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鬼则冥;水不在深,有怪则灵。
北域突厥,金山南麓,就有这么一处奇地儿。原本两条山脉对望,南山鸟语花香,游人如织;北山却是荒凉萧瑟,人迹罕至。造成这一差别的,正是中间横着的那条大川。
百多年来,那大河吃人的传说早已为人熟知。但凡想渡河去北山的,不论撑船还是野泳,大多有去无回。偶有那么一两个活着回来的,也都成了痴呆,只叫有鬼。
渐渐的,那两座山有了名气,被唤作“两界山”,一为人界一为冥界。那大河也成了禁地,唤作“忘川河”。各种流言半真半讹,传得邪乎,以致有说法称“莫翻两界山,见鬼不见仙”、“渡了忘川河,神仙莫奈何。”倒吓得普通人家扶老携幼地搬离这个鬼地方,渐渐把这山空成了神秘之地,来往此山的都成了奇人异客。
话说忘川河有个分支流经冥界山,支流有个雅名儿,作“濯足溪”。我同这个世界的第一次接触,应当从这濯足溪算起。当年我裹着个小花袄,躺在洗脚盆里,顺着水流晃晃悠悠漂了下来。幸得这河起伏不大,也不多障碍之物,才免得襁褓中的我被一盆子扣下去溺死了事。
我是我爹在河里洗脚的时候被发现的,可见我与洗脚有些缘分。往后十六叔家的女儿死仙还曾想亲切地叫我“洗脚妹”,被我一巴掌把她的脸拍成了馒头,非要把她的嘴缝上才算赔罪。直到一向温文尔雅的十七叔动了肝火,才勉强作罢。
说回洗脚。我爹从河里把我捞起来的时候,水中还能看到六王手下狱卒的断手断脚。侍立一旁的十六叔见我爹捞来一个还喘着气儿的女娃娃,不禁蹙了眉头:“教主,河上游是枉死城。这娃娃怕是老六一伙儿的遗孤,留着是个麻烦。”
我爹听罢,看看山,看看水,又看看我。见眼前这个小姑娘,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眸子黑又亮,便淡淡地说:“无量玄冥……合当是一番因缘。”
当时的我也才几个月,认不得眼前这个老头乃是北域令人闻风丧胆的玄冥教主,扯着嗓子哇哇地叫唤。然而我叫得虽响,却不见弹泪。一双眼睛水灵灵地瞧着他,他便又说:“眼眸这般水灵,就叫她‘死灵吧。”
眼见教主都赐了名儿,十六叔也不好再说什么。由此,我便摇身一变,成了玄冥教主九幽离冥的义女,两界山上独得恩宠的死灵公主。
这里我不得不说一下我们玄冥教起名的艺术了,其中还有些久远的典故。原本北域苦寒之地,人多信奉北方之神玄冥。后这一脉渐渐发展壮大,衍生了一门玄冥教。玄冥教义讲究死后长生,人在世间只是一场修行,若有一天身死,魂魄可以长存。故有“斯人已矣,彼魂长存;生离死别,无量玄冥”之说,流传至今,已成为玄冥教教义的总诀。
二百多年前,玄冥教尚未成型之际,曾有一秘教意图攻陷两界山。这帮人发轫于昆州,自号“无名教”。传言称,无名教是一个庞大且秘密的恐怖组织,专门吸收武林各派走投无路的弃徒和作恶多端的败类,教派高层多是心狠手辣的*戮狂魔,在江湖上变幻莫测、神鬼不定。
彼时我们玄冥信众众多,其中也不乏能人异士,但教派初成,群龙无首,尚是一盘散沙。无名教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意图攻上两界山,收服玄冥信众以壮大声势,与中州名门豪族相抗。
于是在七月十五的夜晚,大批人马攻上两界山,双方惨斗。无名教虽是有备而来,玄冥众人却也非毫无防备。在一个叫朱志诚的义士的带领下,玄冥众人设了一个空城计,将无名教主力困在冥界山中。玄冥教集中反攻,双发爆发了激烈的武斗。
前人有云:“狭路相逢勇者胜。”虽说无名教尽是狠角色,又被激生了困兽之勇,但打架这回事,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也巧了,他们碰上的玄冥教徒正是全武林最不要命的一伙人——死后可以长生,那还要命干什么?
可以想见,在那七月十五百鬼夜行之时,在这冥界山上忘川河畔,在一群神仙魔鬼魑魅魍魉聚首之际,玄冥教占了这天时、地利、人和的好风水,一举把那无名邪教歼灭殆尽。
大获全胜之后,众人皆推朱志诚为教主。这朱志诚身材魁梧,生得一双赤目,掌内生电,滴血燃火。教主决心要将玄冥教旨发扬光大,便正式立了玄冥一教,他摒弃了俗家姓名,自姓“九幽”,取“天有九霄,地有九幽”之意。创教之后,他以除暴安良为己任,团结教众直*入昆州地界,将无名教余党彻底剿灭,从此让武林多了数十年的宁日。
玄冥教自创教以来,不断繁衍壮大,教內坐镇无数高手。教主冥王,下有十殿阎罗,又有十八层狱主,带领无数狱卒信众坐镇江湖各处,阵势在我祖爷爷那辈臻于极盛。后来到了我爷爷那一代,教中开始青黄不接,凑足了狱主之后,阎王殿开始空缺。到了我爹这,只余七殿阎王和十七层狱主。
其中,一殿阎王程离帆领一、二层狱主镇东北幽州、青州一带;二殿阎王楚离江领三、四层狱主镇中北嘉州、八台山一带;三殿阎王樊离司领五、六层狱主镇中东郑州、山南道一带;四殿阎王秦离松领七、八层狱主镇中南雍州、庐州一带;五殿阎王姬离天领九、十层狱主镇中西京师一带;六殿阎王申屠离伦领十一、十二层狱主镇西南昆州、云梦泽一带;七殿阎王段离芜领十三、十四层狱主镇东南苏州、江南道一带。
如此,七殿阎王各领两层狱主坐镇各方,传播教义、广纳教徒。余下了十五层狱主赵离声、十六层狱主柏离渊、十七层狱主周离岸,留守两界山护卫总坛,年月久了,地位倒比寻常狱主高了两分。
说回起名。
中原人的宗庙崇尚“长幼有序”,起名要按字辈;我们玄冥教讲究“辈分有别”,起名也要按字辈。中原的字辈大义凛然,多见“忠”、“君”、“孝”、“亲”;玄冥教的字辈则大彻大悟,便是“生”、“离”、“死”、“别”;中原人起名字,喜好“梅”、“兰”、“竹”、“菊”,玄冥教起名字,多是“神”、“仙”、“魔”、“鬼”。
好巧不巧,本姑娘这一辈,正撞在这“死”字辈上了。不过我还不算惨的,在我出生之前,十五叔相继得了两个儿子,分别领走了“死神”和“死魔”;后来十六叔家的“死仙”也诞生了。于是大家愉快地决定把最后一个名字给至今未婚的十七叔留用。
因十五、十六、十七狱主乃护教狱主,平日尽呆在两界山,我便与他们熟络些。十五叔赵离声是个大胡子,两腮和下巴终年藏在胡子里,以致我多年都不太知晓他真实的样貌。他有一双铁拳,练得一身手劈青木、单手掏心的好本事,江湖人送外号“铁手马猴”。“铁手”我自然懂得,但为什么是“马猴”而不是“苍狼”或者“猛虎”什么的,大约是多毛的原因。
十六叔柏离渊力大无穷,能以一敌百、徒手分尸。两界山地处西北,气候干冷,难产蔬果,山人多食牛羊。十五叔和十六叔凑在一起,无刀砍柴、徒手宰牛什么的都不在话下了。
玄冥教这么多位狱主子,十七叔算是个异类。他俗家姓周,本名周岸,名字倒也平平。自小入了玄冥教,排了离字辈,唤作“周离岸”,霎时便美成了一幅画。他不知足,自命表字“当归”,号“当归公子”,惹得其他叔伯笑了半年。倒是我爹发了话:“十七胸有松涛,自与魑魅魍魉不同。你们这些平日里只知手撕牛羊的糙汉,也得向十七多多请教。”
余人不敢再笑,他也乐得清静,一心钻研琴技。按说玄冥教的阎王和狱主都有自己的独门武器,像是二王“天罡引雷弓”楚离江、七王“暴雨霓虹针”段离芜,都以出神入化的武器在江湖上留名。十五叔的武器乃是一副纯钢铁爪,十六叔的武器是一柄百斤重的铁杵。而十七叔的武器,却是一张铁琴。
十七叔弹琴特别好听,他弹琴的样子也特别好看。山上的女信众有一半都仰慕他,有人曾为他专门作了诗,诗曰:“铁琴铮铮风波恶,一曲歌尽一离人。醉看红尘往来客,半笑苍生半笑卿。”
作这诗的原是本地一个大户人家的闺秀,后虔诚侍神,入了玄冥教。在两界山上也有些才名。我在山上横冲直撞惯了,有一日就遇上了她。她知我的身份,便托我将这首诗转交给十七叔。第二日我就把诗送去了,十七叔拆开那散着花香的信笺,薄纸之上,写着四行娟秀的小字:
“我本良家子,爱君才若此;离离原上草,岸岸不知道。”
十七叔直接团起来扔了。
许是刚落地的时候呛了风,也许是濯足溪的水太凉,总之我从小就有点不足之症,得了一种热病,发作起来只如烈火灼心。我爹见状,便叫我吃这山上的百家饭。尽管山上都有七殿阎王和十七獄主的峰洞,但他们常年不在家,说是百家饭,我能吃到的也就是十五叔、十六叔、十七叔三家了。
当我长到五岁时,已能认全人了。我爹见我整日在山上打猪撵狗的不像个样子,便要选个师父给我。他把三个叔叔都叫来,让我挑,我想也不想就抱住了十七叔的大腿——我再傻也知道,十六叔向来不喜欢我,十五叔喜欢我却偏生了那么一大把胡子,平日里听阿嬷“再哭大马猴来抓你了”、“再闹大马猴来咬你了”就已经够呛了,家里再活生生地养这么一只,那还要不要命了。
我爹见此,微微颔首:“如此,十七便做死灵的师父吧。”
那一年,他也才十五岁。
当然,此前的种种,因我年幼,全然记不得,总是多年以后才偶然得知一些碎片。我自己的记忆,是从和十七叔一起学艺开始的。
尽管十七叔的武学悟性被公认为玄冥第一,“彼岸黄泉”的内功心法已修得仅次于冥王,独门绝学“地煞魔音”更是练得登峰造极,他却从不教我武功。在我十五岁以前,他只教我三件事:读书、写字、弹琴。
也忘了在我几岁那年,从他的书架偶然翻出了一本《中州奇谈》,便好奇问他:“师父,何谓‘中州?是不是还有‘大州和‘小州?”
