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笔飞白
那些经由九重监天司审判发落下来的罪人,即使熬过刀山火海、血池肉林的十八层地狱,也因罪孽太过深重,无法再入轮回,便 被 发落进从沼泽里长出来的无渊,由噬魂鬼差蚕食脑海里那些美好的记忆,断掉念想, 直到 意识消散, 直到 躯体融进忘川血河终年不散的阴怨之气里……
1
我是忘川河尽头无渊地牢里一个噬魂鬼差。将空气中每一缕稀薄的幸福感都吞吃殆尽,是每一位噬魂鬼差的天赋。
其他同僚每每吃完记忆,都是一副饱餐后的餍足模样。只有我,每次吞到的全是痛苦回忆——
剜掉双眼、滚油锅地狱的痛是九等的辛辣; 出生低贱、食不果腹、受尽白眼冷待的疼是八等的涩苦; 一将成万骨枯,血债难缠彻夜难眠的痛是七等的腥咸; 走火入魔,手刃至亲好友的疼是六等的酸臭……
千般滋味,尝过才觉晓人世间竟这多疼痛,无一不苦,无一不痛。
每次我一顿吸食过后,身负无边恶孽的罪人一脸解脱,我却得偷偷躲角落抠嗓子眼。
可能我天生就不适合干这一行吧! 可能兼着吃多了杂乱记忆的原因,噬魂鬼差也弄不清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了。
2
“你们听说了吗?刚从九重天打下来的,罪名是刺*玉皇大帝!” “便是当年那泼猴儿也不得这等大的胆子呐!” “就是就是!谁知道那种人脑子里能有什么美好回忆?” “但凡有点好念头的,就做不出来这档胆大包天、有去无回的蠢事。”
众噬魂鬼差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不住看向无渊地牢那连光一并吞噬了的黑沉沉玄铁门。那数十年才会开启一次的洞口,就在昨天,新收了一个。
鬼差你推我我推你,一个都不敢上去。所以当队长期期艾艾朝我靠近的时候,我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新人入职总是这待遇的。
可当我看见她的时候,赫然发现众人嘴里的凶神,竟只是个小女孩。浅黄色的裙子上全是一团团黑红色污渍,散发着无渊地牢积攒万年的血肉泥骨的腥臭味,披散着乱糟糟的头发。
女孩缩在角落,把自己塞进黑暗里。
明明看不清她的脸,也没有开始吃她的记忆,我的喉咙却一阵发紧,难受得我在她面前打了好几个转。
3
“是你吗?”
女孩突然出声,从化不开的黑暗里探出身,露出一点脸来。那张苍白的脸,两颊都瘦得凹了下去,嘴唇皲裂,额头上一大块破了皮的红痕,十分凄惨,唯独双漆黑眼瞳,晶晶发亮,盛着温润的光。
无数问题塞在我的嗓子眼: 她是怎么看到我的?她认识我吗?我是谁?她又是谁?真的是敢刺*玉皇大帝的人吗?她有什么理由动手?
女孩哑着声音又开口了:“怎么会是你呢,凡事便是没有这般容易的呢。”
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她两片嘴唇里吐出来。
“你就是噬魂鬼差吗?你是要吃掉我吗?来吧。”
女孩张开一个小小的怀抱。
我几乎是控制不住自己,朝她冲去—— 一片混乱,纷杂的脚步在身边踏来踏去,踢翻了破旧的木桌木椅,磨了一半的药粉撒得到处都是,刚摘下来还带着露水的龙葵、山姜、广白掀到地上被踩得稀巴烂。
金色甲胄的玉衡天兵反剪了清瘦男子的双臂,狠狠掼到地上,咚得一声,溅起的绿色汁水中掺进点点红浆。
视线被不断涌上来的泪水模糊,女子的尖叫越来越凄厉绝望,奋力挣扎,也抵不过被人按着,生生拽走。
消失前的最后一眼,被摁住动弹不得的男人勉强扭头,露出一个浅淡笑容,嘴唇动了动,随后亮如白昼的真火腾起,火舌肆意狂妄,将一切吞吃干净。
“不要哭。”
一声轻笑将我拉回现实,女孩有点好奇地看着我:“噬魂鬼差也会哭吗?”
