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r前几天写TVB老剧《大时代》。
后台几乎全是一种声音：
这样的电视剧再也看不到了。
是褒奖，更是一种无奈。
的确。
在流量、点击、热度的诱惑下，我们每年生产成百上千的烂剧、水剧，和某几部能看下去的剧。
却难留下一部传世佳作。
正如，被时代“淘汰”的《大时代》。
还有Sir今天要说的。
被市道“淹没”的——
《天道》
07年播出。
如今豆瓣9.1。
当年收视率极差，至今都鲜有重播。
在Sir看，它无论放在哪个年代都不会成为大爆款。
一切都和熟悉的套路格格不入。
开场两个镜头，Sir至今忘不了——
1：女主角在搏斗中，直接炸开。
2：西装革履的职场精英，跳楼自*。
绝望、致郁、黑暗。
你多久没见过国产剧有这样的尺度？
再看海报上的宣传语。
Sir当年第一眼觉得它在吹牛——
天国之恋。
神话礼物。
*富济贫。
宏大、神叨、晦涩。
放在今天绝对是不及格的宣传文案。
甚至，作为一部商战剧。
它没有高密度的反转，大快人心的绝地逆袭，更摈弃了那些大众意淫的商业阴谋论。
动不动就是一大段说理——
佛乃觉性，非人，人人都有觉性不等于觉性就是人。人相可坏，觉性无生无灭，即觉即显，即障即尘蔽，无障不显，了障涅槃。觉行圆满之佛乃佛教人相之佛，圆满即止，即非无量。若佛有量，即非阿弥陀佛。
动不动就是一大段抒情——
丁元英怀着对国人的歉疚沉默着，就像激烈拼*后寂静的战场，重伤的战士在死亡与生存之间喘息，急于寻找一个地儿一个人呆着，没有战场，也没有屠*。
还有用文字表示不出的。
动不动就是旅游风情片一样的背景音乐——
节奏慢、诗意重、意识流。
那Sir为什么还要说？
它为什么能有如此高分？
原因很简单。
——这恰恰是我们今天最需要的电视剧。
它对潮流的鄙视，对时代的冒犯，能让你在庸碌的生活中得到一丝清醒的喘息。
01
国产老剧总能看到一个名字：
王志文。
Sir佩服的不仅是他的演技实力。
更在于他选剧本的毒辣眼光。
《天道》主角丁元英，是他演过最“邪”的人物之一。
也是Sir认为，国产剧史上塑造得最丰富的角色之一。
首先，他是商业怪才。
怪到什么程度？
他的下属如此形容自己老板：
是魔是鬼都可以 就是不是人
点题精准，能看出当时编剧的功力。
Sir帮你们拆解。
“魔”，在于他异于常人的天赋：
丁元英常年在德国做私募基金，拿德国人的钱投入到中国股市。
仅用11个月，帮公司的资本滚到翻倍。
“鬼”，在于他捉摸不透的心态：
事业当红，却突然觉得帮德国人赚中国人的钱没良心，从此金盆洗手，不惜得罪公司，只要了8万美金就回了中国。
回国后呢？
《天道》没有马上安排一个东山再起的逆袭剧情。
简陋的出租屋，他一待就是一年。
除了一日三餐外出溜达，没出过房门。
被面店老板调侃失业，他也只是笑笑。
他究竟在想什么？
魔和鬼的铺垫，都是为了慢慢揭开他“不是人”的一面。
在中国人的语境里，不是人，通常指失去了人伦秩序。
丁元英父亲中风倒地，医生告诉兄妹几个：
父亲即使能救活，也极有可能从此成为植物人，不但人活着没意义，还可能让子女们倾家荡产而一无所获。
丁元英没有犹豫。
当即在家人面前说出一句：
那我怎么做才能让我父亲死
放在今天，我们懂——
他是为了让父亲能够有尊严地死亡，而不是浑身插满管子，痛苦而死。
但哪怕今天，这句话听起来依然逆耳。
不仅如此。
他还对母亲“养儿防老”思想开炮：
妈，如果您养儿就是为了防老，那就别说母爱有多伟大了。您养来养去还是为了自己，那是交换。等不等价还两说着呢，碰到我这么个不孝顺的您就算赔了。
并由此引申出对传统观念的批评：
养儿防老，那父母就是你天然的债权人，而且这种感情比山高比海深，你永远想的就是还债报恩，所以这种文化就让每个人都直不起腰来……
他妹妹对他的评价，一语中的：
“你还是一个人过吧，没有任何人能受得了你呀。”
《天道》中，丁元英是尖刀。
他把麻木的社会划开一道口子，剖开文明的表皮，露出人性的肌理，最后扎进思想的骨髓。
