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第三十二回插图:“苏星河大吃一惊,跳起身来,放声大哭,跪在虚竹面前,磕头如捣蒜。虚竹忙即跪下对拜。”
《天龙八部》第三十二回,两大高手连续因“三笑逍遥散”而毒发身亡。最先出现中毒迹象的是聪辩先生苏星河:
苏星河见他试演无误,脸露微笑,赞道:“掌门人记性极好,一学便会。”
虚竹见他笑得颇为诡秘,似乎有点不怀好意,不禁起疑,问道:“你为什么笑?”(1254页)
但先罹难的是少林和尚玄难:
玄难微笑道:“你得聪辩先生青眼,居然学会了如此巧妙的疗伤本事,福缘着实不小,你尽管在我‘百会穴’上拍击便是。”
虚竹……虽说是为了疗伤,究竟心下惴惴,又见他笑得颇为奇特,不知是何用意,定了定神,又说一句:“弟子冒犯,请师伯祖恕罪!”这才走上一步,提掌对准玄难的“百会穴”,不轻不重,不徐不疾,挥掌拍了下去。
虚竹手掌刚碰到玄难的脑门,玄难脸上忽现古怪笑容,跟着“啊”的一声长呼,突然身子瘫软,扭动了几下,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虚竹更是吓得心中怦怦乱跳,急忙抢上前去,扶起玄难。慧方等诸僧也一齐赶到。看玄难时,只见他脸现笑容,但呼吸已停,竟已毙命。……
……苏星河……抓起玄难的手脉,皱眉道:“玄难大师功力已失,在旁人暗算之下,全无抵御之力,竟尔圆寂了。”突然间微微一笑,神色古怪。
虚竹……蓦地想起苏星河在木屋中诡秘的笑容,怒道:“聪辩先生,你从实说来,到底我师伯祖如何会死?这不是你有意陷害么?”
苏星河双膝跪地,说道:“启禀掌门人,苏星河决不敢陷掌门人于不义。玄难大师突然圆寂,确是有人暗中加害。”虚竹道:“你在那木屋中古里古怪的好笑,那是什么缘故?”苏星河惊道:“我笑了么?我笑了么?掌门人,你可得千万小心,有人……”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脸上又现出诡秘之极的笑容。
薛慕华大叫:“师父!”忙从怀中取出一瓶解毒药丸,急速拔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在手,塞入苏星河口中。但苏星河早已气绝,解毒药丸停在他口里,再难咽下。(1257-1258页)
惊心动魄的谋*时刻过后,苏星河的弟子自然要向新任掌门虚竹解释一番:
康广陵……道:“……家师所中之毒,叫做‘三笑逍遥散’。此毒中于无形,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的笑容,中毒者自己却并不知道,笑到第三笑,便即气绝身亡。”
虚竹低头道:“说也惭愧,尊师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笑容,我以小人之心,妄加猜度,还道尊师不怀善意,倘若当时便即坦诚问他,尊师立加救治,便不致到这步田地了。”(1260-1261页)
武侠小说中各种施毒的法门、奇异的毒药见多了,倒也不觉得如何奇特。可若设身处地一想,还当真有点不寒而栗。文字功力之外,不得不佩服金庸能编。
然而,又意外地发现,这种能让人死前出现古怪诡秘笑容的毒药,竟然真的存在。
明天启三年(1623),来华传教的意大利人艾儒略(Giulios Aleni,1582-1649)完成并刊行了他用中文撰写的世界地理书籍《职方外纪》,其卷二记“意大里亚”(今译意大利)的岛屿“摋而地泥亚”(Sardinia,今译撒丁岛)云:
一摋而地泥亚,亦广大,生一草名摋而多泥,人食之辄笑死,状虽如笑,中实楚也。西谚凡谓无情之笑,皆名摋而多泥笑。(《职方外纪校释》,谢方校释,中华书局,1996年7月,88页)
“摋而多泥”,谢方注为“未详”(92页),何高济《〈职方外纪校释〉补释》(《域外集:元史、中外关系史论丛》,212页)云:
