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23日星期三
气象
草洼西山路口的旱柳
路边白蒿里的麻雀
莫奈的《日出》，印象派的典型作品，这篇小文因这幅画而写
印象·日出·莫奈
草洼西山早晨六点的光线昏暗而无芒，日出和春暖的*在无声之处唤醒着大地上的水汽，黄土丘陵上性感妖娆的曲线让春风变得肆无忌惮，冲破冷寂的自由，如火一样的内在，开始在秦安盆地四周山脊的婉转曲线上聚集。
好多山麻雀躲在灰色的白蒿深处，看不见身影，到是有一浪接着一浪银铃一样脆响的雀声冲出白蒿的缝隙，那些精锐绵密的声音击打着薄雾聚拢又离散的空气之墙，然后在路人的耳鼓里回荡。
红嘴山鸦左顾右盼着飞过头顶，时值早起，这只山鸦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
山脊高处有一棵迎风的旱柳，从一株无意中顶开地面的小苗开始，它一年接着一年生长，一年长起几米，终于到某一年，眺望世界的心意平静了。这棵目测差不多有30米高的旱柳如同巨人，早晨的树影捕捉到无数缕暗金色的光线，然后透过每一片绿叶的阴影又将这些神秘莫测的光线普照在路面上。仲春时节，旱柳萌生的满树绿芽，被来自远山暗金色的晨光调和，晕染，逼出了一种幽深又夺目的生命锐度。旱柳满身的光影正要刺开藏在一棵树心里某种道不尽的秘密。数一数旱柳树顶清晰无二的喜鹊窝，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为什么不是五个、六个，更多个？脑子里一时满是群鸟飞起嘈杂喧闹的声音。
上山干农活的农民，像钻出夜洞的土地公，脸目模糊，不管认识不认识，擦肩而过时都会打声招呼，就像峡谷回音，一波一波连接起草洼西山逐渐复活的涟漪。
早春的日影逼近世界，光影的深陷和幽深，让整个寂静山岭显出跨越了亿万里、千百年的神秘。山道上随处可见阴沉、车前、甜菜、芦苇、堇菜……一朵朵迎着光的稚嫩青苗如同跳跃的生命心火，在这一瞬间，被来自无限深远的太阳神的利箭点燃起来。
草洼西山的早晨
光与影
小注：晨起见光影透窗照亮床的一角，一时起身，打开电脑，动念之间，感觉有什么东西要瞬息写成，然后就像是一口气念出来了。
我闭上眼睛时，世界沉于黑暗。
我睁开眼睛时，世界一片光明。
我闭上眼睛时，生与死的意义流沙一样散落溃决。
我闭上，如同荒漠，如同深渊，如同灰烬。
我睁开，如同春天，如同行旅，如同醉眸。
我累了，如同逝去的冰冷的母亲，如同一块石头。
我起身，追逐混沌的漩涡，起念心上花朵的深意。
就是不能停歇，不能让温暖和热情的源头冷却凝固。
就是不能终止，思念山野上满布的荒凉与繁盛，
思念一份玉兰花一样的回首，
思念一份小米草一样的伴随。
就是不能让微笑黯然，不能让深爱蒙尘……
我转身，影子的执念依旧，偷偷笑它看穿的山意高耸，
我叹息，心口为不平起伏，心口明白有一份怜悯冲下山崖，终会滋润一片荒土。
有多少十月，就有多少一月，
有多少忧愁，就有多少小酒窝盛满这样的醇酒。
有多少沉吟，就有多少字迹，喂饱蠹鱼儿在书页间的贪婪，
有多少悲戚，就有多少尊严，追逐万千之水上无穷无尽地焚灭……
我闭上眼睛时，光失落于微时，
我睁开眼睛时，你复得在我心里。
第一场春雨落满院落
雨中后院墙根的断肠草
破芽雨
埋藏在每个中国人骨子里的阴阳变，算是这片土地上诞生的最为古老的哲学，阴为藏，阳为出，万物枯荣尽在这种经久不息的循环里。
惊蛰前后的第一场雨，有些地方民俗，称为阳雨，这种说法独具气象，不像随口说出。那么，我们常说的阴雨连绵，这个阴雨和阳雨的交锋，算不算是万物生长的一场战争？
冻土首先在立春时节酥解，人眼往往看不见大地从冬寒进入立春自化的幽微过程，因此迟钝的心灵也理解不到草木四时微妙的感应。
春雪化水，物动时鸣，亿万狂飙的雨滴敲打在草叶土块上，画出一副副物象地图的神秘细节。此刻，这雨滴敲打着万物的鼓面，世界在震颤，这样的时刻，雨中的大地是惶恐，是羞涩，还是激动的？
热爱着锦上添花的青春朝气，是这样的破芽雨。
苦守着心中执念的洪荒之力，是这样的破芽雨。
