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的下人皆知,夫人沈沅最畏雷雨。每逢下雨,会犯心疾,而最是沉稳淡定的首辅大人便会紧张。见一变了天,就往府里奔。
一贯仪容峻整的权臣,官服被雨浸湿都不顾,赶忙将柔弱捧心的妻子搂护在怀。陆之昀与美人额抵着额,低声安抚她情绪:“不哭了沅儿,我回来了。”
永安侯府,荷香堂。
此堂面阔三间,临菡萏池而建。
时逢初夏,荷风盈盈入室时,颇有明瑟旷远之意境。
堂内的耳房处,置有一绘着蝶栖石竹纹样的六扇围屏。
沈沅正屏着呼吸,和丫鬟碧梧站在那围屏后,二人恰能看见坐于主位的永安侯沈弘量,和前来提亲的康平伯陆谌。
——“此事不宜再拖,还请康平伯回府后,早日定下同本侯长女沈沅的婚期。”
“这个自然,还请侯爷放心。”
先开口讲话的人是沈沅的父亲,永安侯沈弘量。
他如今刚过不惑之年,在朝中任工部尚书。
尚书一职在朝中虽是正一品,但是工部在六部之中,却是排位最末。
在工部任职的官员,不如户部的官员,能有机会捞到油水。
亦不及兵部官员掌着军马实权,更不及吏部的高官,直接便能伸手朝中大大小小官职的任免。
沈弘量虽有个可世袭的侯爵之位,但是在遍地都是王侯公爵的京城,沈家虽然算得上钟鸣鼎食的清贵之家,但同地位煊赫的其余勋贵世家比,总似是差了些气候。
大祈朝如今的皇帝年幼孱弱,先帝曾为他留下了三名托孤重臣,其中一名重臣的权利,甚至可凌驾于六部之上。
可谓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这人便是今日登临侯府的康平伯陆谌的五叔——陆之昀。
陆之昀如今在内阁位列首辅,数年前还承袭了其父兄的爵位,亦是地位显赫的镇国公。
小皇帝的生母陆太后,是陆家的嫡长女,陆之昀亦可被人尊称一声国舅爷。而小皇帝为表对这位权臣舅父的倚重,赐予他的加官更是诸如帝师、上柱国一类的超品之位。
满京城的百姓,乃至勋爵世家都清楚一个事实。
如今这大祈朝真正的掌权之人,不是皇帝。
而是这位首辅大人——陆之昀。
沈弘量想让沈沅嫁给陆谌的缘由,便是想让沈家攀上陆家这层关系。
陆谌的父亲陆之昐是老镇国公陆鸿昂的庶子,陆之昐曾为祈朝战死疆场,是员威名赫赫的武将,先帝因此在陆之昐死后,追封他为康平伯。
而陆之昐唯一的子嗣陆谌自是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他如今也与陆家分家,府宅则建在陆家私人园林韶园的西侧,离他五叔陆之昀所住的镇国公府极近。
沈沅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听身侧的碧梧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小声宽慰道:“大姑娘,奴婢瞧着,这康平伯也算是个倜傥温润的世家公子,您若真嫁到伯爵府上,也不失为是一桩好婚事。”
隔着围屏那层不密亦不疏的绡纱,沈沅并不能清晰看出陆谌的相貌到底几何,但是却也能辨出他五官的清俊轮廓。
听罢碧梧的话,沈沅温柔一笑,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沈沅只仪态淑雅地颔了下首。
她心中清楚,若不是庶妹沈渝和她的小娘于几月前失踪,父亲才不会把她这个八字同沈家犯冲的嫡长女从扬州老家接回来。
竟还让身为嫡姐的她,给庶妹替嫁。
她从扬州府到京城也没几日,还没来得及熟悉侯府的环境,便要嫁给那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康平伯。