不会吧,可能只是眼窝位置渗水了……
4
过了几天,我再来到她的牢房时,她那件裙子脏得都分不清颜色了,唯独精神不错的样子。
“你又来啦。”这个蠢乎乎的女孩甚至笑了起来。
我飞快上前将她包裹——
“擅离职守,私通凡人,袭击天兵,数罪并罚,理当撤去仙职,堕入轮回,受十世颠沛流离之苦后方可再议是否重入天庭,迎春神当归,你可认罪?”
视野所及,只有双膝压着的九重天监审庭地面,纯白不染纤尘,垂落的云幔同样是不容丝毫杂质的浓烈白色,无处不在,终年不散,紧紧扣住监审庭,像个巨大的白色笼子。
“我不认,我不认……”
数道视线沉重地压在头顶,沉得透不过气,有血珠滚落到轻轻颤抖的膝上。
“罪人柳词已就地伏诛,三魂七魄打散,不存天地,你如何不服?”
“我没错,我不认。”
视线归于黑暗。
“你贵为神司,专掌凡间当归的花期,端的无上清高,既然和凡人私通,便是原罪,如何不知?便是自食恶果罢了。”
“我没错,我不认……”
女子的声音近乎呢喃,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只一个“不”字。
“呀,你又哭啦!” 女孩笑起来。
我没法回答她,嗓子眼生疼,根本发不出声音。那是我从未尝过的味儿,又涩又苦,又腥又辣,咸里掺着酸,麻里裹着泔,浓得化不开,怕是直接吞上十斤无渊外的沼泽泥土,也比这好上许多。
但至少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当归。
5
我听其他嚼舌头的鬼差说过,三界之中,仙鬼皆有神通,唯独凡人不同,身娇体弱,多愁善感,诸多牵挂,血骨脏污,皆是因为怀有一物——天上地下独一份。奈何桥上哭哭啼啼的便是,最受神鬼瞧不起。
而所谓迎春花神,天枢机记录诸神姓名的册子厚厚一沓,毕竟三界中哪能没有没有个数万种花花草草的,花神也就不知凡几了。
至少这些天找我打听这位传说中能对玉帝动手的凶神的同僚们,听闻“只是那种神仙”后,皆是一脸不屑,兴致缺缺地走了,仿佛自己不是那但凡见到其他鬼差就得点头哈腰的噬魂鬼差中的一员,哼得比谁都大声。
6
在一望无际的忘川血河上,时间好似也不流淌,地府的上空被永恒的褐黑笼罩,只有当梆子鬼扯了锣稀里哗啦敲过一通,便算一天过去了。
当归的精神状态已经好很多了,再见到我时,甚至有力气将我一把搂入怀中。
数本寸厚的线书被丢进天罡石栅栏里,监天司充作临时关押的天权牢和监审庭一样苍白,缭绕云雾,专门吸食受监之人的神力精气。
“最多从天枢拿到这么多了,再牵扯下去,我也受不得有一顿处罚!”白底蓝花襦裙的少女气急败坏地低喝,弯腰飞快将递过给她的另外几本书收进怀里。
“我已经寻到方法了,十分感谢你。”
少女被平静的声音弄得怔愣了下,她直起身,目光一顿不顿,“你想到了什么……”
“传说于地府当差的数万鬼差中,数噬魂最奇特,以记忆为食,无行无色,不知来处,把守着终南方万丈深处的无渊地牢,专收三界不入轮回者。”
少女一下子扑到栏杆上,紧紧扣着石头的双手用力到关节泛白,“你疯了,你真的疯了!你又不知这是真是假,贸然就去地府!那可是地府!你如何去?你又如何做你更如何回?”
“不日监天司将会再次提审,那便有入地府的机会。”
“你疯了!为了一个蠢笨凡人值得么?你尚不能自保,心里都魔怔了!”
