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奸相他哥遗孀(重生)》作者:钝书生

《我是奸相他哥遗孀(重生)》作者:钝书生

首页角色扮演亡灵仙师更新时间:2024-05-09

《我是奸相他哥遗孀(重生)》

作者:钝书生

简介:

【假高岭之花真天生坏种奸相小叔子×软弱善良带球跑的老实人寡嫂】

1、

冯玉贞爹娘不疼,丈夫早逝,唯唯诺诺、逆来顺受过了一辈子,在个性冷淡的小叔子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住的时候,也因为怯懦拒绝了。

在崔氏老宅寄人篱下,被任劳任怨使唤七八年,却被他们污蔑不守妇道,捆住手脚沉了塘。

死后才得知原来他们都活在话本里,而话本里的主角正是她的小叔子,崔净空。

崔净空外表光风霁月,实则多智近妖,本性暴虐恣睢,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没人会预料到,自第二次科举下场后他连中三元,一朝金榜题名,步步高升,而立之年便登堂拜相,位极人臣。

在其权倾朝野十余年间,崔净空徇私枉法,大肆追捕清流,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时人私下无不唾其为“奸相”。

2、

冯玉贞再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居然回到了夫君的丧礼上。

此时的崔净空尚还衣衫破旧,只是个秀才。他面无波澜,眼珠黑沉,像是摄人心魄的黑珍珠,还看不出日后的嗜血本性,启唇正问她:“不知嫂嫂可愿随我而居?”

这一回,冯玉贞攥紧了袖口,咬唇点了点头。

后来在数不清的春情浮动、无力招架的时刻,她都无比悔恨这个无异于引狼入室的决定。

对方步步紧逼,而她退无可退,哪怕逃出万水千山也无法摆脱他的桎梏,最后只能任由他餍足地全数占有。  

3、

崔净空是个缺乏情感、感受不到喜怒哀乐的怪物。

读书也好、为官也罢,对他而言,一切难关都轻松地宛若饮水吃饭,所有的变数无不在掌控之内,所以他漠视生死,只贪图嗜血的快感。

除了当他理所应当地以为寡嫂会乖乖等在家里,待他高中状元后顺理成章地接她去京城成亲——

然后,她逃跑了。

这是头一次,崔净空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怯懦、弱小的寡嫂,同绝大多数世人一般别无二致,愚昧不堪的贞娘,却最终成了一条拴在他脖颈上的绳子。

她轻轻扯一下,崔净空就只能俯首称臣。

精彩节选:

正月二十六,黔山村,崔氏族祠。

“哟,崔二可算回来了!”

“什么崔二,现在是秀才公了!去年的院试第一呢,好像叫什么案首?崔家祖坟可算是冒青烟了,人家一直住在私塾,昨儿个才知道亲哥没了,紧赶慢赶回来的。”

“这么一比,崔泽也太没福气了点……”

“谁说不是呢,唉,你说三郎一家好端端的,短短十几年下来,竟然只剩下这个二小子和泽哥媳妇了,尤其是贞娘,这两天就跟傻了似的,旁人的话也听不进去,可怜哟。”

长相富态的老妇人话音顿了顿,眼睛往偏房门口一瞥,很快转过话头:“仙师来了没有?”

“昨日说是今晚上一更做法事……”

离这群腰间统一绑了一圈白布的女眷们六七步之远,冯玉贞半倚在偏房门口,她抬起脸,正愣怔地瞧向不远处。

冯玉贞今年十九岁,成婚不过半年,夫妻日子正和美,丈夫崔泽却在上山捡柴时惊动了冬眠的蛇,森森白牙一口咬在要害处。

蛇毒剧烈,崔泽没捱过两天不治身亡,可怜被留下的冯玉贞一夕之间新妇变寡妇。

崔泽父母早逝,但好在崔姓人户在黔山村这一带宗族兴旺。他由宗族抚养长大,如今死后棺材也停灵在崔氏族祠里。

前六天下来气氛压抑、寂静的祠堂,现下却窃窃私语不停。

处在人们的视线和言语漩涡中心的,正是现在跪在棺材前的“秀才公崔二”,丈夫崔泽唯一的亲弟弟——崔净空。

与旁人的艳羡不同,冯玉贞看见这个颇有出息的小叔子却脸色煞白,活像是青天白日里撞了鬼。

崔净空比冯玉贞小两岁,尚未及冠,身形将将长熟一半,却仍比在场的男人们要高出半个头。

他冒雨匆匆赶来,没有撑伞,下摆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水。

二月末的天气远远算不上暖和,旁人都穿袄的时节,他身上却是一件陈旧的天水碧色长衫,已经洗得抽丝发白。

宽阔而单薄的肩膀束缚在单薄的衣衫下,脊背在半跪时仍然挺得笔直。袖子很局促的短了半截,一抬手就把半个小臂裸露出来,几乎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这样狼狈的崔净空叫冯玉贞略一恍惚,在她记忆里更多的还是紫袍玉带、通体上下贵不可言的“崔相”。