雨敲打石崖，敲打枯枝，敲打尘土，敲打人心……
琴音如诉，爱恋如这破芽雨；
不悔不愤，诚心如这破芽雨；
雨花溅落，身碎如这破芽雨。
人不自觉喜欢春声里这么绵密的浸润和击打，喜欢这么自在的热烈和坦然，喜欢这种解脱羁绊的柔嫩和活力，因为深爱活着的这份艰难，因此让人无由爱上春天的雨。
物动
木本曼陀罗
曼陀罗
狗核桃，曼陀罗草与爱神阿佛洛狄特
记不清楚小时候是自己喜欢恶作剧，还是被别的人恶作剧，用曼陀罗的种子做成流星锤捶打手腕脊背，轻微的刺痛，皮肤上留下浅浅渗出的血点——那是一群小孩子在模仿“封神榜”、“隋唐演义”追打厮*的游戏。西北乡间并没有曼陀罗这样说摸不透的名字，但有“狗核桃”这样的名字，够朴实吧！
世间的一个事物（不管人名还是物名）身上总藏着多重意义，就像曼陀罗这样一种茄科植物。狗核桃这样的俗名帖着地面像蛇一样漫游四方，生命的漫游，不知不觉会借力飞身而起，得到如一棵树一样的立体形象，还有一个连通域外四方的立体名字——曼陀罗。
西方神话里，与爱神阿佛洛迪特名字关联的曼陀罗草，被认为是生长在乐园的植物，这个乐园指的是亚当和夏娃生活其间的伊甸园。
中医上，曼陀罗全身是宝，说的严重一点，全身含毒，它主要含莨菪碱、阿托品及东莨菪碱（曼陀罗提取物）等生物碱，毒性的作用非常奇怪，中了曼陀罗毒后，一个人先是兴奋，然后又会阻断兴奋，出现痉挛和抽搐的症状。曼陀罗的种子能制麻醉剂，这其实是阻断神经中枢的作用，叶和籽可以止咳，花朵有良好的镇痛作用，种子油还可以制作肥皂。
草洼西山的环境，好像特别适合曼陀罗地生长，沟渠、住宅、土台、垃圾堆旁，生长的地点不一而足，曼陀罗的生命力之旺盛令人惊诧。螺旋形的花瓣组成了一种动态的节奏，我常常迷恋曼陀罗花朵这种神秘的螺旋。世间凡有动的圆满，必有静的寂灭吧，曼陀罗这个名字是不是预示着神秘与幻灭的演绎？
云南西双版纳的一座寺庙里，曾见到巨大的木本曼陀罗橘黄花朵从头顶垂下，当时对曼陀罗这种植物的种属有些发生怀疑，但很开认识的眼界被拓展开，仿佛幼年时的狗核桃，成年后又发生了异样的变身。
爱神偶尔藏身于曼陀罗花里，一定是曼陀罗的花语让爱神想到某个令她沉醉心跳的身影。
遍布黄土高原的独根草，俗名辣辣，根的滋味辛辣
五味
向阳干旱的土层中间，会长出清苦的苦苣。
山顶有一处山泉，四季不枯，细如手臂的流泉周围，长了少许清甜的豆瓣菜。
旱地浮土中间独行菜的根，是我童年野趣的零食，滋味十分辛辣。
山野之菜择宜可食者，淘洗焯水，在陶瓷瓦缸里发酵，中国南北皆宜的各种酸菜，都是用类似方法制成的爽口开胃小菜。
山道上的牛粪和羊粪上常能见到停落其上的翩翩蝴蝶，那是蝴蝶在食取盐分。关于咸味对生命的意义，最初是动物引导人类启发人类重视起来的。盐被称为五味之首，人类一日不可无盐。
惊蛰的风浪吹动尘埃，所谓惊蛰春盛，便是能见到万物动起来，只是动静不大，只能见到一股氤氲的气脉浮荡在行走的步履和土壤温和的生机里。
我在山间，看百草渐绿，想到五味，很自然想到那个曾经遍尝百草的神龙氏。
远古的神龙氏，神话里被聚态为具体的一个人，而所谓龙的气象，《易经》又将这天地气脉不凡之像称为“龙游之气”。真正的神龙氏，其实是一个盛产巫医的部落。《神龙本草经》里记录的数百种植物，都是中国最早的博物学家在大自然探险的经历。
风俗
争艳春色的灼灼桃花
桃花讯
听《西游记》，读《西游记》，让我小时候对桃核发芽后长出的桃树的幼苗十分迷恋，因为这小小的一支桃树的幼苗里倒映着一个花仙子和蟠桃的世界。
山脊坡道上盛开的桃林，引领着生命无限的春色，累累毛茸茸的桃子压弯枝头……一颗懵懂稚嫩的心灵从桃子身上体会到了一种超出语言的幸福感和满足感。
中国古历里，读到农历二月又有一个充满仪式感的名称“花朝”，内心便会回想，童年种在院子里的桃树苗，隐隐给了一个生命怎样的期待？
今年的阴历二月十二，也就是3月14日，民俗说这一天早起，迎着阳光，在桃树枝头灼灼绽放的花朵中间，花仙子会无声轻盈地降临。幼年如果能听到这样的童话（但我很少有这样的启蒙，这样的一点启蒙又让我想到外婆讲述的山乡故事），我一定会起个大早，当东山顶上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泰山庙的尖顶，照进院子，我会在一朵朵桃花的花蕊上（小时候家中院子里种了一棵水蜜桃），看能不能遇到美丽花仙子的踪影。
