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古言重生小说——《春江花月》

架空古言重生小说——《春江花月》

首页角色扮演完美红颜飞火更新时间:2024-05-09

文案

父亲是尚书令,

母亲是长公主,

族中兄弟,皆江左才俊,蕴藉风流。

“士庶之际,实自天隔”。

所以直到嫁了过去,洛神还是想不明白——这个她不久前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出身于寒门庶族的江北伧荒武将,凭什么,胆敢开口向自己的父亲提亲?

架空,男重生。

作品简评:

李穆前世官居朝廷大司马,权倾朝野。就在北伐大业成就前夕,新婚之夜,被高洛神递过的一杯毒酒所*。再世为人,他从地位低下的军中武官从头开始,以卑微的寒门武将身份,重娶士族贵女为妻,要她看着自己再次北伐,登顶王业。这是一篇传统风格古言。男主重生,走的不是惯常的掌握先机、趋吉避祸的路线,而是抛弃了前世所知的固有先机,重选了另一条充满艰辛风险的道路,迎难而上。而这一切,都和女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男主王业登顶和与与女主的情感双线相互穿插,文笔流畅,精彩异常。

试读:

第1章

  白鹭洲畔,台城春深。

  又是一年江南杏雨梨云,蜂蝶恋香。

  高洛神静静地坐在自己已经独居了十年的道观静室之中。

  “你们走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她对面前几个还未离去的道姑说道。

  她话音未落,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从槛外冲了进来。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门!传言太后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荣康领着羯兵正朝这边而来,怕是要对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来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军队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烧*奸掠,无恶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无人性,据说曾将南朝女俘与鹿肉同锅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乐。

  道姑们本就惊慌,闻言更是面无人色,纷纷痛哭。几个胆小的,已经快要站立不住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高洛神闭目。

  一片烛火摇曳,将她身着道服的孤瘦身影投于墙上,倍添凄清。

  神州陆沉。异族铁蹄,轮番践踏着锦绣膏腴的两京旧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翘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结局,或无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败垂成。

  当收复故国河山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南人能做的,也就只是凭了长江天堑偏安江左,在以华夏正统而自居的最后一丝优越感中,徒望两京,借那衣冠礼制,回味着往昔的残余荣光罢了。

  然而今天,连这都不可能了。

  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天堑,也无法阻挡羯人南侵的脚步。

  那个荣康,曾是巴东的地方藩镇,数年前丧妻后,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着兵强马壮,朝廷对他多有倚仗,竟求婚于她。

  以高氏的高贵门第,又怎会联姻于荣康这种方伯武将?

  何况,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门,发誓此生再不复嫁。

  她的堂姐高太后,因了十年前的那件旧事,知亏欠于她,亦不敢勉强。

  荣康求婚不成,自觉失了颜面,从此记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乱,被平叛后,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举南侵,荣康便是前锋,带领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扬威,无恶不作。

  “我不走。你们走吧。”

  高洛神缓缓睁眸,再次说道。

  她的神色平静。

  “夫人,保重……”

  道姑们纷纷朝她下跪磕头,起身后,相互扶持,一边哭泣,一边转身匆匆离去。

  偌大的紫云观,很快便只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观后门,独行步至江边,立于一块耸岩之上,眺望面前这片将九州划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面。

  银月悬空,江风猎猎,她衣袂狂舞,如乘风将去。

  这个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远处春江海潮,犹如一条银线,正联月而来。

  台城外的这片月下春江潮水,她也再熟悉不过。

  无数个从梦魇中醒来的深夜,当再也无法睡去之时,唯一在耳畔陪伴她着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声,夜复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这江潮声,听起来却也犹如羯骑南下发出的地动般的鼙鼓之声。

  高洛神仿佛听到了远处来不及逃走的道姑们的惊恐哭喊声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声。

  什么都结束了。

  南朝风流,家族荣光,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将要在今夜终结。

  身后的羯兵越来越近,声音随风传来,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没有回头。

  江水卷涌着她渐渐漂浮而起的裙裾,犹如散开的一朵花儿,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着,在江风中晃动。

  她抬眸,注视着正向自己迎面涌来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着江心跋涉而去。

  从高洛神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时常带她来到江畔的石头城里。

  巍巍青山之间,矗立着高耸的城墙。石头城位于皇城西,长江畔,这里常年重兵驻守,用以拱卫都城。

  父亲总是牵着她的小手,遥望着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复失地,光复汉家故国,是父亲这一生最大的夙愿。

  据说,母亲在生她的前夕,父亲曾梦回东都洛阳。梦中,他以幻为真,徜徉在洛河两岸,纵情放歌,于狂喜中醒来,不过是倍加惆怅。

  洛神曾猜想,父亲为她如此取名,这其中,未尝不是没有吊古怀今,思深寄远之意。

  只是父亲大概不会想到,她此生最后时刻,如此随水而逝。

  便如其名。冥冥之中,这或许未尝不是一种谶命。

  夜半的江潮,如同一条巨龙,在月光之下,发出摄人魂魄的怒吼之声。

  它咆哮着,向她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宛如就要将她吞噬。

  她却没有丝毫的恐惧。

  这一生,太多她所爱的人,已经早于她离去了。

  兴平十五年,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死别的滋味。那一年,和她情同亲姐弟的十五岁的堂弟高桓,在平定宗室临川王叛乱的战事中,不幸遇难。