当时他正在调他的铁琴,他的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冰弦”,乃以冰蚕丝为弦。古有雅士,曾专门记此弦曰:“员峤山,一名环邱山……有木,名猗桑,煎椹以为蜜。有冰蚕,长七寸,有角有鳞,以霜雪覆之,然后作茧,织为文锦,入水不濡,以之投火,经宿不燎。”
他难得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方向,说:“没有‘大州、‘小州,却有一个……影州,暗影之州。”
古老相传,中州武当犟山内有一神秘绝境,此绝境可以通往一个与中州完全不同的蛮荒世界,其间充斥着各种山精野怪,均力量强大,凶残无比。中州人称那个世界为“影州”,意即“暗影之州”。当年,武当派开山道尊耗尽心力与中州祖皇帝一同,在犟山绝境布下强大结界——道尊剜心取血,画灵符聚武当天地灵气,加之祖皇帝耗举国之力,以皇都规制修筑殿宇楼阁成就五行法阵,这才封住影州侵袭中州的入口。除武当道尊与祖皇帝两人之外,天下之大,中州亿万生民再无人见识过影州蛮荒世界内的诡谲景象。而那些流传在中州大地的精怪传说,多是世人想象杜撰所得。于是,在犟山结界的默默守护之下,中州内庙堂、武林、各家各派群起争雄,自成一片江湖……
他渐渐停止了诉说,眼里尽是波谲云诡。
寻常来说,十七叔口中的那番话当真是极其骇人的,可惜那时候的我还听不太懂他在讲什么,一心二用地翻起那本旧书来。这书介绍的大概是中州武林,上面好多我认不全的字,“武当”、“少林”、什么“眉”、“妙音山庄”、“百草门”、什么什么“门”、“游侠派”、“唐门”、什么“子帮”、“无名教”……最后终于看到了“玄冥教”,上面的名字我倒是都认得。唯独一个人名看起来蛮生的,不记得逢年过节的时候见过。我不由得念出了声:“六殿阎王申屠离伦,居枉死城,长八尺,生红发,智勇强烈,人皆谓之狂生……”
十七叔一把抢过书,对我说:“不要看了。”
我忍不住问他:“十七叔……这个人是谁?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负手而立:“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谁。你只要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些忘恩负义的人,他们受着你爹的恩惠,却辜负这些厚待,妄想血溅玄冥神座,亵渎神灵。这样的人,都会受到神的惩罚。”
他极少这么严肃,我乖乖地“哦”了一声,再也不敢多话。
就这么数年下来,我的书读得还是一知半解,字却写得极好。这也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师父不怎么管我,每次丢给我一堆书就跑了。我每次逃下山去玩要经过他的侍卫,必要拿他的手信才行。久而久之我也练就了一身摹字的好本领,摹写他的笔迹叫一个天衣无缝。
这一天我也是背着他溜下山去。他的居所在无间峰上的石磨崖,梵教神话里,第十七层地狱便是石磨地狱,那些糟踏五谷、偷盗抢劫、欺压百姓之人,或者吃荤的和尚、道士,死后会被打入此地狱,磨成肉酱,重塑人身之后再磨。尽管传说很血腥,但十七叔的石磨崖却是两界山上最有情调的地方,他养了一只白雕,还有一园子的兰花。天知道他是怎么在这穷山恶水,动不动还闹鬼的地方养出这么娇贵的花儿来的,不过他对他的琴、他的雕、他的兰花,比对他的徒弟还上心倒是真的。
我这番偷溜下山不为别的,乃是心心念念着十五叔给我做的纸鸢。别看十五叔五大三粗的,手艺活儿却俊得很。上回他说快开春了,要给我和死仙都做个纸鸢,问我们要什么花样。死仙拍着手说要一只小白兔,我沉吟了一下,说给我来个老鹰吧。
我径直上了磔刑崖,十五叔不在家,十五婶留我吃饭,我见了那老鹰纸鸢甚欢喜,也顾不上吃饭便赶去了孽镜台。孽镜台是离总舵不远的一处山峰,山顶四面通透,甚为空旷,只有一块板石立在一旁,号曰“孽镜”,都说“善魂不来孽镜台,孽镜台前无好人”,凡恶人魂魄到此,即可照耀其本身面目,那时方知万两黄金带不来,一生唯有孽随身。不过这都是老早传说里面的了,现在这个地块既空旷又平整,白天年轻人来练武,傍晚女信众来练舞,是个群众休闲娱乐的好去处。
我径直上了台,今天风大,没人愿意来这喝西北风,正好方便我放风筝。我刚把风筝扔出去,它“呼啦”一下子就飞了起来,我连忙放线,却不防风太大、线又太细,一不小心就把我左手划出了一道血口子。
鲜血直流,我连忙拿出手帕按住了手掌。那老鹰也不知被刮到哪去了,可惜了。
“打……打扰一下。”一个怯怯的男声忽然响起。“请问姑娘,玄冥总坛怎么走?”
我抬头一看,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向我抱掌作揖,他原本黑亮的短发已沾了黄沙,浓眉之下有一双大眼睛,却带着几丝凄惶。
玄冥教不行作揖礼,他不是两界山的信徒。
“你是谁?从哪儿来的?”
“在下易子友,庐州人士。是与父亲一路躲避……躲避仇家,才上得两界山来。原本我与父亲都在总坛,后我出来一小会儿的工夫,便迷了路,找不回去了。”
他一脸真诚地看着我,我见他虽然邋遢却也彬彬有礼,信了他几分。如今我这手也得上点药,正好要去总坛一遭。
“你随我来吧。”
我带着他,先是下了孽镜台,又往总坛上去,多了不少脚程。原本从孽镜台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总坛,但毕竟带着一个外人,不宜叫他知道我们的秘境。
他跟在我后面,一路默默,忽然听他嗫嚅:“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哦,九幽死灵。”
他突然停住,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九幽……你、你是这山上的公主?”
我冲他耸了耸肩。
“不识公主尊驾,是子友唐突了。”
“别这样啦,我们又不讲究这些的。”
我对他的婆婆妈妈有点不耐烦,这时已然到了总坛门口。刚迈进大堂,就见十五、十六、十七叔都在,一个中年男子浑身是伤地趴在地上,我爹在他面前半跪着似乎想把他搀起,那男子却抓住我爹的袖口,无比庄重地说着:“这个东西……还有犬子就托付给教主了。我断然无法重返庐州,只盼教主能护佑犬子安然长大,免遭那俩贼人毒手……这颗天骏之灵,于我已无意义。请教主珍藏,万勿孵化,以免中州横遭浩劫。”
只听我爹说:“易大侠放心,我九幽离冥定不负你所托。”
他笑了,重重握住了我爹的手:“人道玄冥多魔,我却知道,九幽一族都是好汉。”
他说完这句话就不行了。那易子友一早就奔到他爹身边,这时才哭出声来:“爹!”
就见我爹和三位叔叔全体肃穆,齐道一声:“无量玄冥!”
心知不好,我便到后堂把手帕洗了干净,悄然来到伏尸痛哭的少年身边,将手帕递给他:“斯人已矣,彼魂长存。生离死别,都是冥冥定数……易小侠,你节哀吧。”他没听到我说什么,我弯下身,帮他拭去了满脸的泪水,他一把抓住了那方尚湿的手帕,整个人抖成一团。
我瞄了一眼一旁的几位叔叔,趁着十七叔还没反应过来,赶紧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灵儿,站住。”
哎呀,不好。
大堂之后,十七叔脚步渐近,我乖乖转过身去,一动不敢动。
“叫你将《玄德经》背诵下来,你可背好了?”
我老老实实地说:“背好了的。”
“背好了也没许你回来。想来大鹏他们是把你惯坏了,随随便便就放你下崖。”
打死我也不敢告诉他是伪造了他的手信才得以下山,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他忽然看向我的左臂,皱着眉头说:“手怎么了?”