那声音太过嘶哑,只能缓慢地,将每一个字认认真真从舌尖吐出来,仔仔细细,坚定不移。
“我不过,心有所爱。”
谢天谢地,这次我的眼窝只是渗出水,没再像前几次拦不住地掉出来,真是好大的进步。
“这次你看到了什么?”脏兮兮的当归问,她凹下去的脸颊因为笑意终于有了点鼓鼓的模样,“你看到他了吗?他叫柳词,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赤脚医师,喜欢穿青色的长衫。”
“柳词不见了,我在找他,你知道他去了哪儿吗?”
我不知道。
我第一次感受到胸腔的位置微微发热,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轻轻地颤动。
7
队正忧虑地看着我的时候,我知道总该说点什么了。“我也不想的,我吃不到,您知道为这事我也打过好几次报告了!”
“那换别的噬魂负责她吧?”对正思索了一下,“总不能再活蹦乱跳下去了。”
“不行!”我甚至直到听到声音才意识到是自己开了口。
队正抬头看了看空茫无一无的天,隐约间缉拿鬼差架着火车疾驰而过,有一点赤色的火星点着了怨气织就的云雾,“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队正突然用手抵在了我胸口处,仿佛小鬼脖子上的黑铁枷锁那么冷的颤栗传遍了我全身,一阵恶心。我咬咬牙,“不行!”
“你和我们不一样,”冰冷的声音带着毋庸置疑的意味,“你有我们都没有的东西,在这里。”
那是正胸口偏左一点的位置,我不明白那是什么。
“不想事情变得无法收拾,就闭嘴。”
我只好眼睁睁地同僚笑嘻嘻地钻进那个熟悉的牢房。
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即使尝遍人间百味,也许是那些辣是愤恨、苦是恼怒、涩是后悔,满满当当挤在胸口,却又无比熟悉,好似这一切曾经发生过。
当我被允许进去看看那个小家伙的时候,女孩又躺回了角落,腥臭的黑暗缠在她脸上,如果不是她的胸膛尚在起伏,我甚至以为她死了。
我匆匆飘到她旁边,头一次这么迫不及待地吸食某位的记忆。
至少我能减轻一点她的痛苦,我恨恨地想。
8
“姑娘为何独自一人在此?”
没腿深的灌木草丛被分开,青色长衫的男人弯下腰,眉目清俊,绑在手腕间的金色医铃一阵叮当作响,散发着好闻的浅淡草药味。
一串模样似心形的白黄小花刚从嫩绿花苞里徐徐绽开,那粉白指尖像被烫着一样,匆匆收了回去,只抬头扫过一眼又飞快埋下去,支支吾吾不知说些什么。
“竟是当归花神么?恕在下冒犯了。”那男子起身长鞠一躬。
一点似有若无的失望叹息散在风里,回答他的声音平淡至极,“自退下吧。”
男人突然笑了一下,再直起腰的时候半侧过身露出背后的藤编背篓,已装了半筐的各色草药,“在下游医柳词,进此间不过寻一些普通药材,花神适才催开的当归便是其中一味,实在不得‘退下’。”
“大胆凡人,竟和本神斗嘴,是在瞧不起本神么?”声音里不觉带上点怒意,视线上移,猝不及防撞见那个不卑不亢的笑容,无比温润平和。
男人摇了摇头:“花神误会了。我自一方悬壶游医,采摘草药是我的责任,迎春花神掌花期,每年五六月催生凡间当归花种。”
“天地万物,众生平等,不过各司其职而已,何来瞧不起之说呢?”
9
男人似乎是注意到少女的复杂脸色,他愣了一下,有点羞涩地挠了挠头,一扫此前高雅清俊的形象,变得生动活泼起来,和阳光一般暖烘烘,“当归属晚熟花,此前偶遇花神皆是三三两两,唯独姑娘孤身一人,怕是因为花期和其他花种恰巧不搭吧,独自行走世间,实在不容易。”
“若花神不介意,可否到在下陋舍喝一杯清茶,小憩过后再赶路呢?”