  接着,太康二年,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她失去了新婚不久的丈夫陆柬之。

  太康三年,新寡的她尚沉浸在痛失爱人的悲伤里时,上天又无情地夺去了她的父亲和母亲。那一年,三吴之地生乱,乱兵围城,母亲被困,父亲为救母亲,二人双双罹难。

  而在十数年后的今日,就在不久之前,最后支撑着大虞江山和高氏门户的她的叔父、从兄,也相继战死在了直面南下羯军的江北襄阳城中。

  高洛神的眼前,浮光掠影般地闪过了这许多的画面。

  末了,她的脑海里,忽然又映出了另一张面孔。

  那是一张男子的面孔,血污染满了他英武的面容。

  新鲜的血,却还不停地从他的眼眶里继续滴落。

  一滴一滴,溅在她的面额之上,溅花了她那张娇美如花的面庞。

  那一刻,她被他扑倒在了地上。两人的脸,距离近得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

  他的双眸便如此滴着血,死死地盯着她,眸光里充满了无比的愤怒和深深的恨意。

  他仿佛一头受了重伤的濒死前的暴怒猛兽,下一刻,便要将她活活撕碎,吞噬下去。

  然而最后,她却还是活了下来,活到今日。

  而他,终如此地死在了她的身上。

  一直以来,高洛神都想将那张眼眶滴血的男子的脸,从自己的记忆里抹除而去。

  最好忘记了,一干二净。

  然而这十年来,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里,当在耳畔传来的远处那隐隐的江潮声中辗转难眠之时,高洛神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当年的那一幕。

  那个充斥了阴谋和血色的洞房之夜。

  很多年后,直到今日,她依然想不明白。

  当初他断气前的最后一刻,之所以没有折断她的脖子,到底是出于力不从心,还是放过了她?

  她也曾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倘若时光回转,一切能够重来,她还会不会接受那样的安排?

  她更曾经想,倘若十年之前,那个名叫李穆的男子没有死去,如今他还活着,那么今日之江左,会是何等之局面?

  这些北方的羯人,可还有机会能如今日这般攻破建康,俘去了大虞的太后和皇帝?

  “把她抓回来,重重有赏——”

  刺耳的声音,伴随着纷沓的脚步之声,从身后传来。

  羯兵已经追到了江边,高声喧嚷,有人涉水追她而来。

  一片江潮,迎头打来,她闭目,纵身迎了上去。

  她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便被江潮吞没,不见踪影。

  江潮不复片刻前的暴怒了,卷出一层层的白色泡沫,将她完全地包围。

  她漂浮其间,悠悠荡荡,宛如得到了来自母胎的最温柔的呵护。

  她的鼻息里,最后闻到的,是春江潮水特有的淡淡的腥味。

  这气味,叫她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死在了她身上的男子所留给她的最后的气息。

  那是血的气息。

  记忆,也最后一次,将她唤回到了十年之前的那个江南暮春。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正当花信之年,却已寡居七年之久。

  高氏为江左顶级门阀,士族高标。

  高洛神的父亲高峤,一生以清节儒雅而著称,历任朝廷领军将军、镇国将军,尚书令,累官司空,封县公,名满天下。

  母亲萧永嘉,兴平帝的长姐,号清河长公主。

  除却家世,高洛神人如其名,才貌名动建康,七年以来,求婚者络绎不绝,几乎全部都是与高氏相匹配的士族杰俊子弟。

  但高洛神心静若水,深居简出。

  直到有一天,她被召入皇宫。

  平静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第2章

  召高洛神入宫的,是当朝太后高雍容,高洛神的堂姐。

  听完了高雍容的话,高洛神发怔,心头一片茫然。

  高雍容说,她希望她能答应,嫁给李穆。

  李穆,字敬臣,祖上曾为弘农郡守,因累世积功,被封郡公。

  神州陆沉、大虞皇室南渡之时,李氏祖上不愿随流南渡,举家迁回了祖籍所在的淮北盱眙。

  自皇室弃中原而南渡后,江北淮南一带的南北交界之处,便成为了双方拉锯倾轧的战场,盗匪横行,兵荒马乱,但凡还有去路的边民,早已经逃离。

  李穆祖父归乡之后,建造坞堡,收容无处可去的流民,组建部曲,对抗着胡兵和盗匪的袭扰。势力最大的时候,曾发展到部曲近万。

  李穆祖上,便如此一边以一己之力,佑着一方安宁,一边盼着王师北上,光复中原。

  然而,在苦苦坚守了几十年后,期盼中的王师迟迟不见踪影,而随着北方羯政权的建立,李氏坞堡,终也孤掌难鸣,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败落。

  二十多年前,李氏坞堡被攻破,李穆之父死于兵乱。李穆的母亲,带着当时十岁的李穆,随了逃亡的流民过江,来到江左,在京口安家,开始了艰难度日。

  他十三岁便投军,十年前,因参与朝廷平定太康三年发生的吴地之乱的功劳,开始在军中崭露头角,从一个最低级的伍长,逐渐晋升,最后成为了应天军的核心人物。

  这十年间,他率军三出江南,灭西蜀、南凉等北人政权,陆续收复了包括兖州在内的大半河南之地,将胡人驱至河北。

  北伐大业,可谓半成,他亦因此,名震天下。

  提起他的名字,胡人闻风退避,汉家无不仰望。

  两年之前,时任兖州刺史、镇军大将军的李穆去往淮北,预备他人生中第四次,也是计划最大规模的一次北伐行动。世代刺于荆州的门阀许氏,趁机发动了叛乱。

  叛兵不久就攻占了建康。为避兵锋,高洛神的姐夫,当时的太康帝被迫出走台城(注:特指东晋至南朝时期百官办公和皇宫的所在地,位于国都建康城内,本文架空,借用)。惊愤加上忧惧,不久便染病身亡。李穆闻讯,暂停北伐大计,领军赶回。在平定了许氏叛乱之后,接回了逃亡在外的皇后高雍容和四岁的皇太子萧珣。

  当年,萧珣继位为帝,高雍容升为太后,大虞终于得以恢复了稳定。

  但也是因此一变故,朝廷的格局,自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昔日那些掌握朝政,子弟门生遍布各处,势力足以和皇室分庭抗礼的门阀士族,在这次兵变过后,遭到了李穆的无情清洗。