正这般想着,荷香堂内的下人便来了耳房这处,对沈沅恭敬道:“大姑娘,康平伯邀您到待霜亭一叙。”
言罢,碧梧抬眸观察了番沈沅的神情。
在婚前,未出阁的女子竟能与夫主在娘家的府中见面,这事,多半是永安侯沈弘量属意的。
沈沅嗓音温淡地回道:“知道了。”
待霜亭被无数嶙峋奇石簇拥,周遭亦栽植着葳蕤茂盛的乌柏。
陆谌身着一袭月白直缀,站于翼角翻飞的亭下,遥遥观之,可谓颀身秀目,气质温隽雅致。
“康平伯。”
沈沅恭敬唤罢,便款款行至了陆谌面前。
这番,算是沈沅第一次同陆谌正式见面。
陆谌的相貌可谓是万里挑一的清俊,他身上有着文人独有的忧郁气质,举手投足间,也散发着世家贵公子的淡淡自矜。
沈沅看清了未来夫主的长相后,心中却是无波无澜。
陆谌的态度也算谦谨,待微微颔首,道了声“沈姑娘”后,便将那双稍显阴郁的眼眸落在了沈沅的身上——
沈沅今日穿了袭天青色的对襟长衫,立领下的云肩绣着清新雅致的团枝花卉。
她的肤色本就白皙,这浅浅淡淡的蓝色更是衬得她雪肤乌发,大有一种冰肌玉骨的古典温娴之感。
陆谌的眼眸微敛。
复又定睛看了看沈沅的脸庞。
沈沅对陆谌毫不避讳的打量并不羞赧,却还是下意识地微微垂了眸子。
沈家的大姑娘沈沅自幼被养在扬州,在当地也有着扬州第一美人之称。
而今看来,她也确实担得起这扬州第一美人的称号。
甭说是扬州府,就说是在京城中,比沈沅还要貌美的世家女子,都没有几个。
那张芙蓉面,远看如重雾,近看若秋水横波。
她的眉眼柔美而温和,气质端的是清雅的书卷气,却丝毫都没有京城贵女身上常有的娇气。
沈沅是皮相和骨相都顶级的大美人,面容和五官却没什么攻击性,甚至可以在她的身上品出,那份纤细又柔怯的脆弱感。
平心而论,沈渝的样貌虽与她长姐沈沅有五分像,却丝毫不敌沈沅的美貌。
可若说沈沅是温娴雅静的。
那么沈渝便是娇艳明媚的。
二人各有千秋。
思及此,陆谌将复杂的目光渐渐收回。
沈沅很好。
她是个美丽又端庄的大家闺秀。
只是她,不是他心中的那个她。
她不是他的渝儿。
陆谌离开永安侯府后,沈沅便同碧梧折返回了她们在侯府所住的院落。
这院落的环境幽微雅致,处处布置得精致考究,而这处院落的原主人却是沈渝母女。
她二人从远郊的寺庙遇上匪患失踪后,这处院落便被闲置了下来。
几日前,沈沅刚被接回京师后,便被永安侯的继室刘氏安置在了此处。
虽说这院落住起来很是舒适,但是沈沅却莫名想到了“鸠占鹊巢”这个词,且一想到这个词,她的心中也觉得有些发堵。
她母亲的母族唐家世代都是做盐商的,后来沈沅的舅舅唐文彬入了仕,还曾做到了扬州的知府。
唐家的家底富裕殷实,沈沅的性子虽然不娇气,但自幼也是被舅舅和舅母娇养长大,吃食穿着也都是可着最好的来。
这冷不丁从扬州到京城来,难免会有择床的毛病。
沈沅这几日都没有睡好,丫鬟碧梧看她精神不济,便关切道:“姑娘,要不然您回拔步床里憩上一会儿罢,这几日您可真是辛苦了。”
想起陆谌看她的复杂眼神,沈沅只对着碧梧点了点头。
随后便在碧梧的伺候下,卸下了有着精致刺绣的云肩。
沈沅神情疲累地躺在了拔步床上,碧梧则细心地为她盖上薄毯,又为她轻煽团扇,驱散着初夏的暑热。
沈沅困意上涌的同时,脑子里也不时冒出了“母家荣耀”、“媒妁之言”等犹如枷锁般,禁锢着她的这些的词汇。
她能明显觉出,陆谌对她并无什么好感。
而她对陆谌的情愫亦是淡淡。
这段父母之命的婚姻到底会如何,沈沅不得而知。
她只期望,能与未来的夫主相敬如宾,那便足矣。
这般想着,沈沅终于沉阖下美目,渐渐入了梦乡。
中原的乐器很有意思。
譬如唢呐。
在十里红妆的送亲队伍中,它的音调可以高亢又嘹亮。
