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个不眠夜，谁又曾想到我以柔克刚的文风，有一天会触及时代的暗礁？
深耕细作至夜深，平台却让我失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尽力了，就当练笔头了。但心里还是不痛快，时过三更，还找来朋友大倒苦水。
我说自己从牙牙学语到寒窗苦读、衣锦还乡，不是为了像希腊哲人一样脱离神创世界的观点，思考世界的本源，也不是像鲁迅先生一样弃医从文，口诛笔伐，为中华民族之崛起而呐喊，我习得学识，居然是为了学会如何优雅地避开敏感词。
从业这么多年，头一回感受到如此大的行业阻力，加之连日来心灵受创，夜里我临时起意，打算封笔一段时间，又怨气难平，好想再挥笔骂个痛快。
结果朋友发来两行字：“你要写，不写就不是你了。你也要在一定规则下写，释放自己。”读完这24个字，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任何东西浸润在时间里，都会变得沉甸甸，我曾在《10年前的你，知道现在你是这样子吗？》里追忆往昔，未曾忘记自己当初是如何捧起书、如何握紧笔。
也是出自时间，朋友单凭经验就笃信我只是在说气话，她认识的那个我是一个笔耕不辍，钟情翰墨的人。
我执深情，何奈时代于我等如此薄情！
和我有同样感慨的这位老人，是日本被誉为“天妇罗之神”早乙女哲哉先生。
▲ “天妇罗之神”早乙女哲哉（NHK纪录片《仕事之流儀 早乙女哲哉》截屏）
2008年，美国第四大投资银行雷曼兄弟由于投资失利，在谈判收购失败后宣布申请*保护，引发了全球金融海啸。四年后，身在蝴蝶效应末后端、几十年来只知道埋头炸天妇罗的早乙女哲哉，依然能感到金融危机对日本的持续影响。
即便是经常满员的早乙女哲哉的料理店，客人也变得零零散散，自开店三十多年来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想向同样是开料理店的老朋友大渕康文先生取取经，他经营的法式餐厅坐落于东京繁华之地银座，据大渕康文说周末晚上还有些预定，但平时也一样冷清。
即便是正统法式料理的代表人，受到正宗法国厨师的认可，生意依然没什么起色，早乙女哲哉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即使能发现谁都发现不了的东西，拼命工作，还是没有什么客人来。”
大渕康文苦笑着勉强应着：“有点艰辛，心情有点沉重。”
▲ 早乙女哲哉的老友、法式料理厨师大渕康文（NHK纪录片《仕事之流儀 早乙女哲哉》截屏）
这天，走在夜色里的早乙女哲哉心想，只要做出美味的东西就能招揽顾客的时代早已不在了吧，或者说，早已不是那个只要“简简单单”的时代。
与日本受到同一场金融风暴影响，我们那一届不得不面对毕业即失业，我拼尽全力跻身进入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杂志社，已算是同学里混得不赖的。
老板靠在椅背上，单手捏着我的简历问我想做什么岗位，我偷瞄到上面用铅笔写着“编辑”两字，就谦逊地说自己没有经验，让老板看我适合哪个岗位。谁知他会说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那就从市场助理干起。
因为缺乏自信，导致与日盼夜盼的岗位失之交臂，是我入行被上的第一堂课。
▲ 香港导演王晶
也是在同一年，周星驰的经典之作《大内密探零零发》被香港导演王晶瞄上了， 就有了一年后由古天乐与徐熙媛主演的《大内密探灵灵狗》。
单凭着夸张化的演绎和恶搞，这部片子票房1.01亿元，豆瓣评分仅5.1分。要知道，同年上映的宁浩经典《疯狂赛车》，票房也不过才1.05亿元。
再一次印证了王晶曾经的大放厥词：“我比你烂，你没我赚。”
那是2008年的事，那年中国电影市场总票房43.4亿元。十年之后的2018年，中国电影市场总票房608.8亿元，而王晶“烂片之王”的名号，是在这10年间逐渐叫响的。
也是这10年里，我见证了纸媒由兴至衰，接替它地位的门户网站由兴至衰，崛起的初代电商商城昙花一现，SNS社交网站、自媒体平台、短视频时代的从崛起、兴盛到阵痛。
随着传媒行业的残酷洗牌，我当过时代的弄潮儿，也曾命悬一线。我尊重物竞天择，是这种残酷的法则塑造了这样一个以笔代枪的我，谁知等来的却是下令缴械。
韬光养晦多年，却走上蹉跎仕路，奈何唾面自干。