  许氏、陆氏、朱氏,这些曾相继执南朝牛耳,被时人仰望的昔日门阀,元气大伤,日渐败落。

  李穆取而代之,官居大司马,封都督内外军事,录尚书事,集大权于一身,权势达到了人臣所能企及的顶峰。

  “阿姐,这太突然了。你怎会有此念头?你也知道的,陆郎去后,我便无意再嫁。何况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他若真存篡位移鼎之心,我便是嫁他,他又岂会因我一妇人而消了念头?”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说道。

  她早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被父母疼在掌心、不谙世事的少女了。

  如她这般的高门贵女,婚姻绝无自己选择的可能,向来只是服从于家族利益。

  能像她一样,当年嫁得一个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本就罕见——想来也是因此,招致上天见妒。新婚不过一年,陆氏失去了家族引以为傲的一个杰出子弟,她也失去了丈夫,寡居至今。

  这些年来,向她求婚的人络绎不绝,高家之人,却从不逼迫于她。

  今日,高雍容既如此开口了,她的所想,高洛神又岂会不知?故直言不讳。

  “阿弥,别人不行,你却可以一试。”

  高雍容盯着自己的妹妹,一字一字地说道。

  高洛神目露迷惘。

  “阿弥,你可还记得两年前许氏变乱,你随我与先帝南下,李穆前来救驾之时的情景?”

  高洛神被她提醒了,细想起来,确实还是有些印象。

  当时许氏叛军在后穷追不舍,慌乱中,她乘坐的马车翻下了山道,因受伤行动不便,怕连累了帝后,便自请分道。

  她被送到了附近的宣城,暂时在那里落脚养伤。叛军随后追至此地,留部分兵力攻打宣城,围城长达月余之久。

  就在城中粮草不继,守军失志,城池岌岌可危之时,李穆从天而降,亲自领兵前来,解了围城之困。

  不但如此,他还亲自寻到了当时藏在密室之中的高洛神,派亲兵护送她到了安全的地方,直到叛乱结束之后,送她回了建康。

  “宣城并非兵家要地,便是暂时失了,于平乱大局也无大碍。那时他刚从江北领兵南归,不去解最要紧的建康之困,却先去救了宣城,事后还亲自入城寻你。他已年过三旬,我却听闻,他从未娶妻。说他对你别有用心,不为过吧?”

  高雍容的话,令高洛神感到有些难堪,摇头。

  “阿姐,你必是误会了。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宣城之前,连面都未曾见过,回建康后,也再无往来,他又怎会对我有心?何况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日解了宣城之困,他寻到我时,不过只交待了几句,丝毫无越礼之处,不但话未多说一句,他甚至也未多看我一眼,又何来的别有用心?”

  高雍容微笑。

  “阿弥,以你才貌,加我高氏之望,男子暗中倾慕于你,又有何奇怪?他未娶妻,亦不好色。从前有人送他美人美童,他皆推辞不受。这便罢了,这些年间,他权势逼人,自不乏有士族愿抛开门户,主动提出和他联姻,他却一概以北伐不竟,无意成家的理由给拒了。但前两日,我派人见他,向他透了有意将你嫁他的消息,以此探听他的口风,他却应了。”

  “什么?阿姐你已经对他说了?你怎不先告知于我?”

  高洛神再次大吃了一惊。

  相较于高洛神的失态,高雍容的神色却不见丝毫波澜。

  或许,堂妹的反应,本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宫室之中,只她姐妹二人。

  她走到了堂妹的身边,牵住她的手,引她坐于榻上,自己亦同坐于侧。

  “阿弥,阿姐先前只为探听大司马的口风,故未告知于你。此刻唤你入宫,为的不就是和你商议吗?逸安与你,本是神仙眷侣,奈何他早去了,迄今已逾七年。你如今才不过二十五岁,正当女子一生大好年华,难道真要就此红颜凋老,孤守一生?逸安若是有灵,必也不愿见你如此。李穆虽出身庶族,但时至今日,莫说是我高家和萧氏皇族,放眼大虞,又有哪一门户能撼动他地位半分?叫你嫁他,是委屈了你!但你也亲眼见过,他样貌才干,也是不差,和你亦算匹配……”

  “阿姐,你不要说了。此事不妥!我是不会答应的!”

  高洛神心乱如麻,打断了高雍容的劝辞。

  高雍容面上的微笑消失了,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她起身,慢慢行到宫室的一扇南窗之前,朝外默立了片刻,转过身。

  “阿弥,从小到大,阿姐待你如何?”

  高峤尚长公主,夫妇虽对爱女爱若珍宝,但感情并不融洽,二人只生了她一个女儿。

  高雍容虽是堂姐,但因比高洛神大了五岁,从小到大,待高洛神如同亲妹,无论吃的用的,但凡有好的,必先让高洛神挑选。

  这些身外物,都还罢了。

  高洛神八岁那年,外出游玩之际,不慎触了一窝马蜂,马蜂追蜇她的时候,高雍容不顾一切将她扑在身下,脱了自己衣物遮她头脸。待仆从驱散马蜂,二人被救出时,高洛神安然无恙,而高雍容却被蛰得不轻。回去之后,她面额肿胀,昏迷数日,若非后来求得良药,险些就此丧命。

  阿姐待她的好,一件一件,高洛神又怎会忘记?