昏暗的地牢里,长身玉立的男子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烛光将他黑漆漆的修长身影倒映在墙上。

冷白的手里攥着一柄铜鞭,轻描淡写将身前的囚徒抽打地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对方的呼声渐弱,喷洒的热血径直溅到男人那张俊秀的脸上,他笑容却越扩越大,眼底疯狂之色展现得淋漓尽致。

冯玉贞将视线从他滑落至小臂的念珠上挪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掉过头扶墙走进偏房。

她走路很慢,这自然不是什么踱步慢行的雅兴;不仅如此,她姿势略微有些怪异,身体重心不稳,微微往左偏,如同小船颠簸倾斜。

幼年滚落悬崖落下陈伤,伤口初愈后便左脚微跛,早前还需拄着棍子才能保持平衡。

后来被冯母强硬地丢了拐杖,咬着牙摔得膝盖上硬生生磨了两层厚厚的茧出来,才得以不借外力如常行走。

虽然跛脚已不影响她干活,但女儿家这般总归不算体面,这也是她熬成十八岁的老姑娘才有人上门提亲的原因之一。

崔泽一个无父无母的猎户,比她尚还大五岁,村里恐怕没有比他更破落的人家。

可冯家爹娘那时候急着给独苗儿子的提亲凑聘礼,索性收了崔泽半吊铜钱和一对大雁,不到半年便匆匆将她许配了出去。

冯玉贞坐在椅子上,颇有些心神不定。

如果没有记错,这个她名义上的小叔子会在磕完三个头后走到她面前,询问要不要跟着他住……

丈夫死后,独冯玉贞一个寡妇,概因公婆没得早,她要么跟着丈夫仅剩的血亲崔净空住,要么便直接留在崔家老宅。

至于娘家,已经绝路一条。前世她爹自得知女婿身亡的消息,只待将这个女儿再嫁给河边的老鳏夫榨取几斗米来才好。

正如她所料,少顷,崔净空缓步进屋。

冯玉贞见他果真验证了自己的预言,几乎算慌乱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崔净空神情冷漠,眼珠依旧黑白分明,呈现出一种清澈、沉冷的底色,眼周并无半分红意,想来竟然一滴眼泪都未曾流下。

他在距她四步远的地方停下,开口问她:“某暂居村西的一处砖房里,可勉强遮雨,不知嫂嫂可愿前去?”

这个问题相隔一世,再次甩在冯玉贞面前。

上辈子她仓促拒绝,一方面顾念叔嫂大防,一方面也有点畏惧这个瞧着冷情冷性的小叔子。

崔净空也只点点头,像他来时那样沉默离开了,那也是两人上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冯玉贞之后便留在崔氏老宅,却不料原本在崔泽丧礼上和蔼可亲的亲族却换了个态度。

知道她已同娘家断绝往来,没有半点倚靠,便对她肆意使唤、刻薄冷待,甚至拿她当丫鬟似的打骂羞辱。

不仅如此,为了从官府搬一块贞洁牌坊为崔氏添彩头,老宅怕她出门被野男人拐跑,竟然将她半是囚禁地拘在宅子里,银钱半分不给,偶尔才允许她随同几个膀大腰粗的姑婆出去采买。

冯玉贞性情怯懦,又自觉无路可逃,如此倒也勉强忍过六年。

直到崔大伯夜里竟然对她图谋不轨,幸亏及时遭别人撞破,可对方反咬一口她平日行事放荡,此番不过是她蓄意勾引。

她本就嘴拙,面对这种颠倒黑白的诋毁更是百口莫辩,也没人愿意为了这么一个无依无靠寡妇而驳了崔家族长的面子。

他们轻描淡写地为她钉上水性杨花的罪名,而后二十六岁的冯玉贞被不顾挣扎地强行捆住四肢,脚腕系着石块,趁着天黑沉了河。

电光火石间冰冷刺骨的窒息感再次翻涌上来,冯玉贞撑住椅背站稳,她深深呼了一口气。

面前的小叔子还在等她回应。

即使衣着再狼狈,崔净空的脸也轻而易举地抹*了这种局促。乌发被雨水浸湿,水珠顺着发尾掉落,在这张霞姿月韵的脸上缓缓蜿蜒而下。

崔净空相貌极好,十里八乡再难见这样俊秀的青年了,任谁头一遭碰见他都要愣一愣。自饱满的天庭到不点而朱的薄唇,竟然没有一处生得不清隽疏朗。

这副好皮囊在前,冯玉贞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没人比她更清楚,外人盛赞、面若冠玉的秀才公,揭下这层薄薄的斯文伪装,隐藏着的是怎样无情、残忍的本性。