用渗出的鲜血警示每个被抽空的灵魂。
它并没有急着推进任何冲突、反转。
因为它知道——
“刀”磨得足够尖。
它就能扎得足够深，让你足够痛。
02
虽说《天道》是丁的独角戏。
但它的主角并不是丁。
——是他眼前的这个混沌而又善变的*丛林。
《天道》的原著小说，叫《遥远的救世主》。
他是救世主，但不过是“遥远的”。
作为旁观者，他对待崇拜他的人，一般只给予建议，从不直接插手。
像一面镜子，折射出人性的万花筒。
好友韩楚风想竞争公司总经理，找丁元英商量。
丁元英边气定神闲地吃饭，边给出“以退为进”的建议：
让另外两个经理先上，他们斗个两败俱伤，你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还有三个难兄难弟。
叶晓明、冯世杰和刘冰，他们都极度希望能够让丁元英指点一二，好让他们发财，成为人上人。
刘冰的这句话，点破了当代人对于钱的崇拜和急切心态：
“人人都自私，除了钱，说啥都是假的。”
丁元英也来者不拒。
指导他们以扶贫为名，在古城王庙村开设音响组装基地，借机成立音像公司“格律诗”，抢占国内高端音响市场。
《天道》也是围绕“格律诗”公司的缘起、发展、壮大和纠纷展开。
于是，现在你发现丁“不是人”的另一层理解：
对世俗冷眼，无欲无求得不像个人。
Sir发现一个现象很有意思。
丁元英每次谈玄论道，宣示道理，都是同一个动作。
吃饭。
吃，人类最基本的需求。
也似乎是他展现出的唯一*。
这个动作设计得耐人寻味——
既增添了丁作为人的一点烟火气。
更反衬出他非人的一面。
正如丁前妻所说：
“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渗透着对世俗文化的居高临下的包容，包容到不屑于跟你讲道理。”
他与世俗永远保持安全距离。
但从不鄙夷，而是怀着热切的心观察这一切。
让Sir印象最深的，是两个情节。
第一个，女主刑警芮小丹（左小青 饰），审犯人时遇到瓶颈。
丁元英教导她：
“他（犯人）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忏悔的理由。”
即，给他一个支点，替换掉他原来的支点。
所以，小丹看准了犯人自诩智商超高，诱使他相信，不肯招供是对他学识和智商的不尊重。
果然，犯人松口。
第二个，最后一集。
丁元英被竞争对手威胁，被人拿枪顶着额头。
他不慌不忙地喝茶。
对方说：“你是不是料到了我不会*你？”
丁元英的回答堪称金句：
“你不缺*我的心，你只是缺一个*了我还不影响你自我评价的理由。如果我说我料到了，你会用开枪来证明我判断的错误。如果我说没料到，你会用开枪来证明我撒谎的错误。”
瞬间就让对方放下武器，还撂下一个评价：
“算个人物。”
丁元英算什么人物？
不是会看透人心。
不是主角光环。
他只是面对所有人都保持尽量的冷漠。
无论偏执，傲慢，潦倒……他都能不带任何偏见地做到推己及人。
03
除了照进人性。
《天道》还是国产剧中为数不多，带有浓重哲学色彩的作品。
各种游离灰色地带的思辨——
情与理。
义与法。
真与假。
丁元英不是这个丛林的救世主。
Sir更倾向于，他是一位替编剧提出问题的角色。
他太干净了：
“佛门讲一个‘缘’字，我与佛的缘站到门槛就算缘尽了，不进不出，亦邪亦正。”
“不进不出”，是他的“天道”；
高高挂起低低放下，是他的行事法则。
看似无懈可击。
直到女主芮小丹出现。
芮小丹和丁元英一样，都有德国背景——
父母离婚，所以从小她就在德国留学，高中才回来中国。
Sir认为，这样的设定，并非无意。
德国，是西方文化中公认的哲学渊薮，哲学大家辈出，和中国文化一起，堪称是东西方文化的巅峰。
《天道》中，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芮小丹和丁元英，代表着辩证的两面。
芮小丹却与丁元英不同——
丁元英的背叛，并不彻底，骨子里，他颇有老庄风骨，一边追求淡泊自然，一边耍权谋斗聪明；
