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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有这样一段话：
宝玉听说，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甲戌侧批：士隐曾见此匾对，而僧道不能领入，留此回警幻邀宝玉后文。】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甲戌双行夹批：正恐观者忘却首回，故特将甄士隐梦景重一滃染。】
这两条批语，让我想起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第一回甄士隐在梦中见到一僧一道，也曾想梦游太虚幻境时，被阻止了：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对半。
那么，甄士隐没做成的事情，为什么是贾宝玉来接着做呢？
贾宝玉和甄士隐是什么关系呢？
这就涉及到了《红楼梦》叙事或者说曹雪芹叙事一个极端核心也极端重要的问题。
我们知道，与贾宝玉对应的是甄宝玉。
贾宝玉者，假宝玉也。
甄宝玉者，真宝玉也。
把小说原型写进小说的，也就是曹雪芹了。
但是，甄宝玉就真的只是甄宝玉吗？
不是。
甄宝玉也会老的，是不是？
甄家也被抄了，不是吗？
那么，被抄了的甄家以及甄宝玉，后来是怎么样的呢？
甄宝玉的一生是怎么样的呢？
这个时候，我想我们就应该明白，《红楼梦》为什么是一个叫甄士隐的人来开头了吧？
因为这个人，就是贾宝玉的原型甄宝玉的中老年状态，甄士隐。
甄士隐，既可以理解为“真事隐”，也可以理解为“真士隐”。
这两者是关联的，曹雪芹的真假之笔，要写《红楼梦》，他是要甄家（真家）带出贾府（假家），要甄宝玉（真宝玉）带出贾宝玉（假宝玉），而且，是通过贾化（假话）贾雨村（假语存）的方式来演绎的（贾雨村这个人物我们以后还会说到）。
我知道，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
但上面那两条批语不就是在暗示这种关联吗？
如果这种身份转化逻辑成立，也就是：
贾宝玉（假宝玉）——甄宝玉（真宝玉）——甄士隐（抄家后幸存隐居起来的甄宝玉）
如此一来，上述两条批语所说，甄士隐没做成的事情由贾宝玉来做就说得通了，进入幻境（太虚幻境），自然得由甄宝玉的幻象贾宝玉去完成，这就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这就是真假之笔。
当然，甄士隐就是甄宝玉的证据，远不止这些。
来看第一回甄士隐的出场：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甲戌侧批：是金陵。】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甲戌侧批：开口先云势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街，街内有个仁清【甲戌侧批：又言人情，总为士隐火后伏笔。】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甲戌侧批：世路宽平者甚少。亦凿。】人皆呼作葫芦【甲戌侧批：糊涂也，故假语从此具焉。】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甲戌眉批：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名费，【甲戌侧批：废。】字士隐。【甲戌侧批：托言将真事隐去也。】嫡妻封【甲戌侧批：风。因风俗来。】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
从批注可知，这里大量运用了谐音。而我最关注的谐音，是甄士隐夫妇的。
甄士隐姓甄，名费，字士隐。这个名字的谐音，联系起来就是真的废了隐居起来做个居士的意思。
而其妻封氏，更直接，就是被查封的家族的意思。
甄士隐夫妇姓名的谐音联系起来，可以得到的信息就是甄家确实是废了，查封了，幸存的甄宝玉隐居起来，靠着侥幸留下来的财产度日，做了个潇洒的隐士。
很巧，甄士隐家有个丫鬟就叫娇杏，谐音就是侥幸。娇杏虽然自有她的命运，但这个丫鬟出现在甄士隐家，还有暗示甄家侥幸存续的意思。
这里批注所谓“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就是在故弄玄虚，就是在暗示我们，这位开篇就出场的甄士隐，其实就是甄家获罪查抄后无罪释放的甄宝玉，为避祸，隐姓埋名，隐居起来，是为甄士隐。当然，要隐居起来，不仅这个人要藏起来，而且这个人这家人的事也要藏起来。这就是“真士隐”和“真事隐”，不仅不矛盾，而且相映成趣。
要知道，脂批最重要的两个批注者脂砚斋和畸芴叟，都是对曹雪芹和曹家知根知底的人。
难怪，小说写甄士隐是姑苏人氏，批语却要点破是金陵。
这是在道破天机啊。
姑苏只是假托，甄士隐，这位罪臣之后的原籍，就是金陵，就是金陵甄家，根本不是什么姓氏巧合。
再来看小说关于甄士隐夫妇的描述。小说第一回，说甄士隐夫人封氏：
“情性贤淑，深明礼义“。
此处批语：
【甲戌侧批：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
如果甄士隐夫妇果真是个小小乡绅，没有曾经的荣光，何来香菱根源不凡之说？
说甄士隐：
“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
此处批语：
【甲戌侧批：自是羲皇帝人，便可作是书之朝代年纪矣。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蒙侧批：伏笔。】
这里就更点题了，说甄士隐出身高贵，香菱根基与十二钗正册无异。这几乎是说，甄家也曾经是高官显爵，豪门大户。
写甄士隐不因贾雨村困顿而轻视，与雨村交接时：
【甲戌侧批：又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非守钱虏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
这里说得更明白，说甄士隐其实是翰林文苑出身，不是守财奴，他女儿甄英莲被拐卖为奴受尽欺凌，依然爱读诗书，乃是血脉里流传的高贵文雅之气。
这四条批语皆是甲戌本侧批，出处一致，语气连贯，是脂批无疑。
当然，小说关于甄士隐就是甄宝玉的依据还有很多。