她死后沉塘溺死后化身一抹幽魂,手里凭空多了一本话本。

可冯玉贞并不识字,迷迷怔怔翻开,眼前忽地冒出一股青烟。在烟雾里,她亲眼目睹崔净空如何从一介布衣之身爬到官居一品。

包括她在内的乡下人在读书这方面匮乏一些起码的想象力,考中一个秀才就足以他们拍掌叫好,奔走相告。

没有人会预料到,崔净空在第二次科举下场后,犹如囊中取物般连中三元,刚刚及冠便一朝金榜题名,名扬天下。

他进入朝堂后崭露头角,办事万无一失,又因面如冠玉、性情沉着机敏,数次被委以重任,有“孤臣”的风范,于是便越发得年幼天子的倚重。

之后崔净空权势愈重,便开始暴露其残忍、贪婪本性。

对上巧言令色,蛊惑圣听,对下徇私枉法,大肆捕*与其政见不同的清流政敌,士林很长一段时间都笼罩在名为崔相的阴影下,京城里人人自危。

京城大旱期间,崔府的奇花异草依旧生机勃勃。在一派枝繁叶茂之下,崔净空的私狱夜夜开张,惨叫咒骂声全数堵死在地底下。

崔净空或铁骨铮铮或愚昧软弱的对手总会离奇消失,唯有在血迹斑斑的花丛深处,饱尝他们血肉的似锦繁花见证了无数罪恶。

而立之年,以他为首的一派将会取得党争的最终胜利,意味着自此内阁六部形同虚设。

而对已经爬上权力巅峰的崔净空来说,身为唯一的内阁阁老,朝廷已经彻底成了供他把玩的掌中之物。

那天夜里,权倾朝野的崔相于京城府邸大肆宴请宾客。绚烂的烟火和高挂的灯笼几乎照亮了京城南郊。

与此同时,一把大火无声无息地在三百里之外的崔家老宅燃起,同样彻夜未停。

将所有青壮男子连同妇孺老幼,当初曾在幼年欺辱过崔净空的崔氏众人,全数烧死在了黑沉的睡梦里。

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可留在囚笼一般的老宅难不成会有更好的结果吗?

在她眼里,崔净空实则无异于豺狼虎豹,可如果她安分度日,哪怕伏低做小伺候他起居,或许崔净空念她这点恩情,放她一条生路?

侥幸神佛赏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这一回,她说什么也要逃出这座前世的牢笼。

冯玉贞捏了捏掌心,稳下心神:“好,我跟你走。”

她声音很轻,也没什么气力,对面一直神情淡淡的人却因为这一声在他预料之外的回应而抬起头,俄而两道目光如同冷枪一般径直刺到她身上。

崔净空一双长而翘的丹凤眼掀起来,静静打量她。

这位比他大不了两岁的寡嫂很老实地站着,身形消瘦,雪白的粗麻丧服像是个木桶径直套在她羸弱的身躯上。

垂着头不敢看他,横生出一股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丝毫不见刚刚说话时冒出来的勇气。

在此之前,崔净空只和这个大嫂在半年前大哥的成亲宴上见过一面。

鹅蛋脸,白净的皮肤,看谁都怯生生的眼睛。

有些好奇地望向他,像是栅栏里被圈养的牲畜,只待引颈受戮,同这片土地上所有蠢笨的人没有半分区别。

刚刚进祠堂那会儿也顺带着瞧了一眼,神情憔悴,是个标准的新寡妇。

崔净空生的高,居高临下,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和一点雪白的下巴尖儿。

往下一扫,女人不良于行的左脚裹在宽大的衣物里,正在轻微地抖动发颤。

怕他?

他心里生出一缕异样:为什么怕他?如果怕他,又为什么答应和他走?

读书人一概都是清高的,因而他也冷淡不近人情,得益于这张绝佳的皮相,女子投递的倾慕和惊艳数不胜数。

无论如何总不至于会让人吓得发抖,更何况他和这位寡嫂之前没有任何过节。

崔净空自然有很多不可为人所知的秘密,但除他之外,寥寥无几的知情人不是已经成了一抔黄土,就是呆在在灵抚寺里敲木鱼。

还是说……她亲眼看到了什么?

