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在丝绸的路上穿行》
许 晖 著
上海贝贝特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本书选取经由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传入中国的12种植物——小麦、葡萄、石榴、曼陀罗、黄瓜、红蓝花、枣椰树、水仙、甘蔗、淡巴菰、大蒜、芒果,以及由中国传入西方的四种植物——桃、杏、芍药、桑,为你详细读解它们的“旅行”足迹、多样变迁以及在不同文化谱系中的象征意义;同时带你步入一幅幅中、西对照的历代名画,兼容并蓄中一睹植物在神话传说和历史现场倾情演出的无穷魅力。
葡萄:在夜光杯中变成了透明的液体
“葡萄族”,出自《植物自然类目图鉴》,伊丽莎白·唐宁绘,英国伦敦,1868年出版。
让我们再重温一下太史公在《史记·大宛列传》中的描述:“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
凿空西域的张骞虽然没有亲自向中土输入葡萄和葡萄酒,但他早已经见识过葡萄酒,甚至还极有可能品尝过。同样是《大宛列传》中的记载,张骞向汉武帝讲述大宛国的地望以及种种出产:“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有蒲陶酒。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这是中国的史籍中第一次出现“蒲陶酒”其名。
接着,张骞又介绍安息国:“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蒲陶酒。”大宛国位于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的费尔干纳盆地,安息即名为帕提亚的西亚古国,位于今天的伊朗高原。
《汉书》则泛泛而言西域的且末国、难兜国、罽宾国、大宛国都种植葡萄。当然,此类记载都出自张骞之后汉使的所见所闻。
劳费尔在《中国伊朗编》一书中写道:“葡萄树是亚洲西部和埃及的一种古代的人工栽种的植物……葡萄树和葡萄酒至少在公元前三四千年在埃及就已经有了,在美索不达米亚也同样在很早的年代就为人所熟知了……中国人在历史后期从一个伊朗国家大宛得到葡萄树,那是早期中国人所完全不知道的植物。这可以使我们充分地强调说:各种各样的葡萄栽培在当时亚洲西部,包括伊朗在内,已经是普遍的现象了。”
劳费尔紧接着说:“主要应该注意的事情是:葡萄和苜蓿,以及制酒术都是中国人纯粹从亚利安族的人那里得到的;主要是伊朗族,而不是从突厥族那里学来的。”这一辨析非常重要,后面我们会讲到这一细节。
伊斯法罕四十柱宫壁画中的饮酒贵妇,17世纪,波斯萨非王朝时期。
四十柱宫位于伊朗的伊斯法罕,是一座坐落于花园中央、狭长水池尽头的宫殿,由波斯萨非王朝(1501—1736)国王阿巴斯二世建成于1647年,专为接见和宴请外宾之用。宫殿前面的巨大门廊由二十根悬铃木巨柱支撑,倒映入水池中,虚实相映,故而得名“四十柱宫”。宫内的四壁和天花板上镶满马赛克玻璃和装饰壁画,极为奢华。
16世纪开始,经伊朗北部通向印度的丝绸之路再次复苏。当时的萨非王朝(中国明朝称之为巴喇西)贸易发达,
经济繁荣,大量出口精美工艺品。王朝贵族崇尚世俗享乐,四十柱宫壁画中有很多宴饮场景,着力刻画那些美酒佳肴、衣香鬓影。这幅画描绘了一个身穿金色衣裙的波斯贵妇,斜倚靠枕,神情慵懒,一手持盏,挽着细颈酒瓶,似乎正在独酌。她身边的酒器琳琅满目,有金器,有瓷器,有玻璃器皿。她手上的细颈圆腹玻璃瓶是波斯的独特器型,瓶中是血红的葡萄酒。杨贵妃畅饮葡萄酒时不知是否也这般自在呢?