  “阿姐,你胜似我的亲姐。我至今记得,八岁那年,你为救我,险些丧命。”

  高雍容凝视着高洛神,忽走到高洛神的面前,竟跪在了她的面前。

  “阿姐,你快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高洛神吓了一跳,急忙扶起高雍容。

  “阿弥,阿姐从未求你什么,这一回,阿姐求你了!李穆以北伐之功,这些年间,声望如日中天,两年前又借许氏叛乱之机,诛*对他多有掣肘的陆、朱等人,手段狠辣,无所不用极其。如今我大虞,已经无人能够制他了。朝廷之事全由李穆操纵也就罢了,迟早,这天下,也会变成他李氏的天下。”

  “阿姐……大司马应当不会如此……他若有心谋逆,两年之前,便不必接回你和登儿了……”

  高洛神喃喃说道。

  虽是在劝解高雍容,但语气却带着犹疑。恐怕就连她自己,也是心存疑虑。

  高雍容冷笑一声。

  “阿弥,你平日深居简出,如何知道人心叵测?他数次北伐,你以为他是一心想从胡虏手中为我大虞收复故地?不过是在聚拢人心,积聚声望罢了!元帝南渡以来,知人心向背,便借北伐之名,博取声望,再行打压对手之事,这种行径,当年的许家、陆家,这些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哪家又没有做过?便是我高氏,鼎盛之时,叔父身居高位,名满天下,契机不也是因我高氏子弟对羯一战而立下的汗马功劳吗?”

  “大虞如今虽偏安江左,但萧氏国祚,却已延续两百年之久。两百年来,多少人觊觎皇位,企图取而代之。任他是宗室贵胄,或门阀士族,你可曾见到,有谁成事过?皇室血脉,上承于天,尊贵又岂容寻常人淆乱!”

  言及此,高雍容挺直了肩背,目光之中,隐隐透出傲色。

  “何况这个李穆,出身寒门庶族,本不过一边鄙之地的伧荒武将,他如何不知,倘没有积出足够的声望和势力,贸然篡位,以他的出身和资历,如何能压服人心,坐得住这位子?”

  “那时他是自知声势未满。何况有许氏前车之鉴,这才没有立即行那篡位之事。否则平定许乱之后,他为何迫不及待,借故又诛*了逸安从兄等诸多反对他的士族名士?还不是因为陆朱对他诸多掣肘?如今他又不顾朝臣反对,一意孤行,大张旗鼓,定要倾举国之力,以大虞国祚为赌,冒险再次北伐。我若所料没错,待他事成归来,便是我孤儿寡母的穷途末日了……”

  高雍容双目渐渐泛红,泪光点点。

  “阿弥,阿姐求你了,你就当是在助我一臂之力,答应了吧!”

  “阿姐……我便是嫁了他,又能为你做什么?”

  半晌,高洛神低声问道,声含无力。

  “他能扶登儿上位,便也能废了登儿自立为帝。废立不过全在他一念之间。阿姐想着,他既倾慕于你,你若嫁他,有了联姻之亲,加上借你之力从中转圜,日后李穆即便效仿许逆做出移鼎之事,我孤儿寡母,不定还能求个平安,安然终老此生,否则,他岂会容我母子?只怕到时,死无葬身之地!”

  高洛神螓首低垂,身影如同凝固住了,一动不动。

  高雍容注视着她,也未再开口说话。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声。

  高洛神循声转头,见自己那个六岁的侄儿萧珣,穿着一身小小的龙袍,从后殿一扇门中奔了出来,奔到她的面前,跪了下去。

  “姨母若是不肯救我,登儿便不起来了!”

  幼帝语带稚音,双手紧紧攀住她的衣角,睁大眼睛,仰头望着她,双眸一眨不眨。

  一个月后,隆元二年的暮春,为了李穆准备已久的北伐大事能如期发兵,高洛神几乎是在仓促之间,完成了和他的婚事。

  无疑,这是一场全城关注的盛大婚礼。

  一个是高门贵女,才貌无双。唯一一首流传出去的少女时与族中诸从兄弟共同进学时所作的怀古之诗,至今仍被坊间传抄。

  一个是大司马,普通南朝人的心目中,代表着南人血气和无上荣光的战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冗长婚礼过后,高洛神一身嫁衣,独自坐在大司马府那间专为今夜而铺的洞房之中,静静等待着自己生命中第二个丈夫的到来。

第3章

  李穆并没有让她等待多久。

  他的到来,比她想象要快得多。

  这是两年前她在宣城被他送走之后,两人第一次再次见面。

  他和她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同了。

  那时候,或许是在江北备战繁忙,又匆忙回兵救主,他无暇顾及别的琐事。高洛神记忆里的李穆,披着染血战甲,留蓄寸许长的凌乱髯须,以致于遮挡住了他半张面颜。

  淡淡血腥之气,眉下一双深沉眼眸,便是当时那个前来救城的兖州刺史留给她的最深刻的印象。

  但是今夜,面前的这个男子,却和高洛神印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他身着黑衣大冠,腰束嵌玉鞶带,那把遮了面容的髯须不见了,脸上干干净净,两颌之侧,只泛出一层成年男子剃须后所特有的淡淡的胡茬青痕,露出的下颌线条清隽而瘦劲,双目炯炯,整个人显得精神又英俊。

  他和陆柬之,或是高洛神所习惯的父兄他们的气质,完全不同。

  柬之在世之时,不但是建康年轻一辈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更是少有的从军建业者。

  他的手,执风流笔毫,亦执*人之剑。

  但,纵也投身军旅,军功卓著,但柬之的身上,却少了李穆的*气。

  和穿什么无关——这是唯有经历过尸山血海、蹈锋饮血才能有的沁入了骨血里的一种令人不安的隐隐压迫之感。

  他进来后,便立在她的面前,注视着她,既未开口,也不靠近。

  高洛神知自己今夜朱颜皓齿,极是美丽。

  从七年前柬之去后,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以盛妆示人。

  周围安静得有些可怕。高洛神甚至能听到他发出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声。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紧张无比。

  她终于鼓足勇气,抬起了头,迎上他的目光。

  和他对望了片刻后,她朝他,慢慢地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仿佛犹疑了一下,肩膀微微动了一动,随之自己除了头冠,迈步走到她的身畔。

  这种时令,若穿得单薄了,夜晚起风之时,高洛神偶还会觉得冷。

  应是饮了酒的缘故,他却仿佛有些热,薄汗已然隐隐透出衣背。

  “可要换衣?”