有鸣着哨子的信鸽飞过头顶，有珠颈斑鸠、喜鹊停在电线上嘲讽薄云，有苍鹰飞进更深的蓝天里不见踪影……无数蜜蜂吟着短诗，采撷一朵朵桃花花瓣上的韵律，那花粉的甜香就是一朵桃花正在报春的语言。
无数朵桃花盛开于满园的春色里，要给世界惊喜，要证明自己为何如此盛开的意义。
女孩子在花下沉醉于自己的彩裙，桃花镜招惹出多少人心上的自得与迷恋。
土崖下的惊蛰雨跑动起来，奔雷走风，到春分节气，这原本冰凉的雨，变成了滋润手、滋润心、滋润果实的仁慈与坚韧的雨。
桃花盛开的原野，让渡过悲怆与丰盈之河的大地，充满着坚定有力的母性。
思火
一个名字，就是一团火
名字里藏着支干
据《五行大义》解释一个名字的意义：
采五行之情，占斗机所建，始作甲乙以名日，谓之干，作子丑以名月，谓之枝。有事于天则用日，有事于地则用月。阴阳之别，故有枝干名也。
听母亲说，我生于晨起，早牛不饥，可要勤劳啊！说的是春草丰盈，牛有草吃。
我给亲人、朋友的孩子起过几个名字，都是以孩子父母的心念为缘起，孩子的出生时刻、出生状态为五行之情，综合与孩子紧密关联的每个人的期望和祝福，寻一个天地、日月、人事都适宜的斗机，始得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之名。
我的名字，育而生，虽有时代特色，我自解也有别意。育守阴阳，生而见物，本质透着一个勤字。“有勤必有成”，这是和母亲聊天时她老人家告诉我的，含着多少期盼呢？她这个不成器又固执无比的儿子！自己天资驽钝，也只有老牛奋蹄，得勤之一字，做自己的日月，做自己笃行天下的圭臬，也要感念父母赐予我这一生之名的法宝。
我也喜欢“一石”这个随手而得的名字的简朴无华，喜欢它自藏的“玉成”碎念。
《山海经》的探索，远远没有穷尽
关于乐园想象
时间被浓缩，浓缩到静止；供给被扩大，扩大到无穷；空间被泛化，泛化至雷同；需求被简化，简化至整一。
人们关于“乐园想象”的“乌托邦”幻想和追求这样一个接近完美的世界，构成了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动力之源。《山海经》水陆山川和海上风物的描写，处处无不包含这样的乐园幻影。
——摘录箫兵《山海经人类学寻踪》
叙事的深渊
2月24日，俄罗斯和乌克兰用枪炮声打破了世界的宁静。一个失去自我宛如空壳的乌克兰被俄罗斯呼啸的炮弹寻根。正是战争将世界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新的真相以不同的密码开始重新编排世界。
有不同的声音，形成着不同的叙事，在信息的洪流里，人人如临深渊。
“当我开口说话，我就是整个世界，世界就是我的。”这种强烈的存在哲学的一个指标像投枪和雷霆一样刺出。
世界的砖塔高楼在空气和人心里损毁着。
中国的哲学里，如此强烈的自我在商周时期经历过剧烈震荡般的重新修正，那种惊心动魄的搏击，不同族群、国界，以生死的血河为代价，将历史叙事和心灵叙事做了一种疏离和分割。中国独特的政治叙事经历秦汉，逐渐成型。中国的政治叙事有很强的自为特征，但因为文化和心理上的优越和保守，满满来自东方土地上的这种叙事修炼，因此缺少了对撞和包容世界的实践。
西方哲学的自我太过强烈，历史叙事和心灵叙事被政治叙事强烈地修正着，能够让人看到深邃的叙事深渊的存在。
中国的政治叙事面临的挑战，是如何寻找展示让世界都感到适宜的人性化语言。西方的政治叙事则要修正那些隐藏起来黑暗部分，而不是陶醉于一种强盗式的麻醉般的诡诈语言。
诗语
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将影响我这一年
关于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
读《诗经》，为了找一面镜子，读了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
