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末民初武汉汉口,以南城公所为中心,一字排开的一等红楼书寓就有48家之多。这名曰红楼书寓的所在,可不是读书人逛的书店,而是如秦淮河一般,是达官贵人名人雅士流连忘返的风花雪月之地。
这少则十余人,多则几十人的书寓,夜来高烧红烛,歌吹处处。在红楼之上,风中飘来的莺歌燕语之声,与香艳肉体散发的淫靡之气,共同把富贵风流子弟醉生梦死的生活推到极致。
原籍江西,因为家乡遭遇水灾,父母双亡后,卖身葬父的危红宝,自辗转流落到汉口南城公所一带,在书寓林立的烟花巷,因为面目姣好,歌喉婉转,17岁的她,就成了这青楼一条街色艺双绝的当家花魁。
在汉口,说到楚香楼的危红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等闲有钱子弟,庸俗小吏,不要说春宵一度,就是要见她一面,也不能够。
光绪三十一年,旧历年的腊月刚过,正是家家户户热热闹闹过大年的正月时节,这一晚,危红宝的楚香楼里,来了两个高官。
从书寓妈妈的口中,危红宝得知,这两个高官,一个是朝中的钦差大臣、兵部侍郎铁良,一个是湖北当地新军第二镇协统兼护统领黎元洪。
因为来者是朝廷命官,位高权重,所以这饮宴陪侍的重任,就落在了花魁危红宝的肩上。别看她年纪小,但是在风月场中,早已惯于迎来送往,熟稔应酬之道。
这一晚,危红宝把这两个四十来岁的官场人物,奉承侍候得合不拢嘴。
从两人话语投机又话锋甚健的交谈中,危红宝得知,原来这钦差大臣铁良,此次到湖北巡查练兵情况,湖广总督张之洞派部下黎元洪负责接待,结果这极擅抓住机会表演的黎元洪,适逢天降大雪,就安排一万多士兵在雪地里现场进行对垒演习。
正是天寒地冻到处白雪皑皑的季节,一万多士兵,在茫茫天地间,雄赳赳气昂昂开展军事演习,这种视觉震撼,任谁看了都要振奋不已,铁良自然也不例外。
演习过后,激动万分的铁良,直接在张之洞面前竖起大拇指,大声夸赞道:“湖北军政,可谓天下第一”。
这来自官方最高规格的定评,让张之洞喜出望外,立即吩咐黎元洪,当晚就陪铁良去汉口最有名的楚香楼寻欢作乐。
这铁良,生得肥头大耳阔嘴唇,满脸肥肉横生,同样四十来岁的黎元洪,倒生就一副端正的相貌,丰唇之上,那浓密整齐的胡须,一双不大却炯炯有神的眼睛,处处透露着威严与智慧,还有深不可测的世故与心机。
初初相见,阅人无数的危红宝,心下暗自吃惊,不觉便多留意了他几眼。
这一晚,为了陪钦差大臣铁良吃好喝好玩好,黎元洪使出浑身解数,喝得自家烂醉如泥,以致软瘫作一团,不能行走,最后只好留宿在花魁危红宝的房中。
一夜沉酣之后,慧眼识人的危红宝,很快就知道自己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
不久,42岁的黎元洪,就用数千大洋把危红宝从书寓赎了身,旋又娶回家中,纳为宠妾,并让她随夫家改姓黎,为她取名黎本危,以示不忘本,又和过去的自己来个彻底告别。
图 | 黎元洪
在达官贵人妻妾成群的清末民初,黎元洪倒是一个例外,早已年过四十的他,在将黎本危纳为宠妾之前,家中只有一位正室夫人,就是他的发妻吴敬君。
吴敬君是童养媳,八九岁时就来到黎家。她和黎元洪是旧式包办婚姻的牺牲品。自从为黎元洪先后生下一儿一女后,这貌合神离的夫妻二人,因为孩子的牵绊,夫妻之间更多有的是责任,而不是爱。
随着黎本危嫁入黎府,本就虔诚信仰佛教的吴敬君,眼见丈夫日日新人在侧、美人在怀,更是把全副心思都放到了吃斋念佛上,因此在黎府,这一妻一妾,倒相处和谐、相安无事。这黎本危粗通文墨,不久,她又成了黎元洪处理公务的得力助手。
家庭生活幸福美满的黎元洪,在1911年爆发的武昌起义中,因为机缘巧合,被推上历史舞台。