即摋而多泥Sardonia,是一种有毒的毛茛科植物(Ranunculaceae),据说它可以引起痉挛和强迫的笑,因此Sardonico一词便转作冷笑的、讥刺笑的意思,至今仍保存在欧洲的语言中,即英语的Sardonic。《职方外纪》介绍了一个有趣的欧洲语汇。(Ranunculaceae拼写原误,径改)
“人食之辄笑死”、“有毒的”植物、“痉挛和强迫的笑”,这与金庸笔下中了三笑逍遥散的症状极为相似,差别只在是否口服,笑了几次。不必口服,触之即死,大约仰仗提炼者的技术能力,毒物有了升级版,可以理解;“笑到第三笑,便即气绝身亡”,比现代医疗中大多数药物反应的表现还要精确,不免过分坐实,其实只须明白笑多了便是中毒已深回天无术,堪堪足矣。
“西谚凡谓无情之笑,皆名摋而多泥笑”,饱蠹古典的艾儒略介绍这个“有趣的欧洲语汇”时,心中所想的不知是不是荷马史诗。据说最早使用“摋而多泥笑”的,是这一句“μείδησε δὲ θυμῷ σαρδάνιον μάλα τοῖον”(《奥德赛》20.301—302),王焕生译本作“心中对他报以轻蔑的一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5月,430页)。其中“轻蔑的一笑”对应的“σαρδάνιον”,原型为“σαρδάνιος”,即拉丁文“sardanios”(后演为sardonios),意为“撒丁岛的”。这个词进入法语,成为“sardonien”(后演为sardonique),又从法语进入英语,即“sardonic”。
西塞罗《亲友书信集》第七卷第二十五篇用过“γέλωτς σαρδόνιον”,亦即“摋而多泥笑”(撒丁岛式的笑容)。此后,维吉尔《牧歌》第七章第四十一行“你尽可说我比撒丁岛的草药还苦涩”(党晟译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1月,107页),四五世纪间,罗马学者Maurus Servius Honoratus为之作注,提到了“撒丁岛式的笑容”与撒丁岛草药二者之间的关系。不过,据当代学者研究,荷马原文其实与撒丁岛的神秘植物很可能并无关联;同时,也很难确切指认艾儒略这方面的知识来自于哪里。只能说,就算附会不足信,艾儒略那个时代的欧洲人大约就是那么认为的。
撒丁岛水芹,出自Franz Eugen K_hler的《科勒药用植物》(K_hler's Medizinal-Pflanzen)一书
然而,传说中的神秘植物却是的确存在的。前些年,意大利东皮埃蒙特大学(University of Eastern Piedmont)的学者不仅找到了它,还在2009年5月22日《天然产物杂志》(Journal of Natural Products)上发表了他们的研究成果《撒丁岛水芹中的多炔:撒丁式笑容的分子线索》(Polyacetylenes from Sardinian Oenanthe fistulosa: A Molecular Clue to risus sardonicus)。据云,这种植物拉丁名为Qenanthe crocata,当地俗称“水芹”,在撒丁岛极为常见。分析发现,植物中所含的剧毒物质,能使面部肌肉收缩,看起来好像人在龇牙咧嘴或做鬼脸。
“三笑逍遥散”与撒丁岛水芹的直接关联,目前还不能坐实。但金庸若是有意这么写,大约是从英文单词Sardonic涉及的西方博物学知识。独家研发并使用“三笑逍遥散”的丁春秋,带领他的徒子徒孙长年盘踞在西北星宿海,那里大约能沾润些中西交流的余泽,偶尔采用一点儿极西的原料与技术,虽然于史无征,倒也合情合理。
(本文在外文识读与资料查找方面,承张治先生、张凌女士、孙田小姐提供帮助,王家葵先生、张治先生审读了全文,特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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