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读懂一首诗的,从来都是时间。
中学的时候就学过白居易的《琵琶行》,尽管要求全文背诵,但把脑袋就记疼了,也只记住“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等寥寥几句,其它全忘了。老师说,白居易其实是咱塬上人,“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首诗写的就是咱长稔塬的景色,那时他家住在渭河北岸,准备去长安城科举考试,顺路一口气爬上塬,志得意满地吟咏起了这首诗,后来果然高中进士,“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所以这首《琵琶行》要好好学,说不定将来你们也能考上大学,曲江流饮、雁塔题名。大家听了都热血沸腾,却没持续多长时间。
乡党先人写的诗,肯定要好好学,但能理解多少,全在自己了。
很多年之后的一天下午,趁着冬日午后的暖阳,我百无聊赖地又翻起了这首诗,想起了老师说的话,几遍过后,感觉有些意思了。或许,人不到一定的年纪,对事物的认识就不到位。要读懂白司马的这首《琵琶行》,恐怕要到和白司马相仿的年纪,有相似的心路历程,才真正读得懂。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这句基本上就奠定了全诗的基调。到湓浦口送客,俩人坐在舟上,把酒赏月,依依惜别,然而,这顿酒却喝得有些寡淡,没有一般送客时把酒言欢的感觉,而是在喝闷酒,吐伤心事,到最后俩人都有些高了,在凄然中准备离别。一个“惨”字就准确无误的告诉读者,这顿酒喝得很不是滋味,不是酒不好,是喝酒的两个人心情不好。
两个人心情不好,不仅仅由于好友离别,俩人难分难舍,更是因为俩人都暗怀心事,借酒消愁,以酒叙愁。到最后不得不黯然泪别,就连天上的一轮明月也看不下去了,将头埋进了江水下面。一个“浸”字很有意思,初看是江水上涨,漫过了天上的月亮,将月亮“浸”到了水中,实际上是月亮不忍再看俩人的凄惨离别,将头埋进江中。月亮和江水彷佛是两个睿智的智者,猜透了俩人的心思,告诉两人,月圆月缺,水涨水落,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导致俩人的别离如此悲凉呢?白居易在开头序言中说明白了,一是“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左迁”的具体原因却没有明说,这或许是白居易心中难以言说的痛:自己替武元衡仗义执言,却落得个“擅越职分”之嫌;明明是悼念母亲,却被讽为“有害名教”之名。变相发配,来到江州。四十五岁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摊上了这两件事,职业生涯遭遇重大挫折,以后或许再很难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二是在舟中送别朋友时,偶然间听到临近舟中乐伎的琵琶弹奏,“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这“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声,好似在无言的诉说,诉说这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的乐伎不堪回首的过往,不禁心有戚戚然。这位乐伎演奏的《霓裳》《六幺》,其意境与自己、朋友是那么的相似,往事不堪回首,“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不觉悲上心头,这才提笔写下了这首诗。
当痛苦降临,无力除去,便逃脱,不能逃脱,便忍受。幼时的白居易,是何等的才气逼人,英气逼人,二十一岁登第,二十五岁官拜盩庢校尉,妥妥的别人家的孩子,妥妥的天生赢家,然而世事难料,接下来的二十年仕途蹉跎,还遭此两难,左迁到此,眼看岁月流逝,年华老去,鬓染霜华,与那位乐伎早先“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而后“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的境遇是何等的相似,一样的年少成名,一样的中年无奈,遭遇挫折,一样的老境将至,怎能不心生感慨,同病相怜呢。
这种心境,难免不令人心生感慨,产生万物皆空、世事皆为虚无幻象的遐思。这种遐思,在白居易的《花非花》中表达地更为直接,也更为坦率:“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那花、那雾、那几多时来的春梦和朝云,无不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非花非雾的迷乱,春梦的虚幻,朝云的短暂,昔日的美好,一去不复返了,怎能不令人心生追念、惋惜之情。
人情相类,普天同理。看似“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然而,白居易还是不厌其烦的详细介绍了乐伎的生平过往,“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这乐伎不就是大唐歌舞界的自己吗?那些“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的往昔,不就是自己难以忘怀的往昔吗?那些“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的绝世琵琶声,不就是自己前半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写照吗?