而在丧仪中,它的声音又可以如泣如诉,尽言哀怨。
梦中的沈沅忽地置身在了花轿中,身着沉重的凤冠霞帔,随着侯府的送亲队伍,正缓缓地往康平伯府驶去。
只是沈沅听着这欢快的唢呐声,心中却毫无喜悦可言。
梦境中的画面,陡然转换。
沈沅披着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仪态端庄地坐在了她和陆谌的喜床上,喜褥下是数不清的桂圆和花生,寓意着早生贵子。
听着喜婆和婢子们的祝福之语,沈沅在等待陆谌进喜房的这片刻功夫中,心中还是冉起了紧张的情绪。
六扇长窗透漏着玲珑的如意雕花,“吱呀——”一声,红木门被人推开。
婢子齐声唤陆谌伯爷,沈沅也渐渐屏住了呼吸。
俊美的新郎官穿着大红的喜服,手持着玉如意,动作缓而慢地挑开了新娘的盖头。
世家联姻的婚仪最是繁琐,沈沅虽然有些疲惫,却还是在盖头落地的刹那间,对着自己的夫主展颜一笑。
“官人。”
沈沅抬眸看向陆谌时,撞上的,却是他平静淡然,甚至可谓是冰冷的眼神。
那眼神,也让她的心跳在骤然间,顿了一下。
但是沈沅很快便掩饰住了自己失落的情绪,只是她唇边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淡。
喜婆提醒陆谌道:“伯爷,您该与夫人饮合卺酒了。”
婢子已经抬来了檀木小案,上面横亘着用红线互相连着的半瓢葫芦。
沈沅嗅到了烈酒的气味后,却不知为何,眼眶竟是有些发酸。
陆谌淡淡地瞥了眼案上的合卺酒,随后又将视线停驻在了沈沅的面上,“夫人今日劳累,早些歇下罢。”
话音甫落,站于沈沅身旁的碧梧面色一变。
待她不知所措地看向沈沅时,陆谌已经离开了喜房。
沈沅的柔唇微微启合,终是看着他的身影渐渐离去。
原来在梦中,今日不仅是沈沅同陆谌的成婚之日。
也是陆谌纳贵妾的日子。
沈沅的庶妹沈渝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沈家。父亲沈弘量最是疼爱沈渝,对外一直声称,沈渝是同其母在远郊的寺庙为家人祈福修行,这才没有归府。
所以纵然沈渝失踪数月,沈弘量还是保住了她爱女的名节。
但沈渝回到侯府后,沈沅却成了那个多余的人。
沈渝嫁陆谌虽是高嫁,但她二人之间是郎有情,妾有意。
沈沅愿意再将本属于沈渝的伯爵夫人名分,再次归还于她。
可陆谌的母亲卢氏,却不愿陆谌再娶一庶女,更遑论这个庶女失踪了数月,这其中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无人能知晓。
最后历经周折,永安侯府和康平伯府达成了一致——
陆谌娶沈沅为妻,纳沈渝为贵妾。
如此,陆谌亦可享受齐人之福。
她们姐妹之间也可互相照拂,这也不失为是桩美满的姻缘。
喜烛的烛泪落了一地。
屋外,也淅淅沥沥地落起了小雨。
沈沅将婢子和婆子都唤了出去,复又独自坐在了喜床上。
她是新妇,如此光景,可谓是大婚之夜,独守空房。
其实沈沅的要求也没有很高。
她嫁给陆谌,是父母的安排,是为了沈家的荣耀。
她只希望,陆谌能予她份,夫主对正室的尊重。
可是在今夜,陆谌却分身乏术。
所以他要在这夜,给予沈渝他的贵重。
而不是给她这个正妻,应有的尊重。
他爱的人本来就是沈渝。
而他的第一次,也自是要给沈渝。
——滴答、滴答、滴答。
沈沅望着那几欲燃尽的喜烛,白皙的手背上,还是落了数滴湿濡的泪。
——“你既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那就不要有这种妒心!你这个毒妇,我的孙儿被你害死了,你拿什么抵命!”
