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柳永《八声甘州》
“我知道这世界无我容身之地,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
――《异乡人》
文/吴关
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年),庆历新政早已经故去,彼时的宋朝看起来好像已经进入了盛年,但繁华之下满是疮痍,也就是在这一年,柳永去世。
那个曾经自命白衣卿相的柳永,就在这一年卸下了他的一生,从此落入历史的长河中,不知所踪。
柳永被划入“婉约派”大概是不值的,但他的命也确实不好,
年轻的时候,逍遥自在,文采风流,却在科举上屡屡受挫。他的才华惊艳大宋,却在二次落榜时被皇上批评“属辞浮糜”,他愤而写了篇鹤冲天,把功名说成了浮名,却让皇帝大怒,从此仕途无缘。
他无奈转投勾栏瓦肆,从此世间少了个“官宦郎”,却多了个风流才子。
柳永的高考结束了,青楼女子们却笑了,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柳永成全了青楼女子,可也是青楼女子成全了柳永,让这个断然无法立足的人在历史上熠熠生辉。
南宋俞文豹在《吹剑续录》中记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土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竟然能让苏轼都有了比较争雄之心,柳永之才可见一斑。
那是苏轼,唱着“大江东去,浪淘尽”,他虽然非狂狷桀骜,但他却起了攀比之心,柳永在前,他在后,历史好像想开个玩笑,把这俩人放在一起,都是一样的虽获天下芳心,却难得圣眷,一个进士榜上难抬头,一个流放崖州,难有作为。
柳永也不是没有做官的梦,祖父柳崇是儒学大家,父亲是国子博士,后来在工部侍郎的任上退休。两个哥哥柳三复和柳三接也是进士及第。
他是生来的清贵人,世家子弟,天生的傲骨,却终被抽去仙骨,打落凡尘。
但他也是天生的浪荡,16岁那年,进京赶考,路过杭州,被杭州的湖光山色所吸引,都市的繁华,市井的味道,柳永沉迷在瀛台歌笑之中,功名,早就忘了。
但那时候的他实在是命好,孙何担任两浙转运使的时候,门禁很严格,柳永为了不影响他放浪形骸的生活,给他送去了《望海潮》,孙何为他的才华所震惊,不但不管他那些风流韵事,还经常邀请他四处游乐,好是过了一段放浪的生活。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相传一百多年后,金主完颜亮读到“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顿时惊掉了下巴。他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美的地方,即使有,也应该由他独享。于是完颜亮率领六十万大军,悍然投鞭渡江、挥师南下。
可好日子还是过不了太久。
大概是以为自己的才华横溢,不能白白浪费,柳永决定继续捡起来自己早就抛到脑后的科举功名。
于是在大中祥符元年,北上,去了汴京赶考。
我们现在说到河南开封,并不觉得那是个多么繁华的城市,可是在宋朝的时候,那真是整个亚洲的中心。
那时候的宋朝,承平日久,无内忧外患,元宵节有灯会,清明可以在外踏青,端午节还有龙舟竞渡,汴京的风情真可以说是纸醉金迷。
柳永才出了杭州,又到了汴京这个销金窟。他又沉沦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可是柳永的才大概都是诗才、酒才。
他泛舟湖上,把偌大个汴京形容曲尽。
可是这个世界上并不是说只有诗才就可以的。
所有的命运馈赠,早就已经暗中标好了价码。
因声名远扬,再加上精心备考,柳永相信自己必定能“抬首龙榜”,可是他失望了。
柳永没有在发出的皇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一时的失意算什么,总有一天我会蟾宫折桂。
可是命运早就写好了,他注定只有失望。
在之后的几次考试中,柳永无一例外都落榜了,这个背负着巨大才名的大才子,大诗人,成了勾栏瓦肆间最大的笑话。
但是他没有气馁,天圣二年,在落榜四次以后,柳永中榜了。
柳永满以为自己这次有官可做了,却不曾想,等到名单呈送到了当时的皇帝宋仁宗面前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
宋仁宗早就对这个写淫词艳曲的家伙不满了,你不是说自己是白衣卿相吗?那好,宋仁宗拿起他的御笔批下十个大字: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柳永听到消息,惨然大笑。
他给自己起了个雅号:奉旨填词柳三变。
然后,转身走进烟花巷陌。
从此世间少了一个追逐名利的政客,多了一个游戏人间的传奇。
柳永放逐了自己,放逐了官场。
他好像突然卸下了千斤重担,心灰意冷吗?或许吧。
这个世界上无情的人太多,自己为何不做个有情人。
当时的大宋狎妓是社会风尚。
上至王公大臣,下到白衣书生,无不流连花丛。
连皇帝都无法免俗。
据传说当时宋徽宗一次去找他的相好李师师,却不想李师师的蓝颜知己周邦彦却在场。情急之下,周邦彦只好躲到了床底,周邦彦不但要屏住呼吸,同时还要忍受心上人与皇帝戏虐调情、颠龙倒凤,心中痛苦万分。次日,他将这段见闻写成了《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可是当时青楼女子的地位十分低下,她们尽管精通琴棋书画,却只是男人的玩物。她们就像是路边的野花,哪怕长得花枝招展,也难免被人践踏。
可是柳永不同,他是贴近真心去靠近那些可怜的女子。他为她们填词,赞美她们,他用自己的爱,去倾吐她们的内心。
这些满怀着感情的诗句,经过她们的传唱,散落在大宋每个角落,而柳永也因此,在青楼酒肆之间,浴火重生。
只是,他在怜惜那些女子的同时,何尝不是在怜惜自己。
汴京这个,带给他荣耀,伤痛的地方,他最终还是决定要离开了。
走的那天,青楼的知己虫娘来送他。
秋风萧瑟,两人依依不舍。柳永写了首《雨霖铃》送给她。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秋风,秋雨,秋,愁煞人。
我们在这里作别了,从此天涯陌路,山高水远,再难相见。
再难相见的又何止眼前的红颜知己,还有自己的仕途。
他顺流南下,以填词为生,他去了无数地方。
他漂泊太久,两鬓斑白,身心疲惫。岁月蹉跎,走得越远,他的心越老。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乡愁,乡愁就是梦中那浅浅一弯月亮,故乡,是再也到达不了的远方,往事,只能在记忆中慢慢回味。
可是等到真的放下了,命运又开了玩笑。八百里加急文书,一纸召令,他被封了屯田员外郎。
而这时候他已经五十岁了。
虽担任的只是芝麻大小官职,可他为官清廉,恪尽职守,全心全意为民办事。
那个说自己是“白衣卿相”的翩翩少年,如今已经垂垂老矣。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清风明月未改,他还是那个初心未改的少年人。
1053年,柳永去世。
漂泊了一生的他,终于安歇了。
柳永去世后,红颜知己谢玉英以妻子的身份主丧,众多青楼女子给他凑钱买了一口薄棺。出殡那天,满城歌姬无人不到,平时的鲜衣换了一身缟素,哀声遍天。
从此,每到清明,众歌妓都来柳坟凭吊,名曰“吊柳会”。
直到金兵入侵,高宗南渡之后“吊柳会”才宣告结束。对于这种千年不遇的情景,后人有诗云: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柳永最难得的就是纯真。
他一生命运多舛。
鲜衣怒马时,却名落孙山;
好不容易中榜,却因名所累;
自我放逐勾栏瓦肆,却成就才名;
漂泊异乡无心仕途,却成了“名宦”;
他一生都在兜兜转转,追求的都不得,放下了,却又一股脑还了他。
我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诘问过该怎么度过一生?
但我觉得他的答案应是——我来过,所以我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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