超出计划之外,放在身边也是个变数,不如……心头的*意涌起,手腕上的念珠骤然发烫,堪比烧开的沸水,崔净空面上却半分不显。

他目光稍稍停留在女人领口和乌发间露出的一截细瘦雪颈上,左手食指不自觉颤了两下。

崔净空很快收回视线,复而拱手道:“砖房年久失修,只怕是委屈嫂嫂了。”

“该是我麻烦你了才对。”

两人又说定待崔泽明日下葬后再启程,冯玉贞只管讷讷点头。

等人走了,冯玉贞全身绷着的线一松,立刻瘫软在椅子上。寒冬腊月里,后背竟然湿了大半,冰冷粘腻。

冯玉贞做惯了幽魂,重生也不过两天。又是乌泱泱的亲戚围着她七嘴八舌的劝慰,又是再见丈夫漆黑的棺椁,还呆呆地缓不过神。

今日被崔净空吓得一激灵,反倒凭空出一身汗,才有了重活一遭的实感。

穿着蓝缎袄裙的妇人撩开罗帘幕走近,扯过斜对过的板凳就近坐下。

她将冯玉贞两只冰凉的手拽在掌心里搓揉捂热,口中劈头问道:“崔二跟我说要在这儿住两天。贞娘,怎么一回事?”

冯玉贞打起精神,忙不迭地解释:“小叔子同我商量,日后随他去村西住。我想老宅人多,估计也难再匀个空屋给我,就答应下来了。

这样一来,他这两天不免也要在族祠凑合两日,没成想麻烦大伯母了。”

大伯母——刘桂兰眉毛一竖,怒气冲天:“谁骗你的混账话?老宅怎么没地儿了?再不济跟着婉姐睡,多放个床的事,还容不下你一个吃不了半碗饭的女人了?”

她的男人是崔氏族长,她平日忙里忙外老宅上下二十几口人吃穿,不可谓不用心。

这话显然捅在她心窝上,只差没明面嚷嚷多一个寡妇就占了谁的一亩三分地,怨不得她动气。

见刘桂兰气声不对,冯玉贞自知这个借口编的不好,腹稿又堵在嗓子眼。

好半天才出声:“泽哥儿走之前还拉着我说,他只剩这么一个弟弟,这辈子虽没怎么亲近,可到底血浓于水,多有不舍,央我多加看顾……”

语气愈发低落,情至深处,假话也成了真,想起两世都短命的崔泽,顺着腮边滚滚垂下两行泪珠。

刘桂兰的刀子嘴也只能软和下来,抱住冯玉贞哭啼,嘴里喊着“可怜的泽哥、可怜的侄媳”,两人哭成一团,也算揭过了这事儿。

前世刘桂兰宽和大气,待她跟亲闺女一般,在她手下那两年并不难过。

只可惜她淋雨后感染风寒,高热三天不下,就此撒手人寰。之后冯玉贞在老宅的处境急转直下,最终死状凄惨。

冯玉贞被搂地很紧,她枕着年长女人温热的胸脯,她眼泪像两条小河似的奔涌而出,哗啦呼啦哭不完一样,好似要哭尽两世的痛苦和无助。

难得哭得痛快,她并未察觉门口掠过了一抹碧色的衣角。

天边最后一丝金光随着太阳落山也掩上门扉,不久黑夜悄然而至,浓墨泛蓝的苍穹之上,几颗星子藏在云间闪烁。

请来为崔泽超度的仙师已经在院子里摆好阵仗,一方长条桌铺设黄绸布,其上几张画有咒文的符纸,摆置的瓶瓶罐罐诸多。

冯玉贞肿着核桃似的眼睛出门,迎面撞上也往院子走去的崔净空。

青年一瞥她发红的眼圈,很识趣地往后一退,不欲令她更为窘迫。

“嫂嫂节哀。”崔净空声音平稳,类似玉石相撞的清脆感,像是完全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冯玉贞一顿,胡乱点点头,脚下加快,心里复杂。