陆谌的母亲坐在正堂的圈椅上,用手怒指着跪在地上的沈沅,嚎啕大哭。
沈渝小产后躺在房中,并不在此。
陆谌安慰着母亲的情绪,在看向沈沅时,眼神也浸着冰冷的寒意。
沈沅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还是个噩梦,她急欲从梦魇中醒过来,却怎样都醒不过来。
她的魂识,好像是被困在了一个结界中。
且她控制不了,那个跪在地上的沈沅。
她体会着她的心境,跟她有着同样的感官,却又像是漂浮在她的形体之上。
陆谌厉声质问沈沅:“我把伯爵夫人的位置让你来做,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为什么要害渝儿和她的孩子?为什么?”
梦中沈沅的眼神透着凄怨,却是无声地看向了陆谌。
婆母说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可她却不知道,自成婚之后,陆谌从来都没有碰过她。
陆谌和她都指责,是她沈沅害死了沈渝的孩子。
可沈渝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只有沈渝自己知道。
在那个压抑到令人绝望的梦境中,沈沅被婆母勒令,在堂外罚跪三日。
京城那几日阴雨不绝。
沈沅便在滂沱的大雨中跪了三日。
她亦能感受到,梦境中她的双膝因着久跪,那犹如被数针戳刺的痛苦。
沈沅生母早丧,永安侯对她这个女儿的态度并不算宠爱,甚至可谓是冷漠。
否则也不能因为一个道士的话,便把她送到扬州养了十九年。
这三日中,永安侯沈弘量也传来了话,说毒妇沈沅,任由陆家人处置。
陆家家主是镇国公陆之昀。
彼时鞑靼生乱,陆之昀便同中军都尉乔浦去了北部驻军,不知何时才能折返归京。
沈沅该如何处置,便全权交由康平伯陆谌决定。
任谁都以为,陆谌那么爱她的贵妾沈渝,这番,他至少也要将沈沅按照大祈的律法来处置。
妻害贵妾之子,要押送应天府,挨上一顿笞刑。
沈沅没被送到应天府,而是被送到了陆家在远郊的别庄。
那处环境粗陋,对于世家贵女出身的沈沅来说,日日吃糠咽菜,还要下地干农活,也不失为是一种狠绝的惩罚。
沈沅原本是个身体康健的女子,但是在雨中跪的那三日,却还是让她害上了痨症。
其实陆谌和婆母对她的冰冷态度,不足以令她心寒。
真正令她心寒的,是沈家人对她的态度。
她父亲的眼中只有沈渝这个女儿,而她只是个可以利用的嫡长女,需要她来联姻,便把她从扬州接到了京城。
而她被沈渝诬陷后,父亲也是毫不犹豫地便选择相信沈渝,却不肯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
更遑论是以父亲的身份,护着她这个长女。
沈沅到别庄数日后,自觉时日无多,便将身契和手头仅有的积蓄都给了陪嫁丫鬟碧梧。
幸而碧梧是个忠心的丫鬟,陪着她走到了最后,她的下场还不至于那么凄惨。
梦中的远郊别庄,几乎每日都在下雨。
沈沅死的那日,雷声扰得她心颤心惊。
她能以魂识的姿态,看着碧梧抱着她的尸身哀泣。
可无论如何,她就是不能从这可怕的噩梦中醒过来。
雷声震耳,沈沅却不知,自己为何又突然梦见了陆谌的五叔——陆之昀。
且在这梦中,镇国公府中的亭台水榭、一草一木,竟是都异常的真实。
祈朝军队得胜归来,已是三日后。
陆之昀回京后并没有立即归府,而是去了皇宫面圣,故而他回国公府时,仍身着一袭挺拓的绯袍公服。
沈沅一直知道,他是这个王朝最独特的存在。
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也可谓是捏住了整个王朝的命脉。
所以他的公服,自然不是寻常官员的仪制,而是天子特意命人为他缝制的赐服。
那衣前补子上绣的也自然不是一品文官应有的仙鹤。
而是镇重威严,甚至可谓是狰狞狷戾的麒麟。
陆之昀虽在官场浸淫多年,年少时却是行伍出身,所以穿这种宽大庄重的官服时,会有一种高大峻挺,巍峨如松的成熟气质。
电嗔雷鸣,惹人心惊。
大雨亦有翻江倒海之势。
陆之昀的属下正为他撑着伞,同他行至了公府影壁处。
属下恭敬道:“大人,这雨太大了,您要不要…在廊下先避避雨?”