我连忙挤出一副哭相:“被风筝线割伤了。”
他送我回了阿嬷那里,叫阿嬷备了伤药,看着她帮我包扎了左手。
阿嬷系丝帕的时候有点紧,我疼得“哎哟”一声。十七叔却说:“磔刑崖上没有合适的风筝线,你十五叔用的怕是他的‘索命无常线。这平日里割喉断首的线没把你手指削去几根,你还得谢谢他了。”
我冲他吐了吐舌头。
我的手伤也无大碍,终于问他:“师父,今天死在大堂上的那个男人……是谁呀?”
他顿了顿,说:“游侠派门主,易连星。”
“游侠派?”
“嗯。风尘之中,多有性情中人。”他这样告诉我,“他们行走江湖,只为快意恩仇,以武会友,于是自发组成游侠派,但组织松散,并无太多规则条令。所谓门主,通常都是比武决出的武功最高者,也并无多少实权。原本,游侠派都是光明磊落的真汉子。但近年来,游侠派逐渐壮大,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易连星手下的两位副門主认为易门主一直以来无所作为,便意图夺取其镇派之宝,一统游侠派。这才逼得易连星父子一路避祸,来到了这两界山。”
我点了点头,又问:“他口中的‘天骏之灵又是什么东西?”
他沉吟片刻,起身道:“这两日便不要弹琴了。但仍要每日去我石磨崖,你要读的书还多着。”
他这样说,我便晓得不要想从他口中知道更多了。
我仍每日去石磨山读书写字,但每次趁他不在的时候,都要在他那浩如烟海的书库中翻找一本旧书,叫什么来着?对,《中州奇谈》。
我记得小时候曾经翻过,那里面应该有我想要的东西。
然而还没等我找到那本书,却得知了十七叔要下山的消息。
我一路跑上石磨崖,一把推开他的书房,却已不见他的身影。琴桌之上,冰弦也不见了踪影。
这家伙,出门都不打声招呼。怎么连作业也不留了?
我转身出门,却偶然看到后院的工坊,门似乎被打开了。
我走到工坊门口,从缝隙看进去,只见一团金色的灰尘中间,十七叔坐在小板凳上,正在削一根竹骨。
我微微吐了口气,蹑手蹑脚地回了书房,装模作样地读起书来。
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呵,今儿出息了,这么早就来了。”
我放下书走到他身边:“你要下山?”
他正喝水,斜眼看了我一眼:“有个秘密任务,需要我走一趟。”
“什么任务这么重要?”
他放下茶杯,思考了一阵,缓缓道:“那易小郎一心想要习得绝世武功为父报仇,苦求教主收他为徒。教主念着易大侠的遗言,不想授他武功,只望他读书习字,安然长大便好。然而苦劝无用,前几日他竟想潜下山去,幸得被我门人发现带了回来。教主明白少年心性宁折不弯,只得同意他习武。但是我玄冥教心法走的是黄泉二脉,一旦操之过急极易堕入魔障。另说中原人士对我玄冥教一向多有误解,考虑到这孩子在玄冥教长大于他声名有损,我们便决定将他送下山去,投拜名师。至于修成几何,就看他的造化了。”
若是这么一番考量,想是爹爹也费了些心思。我便问:“那叫他投拜哪门哪派呢?”
十七叔道:“天下武学,首推少林、武当。少林固然是个好去处,奈何是方外之境。易家独此一苗,出了家便绝了后。教主和我们商议后决定送他上犟山,拜在武当门下。我此番下山,便是护送他免遭不测。”
我点点头,又问:“十五叔、十六叔都在,为什么单要你去?”
他正了颜色:“此去拜师,乃是绝密。游侠一派遍布江湖,一旦走漏了这易子友的真实身份,他便难逃追*。你十五、十六叔在江湖上已有声名,出行不便。我是生人,更为稳妥。”
好吧,这么一看也是拦他不住。但愿他少给我留点作业,我就无量玄冥了。
十七叔一走月余,我也不大愿意上他那石磨崖了。奈何他临行之前千叮万嘱要我饲弄好他的小白雕和一园子的花儿,我倒是不敢忘的。
这一日我照常提了一桶食来喂小白,这家伙也不知怎么了,天天喂却一天比一天瘦,这天竟是完全绝食的架势,梗着脖子不肯吃。我终于发怒:“就是为了养你!我专门跑到后山观摩三娘养猪观摩了三天。你看看这米糠,这麦麸,这豆饼,都是顶好的了,那圈里面的大胖、二胖、三胖何时有你这待遇?嗯?”
它听了,忽然扑棱着翅膀一下子飞走了。我的火气“噌”地上来,一路跟着它来到了十七叔的卧房。它飞得急,体力又似不支,一下子撞进了窗户里面,落在了十七叔的茶桌上。
十七叔的卧房是严禁外人进入的。我在他崖上这么多年,也只在他的书房出入而已。
我大着胆子推开他的门,他的卧室不大,却极为整洁,所有的家具、字画、杯具整整齐齐。这里也有一个书架,最顶层放着什么物什,垂下一節细绳来。我随手一拉,一把拉下来一个大风筝。
细细一看,哟,是只老鹰呢。
只见十七叔画的这只老鹰更传神,撑着画布的骨架,都是新削的竹骨。那长长的放飞线,是手搓出来的麻绳,坚韧又柔软。
书架上再没旁的物什,只零星放着几本书。
我不敢再动他的东西,只敢本能地翻翻书。可巧不巧,终于叫我瞧见了。
《中州奇谈》。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蹲在地上翻了半天,我终于知道那游侠派的两个副门主拼了命也要拿到的、易连星抵死也要保护的“天骏之灵”是怎么回事了。
传说犟山结界初成,影州十二异兽从罅隙散落中州。原本强大的力量被道道阵法符咒消损,异兽们纷纷蜕回卵状,化茧自保,大部分力量以及所有记忆亦被封存。
此秘事只有武当道尊与始皇帝知悉,然而两人对此天下至秘,却做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始皇帝孵化龙之灵,获取未曾觉醒的幼龙之力,希望以此维系国统千秋万代。而武当道祖虽觅得牛之灵,却选择将此灵封藏在门内禁地,并严令弟子谨守辛秘,决不可外泄,更不能孵化。
然而,关于异兽之灵的蜚语依然在中州不胫而走,江湖中的几大门派势力,正是因为得到不同异兽之灵相助,这才迅速崛起,称雄一方。据书上记载,玄冥教据有举父之灵,举父来自影州崇吾之山,其状如禺而文臂,豹尾而善投。意即它的样子像猕猴,手臂上有花纹,尾巴和豹子的尾巴相似,善于跳跃。
此外,苏州妙音山庄,据有獒犬之灵;嘉州峨眉,据有月兔之灵;八台山唐门,据有朱雀之灵;江南道锱铢门,据有狸力之灵;昆州无名教,据有腾蛇之灵;雍州芥子帮,据有耳鼠之灵;云梦泽百草门,据有獬豸之灵;庐州游侠派,据有天骏之灵;名震江湖的少林和武当,分别据有白虎和神犀之灵。
十二异兽已知十一,最后一个却不在江湖,而是在朝廷的——青龙。据说这是目前唯一已知的被孵化的异兽。但不论在江湖还是在庙堂,这都是不传之秘。没有人知道孵化异兽之灵的法门,也无人知晓龙之力是怎样代代相传的。
异兽传说由来已久,久而久之,一种流言在江湖上流传:“天下至力,十二异兽。得其三者,屹立不衰;得其半者,一统江湖。”
这也就难怪了,光是“一统江湖”这四个字,足够让那些草莽枭雄红眼。
然而,这些个说法究竟是真是假,倒也没有谁来考证过。书上虽说玄冥教有个什么举父之灵,然而这十几年来我却闻所未闻。
书读得入了迷,窗外已现暮色。我站起身来,却因蹲得太久又起得狠了,突然间头晕目眩,撞在了书架上。这一撞劲儿大,硬生生将书架撞翻了半圈,整个人滚进了书架后的一个密道。
这密道修的是一个向下的台阶,我失足成团滚了下去,索性台阶不高,没折了我这把骨头。
好一阵头晕眼花过去,但见眼前是一扇石门,我推了四面推不动,料想至少也得几百斤。
我打定主意要进去一瞧。
仔仔细细摸了门面,还有门缝、门框以及所有凸起和凹陷的地方,又细细敲了门面和墙壁,却没有发现任何机关。这好像就是一扇普普通通的石门。
借着台阶上面一点微弱的暮色,我偶然瞧见门上面刻了两行字,隐约觉得有些玄机:
“……人……长,生……无……”
不用看了,闭着眼睛我也猜到是玄冥总诀。这几句话在两界山上恨不能刻了满山,已经跟普通人家门前贴着的那“开门见喜”差不多了。
我忽然灵光一闪,虽然玄冥总诀在山上已经是妇孺皆知,但其实它只是后半部分。真正的口诀还有一半,却只有玄冥教的核心人物才会知晓,往往用作高级的接头暗号。此情此景,我不由得念了出来:“昔我往矣,踏雪无痕;今谁归哉,寻梦有春。斯人已矣,彼魂长存;生离死别,无量玄冥!”