与她一个不过相处半年的新妇相比,崔净空明明才是死了亲兄弟的血亲,反倒劝她节哀,多多少少带点荒缪的意味。

一更敲锣声传到崔氏族祠,悠悠扬扬荡开。

上辈子虽经历过一次法事,这回冯玉贞反而更虔诚。

两人膝下无子,崔泽比冯玉贞大五岁,拿他当半个兄长看。冯玉贞和崔净空双膝跪地在最前,她几乎整个身体都匍匐下去,额头紧贴青砖。

起身合掌垂目,口中随着仙师一道念经,烛光热融融地映亮她的侧脸。

仙师拿起那些瓶瓶罐罐,手臂一挥朝半空撒去,这些不知道什么东西磨成的粉末便落在众人身上,法事便在弥漫着灰色、青色的粉尘里结束了。

四名崔氏小辈抬起棺椁,送葬亲属跟在其后,几人挥手撒下大把大把白纸钱,犹如飞雪满天飘荡。

乌泱泱的人群便在吹吹打打声里走向崔氏的祖坟。

此地风俗如此,夫妻一方出殡,另一方宜回避,恐哀毁过人,剩下那个也一时想不开跟着去了。

冯玉贞目送他们身影远去,她扶着门槛,伸长颈子,直到再望不见,那条不灵便的腿站地发麻,眼睛也涩地发疼。

她想,倘若“醒”的再早些,能拦下崔泽的死期该有多好。

老夫少妻成婚半年间,崔泽一向迁就、体贴她,这是她短暂一生里尝到的极少的、属于自己的甜头。

可惜,终究是有缘无分。

等众人回来已临近夜里二更,冯玉贞同几个婆子提前炖了一大锅白菜疙瘩汤暖身。

村里冬天更没什么珍馐可言,倒几滴猪油进去就算得上美味了,光瞧着汤里冒出的热气就暖和。

男人们寻个地方蹲下,呼噜呼噜三口舔光碗。女眷则不紧不慢聚在屋里,村里不讲究那么多,一边吃,有人不经意提起:“贞娘,你之后什么打算?”

说话的这位妇人姓李,李大娘和崔泽父母——崔三郎夫妇都在世那会儿住的近,彼此邻里和睦,关系要好,此番也是为以前的人情忙前忙后。为人没什么坏心眼,独有嘴碎的毛病。

她没有让冯玉贞回答的意思,很快就提到更要紧的关键:“七八年了,我这还是头一回看见崔二。回来的时候我再一瞅就没影了,还以为是在做梦,问了别人才知道没看错。

可不怪我吓唬你,你那个秀才公小叔子身上,多少邪乎着呢。”

见从碗里探出来好几双好奇的眼睛,多是不清楚陈年旧事的新媳妇,李大娘更有动力,接着往下说:

“他啊,月份不足就急着从肚子里挣出来,前脚被抱出去,后脚亲娘就咽了气。

五六岁的娃娃都满地跑,崔二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当时邻里都怀疑他是个痴傻的。

后来出了点事,崔三郎领他去山上庙里寻高僧,过了两天,只听说两个人半夜滚下山,回来的就只有一个小孩,还有崔三郎已经凉透的尸体了……”

“好了,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什么意思?三郎的事还能怪小孩身上了?”

见她越发起劲,刘桂兰及时出口打断:“时候也不早了,这几天大伙都操累不少,早点歇了吧。”

李大娘也只能止住话头,人们的头又埋进了碗里。

刘桂兰瞧冯玉贞脸色很差,捧着碗僵在那儿出神,以为她是这番危言耸听给吓住了,动手拄了拄她:“吃完了?先到外面收拾去。”

冯玉贞抿唇,应了一声,知道这是让她出去透口气。

把空碗放在灶台处,还是心事重重。关于崔净空离奇曲折的身世,恐怕除了崔净空本人,没人比她更清楚,正因此,她才对这个人的恐惧根深蒂固。

崔净空,幼年丧父丧母,五岁起由在黔山上的灵抚寺收养,长到十岁却突然被赶出去自谋生路,啃了两年的野草树皮,艰难存活下来,偶有一日撞了大运,被新来此地的教书先生收留。

这些不算体面的前尘旧事知道的人甚少,现在村里人只晓得“秀才公崔二”之类的名头。

李大娘显然也是只知道一个大概,村里人实则没人清楚那天在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崔净空五岁前还不叫崔净空,是被寺庙收养后才改的名。

那天主持与崔三郎独自待了许久,夜深却执意不让他们留宿庙里,非要将两人赶出去。

崔三郎无法,只得半夜摸黑下山,大人抱着小孩,一个没踩稳,滚了下去。

滚下山后第二天,被赶着上第一炷香的香客发现时,他磕破了脑袋,半张脸血肉模糊,好似被野兽啃食过。

大片大片的暗红爬满了数级石阶,他是流干了最后一滴血死去的。身体僵直的崔三郎怀里,他的小儿子睁着一双幼圆的眼睛,嘴边是凝固的血迹……

想起那双眼睛,不由得联想起“天煞孤星”四个字,她不禁毛骨悚然。

不能深想了,冯玉贞安慰自己,崔净空高中状元后被天子赐婚尚公主,一路加官晋爵,三公主作为他的枕边人不也锦衣玉食活到了三十岁吗?