▲ 29岁的早乙女哲哉与夫人（NHK纪录片《仕事之流儀 早乙女哲哉》截屏）
1976年，当学徒已有14年，29岁的早乙女哲哉决定自立门户，他对自己后来会被成为顶礼膜拜的“天妇罗之神”浑然不知，在东京都日本桥茅场町开店，一晃已过44年。
一晃入行已达44年的王晶，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可能是受到其父知名导演王天林的耳濡目染，也是在1976年，他做了一个重要的人生决定，不过真正在影视行业发迹，则是从80年代末期才开始的。
▲ 90年代，导演王晶和演员邱淑贞，曾经有过一段情
我生于香港电影黄金那几年，和王晶一样受家父的言传身教，我打小就喜欢看书读报，练练笔头。不同的是，我父亲只是普通人，他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都盼女成凤。
90年代的大陆，受港风文化影响颇深。香港毗邻广东，不仅是外国文化产品传入大陆的纽带，也是新价值系统在当代中国逐步建立的摇篮。
当盗版商将电影走私销售至大陆，从此打开了大陆艺术电影市场，也让大陆影迷第一次探索到这个以前从未发掘的电影世界，导演和制片那一栏不乏王晶的名字。
▲ 泡沫经济极盛时期，众多上班族挥舞着钞票争抢TAXI的场景（电影《重返泡沫时代》剧照）
随着改革开放的脚步加快，各种文化蜂拥涌入，与我国的崛起形成鲜明反差的，是还没从泡沫经济里完全苏醒的日本，以至于十多年后一部叫《重返泡沫时代》上映，依然引发老一辈日本人的回忆与怀念。
但是时隔二十多年，当时间来到2016年，高晓松带着《晓松奇谈》节目组前往日本拜访“天妇罗之神”早乙女哲哉先生，想同他探讨他所见证的半个世纪以来日本的变化，他只是淡淡地回应：“我觉得时间过得很快，50年弹指间，我甚至都没觉得日本这个社会有什么很大的变化。”
是真的没有变化吗？他可是细心到连客人面部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能察觉的早乙女哲哉啊！
▲ 对客人，早乙女哲哉有极其敏锐的洞察力（NHK纪录片《仕事之流儀 早乙女哲哉》截屏）
那次见面后，高晓松从早乙女哲哉的话里参透了很多，直呼受益匪浅。多么朴实的道理，认认真真把自己的事干好的人，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三心二意、投机取巧的人才觉得日子特别难熬。
导演王晶身上有一种看似和早乙女哲哉表现出来的“本本分分”相悖的特质，香港话叫做“执生”。“执”即“把持”，“生”即“生机”。“执生”就是不可放过一线生机，复引申为机智表现，也是港人引以为荣的强项。
在文化聊天类节目《圆桌派》里，主持人窦文涛就曾拿这个词来形容导演王晶，对于过往的辉煌，王晶一笑而过，能坚持做到“执生”也不失从一而终的精神。
香港电影的黄金年代，郑裕玲一天之内要9个剧组，被称为“郑九组”；刘德华一年之内拍摄了13部影片，人称“刘十三”；包括出自王晶之手的《整蛊专家》《赌神》《赌侠》等等脍炙人口的经典之作，无不是高压力、短时间、碎片化的产物。
不过，王晶不认为香港电影黄金时期的神话还能再现，因为导演和运动员一样讲究状态，这是可遇不可求的。
▲ 王晶说，“状态”只是一种上天的短暂眷顾（圆桌派第四季《 “执生”：拍到吐 搞笑惨》）
我对王晶的“状态”之说尤其感同身受。
十几岁前，我是自己文章的唯一读者，十几岁文章开始见刊发表，是我写作最高产的时期。当时我就暗下决心，要成为下一个主宰别人文章生死大权的编辑。事实上，等我真正踏上社会，走进这个夕阳产业的内部，才知何为惨淡。
头几年，杂志停刊的消息不绝于耳，自以为传统媒体把接力棒交给网络媒体了，跳槽不久又迎来了门户网站的*潮。我只是大浪淘沙里的一粒沙，浮浮沉沉，终日为前途忧心着，那几年的我好比欧洲正在经历的中世纪，更无什么创作心思可言。
当早乙女哲哉的老朋友大渕康文跌入低谷，他也曾为其担忧过。
大渕康文的法式料理餐厅因经营不善被迫停业，员工随之另谋高就。可喜的是，大渕康文很快找到了一份新工作，不久要去饭店上班了。从老板到职人的转变，细腻的早乙女哲哉想给老友一些慰籍
▲ 早乙女哲哉在街口迎接自己的老友，要为他准备特别的一顿（NHK纪录片《仕事之流儀 早乙女哲哉》截屏）
他把老友请到自己的天妇罗料理店，打算亲自为他制作一顿料理。
席间两人都没有交谈，早乙女哲哉专注于油温和油锅里食物的成色，大渕康文坐在客人的位置低头默默地吃——这么多年的朋友，两人也许也是头一回以厨师与客人的身份相待，大渕康文看起来有些局促。
