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看诗经｜山有扶苏

两千多年前的一个古老夏日，先秦郑国的一个山坡。凉爽的风吹过高大的乔木，阳光在树叶上跳跃着，绿色深深浅浅，光影明暗，在虚空中游戏风的舞步。山谷里是满池盛开的荷花，大朱大碧，大朵的荷叶随风飒飒，一片传递一片地摇曳成波浪，在虚空中捕捉风的形状……

触目的景物，是夏的风华，如此浓郁，如此葱茏，映照得青春也是这样兴致勃勃，一颗心安静不来，无事生非地要发生点什么才好。

是啊，这里有一位郑国的少女，正当一段好年华。这里有一个正好的夏天，空气里都是生动鲜明的味道。这里山有木兮，谷有繁花。一切准备就绪，爱情的好戏就要开场。

亦舒说十八无丑女。再平淡的姑娘，上天都会给她一段短暂的时间，让她发光。让她眉发黛青，指甲粉红，唇色如樱。如同花的绽放，虽然依着时序，但总是仿佛一夜之间，突然就朝气逼人。所以，只能用一个禅意的时间词——彼时。就是那个时候，没有早也没有晚。生活的尘埃还没有来得及覆盖，生命的神奇之处就在吉光片羽之间，闪烁水晶的光芒。让人讶异，惊艳，心下慌乱，隐隐约约害怕错过。

她们要么天生丽质，雍容怀春，吉士诱之。要么普普通通，在山谷寂寞的角落里，拿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纯情，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不过，爱情的版本虽然千差万别，但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它不可能是写好的剧本，爱情的成全，要靠一点点运气。不是舞台布置好，灯光师美工师化妆师就位，胡琴拉起来，感情就说来就来，明眸长袖，演一段传奇。

这位千年前的郑国少女，就遇到了她的烦恼。她在她的扶苏树下期待情郎。山有扶苏，年光久远，不知是什么植物，一说是桑树，总之是高大的乔木。树冠亭亭如盖，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

仿佛自她而始，少女们养成了在树下等爱的习惯。“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树木给人依靠，给人安全感，树洞里珍藏的都是心事，树上一朵朵开放的都是心思。不管它是一颗泡桐，梨树，合欢，丹桂，还是腊梅。

扶苏树下的郑国佚名少女，远望着她的情郎。她心里的情郎是谁？子都。子都是郑国有名的美男子，周王室姬姓，姬子都。姬这个姓，在先秦，只属于正式分封的嫡系诸侯。所以，姬子都先生，是金匙王孙，正牌的“君子”。何况本人颜值超群脱俗，教养有素，风度儒雅。相当于现在的“国民男神”。

不用责怪少女的幻想不切实际。她爱的人，并不是姬子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爱原型，心理学上的“阿尼玛”，“阿尼姆斯”。谁都会幻想自己的心上人，有一天，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爱情是漫长无趣的人生里，最不需要成本的仰望和翻盘。不带一点梦幻色彩的爱情，是被榨干了水分的甘蔗渣，一开始就不想嚼。

所以，子都只是一个名字，一个代称，一个符号。她未必爱着国民男神，只是希望自己的心上人，符合她的隐秘期待。不辜负她的等待，不辜负如斯美景，来得笑如天开，来得光彩照人。

他来了吗？来了。可是是哪里出了错？来者“狂且”，来者“狡童”。且，音居，助词，意为拙与钝。狡，狡狯，顽劣。啊呀，来了一个二货，不知天高地厚，糙汉一枚，直男一个。哪里来的风度翩翩，哪里来的儒雅多情。

这是我的情郎吗？还是，卖家秀和买家秀的幻灭？

都不是。爱还是爱的。俗话说嫌货才是买货人。有点恋爱经验，解点风情的男人们都知道，女人的话，听三分。她如果说，你真无聊，也许是真嫌弃，也许只是打情骂俏。她如果说，你真坏，还配合着眉梢眼角的姿态，那么你一定要抓住时机鼓起勇气，这事能成。她如果肯说，*千刀的，那么就是粉拳一握，既爱且恨，情将入骨。一片痴情，缠将上来，剁不断解不散了。

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并不是女人真的希望男人坏，真的喜欢他很渣。女人们的圣女情结，藏在内心的角落，总是希望自己是情郎的最后一个，是他拈花惹草史的拯救者。从此他的有趣，他的活泼，只为一人展现，这个人就是自己。

直男们不必误会，只要带点情真，没人喜欢守着西门大官人。可惜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这是个悖论。柳下惠正襟危坐的样子，固然是老婆放心，可是天天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是无趣得紧，日子得过得需要耐心。大凡荷尔蒙旺盛的男人，外在的表现上，一定是在某个领域四野无人，冲锋陷阵，有种挥洒自如的掌控感。当然，不是粗糙油腻的那种，错把汗臭当魅力的抠脚大汉。

男人们一定感叹，女人心海底针啊。美女们，到底是要我坏，是要我正经，是要我自在，是要我矜持？女人心，就是如此山路弯弯。

诗里的郑国佚名少女，就是这样矛盾。既希望情郎美而贤，又需要他会调情，懂风月，不青涩，可是又不放心他这个样子。

能在女人面前放开手脚的男人，潜台词一定是，我吃定了你。

爱情是心的角逐，心的战场，一将功成万骨枯。少女希望站在情郎心灵的巅峰，享受加冕，又害怕这个桂冠戴不了多久，就得换人。

男人但凡有所寄托，有个目标，不管是个体意义上的体育，游戏，格斗；还是社会意义上的权力，金钱，事业；还是心灵层面的创作，知性，哲学。只要有个地方逐鹿，让他们释放定期积攒的荷尔蒙，他们就活得生气勃勃。

但对于爱情，红颜之劫，他们一样是茫然，一样会恐惧。最怕解甲投降，在爱人身边坦腹而卧，女人突然发脾气，突然起变故。肋骨上扎点刺，还不明白为什么。

这个郑国少女，有着敏锐的直觉。她知道面前这个人，还有余地犯一点坏，要么是块璞玉浑金还懵懵懂懂不知心意，要么是情场老手逢欢做戏，要么，所谓英雄肝胆美人捏，他的肝胆，自己想要拿捏，还欠点火候。

无论哪种，都足以让人，隐约生怨。具体怨从何来，以她的年龄，阅历，恐怕自己都说不清楚。

山有扶苏，隰有游龙。隰，是潮湿的谷地 ，沼泽。游龙，是摇摆的水草，荭草、红蓼。

隐隐约约的复杂情绪，在心的洼地，蔓延纠缠，是热带的植物蔽日遮天，潮湿茂盛。

不见子充（良人）。良人啊，我跟你说不明白，可能我自己也不明白。乃见狡童。你就这么活泼着吧，小小的坏着吧。少女带着一点母性纵容的眼光，看着爱人。其辞若有憾焉，而心实喜之。

毕竟是在我身边，美景如斯，美人如是。山坡的风，吹得不再凄凉孤独，山谷的花，开得不再空虚寂寞。

抓住这片刻。

而悲哀会来，离别会来，柴米烦难，老病生死，一件一件，都在青春的门槛后，蓄势待发，战鼓喑鸣。

那又怎样？理智让人想得很多。情感却让人，在这个诗经里的郑国山坡，且待且歌。

直到秦月汉关，直到明时寂寞清时的愁。千年后，仍然有青春欢乐，少年邂逅，调侃游戏，一代一代，轮回新鲜。

回到这个先秦的夏天。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