“砰”的一声,我的脚下忽然裂开一个大洞,我猛地坠下去,像是一个极长的隧道,四面都是圆滑光洁的石壁,我手抓不住、脚也无处着力,就那样一路滑下去,连着翻了几个滚,最后扑棱棱直杵在了石廊底端。
四周一团漆黑,寒意阵阵。有流水声响。只见一个白色的光点在对岸浮动,因着四面漆黑,那光点像是极远又似极近。忽然想起一个说法来,若人死后灵魂不散,善魂会化作白影、孽魂会化作黑影游荡。在极静的夜,白影尚可见,黑影却不可捕捉。若是你感觉没来由的一阵风起,说不定就是那孽魂在你身上缠绕。思及此处,只觉四面的冷风竟像是百鬼缠身。
我打了个寒站,越发脚软。想顺着石廊爬回去,然而这石廊滑得很,没有内力的人根本站不住脚。直摔了十几回我才终于知道逃生无望,只好冲着来时的方向大喊:“喂——有人吗——喂。”
无人应答。
我战战兢兢地再次看向那个光点处,却见又多了两个光点。三个光球发着似有若无的光芒,我越看越恍惚,只觉整个人都在被那光球召唤。周身的血液都似在燃烧,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整个人在虚空中被什么撕扯着一般。
突然间我胸口一痛,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我在那个洞底最后的意识是倒在了一块大石头上,眼前尽是纷乱的雪花,耳边隐隐听到了一种声音……
一个男孩的哭泣。
我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哪,浑身疼得像散了架。
“玄冥保佑!阿灵你可醒了。”
耳边是阿嬷的哭腔,我悠悠地睁开眼睛,发出声音:“唔……阿嬷……我出来了啊,那地洞可真是见了鬼。”
她忧心忡忡地抓住我的手:“阿灵啊,你在说什么呀……自从被你师父房间里面的书架砸晕,你都睡了三天了。是不是被砸得太狠,你莫不是傻了吧?”
哈?
怎么是被书架砸晕的,我不是掉进地洞里面了吗?
她又摸了摸我的额头:“唉,还在烧着,怪不得说胡话呢。”
我有些摸不清头脑了。
山上的郎中来给我瞧了瞧,只說是受了惊吓,气血亏虚,开了一堆补药给我。
阿嬷说我只是因早上没吃饭而亏了气血;大鹏说只见到我倒在一地散落的书本旁;就连爹也说不记得挖过什么地洞。
原来只是一场梦,做得跟真的一样。
我也渐渐忘了那日的奇遇,过回了每日读书写字等师父的悠闲日子。然而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我却突然从床上坐起。
我再一次听见了那个哭声。
一个男孩的哭声。
这个声音,自从那日之后便在我的梦中经久不灭。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在地洞中,他在哭什么?
不,那不是一个梦,那个地洞、那三个光球、那个男孩的哭声,都真实地存在着。
外面的雷雨劈天盖地,正是夏汛,十七叔走了足足三个月了。我披了蓑衣,撑了一把油伞,走进了铺天盖地的大雨中。
午夜时分,墨色正浓。一指之内,人畜不辨。
石磨崖我已跑过无数遍,但这条再熟悉不过的路在黑夜竟全然变了样。我不顾一切地往山上走,疾风早把油伞吹飞,我的脸上湿淋淋一片,雨水顺着脖子流了一身。整个人在暴雨中又冷又热,方知身上又烧了起来。
一路被鬼撵着,我终于走上了山顶。没见大鹏他们谁在值岗。我摸索着来到十七叔的卧房,推了推房门,却怎么也推不开。又一道闪电劈过,我终于看清房门被一把青铜大锁锁住了。
大概是上回我误闯了这里,让大鹏多了个心眼。很好,我这会儿心血来潮地求证是不是真有个地洞,却是自讨苦吃了。
我苦笑一声,转过身去,一道闪电来,身后立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瞬间又是漆黑。
“急着接我,也不必赶在这雷雨黑天的。”
多么熟悉的声音。
我软软唤了声:“师父……”便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为了不耽误筹备岁终的寒巳节,师父将那易子友安全送上犟山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终于在这个暴雨之夜上了崖,却正好撞见我倒在他的门前。师父素来知道我,他见我躺在病榻上,一咳就是一口血,方知我这一条道走到黑的性子是没法拧过来了。
“唉。”他罕见地叹了口气,“你一个姑娘家,快乐长大便好。何苦掺和这些江湖争斗,惹这一身是非?”
“嗯哼。我不是非要知道啊,你也不必说与我听。”我翻过身去,不再瞧他。
“罢了……你个戏精,且听着吧。
“你所见不错,我卧房连着的,确是另一番洞天,名曰‘三生洞,是两界山最严密的禁地。你所见的三个光球,正是那暗影之州散落的三枚异兽之灵。
“两百多年前,异兽之灵的传言已在江湖上流传。我们的创教先祖朱志诚偶然在金山脚下觅得一枚,将其藏在了三生洞内。后因剿灭无名教,又收了其镇教的兽灵。直到前日,易大门主将游侠派的兽灵托付给教主,我们玄冥教已保有三枚兽灵。这是极大的力量,却也是极大的危险。若被世人知晓,定会踏破两界山,搅起一场腥风血雨。”
果然印证了那个传说。我不由得发问:“‘得其三者,屹立不衰。我们有了三枚兽灵,有何足畏?”
他却摇了摇头:“那说的是将其孵化之后,获取异兽强大的力量并成功驾驭。多年来,得到兽灵的门派也曾想方设法将其孵化,均不得要领。唯有我们的先教主,偶然之下以血溅灵,竟使其发生异动。这才恍悟,这异域野兽嗜血,须得血祭方能使其苏醒。
“先教主心知此物非我族类,一旦面世,风险极大。便以独门绝学‘地藏诀将其封印,并将三生洞列为禁地。除了教中极为核心的人物,余人均不知此秘辛。”
此等绝密,听起来又有趣又刺激。不过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既然洒点血就能孵化兽灵,想来那些门主帮主也不会想不到这层。可怎么没见他们成功?”
他微微一笑:“这便是你低估了。你当那血是凡血?先教主生有赤目,滴血燃火,乃身负极为罕見的‘玄黄之血。‘地藏诀之所以为代代冥王的独门武学,也正是因为这玄黄之血的缘故。”
原来如此。
忽然间我又想起:“我在三生洞中,还听到了一个男孩的哭泣声。那又是何人?”
他的神色忽然暗淡。良久,方说:“那是你可怜的兄弟,九幽死冥。”
老早就很好奇,我爹一代教主,却无妻无子,膝下除了我一个义女,连个接班人也没。原来,他并不是没有子嗣的,可怎么还囚禁起来了?
“不是囚禁,”他说,“是精心的保护。”
玄冥教“地藏诀”,以“彼岸黄泉”为心法,内容包罗万象、招式神鬼不测,与妙音山庄“九宫梵音诀”、无名教“魅影幻术”并称“武林三大奇功”。然而,只要修习此功,则此生只能生育一子,且极易夭折。因此代代冥王之子都被小心照料,直至成年,而此功也只有成年之后才可修习。
“将死冥藏于三生洞内养育成人,既是方便照料,更是避人耳目。他身负玄黄之血,若是被人发现内里乾坤,定会招来极大的灾祸。”
我默默无言,人生竟是这般辛苦。
他接着道:“这等事情,我本不想说与你听,如今你既然知道了,那便是剥皮抽筋也不得向外吐露的。你记住了么?”
“我知道,我定不会说出去的。”
转眼数月,寒巳节日近了。十二月初十,是玄冥神的诞辰,也是玄冥教最盛大的节日。按着旧例,七殿阎罗和十七层狱主都要回两界山酬神,一来共叙教友之情,二来也向教主回报各地教务。
寒巳节前一个月,正好是我爹的寿辰。往年都是两界山上的三位狱主和教众小聚一下,为教主贺寿,今年也不例外。
寿宴之上,教主赐酒,信徒祝寿,宾主尽欢,自然是一派和气。我只管坐在我爹下首那独一席,认认真真地啃着一只猪脚。这只猪脚,肥而不腻,香气扑鼻,甚合我意。我吃得正香,周围忽然安静,就见每个人都望着我,我咬着一个猪蹄,炯炯地回望着他们。只听爹又问了一遍:“死灵今年多大了?”
我忙咽了一口,答曰:“十六了。”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再没说什么。我不与他计较,当爹的大多记不得孩子的年岁,姑娘大了变得亲爹认不出也是常有的。
我爹不喜欢太热闹,酒过三巡,他祝了一杯酒便离席了。教主一离席,这帮人都松了口气,互相敬起酒来,大堂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忽然一阵乐声传来,堂上翩跹飘来一队舞女,和着鼓点跳起舞来。领头的自然又是死仙,她这支《凤求凰》打五岁就开始跳,跳了十年也没啥新花样。然而一众信徒却都赞不绝口,直夸:“十六爷的千金舞姿何其优美,真乃九天凤凰落凡尘啊。”“是啊是啊……”
席上的十六婶一脸得意之色,口中说道:“诸位叔伯谬赞了。我们仙儿只是小小凡女,比不得那忘川之女,本是枉死城下江流儿,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哈?
席上的人面面相觑,多半不知她所言何意。十六叔瞪了她一眼:“休说这话!”
她还似颇为委屈:“怎么,我还说不得了。这么多年,你柏离渊为教主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可曾得到教主青眼?且不提我们仙儿,单说十五哥家的死神和死魔,也未见得如此轻易出入总坛。怎么偏偏有那么独一份?若是教主嫡亲的血脉,我们鞍前马后绝无怨言。可却偏偏与枉死城有着勾连。当年那场大战,你柏离渊伤了手筋,再也没法提起铁杵,更不要提那无数战死的兄弟……”
“够了。”久未发声的十七叔忽然开口,“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今日良辰佳节,十六嫂就说些高兴的吧。正巧灵儿的琴艺有些进益,叫她给各位叔伯献上一曲。灵儿,取琴来。”
我迷迷糊糊地走到他身边:“枉死城怎么了?是和我有关系吗?”