话音甫落,陆之昀并未言语,只径直走到了长廊之下。
油纸伞遮住了男人的上半张脸,从沈沅魂识的角度来看,她看不完整陆之昀的面庞。
伞檐下的半张脸,却也拥有着高挺精致的鼻,凉薄的唇,和线条冷毅的下颌线。
沈沅此前见过陆之昀数面,他实际是个极其英俊的男子。
只是他的气场过于冷肃威严,这往往会让人忽略他的长相,只会让人记得他是个手段狠辣的权臣,不能轻易招惹。
廊下恰时,亦有两个小厮在避雨。
他二人并未发现主君已然归府,仍并肩坐在边楼上。
其中一个小厮看着落雨,感慨道:“那沈家的大姑娘,也是薄命,送到庄子里没几日,便死了。唉,真是造孽啊。”
“轰隆——”一声。
一道穿云裂帛的惊雷骤响。
两个小厮被吓了一跳后,也自然注意到了站在他二人的身后竟是站着他们的家主陆之昀。
男人身量高大,又被权势浸养多年,不经意间流露的,便是上位者的官威。
只单单站在那处,便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两个小厮见状,面色皆是一变。
他二人即要对陆之昀问安。
却听他冷沉着声音,亦似是在强抑着什么不明的情绪,厉言问道:“你说谁死在庄子里了?”
次世
——“你说谁死在庄子里了?”
国公府的下人皆知,陆之昀的性情深沉内敛,他向来是个缄默寡言的人。
旁人很难在他的面上看出诸如愤怒、抑或是悲伤的情绪来。
如此,更让人觉他深不可测。
可适才陆之昀冷沉的质问之语,和他那副稍显阴鸷的面容,无不显露着,他动了怒火。
其中一个小厮即刻收敛了惧怕的心思,忙颤着声音恭敬回道:“回…回公爷,是沈家…是沈家的大姑娘殁了……”
话音甫落,天边忽地闪起了数道刺目的裂缺,雷声亦随之彻响。
廊檐下的光影骤亮,又骤黯。
那裂缺也蓦地打亮了陆之昀的半边身子。
听罢小厮的回话后,男人微垂着眼睫,仍伫立在原地,却是默了一瞬。
属下江卓见陆之昀有一晃的失神,也不敢过多询问,只又问那小厮:“伯爵府这两月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快赶紧同公爷讲讲。”
陆之昀刚从北境回到京城,所以康平伯府这两月发生的这些祸事,他自是不知情的。
待小厮将伯爵夫人沈沅和贵妾沈渝的内宅争斗讲完后,陆之昀已然掀眸看向了他。
男人生了双精致威冷的凤目,眼尾狭长延亘,他的眉骨和鼻梁生得很高挺。
所以看人时,眼神便很是深邃,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沈家女的尸身葬在何处?”
陆之昀的嗓音渐渐恢复了平静。
小厮如实答道:“康平伯将沈家大姑娘送到庄子之前,便写下了休书,而永安侯…觉得自己的长女有辱门楣……所以便将她的尸身葬在了郊外,并没有将她的灵位再接回沈家的祠堂。”
现下沈沅仍以魂识的角度看着梦中,国公府发生的一切。
陆家的子嗣虽然众多,但是承爵的男丁却只有陆谌一个。
陆谌如今的年岁是二十二岁,早年在科举中也曾榜上有名,在朝中的通政司任参议一职。
放眼整个京城,陆谌也算是个出类拔萃的世家公子,身为陆家的家主,陆之昀总要对他更关切些。
所以梦中陆之昀对陆谌的婚姻,及他妻妾的争斗多询问了几句,沈沅并未觉得奇怪。
不过听到了自己竟是被沈家随意地葬在了郊外后,沈沅的心情还是蓦地涌起了难言的伤感。
沈沅仍尝试着让自己从这噩梦中醒过来。
直到陆之昀说了这样一句话——
“把陆谌和他的妾室,都唤到国公府来。”
属下江卓虽不知陆之昀接下来要做什么,却即刻低声应了声是。
陆家的家祠,在镇国公的府院中。
沈沅的魂识丝毫不受自己的控制。
画面忽地一转,她便又置身在了陆家的家祠中。
祠堂内,供奉着陆家的先祖。
正央的漆黑灵牌,刻着老国公陆鸿昂的名讳。