有清脆的笑声小小地蹦跳出来,黄底白花细纹的裙子轻轻拂动。
“我跟你走。”
女孩痛苦地尖叫总算把我拉了回来,我抓狂地在她身边打转,对那具蜷缩成一团抖个不停的身体毫无办法,见鬼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第一次吸走了美好的回忆,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太甜了,实在是太甜了,甜到嗓子眼发苦。
“是你吗?是你来了吗?”女孩勉强睁开眼睛,大颗大颗的眼泪正涌出来。
她奋力举起那只干枯的手,穿过我正翻腾不休的身体。
大把大把的回忆塞进了我的脑子。
我看见那间小竹屋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看见金色的医铃晃晃荡荡,那双手捣出一包一包的草药,分发给正苦苦挣扎于世间的人;那双脚罩在青色长衫里,迈开的步子永远不疾不徐,淌过冰凉的溪水和怪石嶙峋的小路;看见那双温润的眸子,收纳万物,不论是不堪入目的脓疮还是大病初愈后的苍白微笑,亦或者那个黄裙的娇小少女……
我看见他们携手,于阳光中行走,尝遍百草味,享人间无边风流。
悬壶济世,众生平等。
太甜了,甜到嗓子发苦。
我死命拽着自己,女孩握紧的手终于因为体力不支砸到地上,溅起黑红色的腥臭灰土。
我落荒而逃,不敢再看她一眼,数刻前如何心急如焚地冲进牢房,如今就有多狼狈地冲出去。
要怎么办……谁都可以!帮帮我吧!帮帮我吧……
10
无渊地牢外是一片火海,烧亮的天空红得像血。
拖着锁链的厉鬼尖叫着,从上层地狱滚落下来,被滚油烫得焦黑一片的、大张着不断流血却空洞一片的嘴巴的、坦露着全身粉红血肉的……张牙舞爪,涌进突然翻腾不休的滚滚忘川。缉拿鬼差、巡逻鬼差、勾魂鬼差……手执长刀铁戟,架着四轮火车,叉碎一个又一个仿佛无穷无尽的恶鬼脑袋。
到处都是火和鬼。
我脑子里面一片混乱,身边掠过几团噬魂鬼差,我刚想拦住它们问个清楚,它们已经飞快穿过我消失不见了,只一句话炸在我耳边——“地府十万恶鬼要逃了!”
来不及多想,我又掉头冲进无渊。
少女还是躺着那里一动不动。
我快要急疯了,想靠近她看看她怎么了还好吗,又生怕控制不住地蚕食她的记忆,像个傻子一样在她几步之遥的地方上下翻腾。
我没有一次像这样痛恨噬魂鬼差雾一样的身体,如此单薄,如此无能为力。
“是你吗?” 少女的头动了动,突然出声,那声音仿若吞过刀子,又涩又哑。
我一狠心,把那几步的距离抹掉了。
当归睁着红肿的眼睛,定定看着我,苍白的两片嘴唇轻轻颤抖,“是你呀。”
她瘦得脱了形的脸上,竟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和那些记忆里,映在那双眼睛里如出一辙,两分羞涩三分甜蜜。
“可以亲亲我吗?”
我无法拒绝。
那是个冰凉的吻。 有什么东西被她推进我口中,自干涩的嗓子眼滑下,落进我本应该空无一物的身体里——有一点微弱的震动,从左胸膛传来。
从未有过的暖意随着那点震动,传遍全身。
我听见种子发芽的声音,还有血液汩汩流淌,肉血攀上白骨。
“走吧,”当归的眼神又疲倦又欣喜,“我用脊梁给你做了一颗心,看来很有用。”
她的脸颊紧紧贴着我,我却感受不到她任何一点温度。
“走吧,趁乱走吧。”
“忘川河通向人间,活下去。”
“你是我心中所爱……”
“柳词……”
11
又是一年的五月,芳菲落尽。
山林间远远走来一位青衫男子,背后半人高的竹篓装满了各色草药,金色的医铃叮当作响。
唯独缺了一味药。
【作者简介】
一笔飞白 , 热爱辩论的工科女, 偶尔旅游。
大事上犯懒,小事上活泼好动,喜欢好看的人,不皮不会死。
惊池文化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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