有趣的是她左手拿着一颗红石榴。虽然石榴是当时宴会上必不可少的鲜果,但这颗石榴却是作瓶塞用的,分酒后置于瓶口,倒酒时拿下来。
唐太宗贞观二年(628)九月,长安城秋高气爽,正是适合聚饮的日子。唐太宗挟两年前发动玄武门兵变得以继承皇位的喜悦,又加上这一年粮食大丰收,遂“赐酺三日”(《新唐书·太宗本纪》)。国家有喜庆之事,特赐臣民聚会饮酒称“酺(pú)”。唐太宗以国家的名义,号召官员和百姓把这三天当成狂欢节,聚会饮酒,一醉方休。不过这时人们喝的酒还不是葡萄酒,因为葡萄酒太过珍贵,不可能人人都喝得起。
张骞凿空西域之后,葡萄酒即传入中国,但葡萄酒的酿造方法却没有随之传入,因此导致从西域而来的葡萄酒异常珍贵。唐代大型类书《艺文类聚》引西晋张华《博物志》的记载:“西域蒲萄酒,传云可至十年。”北宋大型类书《太平御览》所引更为详细:“西域有蒲萄酒,积年不败。彼俗传云:可至十年,饮之醉,弥日不解。”西域的葡萄酒可以保存十年仍然美味可口,至少在西晋时期就已经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其中的艳羡之情宛在眼前。
葡萄酒之珍贵从一件逸事可见一斑。《艺文类聚》引西晋司马彪所著《续汉书》的记载:“敦煌张氏家传曰:扶风孟他,以蒲萄酒一升遗张让,即称凉州刺史。”《太平御览》所引则为“一斛”,还有的书中说是“一斗”。古代容量单位,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斛。张让是东汉灵帝时期的著名宦官,极受宠信,扶风郡的孟他(字伯郎)用一升(或一斗、一斛)葡萄酒贿赂张让,竟至于当上了凉州刺史的高官!一千多年之后,苏轼还为此事愤愤不平,写诗讽刺道:“将军百战竟不侯,伯郎一斗得凉州。”
中国古代关于酒的制度早在周代时就已经完备。浊酒共有五种,称作“五齐”,“齐”是度量而作的意思。“五齐”分别是:泛齐,酒色最浊,上面有浮沫,故称“泛齐”;醴齐,甜酒;盎齐,白色的酒;缇齐,丹黄色的酒;沈齐,“沈”通“沉”,酒糟和渣滓下沉的酒。
“五齐”就是所谓的浊酒,是相对清酒而言的。和蒸馏酒不同的是,浊酒是发酵后直接饮用的酒,清酒也不过是冬酿夏熟,度数当然也都没有今天的白酒高。因为是现酿,不易保存,必须酿好就喝,所以李白有诗“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压酒”即把刚刚酿好的酒的酒汁和酒糟分开。
由此可知,可以保存十年之久的葡萄酒对中国人是多么新鲜的诱惑啊!因此,在另一通诏书中,魏文帝又一次感叹道:“南方有龙眼、荔枝,宁比西国蒲陶、石蜜乎!”“石蜜”是甘蔗炼成的糖。在魏文帝的心目中,中土南方的龙眼和荔枝,远远比不上从西域而来的葡萄和石蜜。
南北朝时期,梁元帝萧绎所著《金楼子·志怪》中记载过一则十分稀奇的事:“大月氏国善为蒲萄花叶酒,或以根及汁酝之,其花似杏而绿蕊碧须,九春之时,万顷竞发,如鸾凤翼。八月中,风至,吹叶上伤裂,有似绫纨,故风为蒲萄风,亦名裂叶风也。”“风吹裂叶”这一意象过于奇特,大概是梁元帝根据传闻而附会上的自己的想象吧。
劳费尔在《中国伊朗编》一书中提出了一个疑问:“奇怪的是中国人既于汉朝就从一个伊朗国家获得了葡萄,而且也见到一般伊朗人喝酒的习惯,却迟至唐朝才从西域的一个突厥族学得制酒术。汉朝的突厥人当然不知有葡萄和酒,因为那时他们限居在现今的蒙古,那地方的土壤和气候都不适宜种葡萄。只有安居不动的生活方式才合宜种植葡萄。突厥人直到在突厥斯坦安居了下来,夺取了前人伊朗人的遗产之后,他们才认识了伊朗人所传下来的葡萄和酒。”还记得上文中我们引述过的劳费尔的话吧,他说中国的制酒术“主要是伊朗族,而不是从突厥族那里学来的”。因此他才断言:“突厥人是后来者,是篡夺者,他们对于种植葡萄的事业没有任何新贡献。”
劳费尔提到的“迟至唐朝才从西域的一个突厥族学得制酒术”这一事件发生在唐太宗贞观十四年(640),北宋初学者王溥所著记述唐代各项典章制度沿革的《唐会要》一书中写道:“蒲萄酒西域有之,前世或有贡献,及破高昌,收马乳蒲萄实,于苑中种之,并得其酒法,自损益造酒,酒成,凡有八色,芳香酷烈,味兼醍醐。既颁赐群臣,京中始识其味。”破高昌之年即贞观十四年,造葡萄酒之法显然得自高昌,不过,唐太宗没有死板地完全按照西域的酿制方法,而是“自损益”,在原来酿制方法的基础上重新排列组合,结果竟然酿出了八个品种的葡萄酒!
自此,葡萄酒开始成为唐朝的时尚饮料,帝国的诗人们争相在诗中吟咏:“自言我晋人,种此如种玉。酿之成美酒,令人饮不足。为君持一斗,往取凉州牧。”刘禹锡咏的就是孟他的故事。“天马常衔苜蓿花,胡人岁献葡萄酒。”李白更是将苜蓿和葡萄这两种最早输入中土的植物并列。最有名的当然就是王翰的《凉州词》了:“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作者:许 晖
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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