至于之后的事,冯玉贞所见的话本有头无尾,画面在崔净空位极人臣后戛然而止,恰好截在三十岁前后。

外面到底天气寒冷,她正要抬脚回屋,却发现灶台边还放了一碗自己事先盛好的疙瘩汤。

崔净空去送葬时辍在队尾,她本想等人都回来的时候端给他,那时却没寻到。

李姨随口那句“回来却不见影了”忽地闪现在脑海里,眼皮一跳,这下她彻底坐立不安了。

难不成人压根就没回来,已经走了?

生火将饭稍稍热了热,不欲惊动别人,她端着碗借微光顺着檐廊朝里走去。

冯玉贞是个没主心骨的女人。

前世所有人生大事都攥在爹娘、夫婿、亲族手里,随波逐流活,也不由己死。

好不容易重来一回,自己探了一条不辨光明的路要走,可与她暂时作伴的小叔子并非什么善类,做了几场噩梦,一天下来总是担忧。

譬如崔净空是不是出尔反尔,扔下她独自走了;一会儿又怕崔净空憎恶她拖累,最后自己也成了死在他手下的亡魂之一。

刘桂兰给崔净空临时指的住所是屋后的柴房,倒不是故意苛待他。

族祠本就不是什么专门住人的地方,除了冯玉贞和陪她的两个亲戚这几天睡在唯一的偏房,并没有另外可供歇息的地方可以腾给他。

摸黑来到尽头,柴房里黑漆漆的,没有亮着烛火,冯玉贞忐忑地叩门:“大……”把嘴边的“大人”两个字咽下,轻唤道:“二弟,给你留着一碗热汤呢。”

没有人作答,冯玉贞凑近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心底像是拴着一块石头下沉,很是等了一会儿,又问了问,还是没动静。

“二弟?二弟?空哥儿!”

她慌了神,以为崔净空真的撂下她走了,抬手用了些力气敲门。

却不料两扇门吱呀一声,相互错开一条缝。原来没有关严实,只是虚掩着门。

门都没有关严实,里面肯定是没人的,看来崔净空确实是趁机甩开她这个包袱了。难道自己这辈子还要被困死在老宅里一回吗?

冯玉贞心灰意冷,又思及人生无望,眼圈都红了大半,扭身没走两步,门却突然从里打开了。

他声音很轻:“嫂嫂,什么事?”

冯玉贞猛地回头,见崔净空就站在打开的门里。

微弱的月亮自窗扉钻进柴房,只映在青年侧脸漠然的神情上,另一边却完全隐没在黑暗里,辨识不清。

明暗交错间,他五官的棱角陡然锋利起来,线条犹如挺拔而深沉的山川沟壑。

她蓦地一阵悚然,端着碗的那只手抖了抖,险些把汤倾洒出来,赶忙用两只手捧稳。

“……给你们熬了些汤,晚上回来喝着暖暖身子,”她不安地道歉:“对不起,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有答话。崔净空微蹙起眉,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手里的碗,不知道在想什么,冯玉贞手都麻了,他才慢吞吞地动起来。

抬手托住碗,概因他个子高,手自然也不小。指节修长,掌心轻轻松松就包住了碗底。

指尖便轻轻搭在冯玉贞的手腕上,本该一触即分,他却不知为何动作一滞,之后才挪开。

冯玉贞待他接过就急急收回手,崔净空的手温度很高,简直像个火炉,那片皮肤微微发热发痒,她颇有些不自在。

“空哥儿喝完好好歇息吧,我就不耽误你了,明天我们还得走挺远的路呢。”

她干巴巴说完,恰好浮云遮月,光线黯淡,就连崔净空半边脸都看不清了。

只听对面的人轻轻嗯了一声,她瞬间如蒙大赦,连忙离开了这里。

她哪里知道,崔净空并没有立即关上门,而是静静站在原地,乌沉的眼珠直直凝视着那道微跛的身影,在黑暗里犹如一头蓄势待发、择人而噬的野兽。

等人消失在拐角,他才合上门。随即强撑着踉踉跄跄把碗放在小桌上,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彻底耗尽了他的气力,连再多走两步回床上都不成了。