  迟疑了下,高洛神低声问。

  他便抬手,待要解去腰间那条束缚着他的腰带,手臂忽地一顿,停在了半空。

  一只纤纤素手,已朝他腰间伸了过来,指尖搭在带扣之上,停住了。

  他望向她。

  她已从床畔站起身,个头与他肩膀齐平。这般站在他的身前相对而立,被他衬得愈发娇小。

  一双羽睫微颤。她垂下了眼眸,并未看向他。

  不过短暂的迟疑过后,那只玉手,便为他解了扣带,将它从他身上轻轻除去。

  他不动,只是微微低头,默默看着她继续为自己解衣,旋即顺从地转身,抬起双臂,方便于她。

  外衣。中衣。当身上那件早被汗水沁湿了背的内衫亦半除之时,他感到身后那只隔衣搭覆在他后肩之上的手停住了。

  他等待了片刻,最后感到那只手,抽离了自己的肩背。

  他慢慢地转过了头,见她神色略僵,双眸视线定定地落于他的后背,仿佛见到了什么世上最为丑陋的东西。

  “我可是令你厌惧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喑哑而僵涩。

  在他后背之上,布了数道旧日战事里留下的伤痕,俱是不浅。

  尤其左肩那道一直延伸到腰后的刀痕,伤口之烈,当初险曾要了他的命。如今虽已痊愈,但疤痕处,依旧皮肉不平,宛如爬了一条青紫蜈蚣,看着极为狰狞。

  高洛神抬起眼睛,对上他那双暗沉的眼眸,片刻后,微微摇头。

  “我在想,这里如今可还疼痛?”

  她轻声问他。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并不见厌惧。而是吃惊过后,自然流露而出的柔软和怜惜。

  他眼底的那片暗沉,瞬间霁散。

  “早不痛了。”

  他凝视着她,亦低低地道。语调极是轻柔,似在安抚于她。

  高洛神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身取来一件干净内衫,见他自己已除了汗衣,露出精壮上身,面庞不禁微热,不敢多看,微垂眼眸,将衣衫递了过去。

  他自己穿了,系妥衣带。

  经此对话,二人之间起先的那种疏陌,仿佛渐渐消失,非但高洛神,便是李穆,看起来也显得自然了许多。

  “大司马……”她一顿,改口。

  “……郎君从前曾救我于危难,我却一直不得机会向你言谢。此刻言谢,但愿为时不晚。”

  “你无事便好,何须言谢。”他微微一笑。

  或是有了近旁那片红烛暖光的映照,此刻他望向她的目光,看起来是如此温柔。

  面前的这个男子,和传言里那个手段狠辣,排除异己,一切都是为了图谋篡位的大司马,实在不同。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忽然感到心头茫然,便沉默了下去。

  他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亦不再开口,只是不停地看她。

  二人之间片刻前的那种短暂轻松消失了,气氛再次凝滞。

  “你必是乏了,早些歇了吧。”

  他迟疑了下,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静默。

  “我知你嫁我,并非出于甘愿。你不必顾虑。只要你不愿意,我是不会强迫你的。”

  他又说道,语调平和。

  高洛神的心底,顿时生出了一种仿佛被人窥破了阴私的羞耻之感。

  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便转过头,避开了,背对着他,慢慢解了自己的外衣。

  锦帐落了,二人并头,卧于枕上。

  她闭着眼眸,双颊酡红。

  他小心地靠近了些,试探着,轻解她身上中衣。

  那只曾持将军剑*人无数的大手,此刻竟微微颤抖,以致数次无法解开罗带。

  最后一次,终于叫他顺利解开衣带之时,那手却忽又被她的手给轻轻压住了。

  “郎君,日后你会像许氏一样移鼎吗?”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偏过头,凝睇枕畔那情潮暗涌的男子。

  李穆和她对视片刻,抽回自己的手,坐了起来。

  高洛神亦不知自己,怎就会在这种时刻,如此贸贸然问出了这话。

  话才出口,她便后悔了。

  她仰于枕,望着侧畔那个凝重如山的男子的坐起背影,心跳得厉害。

  良久,不闻他开口。

  她闭目:“是我说错话了,郎君不必上心。”

  “你可知道,我当初投军的初衷?”

  他忽反问。

  高洛神睁眸,见他转过了头,俯视着自己。

  她睁大眼眸,一动不动。

  他的视线巡睃过她那张娇花面庞,笑了笑。

  “我十岁那年,家中坞堡被北人所破,我父战死,所幸得一忠心家卫的拼死护卫,我母得以带我死里逃生。我至今记得我母带我渡江之时的情景。北岸有追赶而至的胡兵在放乱箭,不时有人中箭落水,渔舟狭小,挤满了人,哭声震天,近旁一艘因人上得太多,至江心被浪打翻。和我一路同行逃来的乡邻,在江中挣扎呼号,很快被浪卷走,不见了踪影。”

  “还在北地之时,他们无时不刻都在盼望大虞的皇帝能派军队过来,盼望赶走胡虏,让他们得以拜自己的皇帝,穿自己的衣裳,耕种自己的土地。盼了那么多年,大虞军队确曾来过,不过打了个转,便又走了,什么也看不到!到了如今,连最后能够容身的一块地方也没了!”

  “他们只想活下去。没有死于兵火,躲过了北人一路追*,也没被身后乱箭射中。现在只要渡过这条江,就能抵达汉人自己的地界。眼看那些就在前方了,一个浪头打来,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

  他顿了一顿。

  “从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日后我若能出人头地,必要兴兵北伐,光复两都,让胡虏滚回自己的地界,让汉家重掌祖先的土地。”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之初衷,始终未改。”

  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述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大虞南渡以来,英雄人物辈出,便是高门士族,亦不乏不能领军光复汉家之佼佼者。令尊便是其中之一。但你可知,为何明公数次北伐,皆功败垂成,无果而终?”