当时的黎元洪,在张之洞多年提携之下,已升任清军二十一混成协协统,相当于旅长之职。
因为其时革命党人群龙无首,亟需推出一名有威望者领导革命起义向纵深发展,这时候,身为汉人,在湖北新军中又颇有威望的黎元洪顺理成章被选中。
起义当晚,本为清军首领的黎元洪,吓得躲到了黎本危的床底下,结果被革命党人从床下拖了出来,又用枪立逼着他出任湖北都督一职。从此后,床下都督的绰号不胫而走。
虽然是被胁迫着稀里糊涂参加了革命,然而自黎元洪任都督消息一出,原清军官兵纷纷归顺,革命形势一片大好:
“自黎出之风一播,城内隐匿之军官皆来。”
眼见革命浪潮风起云涌,本来游移不定的黎元洪,开始迅速转变思想,他公开剪掉了长辫子,又高调表态说:
“今日革命军起义,是推翻清朝,恢复汉族,废除帝制,建立共和的开始,我等身为军人从此须抱破釜沉舟的精神,扫除一切顾虑,坚决去干。”
清廷很快开始反扑。陆军大臣荫昌督率北洋第一军匆匆赶赴湖北剿灭革命军。与此同时,海军提督萨镇冰率海军舰前往助阵。
在湖北汉口、汉阳一带,革命军与清军激烈交锋。一开始,革命军士气高昂,所向披靡,可是,自这年10月26日起,清军开始转变策略,不再分点作战,而是对革命军海陆夹攻,革命军和湖北民军因此伤亡很大,士气低落。
这时候,本就出身贫寒之家,又遭父母早亡厄运的黎本危,天然的对革命军亲近爱戴有加,又是黎都督如夫人的身份,让她最终决定代表黎元洪,亲赴各战地医院,探望伤兵,鼓舞士气。
每到一处,她都神情严肃态度端庄地表示:
“都督本拟亲来,因军需吃紧,不克分身,特命妾代达微忱。”
彼时,遥遥伫立在众伤兵面前的黎本危,再不是楚香楼的风尘女子,她端庄美丽的模样,宛若是来自天界,代表革命和自由的女神。当此际,众伤兵感动不已,人人皆表示愿意为都督誓死效力,为革命流尽最后一滴血。
面对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清廷被迫重新起用袁世凯收拾残局,而袁世凯随即与黎元洪议定停战,条件是只要袁世凯逼迫清帝退位,即推举他为中华民国大总统。
第二年2月,清帝退位。这年4月,应黎元洪邀请,孙中山率随行人员乘军舰抵达武汉。
在这一次高朋满座的盛宴上,黎本危见到了孙中山的夫人卢慕贞,还有她的两个女儿孙瑗、孙琬。
亲眼见到孙家两个粉妆玉琢的女儿,不仅人生得美,还都饱读诗书,心系女子教育的黎本危,在宴席间就与孙家两个女儿达成了在湖北合办女子学校的意愿。第二年,她们的湖北女子师范学校成功创办。
这一年,黎元洪也迎来了他人生中的辉煌时刻。
因为孙中山的二次革命被袁世凯扑灭,10月6日,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
因为靠革命发迹的黎元洪在湖北实力不容小觑,又曾与孙中山推心置腹,就任大总统后,袁世凯很快任命他为副总统兼湖北都督。
自封了黎元洪副总统一个月后,袁世凯仍担心鞭长莫及,11月7日,他又以“磋商要政”为由,逼迫黎元洪来到北京,随后以一万元月俸和两万元车马费,将黎元洪困在中南海的瀛台,后又迁居东厂胡同。黎元洪困居京津期间,只有黎本危一人随侍在侧。
为了安稳做他的民国大总统,袁世凯对黎元洪夫妇二人在生活上关怀备至。黎本危爱吃洪山菜薹,黎元洪爱吃武昌鱼,他派人用火车定时运送。
困居期间,聪明好学的黎本危,还学会了英语、法语以及西方礼仪。每当有外国女贵宾在场,所有的接待事宜,都由黎本危一手负责。极擅交际的她,每次都能让宾主尽欢而散,她也俨然成了京津地区上流社会的政坛名媛。
袁世凯死后,黎元洪继任中华民国大总统。虽然终登大位,然而实际权力却被皖系军阀段祺瑞掌控。
不甘心受人摆布的黎元洪试图反抗,结果段祺瑞让副总统冯国璋代行大总统职权,直接把他赶走了。又过了几年,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等人再请黎元洪复总统之职,然而复职后的黎元洪仍无实权。