上空好像有一把看不见的锤子朝他狠狠砸下,崔净空身形一闪,终于支撑不住,直僵僵倒在地上。

身体内部涌上一阵接着一阵几乎要把他撕碎的痛楚,好似根骨被寸寸碾碎。

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嘴唇发白,左手腕上的琥珀念珠却发出了诡异的金铃声。

金铃声响地越来越快,如同刺入大脑的锐物,他神志已经有些不清,却并不求饶,也懒得痛呼,倒不如说是已经习惯了。

这是他十岁那年种下的咒。

彼时法玄方丈已接近圆寂,临死前枯瘦的手死死攥住他的小臂,混浊的双眼遍布血丝,几乎目眦尽裂。

他逼崔净空发誓永生永世不得滥*无辜,如有违背,便以他一生功德换其余生皆如身处阿鼻地狱,受斧钺汤镬之苦。

俄而又闪过沾血的衣角,雨夜湍急的溪流,和在他手掌下被闷在水中,拼命挣扎、逐渐疲软的头颅,掌控生死时近乎灵魂发颤般的快感。

一幕幕杂乱的画面早已烂熟于心。一张半新的,温顺、白皙的面容忽地浮现在心头,合掌念经时脸上短短的绒毛被烛光映照得异常柔软。

月光适时又重新撒在他身上。

崔净空半边脸摔在地上,沾染不少尘土淤泥。脸侧还在倒下时剐蹭到了一旁堆放的柴火,划出一道短短的伤痕,狼狈不堪。

即使身体在不停地发出哀鸣,眼眶已经开始往外缓缓渗血,他只动了动那两根手指。

指腹轻轻摩挲对捻,仿像回忆那截伶仃的手腕内侧,细腻、微凉的触感。

如同在熊熊燃起的烈焰上泼了一盆冰水般,原本折磨他两年之久的滔天苦痛,在触碰到对方时竟然全数消失,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崔净空忽地睁开眼睛,眼睫沾着星星点点的血珠,瞳孔因为疼痛已经有些涣散,可他不在乎。

他把那两根触碰过她的手指咬在齿间,一点一点咬破表皮,流出血液,再缓缓地舔舐,鲜血将两片薄唇染地鲜秾不已。

意外的收获。

在极致的痛苦中,他低低笑了。

冯玉贞走得慌张,回到偏房时仍然惊魂未定,却越细想刚刚的事越觉得不对劲。

直到睡前吹灭蜡烛的一瞬间,她猛然间茅塞顿开。

起身往窗外望去,果不其然,扁扁的上弦月高挂天际,浮云缭绕。

话本中,从十五岁起,每个伴云的下弦月夜晚,崔净空都会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呆上整个夜晚,直到第二天早上晨光熹微时方才出来,且神色疲累、衣衫凌乱。

至于缘由,冯玉贞心头一紧,如同有寒气蹿上脊背,她把被子往身下掖紧,企图让自己更暖和一点。

因为十五岁那年,崔净空第一次亲手*人。

“贞娘,我看崔二一时半会回不来了,要不吃完晌食再走罢?”

“谢过大伯母,”冯玉贞把刘桂兰手里的包裹提过来,“天黑了路更难走,我们脚程快点,还能赶上回去吃饭。”

之前陪着冯玉贞在族祠睡的两个新媳妇刚刚也回老宅去了,只剩刘桂兰在这儿等着送一程她。

心善的老妇人此时却有些忧心忡忡:“也成,不过这崔二大清早就出去了,就跟我说了一句待会儿回来,一下等到现在了。”

提起崔净空,冯玉贞神情便不自然起来,刘桂兰却没察觉,只管扯着她叮嘱:

“贞娘,你离了老宅,娘家人那边怎么办?别怨我多事,这下光你和崔二两个人,可小心点你那个倒霉爹哪天再找上门。”

冯玉贞闻言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冯家夫妻二人,统共生育了五个孩子,四女一男,前面四个闺女都是冯父嘴里的“赔钱货”。

冯玉贞排行第三,亏了她跛脚的残缺,其他包括四妹在内的姐妹们,无一不是十二三就早早定了婚事。

上辈子冯父从崔泽死后就三番四次带着儿子吵嚷着上门要人,甚至在族祠就闹过一场。

老宅十几口人,光男丁就有七八个,冯父回回都碍于崔氏人多势众不了了之,后来意识到恐怕是要不回这个女儿,卖不出钱了,于是彻底死心,断绝往来。

可是这辈子她摆脱了老宅的禁锢,也失去了原有的庇护。

她一个弱女子面对膀大腰圆的冯父自然是胳膊扭不过大腿,而那小叔子看起来又哪里是会好心肠帮她的人。

思及冯父自小动辄便对她破口大骂、拳打脚踢,不久还扬言要是冯玉贞再落到他手里,就把她再嫁给老鳏夫换米钱。

她扶住刘桂兰的手臂恳求:“大伯母,您帮帮我吧……”