早乙女哲哉一个个认真地炸着天妇罗，炸一道上一道。直到最后一道天妇罗扇贝，炸完居然没有端上桌，而是被徒弟直接拿进了后厨。是结束了吗？大渕康文心里一定这么想。
“大渕，还远远没有结束，所以我要送送你，不管你到哪里，都不要为了改变现状而放弃自己的信念，不要随波逐流，希望你坚守住自己的风格。”
徒弟从后厨出来，将装进盒子里的料理递给大渕康文。大渕康文打开独自品尝，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吞下的不止丰盛的食物，还有很多需要细嚼慢咽的东西。
▲ 席间没什么交流，大渕康文始终默默地吃（NHK纪录片《仕事之流儀 早乙女哲哉》截屏）
NHK的纪录片播放到这里，令我百感交集，早乙女哲哉的话不仅鼓舞着他的老友要振作，似乎也是对我的坚持的鼓励。
想起前几日，无意翻到自己两年前发表的拙文，便饶有兴致地以一个旁观者而非作者的身份看了一遍，感叹这篇文章的生命力，没有因丧失时效性就丧失了阅读的价值。
感激时间告诉我的一切，遂在心中对两年前的自己发出了由衷的肯定：你的认真，没令我失望。
时间一方面验证了不变，另一方面也带来了变。如同胡适的弟子唐德刚几十年前所言，中国社会文化的变迁呈现加速度态势，一开始要经过极为漫长的时间才变动一次，越往后，变动就越频繁，即“从千年不变到十年一变”。
如今的导演王晶也变了，他终于向“状态”妥协，不再执导喜剧片，当他拍出《追龙》这样的动作电影时，所有人都很意外。
▲ 电影《追龙》完全跳脱了观众对王晶电影的印象，口碑尚可
可是在“烂片之王”的骂声中王晶都未向现实低过头啊！那是因为，在他身上90%的本来就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
而完美主义者早乙女哲哉，50余年，炸了3000万个天妇罗，他说还想一直做到130岁。
一个人所处一个行业里，就活在一个行业的兴衰里，可一个行业于一个时代、一个国家，乃至全人类，却是如此烟波浩渺之事。
我们正在经历的这一切是会被选择性载入史册的，一百年后能名垂千史的又会有几人？以后的人只会知道先人的文明有多么光辉璀璨，而不会记得你我的名字。
有人站出来叹嗟，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总是在大是大非面前集体失声。毕竟无缘名垂千史，对后人来讲就等同于从没有过这个人，何况他姓谁名谁、勇不勇敢。
▲ 无影灯下，文物修复师用镊子夹走古画上的杂质
人类是如何记录下自己的文明？出土的壁画、文物、甲骨、绢帛都是聪明的古人没有放过的载体。
过去一个地域的文明再发达，也会碍于交通不便难以实现流通。直到印刷术的发明使人类的思想可以影响更多的同类，只可惜传播的权利还捏在少数贵族的手里。随着电报、报纸、广播、电视的相继出现，大众终于也能享用信息的便利。
自互联网90年代初开始打散传统传媒业态至今，信息早已由原本“中心化”、自上而下传达，转变成“去中心化”、个体化、发散性，再小的个体也能发声，这在人类有记载的历史上是空前的。
史无前例，令人类会对未知心生畏惧。
倘若每一个人的声音都能左右这个世界，是不是该给这种自由划一个界？虽然我屡遭误伤，最终还是理解措施的不得为之。
▲ 人类可以预见未来，但还做不到从容地直面未知
听说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重拳出击，发布了一系列整治互联网乱象的措施，是好事。
为了不搅局，我准备闭关进修几日，手头正好有几本从图书馆里拿的西方历史和中国人民族性专著还没来得及研读。
碍于疫情，图书馆也延期开放了，逾期费自然不必缴纳，真是一个悠长借阅期。好好地读才不负它们的作者，因为我深知一个人的思想要被保留下来，是多么的不易。
你也许改变不了世界，但世界着实改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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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 小满，《王晶：“烂片之王”的痛苦与荣耀》，2019年6月30日
[2] NHK，纪录片《仕事之流儀 早乙女哲哉》，2012年6月1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