1923年6月,黎元洪辞职,乘车前往天津,途中被直系军阀拦截索要总统印信。黎元洪告知对方,印信在东交民巷黎本危处,待对方找到黎本危索要印信时,黎本危临危不惧,坚持要等到黎元洪本人来电话亲自告知,方可交出印信。
退居天津后,心有不甘的黎元洪又开始到上海,谋划重新组织政府,对抗军阀政权,然而因为无人响应,落得惨淡收场,他只得再度退居天津。
自此后,终日赋闲的黎元洪,在政界销声匿迹。
1928年5月25日,黎本危陪着黎元洪去英租界赛马场看赛马。在喧嚷的赛马场,黎元洪突发脑溢血,当场昏倒,幸得黎本危随侍在侧,立即派人送医救治。
缠绵病榻数日后,黎元洪因病不治去世。去世前,为了让跟了他半辈子的黎本危老有所依,黎元洪立下遗嘱将天津的房产全都留给她。
图 | 黎元洪与家人,坐者是原配夫人吴敬君
黎元洪死后,坐拥多处房产的黎本危开始寡居天津,又把名下房产出租给天津东兴楼饭庄。
两年后,黎元洪发妻吴敬君也因病去世,而此时,已年过四十的黎本危,却因为常去天津一家绸缎铺,看上了这家绸缎铺的店员王葵轩。
这王葵轩三十岁的年纪,为人聪明勤快,人又生得漂亮。在绸缎铺,他笑脸迎人的模样,周到贴心的话语,楼上楼下不辞辛劳的服务,都给四十岁的黎本危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那日,黎本危买了很多上等绸缎料子,他亲自帮忙一路送到黎府。
在车中,他们比肩而坐,他一路说了很多仰慕她的话。
透过车窗外的玻璃,四月的阳光细细洒下来,不知是因为拘谨还是天气热的缘故,他微喘着气,白色上衣处有一粒扣子解开了,露出胸口处结实干净的一小块古铜色皮肤。
他年轻火热的气息,犹如一团热烈燃烧的火,那鲜红的火焰一次次逼近她,灼烧她,融化她,她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忽然有些莽撞地深情说道,小时候读过一篇明朝人写的小说,叫卖油郎独占花魁,我觉得您比小说里的花魁还要美。
说完这话,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然而他那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却让黎本危怎么也不忍心翻脸责备他。
自这一次同车共话之后,后来黎本危每次来绸缎铺买衣料,王葵轩一定要伴着她,亲自送到黎府。天长日久,两人的关系渐渐公开化,吴敬君去世后,黎本危更是与王葵轩直接同居。
1932年,黎元洪长女黎绍芳从美国留学归来,眼见黎本危不顾黎家颜面,公然与比自己小十岁的王葵轩同居,盛怒之下,要求夺回黎家遗产。黎本危也不示弱,双方很快对簿公堂。
因为黎本危手里握有遗产继承书,最终,黎家在天津的大部分房产都为黎本危所得。
打赢官司的黎本危,不久之后,就携数十万资产,和王葵轩远走青岛,远离天津这是非之地。
有了黎本危强大资金支持的王葵轩,在青岛重操旧业,也开了一家绸缎铺,自己当了老板。
在天津绸缎铺数年摸爬滚打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让王葵轩的绸缎铺自开张之后,便生意兴隆,日日顾客盈门。他俩的小日子,也越过越红火。
若这两人在异地他乡,就这么隐姓埋名幸福安稳生活下去,倒也是一桩美事,谁想这王葵轩,静中偏要生动,他们在一起的第六年,他决定光明正大高调隆重迎娶她,他要让她堂堂正正做一回新娘,给她一个合法妻子的名分。
因为在青岛,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又交游广阔,他们的婚帖遍发青岛政商两界。