“一点关系都没有。去吧。”
我又梦游般地走出了大堂,出了门口却没走远,只听大堂一派寂寂。十七叔低沉的声音响起:“十五哥、十六哥、两位嫂嫂,我知各位一心供教,劳苦功高。但事分两头,灵儿还小,一切与她无关。今日我也把话说明白:有我周离岸的方圆十里,不许任何人揭灵儿的伤疤。”
话音落下,十六叔一家都不再讲话。十五叔出来打圆场:“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们兄弟一心,不要因为这点事伤了和气。来,教主不在,我这做哥哥的敬大家一杯!旧事就不要再提了!”
我取了琴来,弹了一首《醉渔唱晚》。这曲子我再熟悉不过,手指抚弦,旋律自然而然倾泻而出,时而婉转,时而忧郁。死仙仍在跳舞,游走在每张桌子之间给人敬酒。最后来到十七叔桌前,斟了满满一杯捏在指尖,眼光灼着十七叔的眼睛:“素日见不上十七叔一面,今日难得,仙儿敬您一杯。”
话音刚落,就见旗杆突然燃起大火,直烧上旗面,瞬间将“姬”字烧成了飞烟。转眼的工夫,铜镜般粗、三丈多高的木旗竟成了一堆冒烟的枯炭。
玄黄血脉,掌内生电,滴血燃火。
五王登时面如土色,四王也酒醒大半。我爹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你们久不归家也要留心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啊。”
众人默默,面面相觑。
一场法会,直闹到月上中天。我爹走后,众人亦纷纷离席。只有七殿阎王,仍坐在那里自斟自饮。刚刚发生的一切,她像是全无在意。
十七叔终于起身,走到她面前:“一别三年……还顺利吗?”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总不负教主所托。”
“……可考虑回来?”
她微微一笑,望向窗外:“江南的花儿,怕是适应不来西北的风土。”
十七叔也笑:“凡我肯用心养的,倒没见哪一朵是养不活的。”
她低头摩挲着酒盏,笑了。
此时此刻我才终于算明白,十七叔那一园子的兰花真正的主人是谁了。
神诞法会后的第三天,天气晴朗,只是仍很寒冷。我穿戴着貂裘锦帽,再一次上了石磨崖。
十七叔的书房很冷,因他长年练功,已能体肤御寒。我呵着手进了他的书房,他坐在书桌旁,静静地看着那幅画。
那幅水墨兰花已然完稿,山崖之上,一丛兰花横斜而出,兰花之后,立着一个窈窕的倩影,正望着远方。整个人只有寥寥几笔,看不清轮廓,只是一抹孤寂扑面而来。
画旁边散落着很多皱起的纸张,上面都是一些咏兰的诗词,什么“晓来一雨忽初收,九畹分香绕碧流”,什么“春风欲擅秋风巧,催出幽兰继落梅”……想是他正在题词,却不知写什么好。
我脱口而出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但见他双眼一亮,倏然有光,道:“甚好!”
说罢,狼毫蘸墨,正欲提笔,忽见门外大鹏前来:“十七爷,教主有召,有要事商议。”
他只好搁笔,叫过我来:“你先帮我写上这句话。如果日落时分我还没回来,你替我将这幅画送上热恼峰,亲自交到七王手上。”
他交代完就匆匆离去。
我坐到凳子上,看看这幅画,又看看他离去的背影。细细的狼毫之笔,捏在指尖竟有些发颤。
好不容易写好了一行字,窗外夕阳如血。我将画轴卷起,下了石磨崖,直奔热恼峰而去。
热恼峰离石磨崖有些脚程,我走了足足一個时辰,出了一身热汗。
值岗的是七王麾下十三狱主丛离深,我对他不太熟悉,但他却一眼就认出了我:“灵公主大驾,用晚饭了不曾?”
“吃过了,多谢记挂。你家王爷呢?”
“在里面,我带您去。”
热恼峰上,只有一座屋宇和一个凉亭。三年未曾住人,这里却被打扫得很干净。我刚走到门外,就闻到一丝酒香。
房门自动打开,就听屋内传声:“灵公主,请。”
屋内没有什么陈设,就如它的主人一般没有多余的东西。七王独自坐在圆桌旁,上面摆着一只酒壶和两只酒盏。
四目相对的一刻,只觉她比往先更加绝俗。一头乌黑长发倾下,添了几分柔和,眉眼仍藏着几许淡漠。她却忽然对我笑了笑,那一笑,只觉千树万树梨花盛开。
我对着她,双手捧上那一卷画轴,笑靥如花地唤了一声:“七姑姑。”
神诞法会后的第七天,爹召集了六殿阎王和十七位狱主,宣布了一件大事。
“各位兄弟素来知晓,我九幽离冥膝下一女,虽为义女,却视若己出。如今她已年届碧玉,为了她将来有个依靠,我已打算为她觅一位佳婿。座下各位兄弟,尽是铮铮男儿,我拟将死灵许配给你们其中一位,相信也不会委屈了她。”
这一番话毕,我的头脑直被轰得发麻:爹既然要做我的主,至少也得先与我通个声气。如今竟不知不觉,要直接把我许配出去了!
座下死仙讥诮地看了我一眼,我已顾不上与她纠缠,就见五王盯着我的目光格外贪婪。
我来不及多想,即刻站起身来,向爹禀道:“教主对孩儿恩重如山,死灵愿终身不嫁,永生供教!”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爹看了看我,问了一句:“怎么反应这么大?平日见你不是很喜欢老十七的么?”
我震惊地看向十七叔,他只坐在那里,看不出悲喜。
这时却见一众阎王狱主,已纷纷起身向十七叔祝贺:“恭喜恭喜!十七好福气!”
怎么会……
一众道喜的人群中,只有两个人没有说话,一个是五王,一个是七王。
集会散去之后,十七叔紧随七王而去,却不等他开口讲话,就听七王冷笑一声:“好一朵用心养的花,好一句‘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怎么也没想到,爹竟会把我许给十七叔。死仙虽然讨厌,我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说的道理——明明可以将我许给五王来化解仇怨,也可以将我许给四王来离间四王、五王的关系,甚至可以将我留给我那从未谋面的义兄死冥,坐实我这“童养媳”的身份。然而最没有道理的事情,却这样发生了。
敲门声响,我不耐烦地说:“让我静一静!”
“灵儿,是我。”
我心中一颤。白天爹当着众人说了那一番话,此时此刻,我竟不知该用什么身份面对他。
我终究没有开门,只靠在门上对他说:“十七叔,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且回吧。”
半晌无言,他默默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也是几日前才得到教主的旨意,本想提早跟你说一声,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么多年,你拿我当师父,我看你做徒弟,从无非分之想。如今,哎……”
我淡淡道:“你既无非分之想,又为何要答应爹?”
他一时无言,四下忽然安静。良久方说:“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教主,就会照顾你一辈子。”
我不需要你照顾我一辈子,我自己也可以好好照顾自己。
我低下了头,轻声说:“七王要下山了,你去送送她吧。”
他却忽然沉默了。
“……我与她,应当不会再见了。”他的声音淡淡传来,语气却分外惋惜。
我心头忽然蹿起了一股火。
这个人是谁?他还是我认识的十七叔吗?
我一时没忍住,冲着门大喊:“周離岸,你这个懦夫!你连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还谈什么照顾我一辈子?你给我滚!”
说完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十六年来,我还从未这样对他讲话。
许久许久,他隔着门对我说了三个字:“你不懂。”
“你给我滚!”
自从那天让十七叔滚了两回,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每日在孽镜台上晒太阳,中午跟着阿嬷一起学做饭,甚至还会去后山跟三娘一起喂猪。我竭力让自己充实,可是脑中仍会突然就想起十七叔来,晒太阳的时候会想他,做饭的时候会想他,看见圈里面的猪,就好像也看见了他。
然而,寒巳节过去不久,我再也没有大段的时间伤春悲秋,与十七叔的定亲礼,也无限期地推迟了。
因为,五王和四王没有真正下山,他们在金山南麓的一处丛林藏身一月,待所有阎王启程之后,*上了两界山。
仿佛很短的时间,一切都似乎回到了十六年前的濯足溪畔。
我至今还记得,姬离天提着十六叔首级登上玄冥总坛的那一天,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天空是一片迷蒙的雾色,山涧里面的雪水已经化了,和着遍地的鲜血将两界山染得通红。
我爹并非没有防备。
四王、五王的狼子野心早非一日,一王和二王并没有走远,就是为了随时策应,以防万一。
然而还是棋差一招。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我也是很多年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直到一王和二王赶上山才发现中了埋伏。以五王姬离天为首、游侠派的两个副门主为翼,他们还联合了妙音山庄、芥子帮、唐门等觊觎我玄冥至宝的江湖门派,在两界山上的秘境和要道通通设下了圈套。一王和二王没料到姬离天竟将祖宗留下保命的密道也对外人和盘托出,一路上山,死伤惨重。
姬离天放出狠话:“谁得九幽离冥的首级,谁将带走一枚异兽之灵;谁能生擒九幽死灵,谁将分得万两黄金。”
一时之间,两界山上刮起腥风血雨。无数信众惨遭屠戮,血映夕阳。
我被十五叔和二十个死士连夜护送下山。一路走的都是偏僻崎岖的密道。我疾步走在滴着冰水的岩洞之中,头上面就是正在厮*的修罗场。我听见我的同胞撕肝裂肺的呼喊,透过层层石壁回荡在曲折的岩洞之中,仿若亡灵的哭泣。
时不时会听到狱卒集体的歌唱:“斯人已矣,彼魂长存;生离死别,无量玄冥。生离死别,无量玄冥!”我就知道,又有一些灵魂即将升天了。
走了整整一夜,就在走出九曲岩洞的那一刻,清晨的迷雾之中,映出一帮人的身影。
几乎同时,十五叔“啊呀”一声叫了出来,就见他的胸口已钉上了一枚飞镖。
唐门竹叶镖。
这一枚竹叶大小的飞镖,看似毫不起眼,却是暗器世家唐门的独门武器。它轻如竹叶,疾如光电,在光照到你身上的时候,镖就已经钉入了你的身体。这不是最绝的,它之所以名为“竹叶”,不仅是因其竹叶般的形状,更在于其奇毒无比,甚于竹叶青蛇。
“‘一团毛发浑身是胆,两只铁手满腔雄心。想必阁下就是名震两界山的‘铁手马猴——十五狱主赵离声了。”一团白雾中,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远远传来。
十五叔忽然邪邪一笑,猛地扑出身去:“找死的贼子,敢唤你赵爷爷的大名!”但见他铁爪挥出,登时撕碎两颗人头,未闻惊叫,却已见四具伏尸。那帮人见势不妙,齐齐挥出紫红色的毒砂。我连忙后退,却见十五叔将我整个儿护住,我毫发无伤,那毒砂却全都撒在了他的身上。
唐门之毒,冠绝天下。只是瞬息之间,十五叔的衣物已烂,身上化出血水;右半张脸也沾了砂气,立时腐烂化脓。
“咳!”十五叔一口黑血呕出,半跪在了地上。
就听那个中年男子轻蔑的声音再次响起:“好一只大猩猩,临死还要蹦一蹦。”随即恶狠狠道,“*了他!”