菱花纹的支摘窗被大风吹得开开阖阖,阴风贯入堂内时,将烛焰吹拂得亦是摇摇欲灭。
沈沅愈发觉得,她眼前看到的一切,绝不会只是一场诡异的梦境。
所有的一切,倒像是真实发生过的。
甚至可以说这一切,都是她亲自经历过的前世。
起了这个念头后,沈沅再没了要从梦中醒来的想法。
她开始好奇起她的身后事。
也有些好奇,陆谌和沈渝又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怦怦怦——”
红木隔扇门外,突地发出了猛烈的拍击声。
随即,陆谌急切的嗓音便从门外传了出来:“五叔!五叔,我求求您了,渝儿她才刚出小月…她不能这么久跪…您若觉得沈沅死得冤屈,也大可以让她到正堂坐着…让她坐着…您再盘问她。”
陆之昀听着陆谌的请求,英俊的面容并未起什么波澜。
属下江卓最是熟悉主子的脾性,他能看见,陆之昀的眉间还是闪过了一丝烦躁。
沈渝泪流满面地跪在蒲团上,却不敢如陆谌般,当着陆之昀的面,对他苦苦哀求。
男人戴着两翅皆宽的乌纱帽,帽檐下的眉眼深邃衿然。
适才陆之昀垂眸看了她一眼,可他看她的眼神就如在看只蚂蚁一样,睥睨威严,又充斥着寒意。
沈渝甚至在他的眼神中,体会到了一丝残忍的*伐。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祠堂本就是阴森之地,这日又下了大雨,沈渝跪在地上,更觉不寒而栗。
江卓听着陆谌毫不停歇地哀求,便对陆之昀请示道:“大人,需要属下将康平伯赶出去吗?”
陆之昀却回道:“让他也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后,陆谌急切地走到了祠堂正央。
沈渝则如见到了救命稻草般,刚要哀泣着扑入陆谌的怀抱,可陆之昀只是转首睨了她一眼,她便立即收敛起了心思,复又满脸泪辙地跪在了原地。
陆之昀咬定,沈沅死的蹊跷,且她蒙受了冤屈。
陆谌带着沈渝一入了公府,陆之昀便命人将她押到了祠堂中,让她对着列祖列宗承认自己的罪行。
沈渝心中很是发慌,陆之昀贯是个手段强硬,且眼中揉不得沙子的人。
既是如此,她便更不敢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了。
陆谌见陆之昀终于肯给他说话的机会,待跪在蒲团上后,忙为沈渝求情道:“五叔,渝儿她绝对不是这样的……”
陆之昀蹙眉,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随即,便语调冷沉地问向沈渝:“既是不承认,那应天府,还是大理寺,你自己择一个罢。”
听罢这话,沈渝和陆谌的面色皆是骤变。
在大祈朝,妾若犯诬妻之罪,被押送官府让府尹审讯也无可厚非。
可任谁都知道,无论是应天府,还是大理寺,这两个官衙机构实际的掌权者都是陆之昀。
所以说无论是在家祠认罪,还是在这两个衙署被审讯,也都无甚区别。
沈渝细细品着陆之昀的话意,暗觉若她能在家祠承认自己的罪行,陆之昀说不定能对她从轻发落。
雨势渐小后,沈渝顾不得再想,便在陆谌诧异的目光中,对着陆之昀扣首认罪道:“五叔…妾身…妾身是一时想不通,孩子确实不是姐姐害死的…是妾身不小心……”
话还未说完整,陆谌看向沈渝的眼神已是充满了震惊。
实际上,陆谌将沈沅送到庄子后,也没预料到她竟是这么快就去世了。
还在京城时,沈沅虽患了很严重的咳疾,但他也背着沈渝,让医师给她开了药方,也曾交代过庄子的仆妇要好好善待沈沅。
陆谌也一直想不通,沈沅怎么就突然去世了?
而今沈渝说了这样一袭话,陆谌也突地萌生出了一个令他心寒的猜测。
孩子既不是沈沅害死的,而是沈渝的构陷……
那么沈沅的死……
——“陆谌,我问你,妾若诬妻致死,按大祈的律法,该如何处置?”