甄士隐资助贾雨村上京赶考，不仅给了盘缠和衣物：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
这不仅写甄士隐为人厚道，也是提醒我们，甄士隐绝非一般乡绅。尽管已经没落，但他在京城仍有关系有背景有旧交可以动用。
这和上述批语所言甄家的门第，完全吻合。
这样看来，第一回甄士隐注解《好了歌》这个不知读过不知多少遍的情节，猛然间又有了新的意义。
跛足道人之《好了歌》乃是泛指人世间的一种普遍现象：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可是，甄士隐的注解，指向却相当明显：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甲戌侧批：宁、荣未有之先。】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甲戌侧批：宁、荣既败之后。】蛛丝儿结满雕梁，【甲戌侧批：潇湘馆、紫芸轩等处。】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甲戌侧批：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甲戌眉批：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甲戌侧批：宝钗、湘云一干人。】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甲戌侧批：黛玉、晴雯一干人。】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甲戌眉批：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金满箱，银满箱，【甲戌侧批：熙凤一干人。】展眼乞丐人皆谤。【甲戌侧批：甄玉、贾玉一干人。】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甲戌眉批：一段石火光阴，悲喜不了。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训有方，保不定日后【甲戌侧批：言父母死后之日。】作强梁。【甲戌侧批：柳湘莲一干人。】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甲戌眉批：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甲戌侧批：贾赦、雨村一干人。】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甲戌侧批：贾兰、贾菌一干人。甲戌眉批：一段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甲戌侧批：总收。甲戌眉批：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反认他乡是故乡。【甲戌侧批：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甲戌侧批：语虽旧句，用于此妥极是极。苟能如此，便能了得。甲戌眉批：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极。其说得痛切处，又非一味俗语可到。蒙双行夹批：谁不解得世事如此，有龙象力者方能放得下。】
小说谓士隐能如此贴切注解《好了歌》，是：
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
此仅其一。
其二， 没有这样的人生经历，士隐如何注解得出来？
士隐的注解，有多条脂批指出，隐匿其间的秘密，实则是贾府事。
而贾府事，甄（宝玉）家事也。
这不仅暗合甄家是贾府原型，也暗合甄士隐就是甄宝玉。
叹！读红多年，至此方看破甄士隐注解《好了歌》妙处，乃是揭示甄士隐和甄宝玉的关系。
此甄家，非别家，乃真家。此宝玉，真事隐，也难隐。
甄士隐大彻大悟，解了跛足道人的《好了歌》：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笑一声“走罢！”【甲戌侧批：如闻如见。甲戌眉批：“走罢”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蒙侧批：一转念间登彼岸。靖眉批：“走罢”二字，如见如闻，真悬崖撒手。非过来人，若个能行？】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此间批语，已经明明白白点出和贾宝玉“悬崖撒手弃而为僧”的渊源。所谓：
“走罢”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
“走罢”二字，如见如闻，真悬崖撒手。非过来人，若个能行？”
再次暗示甄士隐就是甄宝玉。
何谓“过来人”？甄士隐之过往是谁？
甄士隐结局，是抛弃结发妻封氏，跟随跛足道人出家，其实就是悬崖撒手弃而为道。
和贾宝玉不同者，在于彼为道，此为僧。
这就是甄（真）贾（假）宝玉之别。
贾宝玉一生倾慕女儿，贾母曾笑言宝玉是女孩托生，于是道度男，僧度女。跛足道人度了甄士隐（隐居的甄宝玉），癞头和尚度了贾宝玉。
甄宝玉的结局是悬崖撒手弃而为道。
贾宝玉的结局是悬崖撒手弃而为僧。
这便是真假之别。
上述之种种，甄士隐夫妇谐音所隐含的意义，一笔写不出两个甄（真）字，名为姑苏实为金陵的原籍，脂批所言甄士隐和香菱的高贵出身，甄士隐这小小乡绅和京都的神秘关系，以及对《好了歌》精准深入的注解，都在暗示着甄士隐和甄宝玉的内在逻辑关系，甄士隐就是甄宝玉。
当然，如果认定甄士隐就是甄宝玉，那么，甄士隐的女儿甄英莲和贾宝玉的交集，也间接证明了甄英莲曾经和甄宝玉共处一个时段，父亲的前半生怎么可能和女儿发生时空交集呢？这岂不荒唐至极？这又怎么解释？这可不是一个穿越与架空就能解释的，虽然《红楼梦》就是一部穿越与架空小说。
要解释这个问题，还得先解决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既然甄宝玉的末世相是甄士隐，那么，贾宝玉的末世相又是谁呢？
然后，我们才能解释，为什么甄士隐的女儿可以和父亲的前半生（甄宝玉）的幻象贾宝玉共处交集，这其实是曹雪芹和《红楼梦》独步古今天下的创作手法。
别急，慢慢来，《红楼梦》的层层冤案，需要我们抽丝剥茧，一步一景，方能抵达真相的彼岸。
编辑 / 配图：李明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