那帮人一拥而上,与我们的死士厮*开来。十五叔安排了两名心腹护我突出重围,最后分别的时刻,他对我说:“死灵,一定要保重!一定要……”
慌乱之中,我还没来得及再看他一眼,就被护卫拖回了岩洞。耳边是激烈的打斗声,我根本分不清方向,只是跟着护卫一路狂奔。
我终归没有逃得出去。
十五叔和二十名死士,无一生还。
我终于看清了那个中年男子的模样,那张满是坑印的脸、那个鹰喙般的鼻子、那抹阴邪的笑容,我想我永生也不会忘记。
我被拿住送上玄冥总坛的时候,正是一王、二王与四王、五王激斗的最后时刻。彼时,江湖联盟已将总坛上下团团围住,总坛大殿之中伏尸成山、血流成河。
就见我爹高坐白虎座,身旁还坐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多半就是我那死冥兄弟。但见那少年双目无神,浑浑噩噩。眉眼之间,殊为陌生。此时他们身后的十丈玄冥神像已被鲜血染透。看着眼前的景象,我爹高高站起,溘然长叹:“无量玄冥!合当是一场因缘。”
忽然之间,大殿平地风起,血腥弥漫。古老的咒语从四面八方传来。没有人听得清这声音的来源,仿若从天而降,像是玄冥神的拷问。
姬离天的脸色突变,惊道:“地藏诀!”
人皆成佛,我独成魔。路尽花明,命尽长生。
不知何处而来的火焰,顷刻将大殿烧成一片火海。咒语声声,直震得地动山摇。哀号嘶叫之声此起彼伏,平日里庄严肃穆的玄冥总坛,此刻竟如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我被熊熊大火围住,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奇怪的片段。一个美貌妇人含泪亲吻我的脸颊,爹通红的眼圈和握紧的拳头……仍是不住的水流声,那濯足溪的溪水,已在我的脑海中流了十六年。叮叮咚咚,汀然有声。
地藏现世,万骨皆枯。玄冥总坛的滚石落下,耳边尽是巨大的轰鸣。四王被滚石砸中,顷刻成了一摊肉酱。而我爹,也彻底淹没在了熊熊大火之中……也好,就让所有人都为玄冥神陪葬,所有人都将在此得到永生。
在我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忽然从洞外传来一阵迅疾的琴声。那琴声穿心透骨,耸人听闻。如江如海,如咒如谶。
地煞魔音!
十七叔终于来了。
琴声破开石门,我在大殿崩塌的前一刻被十七叔从火海中拎了出去。他浑身已被鲜血染透,右脸颊上有三道深深的血痕。
我软软唤了声:“师父……”
就听他对我说:“别怕!方圆十里,谁也奈何不得你。”
滚石在我们身后落下,无数人被活埋,剩下的人都在奔走逃命。十七叔一手夹着琴一手夹着我,捡了一条小路直奔孽镜台而去。
终于来到一处没有人迹的地方,他的步履已十分艰难。我扶住他一条肩膀,哆哆嗦嗦地问他:“十七叔……十七叔,你怎么样了?”
他痛快地咳了两声,方说:“不要紧,你十七叔命大得很。”
听他声音虽弱,但中气尚足,我方知他没有内伤,心下稍安。
“从这里……这里下山有一条捷径。虽然没有大路,但我往日已走出一条狭路。可惜眼下我身上有伤,你又没有内功。行这险途,诸多凶险。”
我扶着他的肩膀:“不要紧,只要先逃出这里,走到哪都是好的。”
我扶着他,刚迈一步,他却一下子跪了下去,再难以起身。我定睛一看,赫然发现他的右小腿上钉了一枚暗镖。
竹叶镖!
他身负重伤,又中了毒镖。我这才知他刚刚一路狂奔,已是忍了多大的痛楚。
他早先已把右腿几处大穴封住,又用绳子勒住了血脉,但仍挡不住毒血在体内游走,目前整条腿已然青紫发黑。这等情形是万万不能再动的了,若加速血脉运行,不仅这条腿要废掉,还很可能毒气攻心而亡。
形势危急,我连拖带拽将他拖进一处狭窄的洞穴。时近黄昏,洞内十分昏暗,只有十七叔身上发出的浓烈的血腥气直冲肺腑。
“你中毒已深,我帮你把毒血吸出来吧。”
正待俯身,他却一把拽住了我:“你停下,我有话跟你说。”
“再不救你会没命的!”
“灵儿!师父接下来的话非常重要,你必须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里。”
我已急得发疯,却只能拼命忍着,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起话来。
“我知道,你一直在介怀你的身世。我之前告诉过你,你只是枉死城中普通人家的遗孤。但事实不是这样的……你真正的身份,是教主嫡亲的女儿,是这两界山上名副其实的九幽公主!”
啥?我是我爹亲生的,不是他从河里捞出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只听他幽幽道来:“你爹,是老教主九幽生冥唯一的儿子。他天赋极高,性情却逍遥无争。后来遇见了你娘,她本是山下一个普通的浣纱女,但容貌绝俗,蜚声百里。尤其一双眼睛,波光潋滟,空灵幽静。正是因为你的眼睛像极了娘亲,教主才为你命名为‘灵。可惜苍天不眷,因九幽一脉獨传玄黄之血,你娘在孕育你之时便屡屡受难,生产之际更是难产。待你终于落地,她却香消玉殒了……
“九幽一脉,以往均是男丁。独你例外,是个女儿。彼时申屠离伦已有反心,教主为防他借事生乱,更为护你周全,硬是将一切隐瞒。直到将申屠离伦彻底歼灭,才昭告全教:神赐麟儿,依例命名‘九幽死冥。”
我呆呆地问:“所以那一直被幽禁的‘九幽死冥是?”
他默默地说:“是申屠离伦的亲子。”
“什么?”
他的声音弱下去,几不可闻:“冥王之子极易夭折,加之玄黄血脉易招不测,冥王之子幼年时期都要被严格保护。教主做过九幽家的儿子,深知过的是一种什么样暗无天日的日子。他不愿你再走一遍他的老路。偶然之下,当年攻陷枉死城之际,教主得了申屠离伦刚出世不久的儿子。原本此等人物,非要处死以绝后患。可是教主却想了一个调包之计,将你和他的身份互换,保你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我竟不知……我竟不知。
那申屠之子也算无辜,我爹将他长年幽禁在那三生冷洞之中,真不负魔教教主的名头。
“这、这一切,你怎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乃孤儿,从小被教主养大。若论他最亲的人,你是第一,我就是第二。当年将你置于盆中顺水流下的人,就是我……教主将这一切做得滴水不漏,只是为了瞒住众人之眼罢了。”
我懂了。
这一切真相,来得如此措手不及,却又如此有凭有据。原本的不解之谜,如今看来,处处都是伏笔。
怪不得我从小多病,莫明其妙就会发烧——一身的玄黄之血,确是容易上火的;怪不得弹个琴也能弹出黄泉之气来——“地藏诀”与“彼岸黄泉”本就互为表里,我既有修炼“地藏诀”的潜质,逼急了使个“彼岸黄泉”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怪不得我爹平时根本不理我,可每当我出了事,他总会第一个来到我的身边;所有关乎我一生的重要的决定,他都默默地为我做了最好的安排:为我做了一个最滴水不漏的身份,为我找了一个才艺双全的师父,为我选了一个我从小喜欢到大的伴侣——甚至不惜为此与五王彻底翻脸。
爹啊,你说你这个人,平时冷言冷语神出鬼没,连我多大年纪、连我是单眼皮双眼皮都不知道,却背着我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么多。
想起总坛那声惊天动地的崩塌,我的心一下子痛起来:爹,我最庆幸的一件事,就是从未叫过你“义父”。我曾经对你说过的一口一个“爹”,不是我的花言巧语,全是出于我的本心。
你听到了吗?