陆之昀问罢,沈渝看着陆谌眸光闪烁,心中也渐渐冉起了不好的念头。
陆谌肯答应沈弘量,再娶沈家女的缘由,便是因为他看了沈沅的画像。
因为沈沅长得同沈渝有五分像,他才决定娶沈沅为妻。
可最后他还是对沈沅产生了感情,不然他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神情!
“谌郎……”
沈渝唤了陆谌一声,实际她害沈沅的缘由,并不全是因为她觉得沈沅抢了她的伯爵夫人之位。
而是她越来越能体会到,陆谌他在与沈沅相处的过程中,还是动了心的。
陆谌唇瓣微颤,他想起沈沅在离开京师前,看向他的眼神虽带着淡淡的哀怨,却又透着决绝。
他的心也隐隐做痛,他知道陆之昀并无多少耐心等着他的沉默,便颤声回道:“按照大祈的律法,妾若诬妻致死…已行者,杖一百,流二千里……”(1)
话落,沈渝的瞳孔骤缩。
可是她不相信,她不信陆谌真的会任由陆之昀这么处置她!
陆谌虽然知道自己错怪了沈沅,却还是不愿让沈渝去承担她应有的惩罚。
诵完大祈的律法后,他复又对陆之昀请求道:“五叔…律法虽是如此…但…但……”
陆之昀冷声打断:“你做出此等宠妾灭妻之事,难道还要再为她求情?”
陆谌知道,陆之昀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他既是想要沈沅死,就没人能够阻挠。
沈渝见陆之昀态度坚决,慌乱地口不择言道:“五叔…求您看在妾身父亲永安侯的面子上,饶恕妾身…妾身也没想到姐姐她会去世……”
陆之昀瞥了沈渝一下,深邃的眼中尽是厌恶。
他冷笑一声,回道:“原来我还要看沈弘量的面子。”
轻飘飘的一句话,陆之昀直呼了永安侯的大名。
而这话不是疑问的语气,却是陈述的语气。
听不出什么怒气来,却更像是在反讽。
要知道在朝中,身为工部尚书的沈弘量,连同首辅大人说话的机会都很少。
陆之昀的爪牙是吏部尚书,兼次辅高鹤洲。
他只要同高鹤洲说一句话,沈弘量立即就会被连贬数级。
他确实不用给沈弘量什么面子。
在沈渝凄惨至极的哀嚎中,沈沅亲自看着她被公府的下人拖到了堂外,她边凄厉地哀嚎着,便于大雨之中,被押送到了应天府。
陆谌的性情本就不是个强势的,在他五叔的面前,也只有顺从的份,连自己最爱的女人都护不住。
沈渝刚刚出小月,自是挨不住那一百丈,她在刑牢里便断了气。
沈沅亲眼看见了这些场景,心中却并未有多少的快意。
但她很是感念陆之昀为她主持了公道,还了她一个清白。
而陆谌之后如何,她却并没有梦到。
沈沅觉得,自己这时也该从这个梦魇里醒过来了。
可是那诡谲的梦境,却又让她置身在了另一个场景中——
纵是陆之昀为她洗清了冤屈,沈弘量却还是没将她的灵位接回沈家。
她的坟墓矗立在远郊,是座稍显凄凉的孤坟。
可她的坟前却未结蛛网,周遭亦无杂草丛生,低矮的食案上,竟也常摆着精致的点心和时令鲜果。
梦中接下来发生的事,令沈沅惊异至极。
她曾经称作五叔的男人,那个令她有些敬怕的权臣陆之昀,竟是每月都会来她坟前,亲自为她打扫坟墓,整饬周遭的杂草。
他来她坟前时,属下和侍卫都会站的很远,似是要给他独处的空间。
陆之昀有时是白日来,有时会择在夜中来。
他每次帮她打扫完坟墓后,都会缄默地站在她的坟前,待上良久。
沈沅也数不清他到底来了几次,只是每次他来,都没有同她说过话。
只有一次,他离她的墓碑极近,亦伸出了指骨分明的大手,用指腹缓缓地触摸着墓碑上,那刻着的“沈沅”二字。
沈沅的心有些震颤。
她知道陆之昀并不是什么好人,他能坐到今天的位置,双手必曾沾了无数人的鲜血。
可他在触摸她的名字时,那细微的动作间,却莫名带了几分珍重和怜惜的意味。
沈沅能觉出,他这时明显是想要张口,同她说上几句话的。
可直到最后,陆之昀还是没同她说半个字,只缄默地同侍从离开了远郊。
梦境的最后一幕,沈沅又置身在了一个她从未来到过的场景中。