“我知道,前两天我就叫这回过事的人都把嘴缝上,别把你搬出去住的事给漏出来。

你爹再上门我就骗他说你病倒站不起来。但贞娘,骗也骗不了几回,早晚得被识破,还是得趁早做打算。”

老妇人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冯玉贞正是心神不宁的时候,身后传来摇晃的铃铛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两人扭身一瞧,一头黄牛拉着车悠悠从不远处走来,崔净空没有坐上去,而是在地下牵着缰绳走到两人跟前。

他今日换了绛紫旧袍,清瘦如竹,墨玉般的长发以木簪束起,深色衬得愈发眉目疏离,不似凡人,除了侧脸添了一道已经结痂的划痕。

昨天晚上有这个伤口吗?冯玉贞盯着他呆了片刻,下一秒迎面撞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睛,跟被烫到似的顿时低下了头。

“不愧能考上秀才,办事就是周全牢靠,牛车可不好借!瞧我这记性,这几天下来我都忘了贞娘腿脚不好使了。”

刘秀兰一拍脑门:“诶,有车正好,我去给你们抱床被子,去年秋天弹的棉花,可暖和了。”

冯玉贞拦不住,见着她风风火火又跑回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站在族祠门口。

“……弟弟有心了,”相对无言,冯玉贞只得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她想起昨日的事还是颇不自在,下意识扯了扯袖子,把手腕遮住。

崔净空只三言两语轻飘飘带过:“嫂嫂不必这么客气。”

等刘桂兰抱着被子回来,又再三叮嘱了冯玉贞两句,两个人坐上车正式启程。崔净空坐在车头牵着缰绳,冯玉贞便老老实实坐在他身后。

她双手扶住车沿,把自己缩成一团,尽量少占位置,这辆牛车原先是拉柴火和干草的,空间并不算大,即便如此她还是竭力地跟前面的人保持了一段距离。

直到行至坑洼地段,左右颠簸剧烈,冯玉贞手下一个没扶稳,身子前倾,避无可避地趴在崔净空背上。

她立马跟弹簧似的支起身,磕磕巴巴连着道歉了两声:“……抱抱歉,我没坐稳。”

冷清的声音从前面模模糊糊传来,“没事。”

冯玉贞这才颇战战兢兢地坐回去,心里很是埋怨自己,这下死死扶着车沿,生怕又倒在人家身上。

而崔净空看似平静地直视前方,然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带着念珠的左手却在病态地发抖,他无法自抑地咧开嘴角,笑容狂热。

猜对了。

昨晚残留的余痛,果然在温软的女体贴上来瞬间化为乌有。

他低头看了看盘踞在他手腕上的那串琥珀念珠,霎那间一张玉面笑意全消,甚至有些阴沉可怖,但很快便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神态。

日头正高的时候,牛车停了下来。

虽然冯玉贞在烟雾里已经随着崔净空见过,但还是为眼前这间砖房的老旧程度所震惊。

砖房废弃已久,破败不堪,墙缝里稀稀疏疏钻出来杂草,瞧上去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

据村里的老人回忆已经有将近七十年的光景了,最早还得追溯到上上个皇帝在位期间的事。

大约三十年前里面死过人,原住的人家不久后就迁走了,于是荒废下来,直到崔净空后来被寺庙赶出去走投无路才住进来。

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一股陈腐的味道充斥鼻腔。屋里倒是很亮堂,堪称四面透光,冯玉贞抬头一看,屋顶上的瓦块缺了半块,从缺口投下光束,扬起的灰尘在光线里弥漫跳跃。

狭窄的堂屋只横着两个低矮的板凳,满打满算走六七步就到头了,东间是厨房,灶台积了厚厚一层灰,西边只有一间厢房。

“叫嫂嫂见笑了,我之前都借住在夫子家里,半年未回来住过了。”

崔净空见她被飞尘呛得咳嗽了好几声,脸都咳红了,善意说道:“不若嫂嫂出去喘口气,我先来打扫一遍。”

冯玉贞哪儿敢让他干活自己歇着,登时摇摇头。

他们拿从老宅带回来的面饼喝水将就了一顿,两个人撸起袖子收拾起来。当她推开厢房门,一瞧却愣在原地。

厢房空间更是逼仄,简单的榆木床和书桌就塞得满满当当的,桌子上立着半根蜡烛。

重点是,只有一间睡人的厢房,房里只有一张床。

她正无措的时候,耳后袭来一股温热的吐息,她打了个激灵,急急扭头,小叔子就站在她身后。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掌,崔净空眼眸微垂,牢牢锁在她仰起的、毫无防备的脸上,如同蛇捕猎前的竖眸。

“嫂嫂,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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