬到人间经历十生十世的孤寂之罚,最后一世,云溏*了腾息,等于*死了孽莲,了结了他和孽莲的因果,重新回到了天上。”
“然后呢?”
“没人知道云溏上神是如何将孽恋的魂魄修复起来,养在自己的神庙里,日日沾他的神气和信徒的信力,让那红莲最后一丝戾气除去,不料红莲擅自放弃了修炼飞升之道,只为了陪云溏上神一世。”
“云溏上神将自己的神骨嵌入了那红莲的转世之上,让她脱去了凡胎,死后升位为仙。”
“那么说,那个叫阿难的女子,最后和咱们一样,成了神仙?”我咂咂嘴:“那云溏上神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把自己的神骨给了一介花妖?”
“谁知道呢。”司命看了我一眼,我有些没品出他那眼神的滋味。
“我只知道,那红莲虽有一世人身经历,但是此后的数万年都做不成人了,或成清风拂过时飘动的一枚柳叶,或是遮挡天上云的一团云彩,又或者是溪边的一块裹着青苔的石子,总觉得孤零零的。”
“我想着,也许是云溏上神,怕她寂寞,所以让她忘却前尘,飞升做个散仙,比当神明自在快乐。”
“快乐自在,这不是我么,白天去蟠桃园里守着百里仙桃,偷睡懒觉,夜里能从你这里取画本子熬夜通宵,第二日再去桃园睡觉。”
司命揉了揉我的头发。
“你当真是最自在的神仙。”
“那是自然。”我神气极了,跟司命告别后,踩上云彩往桃园去。
夕阳下的那片天特别好看。
不知怎的,我踩着云彩,很快就在云团之中失去了方向。
我的方向感很差。
这时,突然有什么戳了戳我的肩膀。
短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我回头,那种片刻的清晰又变得模糊。
“原来只是一只被云上风吹得飞不稳的鸾鸟,我还以为是……”
我想要说什么,但是完全想不起来。
索性拖着腮,盘坐在我的小云彩上,安静地看会儿落日。
鸾鸟似乎不愿飞了,落在我的肩上。
“这么不怕生,那就一起看好了。”(原标题:《掌中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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