  高洛神慢慢地坐了起来。

  “非我南人兵不勇,将不谋,而是门第阀阅,各怀心机,以门户之争为先,不愿你高氏因北伐伟功独家坐大,从后多方掣肘所致。”

  “便是萧姓皇室,恐也不愿明公北伐有成。萧室自南渡后,早安于江左。既无心故都,他又怎愿见到臣下功高震主,压过皇室?”

  他望了她一眼,眉头微锁,沉吟了片刻。

  “以你之高贵,今日下嫁于我,自有你的所图。你既开口问我了,我不妨告诉你。往后之事如何,我不知。迄今为止,我无不臣之心。”

  “但,”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

  “凡有阻我北伐者,无论是谁,为我李穆之敌,我必除之!”

  高洛神一直默默地听他述说。沉默了良久。

  “郎君,朝廷之事,我从前不大上心。我只知道,父亲当年在世之时,生平最大夙愿,便是北定中原。他若还在世,必会支持你的。”

  李穆凝视着他,眸底渐渐泛出一丝悦色。

  “夫人……”

  “唤我阿弥吧,家人都这般叫我。”

  她嫣然一笑。

  “阿弥……”

  李穆目光微动,低低地叹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握住了她的手,缓缓地收拢,最后将她小手,紧紧地包在了自己生满厚茧的滚烫掌心之中。

第4章

  双手被他掌心如此紧紧包握,令高洛神心跳有些加快。

  她不敢看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炽热目光,垂眸,忽想了起来,从他掌中轻轻抽出自己的手,下了床。

  她走到桌边,端起酒壶,往那双静静置于桌上的镂着阴阳吉铭的盏中注酒。双双满盏,端起。在他的注目之下,一步一步地回到了他的面前,将那只镂有阳铭的玉盏,递给了他。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请饮此合卺之酒。”

  她微微仰面,轻启朱唇,吐气如兰。

  舒袖如云,素腕若玉,琼浆和玉手交相辉映,泛着醉人的葡萄夜光。

  李穆凝视着她,眼眸深处,溢满了柔情。

  他接过合卺盏,大掌牵了她的一手,引她坐回到床榻之侧,二人交臂,相互对望着,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饮毕,他放下杯盏,朝她粲然一笑。眉目英毅,神采奕奕。

  锦帐再次落下。

  感觉到那双唇轻轻碰触自己的耳垂,闭目之时,她的耳畔,忽似回旋起了从前那个新婚之夜,柬之笑着,深情唤她“阿弥”时的情景。

  她的身子,不禁微微发僵。

  他似觉察到了她的异样,迟疑了下,抬头,放开了她。

  “睡吧。”

  他柔声道,替她轻轻拉高盖被,遮至脖颈,声音里不带半分的不悦。

  高洛神闭眸片刻,又悄悄睁开,看向了他。

  他闭着眼眸,安静地仰卧于她的身侧,呼吸沉稳,仿佛已是睡了过去。

  但她知道,他并没睡着。

  “为何对我如此好?”

  她轻声,含含糊糊地问。

  他睁眸,转脸,亦望向她。

  烛火红光透帐而入,他眼眸深沉,微微闪着光芒。

  ……

  许多年前,京口有个自北方逃亡而来的流民少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为了给病重的母亲看病,走投无路之下,以三十钱供驱策一年的代价,投身到当地一户张姓豪强的庄园去做僮仆,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干着各种脏活累活。

  一年之后,当他可以离开之时,管事却诬陷他偷了主人的钱,要将他送官。倘他不愿去,便须签下终身卖身之契。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当地这些豪强利用流民无根,为了以最低代价圈纳僮仆供庄园驱用所惯用的办法。

  愤怒的少年将那管事打倒在地,随即便被蜂拥而上的仆役捉住,痛打一顿之后,铁钉钉穿了他的掌心。

  他被钉在庄园门口路边的一根立柱之上,风吹日晒,*鸡儆猴。

  他的母亲卢氏闻讯赶来之际,他已被钉在道旁三天了,水米未进。嘴唇干得裂血,人也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昏死了过去。

  他在母亲的哭喊声中挣扎着醒来,看到瘦弱的母亲跪在不远外的庄园门口,不住地朝着那些家奴叩头,请求饶过她的儿子。

  家奴却叉手讥笑。

  他的母亲出身于范阳卢氏,本也是北方世族之女。萧室南渡之时,卢姓一族没有跟随,后再来到江东,已是迟了,在业已登顶的门阀士族的挤压之下,沦落成了寒门庶族,子弟晋升之途彻底断掉。这些年来,人丁分散,各奔前程,再没有人记得,还有这样一个嫁了盱眙李氏的族中女子。

  母亲不该遭到如此的羞辱。

  他想叫自己的母亲起来,喉咙却哑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风中传来一阵悦耳的铜铃之声。

  对面远处的车道之上,不疾不徐地行来了一辆牛车。

  犍牛壮硕,脖颈系了一只金黄色的铜铃,车厢前悬帷幔,车身金装漆画,车厢侧的望窗半开。驭人端坐车前,驾术精妙,牛车前后左右,步行随了两列护驾随从。

  一望便知,这应是哪家豪门主人出行路过此地。

  豪强庄园主人如此惩罚家奴的景象,或许在这里,已是见惯不怪。

  牛车并没有停留,从钉着他手掌的那根柱子旁,走了过去。

  空气里,留下一阵淡淡的花香。

  “阿姊,他们太可怜了。你帮帮他们吧……”

  忽然,一道女孩儿的声音,随风从牛车中飘出,隐隐传入了少年的耳中。

  那声音宛若乳莺初啼,是这少年这一辈子所听过的最为动听的声音。

  “我们只是路过,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另个听起来年岁较大的少女话声,接着传来。