忽然之间,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听有人喊道:“那青年狱主跑不了多远,一定就在附近!玄冥教的几个头目都被那‘地藏诀活埋了。知道那秘密的就剩下这小子,千万要把他逮住!”
“是!”
不好,有人找过来了。十七叔一把拉了我的手:“快走!”
月上梢头,我扶着十七叔一路下了陡崖。这一片的岩石殊为奇绝,我们两个连走带滚,几乎贴在崖壁上向下滑。
那帮人的声音愈近了,几乎就在我们头上响起:
“搜了这么久都没搜到,莫不是早死了。”
“他奶奶的。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死了这么多人,如果找不到一个活口,是没办法跟帮主交代了!”
一阵静默,忽然一个极细的声音传来:“看这,血迹像是拖下了山……山下有人!”
千钧一发之际,十七叔猛推了我一把,我一下子滚下山崖。就见他提气直上,重回了孽镜台顶!
“你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子,我周离岸宁死,也决不受尔等竖子之辱!”
一阵猛烈的琴声,顿时飞沙走石。孽镜台上一阵慌乱,就听那极细的声音再次喊道:“莫慌,结鼠群阵!”
鼠群阵,原来是芥子帮!
我的身体不断翻滚,浑身剧痛,耳朵卻似要飞到山上。只听山上嘶叫,一浪高过一浪。原本铮铮的铁琴之声,竟愈加衰虚。但听十七叔痛苦地吼了一声,突然之间,琴音骤急,直冲云霄!我心头一紧,失声道:“不要!”
琴弦崩断。
在这血色之夜,格外凄厉。
我一路滚下山崖,跌在草丛之中,眼前一轮清月,映着我冰凉的眼睛。眼前尽是纷乱的幻影,唯有一轮孤独的冷月,愈加凄清。
“师父,今晚月光很好……”
卷一第一章落凡尘 初闻妙音响
正是四月里最好的春阳。
江南花开时节,烟雨的韵味,关不住的满园春色。那青瓦白墙,小桥流水的古镇,是游人梦中最旖旎的地方。挑着荷花担的小姑娘一颤一颤地从桥上走过,转角的白墙下,倚着晒着太阳的懒洋洋的乞儿,口中哼唱着久远的曲子:“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一个身着褐色衣衫的妙龄女子正从一家药铺走出来,手里拎着两大包草药。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自语道:“再不快点,回到山庄该日落了。”
她紧走慢赶,一路脚底生风。直到踏上山门的那一刻,最后一抹夕阳也融进了绵延的山峰里。她轻呼了一口气,连忙向庄内走去。
回到“木”字厢房,冰凝正坐在那悠闲地喝茶,见她回来,嗔道:“这么晚才回,到哪里野去了。”
她抬手擦了把汗:“百草堂里的麻黄和银翘不多了,要现去库里取。我等了好一会儿才来。”
冰凝以帕拭口,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二师姐的伤也不需要这两样药材,你置办这些做什么?”
她说:“给玖丫头捎的,她这两日有些发烧呢。”
冰凝“哼”了一声:“那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多半是魔教余孽。亏得二师姐心善,把她从草窠里捡回来,每日里汤药供着,何苦来事!”
褐衣少女将草药放下,回身说道:“好啦,二师姐这么做,自然有她的打算。你快去给二师姐煎药吧。我头午出门的时候,老庄主都问了两遍了。”
冰凝撇撇嘴,往后一靠:“我可不去了。昨日从二师姐那出来,好死不死地碰上了那‘冷面罗刹。听说我去给二师姐换药,那脸拉得,山高水长的。我可不想再去触她的霉头。”
褐衣少女板了面孔:“再背着四师姐叫她‘冷面罗刹,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冰凝又哼一声,眼见冰凝叫不动,褐衣少女无奈,带着草药出去了。
月光如水,她拎着药包一路往膳堂方向去了。半路经过“匏”字厢房,忽听笙乐传来。那乐声深沉厚重,婉转清越,似与谁说。她心头一颤:这必是三师兄的笙乐了。
姑苏妙音山庄,以老庄主筑律伶人为首,下领一众弟子。众弟子按照八音之法,分为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脉,修习不同的乐器为武器。她所在的“木”字脉,修习木鼓、敔、柷之类木质击打乐器,乃是妙音山庄最下一类门脉。深得老庄主器重的二师姐箫如慕,出身于主修笛、箫、箎类乐器的“竹”字脉,数月前代表山庄远征玄冥教,负伤而回。而眼下正在吹笙的“匏”字脉三师兄孔予怀,乐声清幽怅惘。都说乐能抒怀,他此时的心事,倒也昭然。
她不由得循声而去。三师兄的房间坐落于一片葫芦林中,尚是春季,葫芦藤绕着木架已长了二尺多长。她来到三师兄窗外,窗户半支着,她隐约看到三师兄一袭青衣,坐在桌边认真地吹笙。
她淡淡地叹了口气。
“啼竹,你在这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质问,她连忙回身,见一个身着苏绣白纱的女子一脸冰霜地看着她。
她一阵紧张:“四师姐……我正要去膳房煎药呢。”
江月白从师父的梵音阁出来,刚被师父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左右不过是因为之前力主远征玄冥,结果害得二师姐身受重伤。不过这怨得了谁?
如今中州武当、少林、峨眉三大名门鼎立,芥子帮人多势众,锱铢门富甲天下,唐门又以奇制胜。百草门武力虽弱,却医术卓绝,且向来悬壶济世,哪个敢冒犯于它?唯有妙音山庄,武力和财力向来落于人后。如果不思进取,不定几时就步了无名教的后尘,被刻进竹简了。
那玄冥一教,向来是邪魔外道,使些痴狂之术诱使无数信徒供奉,宝藏无穷。何况又传言其据有三枚兽灵,更是天下至宝。恰逢游侠派募集盟友,又有玄冥教的两个阎王做内应,此时不惩奸除恶,更待何时?只可惜千算万算,不料想那魔教头子竟如此刚愎,一招“地藏诀”,不论敌我都葬在那山上,拼了个同归于尽。
这两界山一役,玄冥灭教,各大派死伤惨重。那两界山上的宝藏和兽灵更是不知所终,谁也没捞着半分好处。
眼下,二师姐正躺在床上生死未卜。师父又气又悔,余怒不息。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叫她进去骂,翻来覆去都是“都怪你出的馊主意,你二师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看你要怎么赎罪!”“若有你大师姐在,你们再不成器我也不管了。如今山庄江河日下,竟要我一个倚靠都没了……”这女人一上年纪,就分外唠叨。她听得既屈又气,嘴上又不敢顶撞,只好唯唯诺诺照单全收了。
好不容易等到师父骂累了,她终于得以退下。一身怒气无处撒放,不知觉走到匏字门来,却见木字门的啼竹躲在墙角处张望。
名唤“啼竹”的少女老老实实地跟她走了出来,听她问道:“二师姐情形如何了?”
“正内外用着药呢,只是依然不大好。前几日还能睁眼说话,最近连睁眼也不能,只是昏睡。”
“卢大夫怎么说?”
“烧伤很厉害,脏器又受损。现需猛药顶着,若连日用药不见好转,只怕要送上百草门了。”
江月白默默听着,一团紧皱的心却渐渐舒展。
“去吧。”
啼竹听了,忙低头离去了。
忙得月上梢头,终于熬出了一碗浓浓的汤药。带上卢大夫精心调配的外伤药,啼竹一路往竹字门去了。
妙音山庄的毛竹是方圆百里最好的。春分下新埋的年生竹鞭,正遇上清明的几场细雨,不些时日就长出翠绿的笋来。二师姐喜竹,她的绿卿阁,早被竹海淹没。后来是庄主说藏得太深不好找,才找人伐了,精而選之,做了十几把竹笛竹箫给师弟妹们把玩。
她先敲了门,才推门进去。二师姐仍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沉沉地睡着。桌上剩下半碗凉粥,许是冰凝喂给她没吃完的。少女轻唤一声:“二师姐,起来吃药了。”
箫如慕仍是昏昏沉沉,啼竹只好把她扶起靠在自己的身上,唤了好多次她才勉强睁眼。手忙脚乱地喂了药,倒是洒了一半在身上。收拾停妥已是半夜,啼竹收了东西准备离开,忽听敲门声响。
门开了,走进一个青衣俊秀的青年。
啼竹忙说:“孔师兄,这么晚了您还过来。”
那孔师兄对她淡淡一笑:“辛苦你了。”
啼竹知趣地退下,临走之际,见他坐在二师姐的床头,手背搭上了她的额头,神情极是怜惜。
啼竹并没有回去,顺路去了土字脉的厢房。
土字脉原本主修埙、缶、陶笛一类陶制乐器,近来人丁稀少,门下弟子多归到木字门去了。余下两间破败的土屋,用来放些杂物。
房间里漆黑一片,隐有咳嗽声传出。
啼竹推门进了房间,点燃一盏油灯。床上的人见她来,起了身正欲下地。
“不必了。你身子不好,歇着吧。”啼竹说。
那人便老老实实地坐在床边。
啼竹携了灯过去,这才照出床上人的模样: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颊染江南十里雪,眸凝北国三尺冰。
啼竹见她脸色寒得很,手背搭了她的额头,方道:“倒是不烧了,怎么还是咳嗽?”