而芮小丹则相反。
她重情义。
她轴。
在丁元英家听过那个天籁般的音响，用一整个星期绕着古城转，到处找。
没找到，就要人帮她组装。
为此，还被公安局停职半个月。她无怨无悔。
摘下胸章，手枪，手铐，二话不说走人。
注意小丹的职业——刑警。
一个没有女孩子愿意*脏活累活，没有一个人不担心她的危险活。
好几次她都差点死在了罪犯的枪下。
拒绝丁元英让她辞职的请求时，她说了这样的话——
“我是刑警，因为怕死而辞职，我做不到。我相信你的思辨，你是站在你能把握的条件上，来判断我的前途。但那是你的而不是我的，如果我不是我自己的而是你的，那就不是我爱你的。那是你爱你自己 ，那就没有爱了。”
芮小丹和其他人一样，也崇拜丁元英。
但她的崇拜里，有抗衡，有思考，能保持自己的独立。
结局，她死在了歹徒的炮弹之下。
算是求仁得仁。
芮小丹的出现，打脸了多少中国自命清高的传统文人，也打脸了丁元英的所谓“天道”。
她曾经送给丁元英一张相片，画面上是她和一条狼狗的合照。
一个可以心狠如狼狗，也可以拼命如狼狗的女人。
丁元英活得虚幻不实，却说自己就是要活个明白。
而最后活得明白的那个，Sir认为不是丁元英，反倒是芮小丹。
丁的“天道”是自诩清高的悲观者真理。
而芮小丹的道，则是属于行动者的怀疑一切。
沿着这个思路，Sir重点解读《天道》的结局。
丁元英对刘冰的“戏弄”。
“格律诗”公司因为和国内音响巨头打官司，几位*都撤资跑路，包括刘冰。
但刘冰没有离开公司，而是静观其变，想看看丁元英有没有办法保住公司。
刘冰的弹弓手做法，本来无可厚非。
但他坏在太贪心。
因为退股，公司最高层不再相信他了，还极有可能将他扫地出门。
丁元英“大发慈悲”，将公司的黑材料塞给他，对他说，这份材料有可能让他保住工作。
丁元英特别提醒他一句话：
这个只能用来保住你的工作
不能成为要挟别人的筹码
表面上看，这话是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这武器。
丁元英确实在私底下告诉过公司领导，要留着刘冰，给他一条生路。
他之所以对刘冰说出这样的话，只是在于考验他。
但刘冰怎么做？
小人得志。
他认为丁元英“失算”，竟然将这么重要的文件给他，他不去要挟公司，那才是天理难容。
结果，当刘冰向公司摊牌威胁，他拆开文件袋一看——
啥都没有，一堆白纸。
因为贪心，刘冰也失去了在公司里立足的机会。
于是出现了开场时的那一幕，跳楼自*。
是丁元英害他的吗？
当然不是，但也脱不了干系。以丁对人性的洞察，会猜不到刘冰一定“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不可能。
只能说明，丁元英也起了狼狗之心。
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全剧最后一幕。
刘冰跳楼后，合作者之一的欧阳雪，远远地看着即将离开的丁元英。
留下一句：
“大哥，你又要挨骂了。”
你看。
丁元英不再是那个只说不做的理论家。
可一旦切实介入现实，你必须接受批评，被人抱怨。
丁元英曾说，“强势文化造就强者，弱势文化造就弱者，这是规律，也可以理解为，天道。”
“天道”很大，不是随便说几句话就可以概括的，唯一的方法，是要不断投入生活去“悟”；
要勇猛精进如狼狗，务取成功。
总是躲在背后指手画脚，那才是浪费生命。
Sir理解——
这才是《天道》所有神叨、飘渺背后的笃定。
这也是《天道》之所以能成为经典的原因。
三流国产剧，给你看华丽旗袍。
二流国产剧，给你看华丽旗袍里爬满了虱子。
而《天道》告诉你——
如果生命是一袭爬满虱子的华丽旗袍。
我们的任务，是把那些虱子统统捏死，捏死几个算几个。
哪怕没有穷尽。
哪怕满手鲜血。
也不枉活过这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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