  “可是阿姊,他不像是坏人,真的好可怜……”

  “你就是心软。听阿姊的,不是我们的事,不要管……”

  那女孩儿仿佛叹息了一声,满是同情和无奈。

  少年勉力抬起脖颈,看向前方那辆牛车刚刚离去的方向。

  车厢望窗的一个角落里,露出了半张小女孩儿正回望的面庞。

  她看起来才七八岁的样子。鹅黄衣衫,雪白皮肤,漆黑的头发,一双圆圆眼眸,生得漂亮极了,宛若一尊玉雪娃娃。

  她的视线,此刻正投向自己,眼眸之中,充满了不忍和怜惜。

  不过一个晃眼,一道帘幕便被放垂下来,女孩儿的脸,消失在了望窗之后。

  “阿弥,你若不听话,我便告诉叔母,下次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牛车渐渐远去。

  “求求你们了,先放下我儿子吧,再不放他,他会死的……他欠你们的钱,我一定想办法还……”

  母亲还在那边,流泪磕头,苦苦地哀求着刁奴们,被其中一人,一脚踢在了心窝,倒在地上。

  “你拿什么还?”

  另一人打量,“粗是粗了些,打扮打扮,送去伺候人,应该还是有人看得上的!”

  猥琐的狂笑声,夹着母亲的绝望哭泣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阿娘,你不要管我——”

  少年目呲欲裂。

  就在这一刻,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他怒吼一声,一个发力,竟生生地将自己那只被钉住的手掌从木桩上挣脱了下来。

  他的手心,鲜血淋漓,他却丝毫不觉疼痛。

  他双目赤红,奔了过去,持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护在了自己母亲的身畔。

  周围的人被惊呆了,反应了过来,怒气冲冲,围上来叫嚣着要打死他。

  就在这时,那阵叮铃叮铃的铜铃之声又近了。

  方才那辆已经去了牛车,竟又折返回来,停在了路边。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问究竟。

  卢氏如见救命稻草,一边流泪,一边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那人便命放人。

  刁奴们自然不肯,叫对方勿多管闲事,速速离开。

  对方冷笑:“高公家的人要管的事,也是闲事吗?”

  谁都知道,高公乃是时人对高氏家主的尊称。

  刁奴们愣住了。

  张家在京口虽是一霸,亦勉强可归入士族之流,但比起名满天下的高氏,怕是连提鞋都不配。

  倘若牛车中的人,真是出自高家,自然不敢不从。

  但是谁又知道,他们是不是虚张声势?

  倘就这样轻易放走了人,日后消息传开,张家又如何在京口旁族面前挽回颜面?

  刁奴们迟疑不决之时,车厢中传出一道少女的冰冷声音:“你们是张家之人?我阿叔在建康时,也有所耳闻。据说你们张家和京口官员勾结,借朝廷之名,私下增税,那些交不起的北归百姓,便叫你们圈走朝廷发放安置的田地。不但如此,连人也被迫卖作你张家庄园的僮仆!张家从中盈利几分,朝廷便损失几分!我本还不信,今日看来,事情竟是属实!京口本是朝廷安置北归流民的重镇,你张家不想着为朝廷分忧解难便罢了,竟还趁机从中渔利,压迫我大虞北归子民!再不放人归家,可知后果?”

  少女年岁应该不大,声音却带了一种威严之感。

  刁奴们再不敢怀疑,急忙放开了少年。

  牛车再次启动,掉头朝前去了。

  “阿姐,谢谢你呀——”

  那女孩儿的娇稚嗓音,隐隐再次传出,已是带了几分欢喜。

  “实是拿你没有办法。下次再不要这样了。天下之大,你哪里管得来这许多的事……”

  叮铃叮铃的铜铃声中,风中的花香和那女孩儿的娇软声音,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

  那时候,那个被铁钉透掌钉在道旁的少年,又怎敢想象,有一天,卑贱如他,竟能娶到牛车里那个他曾惊鸿一瞥,冰雪玉人儿般的小女孩?

  ……

  李穆微笑着,望向她的目光,变得愈发柔和了,忽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闭了闭目,试着捏拳,脸色骤然一变。

  再次睁开眼眸之时,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冰冷而阴森,隐着一种深深的,受伤般的痛苦和绝望。

  “你在我的杯中,做了什么手脚?”

  他一字一字,厉声问道。

  方才是今夜二人相处不过短短片刻的时间里,她又一次看到他对自己笑。

  难以想象,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李穆,于内闱之中,竟是如此温柔之人。

  她被吓住了,更是吃惊,实是不明白,就在方才,他的笑容和望着她的的目光还叫她感到有些耳热,才不过一个眨眼,为何变得如此冰冷,甚至叫她害怕。

  她呆呆地望着他布满煞气的一张苍白面容,双唇微张,不知该如何作答。

  “郎君……你怎的了……可是哪里不适?”

  她犹豫了下,试着朝他伸出了手,却被他一掌挥开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披着敞襟的衣裳,赤脚大步朝着门口的兵器架奔去,脚步却带着虚浮,仿佛醉了酒的人。

  才奔出几步,李穆想了起来。

  今夜大婚,兵器为凶,那架子被撤了出去。

  “来人——”

  他朝外厉声唤了一声,身形一个趔趄,肩膀一晃,身躯竟撞压在了近旁的凭几之上。

  几上酒壶杯盏纷纷落地,发出碎裂之声。

  高洛神终于意识到了情况不对,慌忙披衣下床,追了上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臂膀。

  “郎君,你怎的了?”