这处是国公府的歧松馆,是陆之昀平素居住和处理朝务的地方。
只是今夜的歧松馆,却被国公府的下人特意布置了一番。
长窗的步步锦窗格上,被人贴了好几幅的喜字剪纸。
馆柱皆绕红绸,那烛台上悬立着的,也都是龙凤戏珠的大红喜烛。
陆之昀平素不近女色,年过而立都未有娶妻,他同母所出的弟弟早年去世,他便将他的侄儿陆廖霁养在了身旁。
旁人都觉得,他忙于公务,整个王朝的一切都要靠他来运作,所以,他也不需要如寻常男子般需要世俗的婚姻。
至于子嗣上的事,他也很可能会将陆廖霁过继到他的名下,来延续他的这一脉。
沈沅也没想到,陆之昀竟也成婚了,她竟有些好奇陆之昀到底会娶哪个世家的小姐。
——“大人,淮扬来的厨子做好了点心。”
陆之昀端坐于书案前,手中持笔,仍在忙于公务。
听着小厮恭敬的言语,他并未抬眸,只淡声回道:“给夫人摆上。”
“是。”
沈沅心中诧异。
这歧松馆中,分明没有女子的身影。
却见那名小厮已然将那些精致的淮扬点心,摆在了馆中的一个檀木小案上,而那小案之后,竟是一个人的灵牌。
那香樟木的灵牌上书着的七字竟是——
爱妻沈沅之灵位。
沈沅难以置信。
更是觉得事情太过荒谬。
陆之昀怎可能娶了她的灵牌?
可眼前场景的所有细节都过于真切。
梦里,不,可以说是在前世,陆之昀竟然真的娶了她的灵牌。
他记得她自小在扬州长大,也喜欢吃淮扬的点心,所以每次来她坟前看她时,也都特意带了那些淮扬点心。
沈沅仍震惊于此事时,她的魂识却又似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被突地拽到了地面。
她尝试着走到了陆之昀的面前,亦伸出了手,想要去触碰男人的眉心。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陆之昀的脸。
他眉和眼的轮廓都很锐利,既威冷逼人,又深敛着情绪。
面庞很是英俊,也可说得上年轻,只是他的气质过于深沉成熟。
他如今的年岁是三十三岁,刚过而立之年。
虽说陆谌称他一声五叔,貌似是辈分很大。他亦是权倾朝野的首辅,可在官场上,这样的年纪还是很年轻的。
毕竟很多官员刚入内阁时,都快近不惑之年了。
沈沅缓而慢地伸着手,待她即要碰触到他的眉心时,却又被一道透明的结界阻拦,使她无法再靠近他。
她想要开口同他说句话,却又不知,该怎样称呼陆之昀。
他已经不是她的五叔。
而是她的官人、夫君。
沈沅喃喃开口时,却还是唤了他,“大人…大人……”
“大人…谢谢您…谢谢您来坟前看我,还帮我洗刷了冤屈……”
话说到这处,沈沅已经开始哽咽。
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却不知道陆之昀能不能听得到,她的声音。
与此同时,陆之昀也蓦地掀开了眼帘。
可他看向的,却不是沈沅,而是她灵牌的方向。
沈沅因而渐渐收回了右手。
是了,她只是个魂魄,还在阳间的陆之昀自是看不见她的。
她看着陆之昀从案前起身,又看着他那高大的背影,一步又一步地走向了她的灵牌。
眼眶中蕴着的温热泪水也不知何时,洒了满面。
遽然间,她的脚腕似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亦将她往地里猛地拽去。
随即,她便受制于这种可怕的力量,遁地下陷。
——“姑娘…姑娘,老爷有事唤您去荷香堂,您快醒醒。”
听着碧梧熟悉的声音,沈沅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目。
大梦初醒,已是轮回次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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