她答:“老毛病了……眼下开春,过几日便好。”
啼竹点了点头,看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了月前,出门已久的二师姐浑身是伤地回来,当初一起出发的同门不见了一半,却多了一个面生的小姑娘。细问之下才知,这是二师姐在归途上碰见的,当时她昏迷在崖下的草丛里,似是混乱中失足跌下了山崖。看她服饰不俗,想是在教中有些身份。二师姐想着此行一无所获,若能带走一个玄冥中人,探听些秘辛,也不枉白折了这么多同门。
就这样,这姑娘便被带回了姑苏。那一日当着老庄主的面,江师姐抽出无常线就要将她的头颅割下以慰诸多同门之灵,还是二师姐劝了下来。老庄主问了她的年纪,答曰十六,又问了她的名字,她答曰:“我没有名字。我家姊妹九个,都在两界山上供教。我排行老九,山上的阎王狱主子们,都叫我玖丫头。”
这时大伙儿方知,她不过是两界山上的一个侍女。
后来二师姐身子时好时坏,近来更是卧床不起,越发严重。山庄上下围着她转,就更顾不上这个玖丫头了。
啼竹将食盒里面的药和饭菜端了出来:“可能有些凉了。呆会儿你去烧些热水烫一下,也是一样的。”
她点头:“多谢啼竹姐姐。姐姐大恩,阿玖没齿难忘。”
啼竹轻笑,似有不屑:“你自小受玄冥教恩惠,如今教灭人亡,我妙音山庄也没少出力。你却口口声声认我为恩人,不是忘了祖宗?”
这一番话已是极重。但见那玖丫头“扑通”跪了下来,俯伏道:“阿玖姐妹九个都在山上供教,阎王狱主待我们十分不好。和我们一起的姐妹,尽被唤作‘神仙魔鬼‘魑魅魍魉……至于教灭人亡,却是没有什么妨碍。‘斯人已矣,彼魂长存,人死之后便是长生。我的亲人们,都是往极乐去了呢。”
这番如此奇怪的话,从她口中出来却这么自然。啼竹心想那玄冥教果真是邪魔外道,教唆着人死后长生。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姑娘,暗叹一声,如果她真是这样想,余生也会少些痛苦,未必是件坏事。
“起来吧,别跪了。这几日你先歇着,待你好了,再给你安排活计。”
第二章江心月 路尽白茫茫
就这样过了数日,转眼到了清明。每年这个时候,妙音山庄的弟子都会受当地百姓之邀,去墓地奏安魂曲,超度亡魂。以往这个时候,“丝”字脉的江月白都是主力,她从小遍弹琴、瑟、筑、筝,颇有天赋,曾凭借一招“昆山玉碎”连败游侠派三大高手,从此得了“姑苏鸣凤”的雅号。
原本,妙音山庄的历代庄主,多出身于“丝”字脉,“丝”字脉中天分高者,往往更容易受到器重。然而,到了筑律伶人这一代却一反常态,先是重用“石”字脉的大弟子窦秋雨,后重用“竹”字脉的二弟子箫如慕,却一直对天分颇高的江月白若即若离。
江月白心里一直愤愤,老庄主却说了这么一句话:“上者,艺高而德馨,可委任也;中者,艺平而心善,可交心也;平者,温和敦厚,可结友也。最下者,技艺高超,却狭窄善妒,勾心斗角,此一类人,不可相与。”
后来大家都说,庄主口中的“上者”说的是窦师姐,“中者”说的是箫师姐,“平者”有说是孔师兄,有说是别的师姐妹。而那“最下者”,定是江师姐无疑了。
清明前一日,孔予怀收拾了他的笙和包袱,正要出庄去。刚推开门就见江月白站在那里,像是等了许久。
“孔师兄,这是要去哪啊?”
他头也不抬地说:“是一本袁成烈的《舜帝遗音》。”
阿玖听了,默默翻找起来。许久也没见到,正待她打算从头再翻一遍时,忽然从书架的缝隙间看到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她。
她吓了一跳。
孔予怀就那样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扔下手里的书本来到她身边,在她的耳边说:“怎么,两界山上的侍女——都是识字的么?”
她小心地回答道:“阿玖从小跟在公主身边。公主每每跟着十七狱主读书习字,我都在一旁,久而久之,也认得几个字。”
“噢——这也难怪。”他随手拿了本书卷在手里,敲打着手掌道,“听闻玄冥教主十几年前收养了一个义女,玄冥教上下都尊其为公主。想不到你还是玄冥公主的贴身侍婢……你们公主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她听罢,神情忽然悲怆,声音变得颤抖:“公主……公主比阿玖大十个月,她出生在年头,我出生在年尾。若她还活着……现也有十七了……”说到这,她已泫然欲泣,再难言语。
“跟你同年……”孔予怀追问,“她是不是姓九幽?”
“冥王一脉自然都姓九幽。”
“‘生离死别,她该是‘死字辈的吧?”
“她自然是‘死字辈的。”
“那么——她究竟叫什么名字?”
“她叫——”
突然之间,少女挥手便扬起一片白砂!几乎同时,孔予怀出手,一招擒拿便将她死死制住,怒喝道:“九幽死灵!你这魔教孽畜,居然蒙混进了妙音山庄!你千方百计潜伏在这里,所图为何?那一日在绿卿阁外——”他忽然压低了声音,“你究竟看见、听见了什么?”
少女并不回答,也不反抗,就那样束手就擒。过了一会儿,孔予怀只听她呜咽起来,声音竟十分哀伤。他手上不由得减了几分力道,就见少女缓缓起身,蓦然回首,那一双楚楚泪眼竟像极了如慕!他大惊失色,就听她莺啼婉转:“予怀……你好狠哪。”
一刹那他只觉天旋地转:“如慕……是你吗?”
又一阵白砂扑面,孔予怀顿时头重脚轻、四肢无力,四面八方都是如慕那哀怨的低诉:“你好狠……你好狠哪……”
“如慕,是我对不住你……”
孔予怀昏迷了整整七天。
七天来,他躺在床上又痴又呆,偶尔惊叫,满口只说“我对不起你……”卢大夫来看了一次又一次,只说是情志不舒、郁结肺腑,有浊气迷了心窍。然而一连喂了三天药、施了七天针也没有好转,直等得江月白心烦意乱。
孔予怀的葫林小屋内,江月白和“丝”字脉的沧月、蓝烟几个师妹聚在堂上。堂下跪着一个褐衣和一个素衣少女,正等候她们的发落。
沧月率先发问:“啼竹,七日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我们说说清楚。”
啼竹战战兢兢地回答:“那一日,我正打算带几个姐妹去临月阁除尘,路上遇到了正往宝塔去的孔师兄。师兄叫我和他一起上希声阁找本什么书,因我和几个姐妹当时都走不开,孔师兄便让我找玖丫头去帮忙。后来我见了玖丫头,就把这个事儿告诉她了。随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
沧月转向阿玖道:“玖丫头,后来你是不是上了希声阁?”
“是。”
“孔师兄在找什么书?”
“《苏东坡集》。”
“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
“然后呢?”
“他翻开看了好久,一直不出声。我不敢擅离,只留在一旁。翻着翻着,他不知看到了哪一篇,竟哭了起来。越哭越凶,口中不住念着‘我对不起你云云。忽然就倒地不起,昏昏沉沉的。我连忙下塔,叫了壑松和霜钟二位师兄来把他抬了回来,又托人叫了卢大夫来。就是这般。”
一直沉默的江月白忽然拍了桌子:“把那本书拿来!”
沧月从阿玖手中取过那书交给江月白,江月白翻了几页,赫然看到里面一篇滴上了数滴泪珠,正是《前赤壁赋》。
“好、好啊!‘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啪”一声把书摔在地上,“自从师父给他们改了这两个名字,竟让他们觉得好像是天定的姻缘了!从打那女人下葬开始,你哭得还不够,还要现上宝塔缅怀缅怀,让那万千典籍都来见证你的坚贞,好一个情深似海的有情郎啊!”
江月白无端发了这么大顿脾气,余人大气也不敢出。江月白看着他们更是心烦,怒道:“滚!都滚出去!”
余人退了干净,只剩下她一个。她晃晃悠悠来到孔予怀的卧房,看着他昏睡中的脸,越看越气,抬手就要扇他一个耳光,可是手到脸边,却还是下不了手。
她颓然地坐在一旁,苦笑着说:“你就死了吧。你死了,我就彻底是个坏人了。”
门外传来一声:“老庄主来了!”
一身素衣素发的老庄主亲自来到孔予怀的卧房,身后还跟着一条大黑狗。这位花甲之年的老掌门人头发已经全白,长长的束在脑后;身量不高,身材却十分挺直,乃因常年练琴而拔直了后背。弹琴不可缩肩、驼背,因此无论是筑律伶人还是江月白、帝子灵,抑或周离岸,这等人物是终身挺拔的。
老庄主来到孔予怀床前,见这第三弟子浑浑噩噩、痴痴呆呆,不觉皱紧了眉头。她的师徒情缘单薄,大弟子背出师门,二弟子英年早逝,如今轮到三弟子不知中了什么邪,竟成了这般模样。
就见江月白“扑通”跪了下去:“师父!求您老救孔师兄一命!”
老庄主说:“起来吧。”
江月白强忍泪水侍立一旁,老庄主坐在孔予怀的床头,把了把脉搏,又扒了扒眼球。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
“送上百草门,请渡厄翁想个法子吧。”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孔予怀识破了死灵的身份,却因中毒而陷入昏睡。百草门能否將他治好,死灵是否会因此暴露?而孔、江二人的不伦之事又会在绝音山庄造成怎样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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