《诗经》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而赫西俄德是继荷马之后古希腊最早的诗人。我很喜欢《工作与时日》所包含的那种充满了神圣与庄严的内在，因为有诸神的背影存在于这些文字里，虽然号称长诗，却是由祈祷和赞颂的节奏引领的。
原诗的1-10行献给了九个缪斯，但这些文艺之神的呢喃之力，与有荣焉，由万能的宙斯作赐予。
原诗的11-382行，赞颂了“勤劳”两个字的意义。这大地上“勤劳”的耕耘充满了多么艰难的历程。由不和女神挑起的有益的“竞争”和无聊的“内斗”，显示出人的*无处安放时，人与人之间发生冲突和战争的惨烈。还有一个鹰和夜莺的故事，讲述了暴力和不公笼罩人类世界的阴影，这阴影最终会引来神的天罚。这一部分既有《诗经》里“风”的特征，也有“颂”的劝勉。但说到关于诗的含蓄、真挚和美感，《诗经》显然要更胜一筹。
原诗383-694行，说的是窘迫和穷困的可怕，那是农业时代普遍存在的人与天地共存的的一个窘局。有意思的是，诗行中记录了很多古希腊时期的生产知识，到让我想起中国汉代的农书《农桑辑要》。西方博物学的启蒙也在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里，可以看出，在这一点上，《诗经》和《工作与时日》在当时都有着记录博识的科普功能。诗中关于气象、天文、动植物生长的经验，其中溪流一样的涓涓细节，都在日后开拓出了现代科学的分支大河。
原诗695-764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格言（很杂乱），这一部分的特征显然升华了诗的范畴，到有些类似中国先秦诸子百家的语录（虽然没有那么精练），到也和孔子所说《诗经》“诗言志”的特征对应。
原诗最后一部分765-828行，关注日常生活和农事中的吉凶，有些类似中国的日历，比如说，“几乎没有人知道每一月第二十七天最利于打开酒坛”，虽然不像中国有《易经》八卦的推演，却将生活包裹在一种神秘主义的氛围里。
关于赫西俄德和荷马斗诗的传说十分有趣，虽然根据历史考察追溯，两人斗诗这件事并非真实，但这个故事留下的财富弥足珍贵。据传说，赫西俄德因为推崇和平和勤劳，最终获得了诗歌比赛的胜利，而伟大的荷马，因为记录了战争与屠*，被评判为失败者。
其实，不管和平与勤劳，还是战争与屠*，记录的都是人类经历的史诗。
幻云
每个人不知不觉都成了手机的信息奴
人鬲（音力）与信息奴
手机的屏幕像个巨大的信息蜗牛，或者说更像一个吮吸时间的饕餮怪兽，而自己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信息的奴隶。这种怪诞的不舒服的感受，不知你有没有？
读许倬云《西周史》，读到人鬲一词的定义，心生感应。时间跨越几千年，人类社会结构的形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但权力与人的关系似乎一直都是一种稳定态——权力总是痴迷于培育乖乖听话的奴隶。
人鬲一词，可见西周初年成康时代所铸大盂鼎的铭文，“锡汝邦司四伯，人鬲自驭至于庶人六百又五十又九夫。锡夷司王臣十又三伯，人鬲千又五十夫。”关于铭文中人鬲的解说，各家众说不一，一种说法是俘虏，一种说法是俘虏转化为的奴隶，一种说法是按册簿校点人数的服役人口。不管词源如何，殷周之际，人鬲指的都是低层毫无人身自由的劳动者。
我，痛恨自己成了一个手机的信息奴，将来，在云端和智能完全占领通讯之后，我还担心自己会成为和一个和信息端口相连接的端口奴（手机其实只是一个打开信息窗口的过度机械形式）。外界信息对时间和生活的携裹，很难让一个人再去为建立自我花费时间，因为每一天不得不无时无刻无数次接触手机，这种痴迷甚至超过吸毒。
阅读、写作的意义不断被弱化，这是让人不得不警惕的——人的多样性渐渐被同质性所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