自己被贬以后的处境和乐伎“老大嫁作商人妇”以后的处境也有某些类似之处。当乐伎弹出哀怨的乐曲、表达心事的时候,就已经拨动了自己的心弦,发出了深长的叹息。当乐伎自诉身世、讲到“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的时候,更是激起了自己的情感共鸣,“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让自己热泪直流,青衫湿透。
这是伟大的共情,是伟大的恻动,也是伟大的淡伤。千年之后,读起来仍不免让人热泪满眶。
读一首好诗,就好像故友重逢,如暗夜里的烛光,照亮了两个人和俩人之间的秘密。
每次读这首诗,我的脑海中总能想起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大历二年(公元767年),五十六岁的杜甫流落到夔州,在都督府别驾元持的家里,观看了临颍李十二娘跳的剑器浑脱舞,舞姿优美,身手矫健,好像似曾相识,就问她向谁学的?李十二娘说:“我是公孙大娘的学生”。就是这句话,引起了杜甫的回忆。
原来在开元五载(公元717年),五岁的杜甫在老家郾城观赏过公孙大娘的剑器浑脱舞,给自己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当时的公孙大娘“玉貌锦衣”服饰华美,容貌漂亮;那时的杜甫“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也非寒门。然而时过境迁,如今公孙大娘早已不在,其弟子李十二娘“亦非盛颜”,自己也到处流落,已是白首老翁。五十年恍若一梦,“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馀姿映寒日。”如今玄宗皇帝的墓木已拱,而自己也流落西南,流落在这个草木萧瑟的夔州小城。过去的一切如同眼下丰盛的筵席和繁弦的歌舞一样,都已经结束了,再也不重来了。抚今思昔,深有感慨,因而写成这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这首诗与比白居易的《琵琶行》有异曲同工之妙。
把这两首诗放在一起读,就很有意思,《琵琶行》简直就是致敬前辈的。两首诗的前面都有个长长的序,都铺陈奢华地描写了琵琶和剑舞“惊天地、泣鬼神”的场面,都介绍了乐伎和公孙大娘当年的盛世容颜和非凡的吸引力,也都抒发了时过境迁、佳人空老的感慨,体现了时代的沧桑巨变,使人感到无限凄凉,无限悲伤。
白居易和杜甫都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他们的这两首诗,犹如中国诗歌史上两颗璀璨的明珠,启迪当世,警醒后人。那些惊为天人、彷佛从天上飘落的句子,为后世所敬仰,所学习。那些诗中所蕴含的深刻思想,为后世所警醒,所汲取。
然而,尽管两首诗都是不世出的杰作,表达的思想也相似,然而俩人的命运却大相径庭。历经江州的贬谪,白居易的思想开始转变了,“火烧寒涧松为烬,霜降春林花委地。”“遭时荣悴一时间,岂是昭昭上天意。”“兼济天下”的雄心慢慢消退,继而转向“独善其身”,既不做隐藏在朝廷中的高官,也不回到乡野不再关心世事,取两者之中,自得其乐,从白乐天变成了白香山。这种看似不问世事、明哲保身的官场哲学,让他在牛李二党相争的时候不仅保全了自己,而且后来官运亨通,安享晚年。
而杜甫却悲惨得多。尽管从成都草堂流落到夔州,杜甫短暂地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也写下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样的七律绝唱,但后来思乡心切,先后到江陵、岳阳、潭州、衡州一带流落,最后在由潭州往岳阳的一条小船上悲惨去世。
两位杰出的诗人,两首传世的杰作,所表达的都是人世间最可贵的恻动与淡伤,也是忆昔伤今、沉雄悲壮的浩叹,流传千古,光耀千秋。很多忧伤迷惘、历经沧桑的中年人都会感同身受,也都会隐约看见自己的影子,所以也就心有戚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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