他天真地想,让世人见证他们的爱情与婚姻,她一定感动到落泪,却怎知,他们高调举行婚礼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青岛代理市长沈鸿烈的耳中。
这沈鸿烈,原是黎元洪的旧部下,在他看来,黎本危与王葵轩高调宣布结婚,就是公然在世人面前给他过世的老领导戴绿帽,他觉得这一对狗男女实在是无耻之尤,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很快,沈鸿烈便以“坑蒙拐骗黎总统钱财”的罪名,下令逮捕王葵轩。
心上人锒铛入狱,那一刻,黎本危才猛然惊觉,原来这一世,她生是黎元洪的人;他死了,她还是他的人。
那一年春寒料峭,楚香楼外,红梅初绽,17岁的她等来了42岁的黎元洪。他救她于水火,给她万千宠爱、泼天富贵,谁想中途路,又将她丢抛。
然后,遇到王葵轩。她以为幸福爱情和婚姻,会再一次降临,却不知,遇见黎元洪,是这一生上天给她的最大恩赐,也是最大劫难。
犹记得昔年在湖北,他遇见安徽女子沈佩贞,她大闹一场,他很快就将沈佩贞赶出武汉;后来遇见汉阳女子吴淑卿,她发觉后,立即假借都督府名义,撤了吴淑卿的校长之职。
可是这一次,眼见心上人身陷囹圄,她孑然一身,却手足无措,最终等来了来自狱中的王葵轩的一纸绝交书。
在信里,他说他答应了沈鸿烈开出的出狱条件,那就是和黎本危从此后不再有任何往来,他们彻底分手,余生永不相见。
他又说他到底负了她,他不想被终身监禁,失去自由。末了,他泣诉道,他就是小说里的那个卖油郎,他本就不该与她这民国花魁相识相恋,他没有卖油郎那个福气。
他寄了这最后一封信来,她也很快被沈鸿烈逐出青岛。无处可依的黎本危,只得孤独一人去了杭州西子湖畔一处禅寺,出家为尼。
日日相伴经声佛号,在香烟缭绕中,在含泪跪拜时,在晨钟暮鼓里,她蓦然想起已去世多年的吴敬君。无数个孤寂凄冷的秋冬之夜,她就这么一年年独守空房熬白了头,如今她到底也步了她的后尘。
原来,她们殊途同归。
图 | 黎元洪的原配夫人吴敬君
然而,在禅寺外,这世间,终究是热闹的。
1935年2月9日,同样是原黎元洪部下,66岁的卸任总理熊希龄,正式迎娶33岁的留美才女毛彦文。
在上海,这老夫少妻,举行了隆重盛大的婚礼,各大报纸争相报道赞美。
这热门新闻,很快就传到黎本危的耳中,已身入佛门的她,到底一腔悲愤意难平。
当年,她与王葵轩真心相爱,却被世人骂为一对狗男女;如今,这老夫少妻结连理,却被世人誉为一树梨花压海棠。这吃人礼教,对女子的束缚与毒害,何其深也。
郁恨难消的黎本危,遂填词一首寄给了上海的《申报》,其词曰:
往事嗟回首,叹年来,惨遭忧患,病容消瘦。欲树女权新生命,惟有精神奋斗。黎公去,谁怜薄柳。天赋人权本自由,乞针神别把鸳鸯绣。
青岛上,得相守。琵琶更将新声奏。虽不是,齐眉举案,糟糠箕帚,相印两心同契合,恍似当年幼。个中情,况自浓厚。礼教吃人议沸腾,薄海滨无端起顽沤,干卿事,春水绉。
《申报》也撰写了一副对联,替她鸣不平:
黎本危再嫁王葵轩,新故交谪,逐出青岛;
熊希龄续娶毛彦文,宾客趋贺,欢腾歇浦。
然而这纸上文章,除了发发牢*,于这世间扰攘不平事,终无一丝裨益。茶余饭后,世人闹嚷嚷嘲笑议论一番后,也就罢了。
后来这黎本危,便在这西湖畔的禅寺之内,了此残生,据说一直活到新中国成立后。
可是,除了前半生的风花雪月、富贵光鲜,她后半生那么多的挣扎与苦痛,追逐和不甘,恨怨积重重,终至老病而死,孤苦以终,谁又会去关心关注呢?
文 | 午梦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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