  他没有回答,朝外又厉声吼了一句“来人”,随即再次推开她,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而去。

  尚未走到门口,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

  “大司马,不好了——”

  门被人仓促推开,一个先前被派来侍奉高洛神的李府仆妇奔来,满脸的惊恐。

  她尚未说完话,一声惨呼,一柄利剑从她后背贯胸而出,人便倒在门槛之上。

  从小到大,高洛神何曾见过如此的景象?尖叫一声。

  李穆面额触地,紧闭双眸,神色痛苦,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滚滚而下。

  一丝殷红的血线,正慢慢自他唇角沁了出来。

  高洛神惊呆了。

  此刻,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兵从门外蜂拥而入,个个手持染血刀剑,转眼之间,便将李穆围在了中间。

  喜烛跳跃,火光照亮了士兵身上的甲胄和刀剑,闪耀着猩红色的冰冷光芒。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

  “你们是谁的人?要干什么?”

  她惊怒万分,厉声叱道,正要奔向李穆,看到门外又进来了两个男子。

  “阿嫂!你莫怕!”

  那个面若冠玉,手执长剑的青年男子,飞快奔到高洛神的身边,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强制从地上李穆的身畔拖开。

  正是她从前的小郎,陆柬之的阿弟陆焕之。

  陆柬之在世之时,陆焕之对这位大兄极为崇拜,爱屋及乌,对高洛神也十分敬重。陆柬之于七年前不幸死于征伐西蜀的战事后,高洛神始终以未亡人自居,陆焕之也一直叫她阿嫂,没有改口。

  另个壮年男子,则是宗室新安王萧道成。

  太康帝在逃难路上临终之前,他和李穆同被指为辅政。李穆掌握大权后,萧道成被迫迎合。今夜李穆迎娶高洛神,萧道成自然是座上宾。

  就在看到陆焕之和萧道成的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高洛神什么都明白了。

  这二十多年来,她确实被父兄家人保护得极好。

  但这并表示,她什么都不懂。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阿姊、宗室、陆氏的谋划而已。

  借着一场示好般的联姻,解除了李穆的防卫。

  而她,充当了那个以美色诱人,将酒倒到毒杯里,送到李穆手中,再让他毫无防备喝下去的人。

  前堂宾客,此刻还在痛饮欢庆,谁人可以想象,本当万千旖旎的内院洞房,竟上演了如此的阴谋诡计,刀光血影。

  她浑身冰冷,双腿发软,人几乎站立不住。

  被陆柬之持着,经过他的身边时,她看向俯曲在了地上的那个高大背影。

  “阿嫂,快走!”

  陆焕之显得激动异常,不停地催她。

  一边是阿姊、夫族、皇室,一边是一个算上今夜也不过只和自己见过两面的陌生之人。

  一切已是注定。

  纵然她并不愿意,这一刻,什么也无法改变了。

  她闭目,眼泪潸然而下,转过头,颤抖着,迈步就要随陆焕之离去时,斜旁里忽探过来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脚腕,手劲如此之大,攥得她脚腕碎裂般地疼痛。

  高洛神慢慢低头,对上了地上李穆的两道目光。

  他躺在那里,睁开了眼睛,头转向她,脸色苍白,面庞扭曲,眼底布满了爆裂的血丝。

  一道猩红的血水,从他眼睛里顺着面庞蜿蜒流淌而下,染得他目光也仿佛变成了血色,那血色的阴鸷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定定不动。

  “不是……”

  她摇头。

  不是她。

  可是才开口,话声却又颤抖着哽在了喉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剩双眸中的闪闪泪光。

  “李穆,你*我叔父,我和你誓不两立!今夜便是你的死期,受死吧!”

  陆焕之咬牙切齿,举起手中之剑,朝李穆那只抓着高洛神脚腕的臂膀,砍了下去。

  “不要!”

  高洛神猛地闭目。

  下一刻,她感到脚腕一松,伴随着噗的剑尖入肉之声,身畔有人倒了下去。

  她瑟瑟发抖,泪流得更凶,终于睁开眼睛,僵住了。

  她看到李穆竟支起了身体,单膝跪于地上。

  他的一只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从陆焕之手中夺来的长剑,手背爬满了暴凸的青筋,犹如就要绽肤迸裂。

  鲜血沿着剑刃,一滴一滴地从剑尖上溅落。

  而陆焕之,已经倒在了她的脚下。

  他的身体微微抽搐,圆睁双眸,目光渐渐涣散之际,神色之中,依然满是不可置信。

  他的心口位置,多了一道破口。

  一剑穿心。

  一团一团的血,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出。

  血迅速地染红了他的衣裳,慢慢流到了地上。

  高洛神再也支撑不住,软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宛如一个溺水之人。

  李穆呕出大口大口的污血,随即抬头,以剑尖支地,撑着身体,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最后挺直肩背。

  “我在此!要取我性命,来!”

  他盯着前方萧道成,血眸闪闪,厉声喝道。

  所有人都惊呆了。甲兵被他*气震慑,举着手中刀剑,一时停住。

  “*了他!孤王重赏!”

  萧道成嘶声。

  甲兵们对望一眼,齐齐朝着李穆涌了上来。

  李穆挥臂之处,一只戴着甲盔的头颅便被削落在地。

  半空断颈喷出的血柱,如同漫天血雨,洒满一地。

  “挡我者,死!”

  李穆血目通红,手中执了滴血之剑,一步一步,朝前迈步。

  甲兵们面如土色。

  这些士兵,都是萧道成的心腹,为了确保今夜一击而中,精挑细选,无不是勇猛之辈。

  但是他们面对的这个对手,却是曾经数次统领大虞军队北上征伐,令百万胡虏亦闻之色变的那个南朝战神。

  纵然此刻他已如笼中之兽,折翼雄鹰,但被他那惊人的悍猛武力,更被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凛凛神威所慑,他每前进一步,甲兵们便后退一步,竟无人再敢阻拦。

  萧道成没有想到,中了烈毒的李穆,竟还神勇如斯。

  他神色大变,转身要退,已是迟了,李穆向他后背,猛地掷出手中长剑。

  长剑宛若箭簇,飞火流星般地追赶而至。

  这一掷,似是凝聚了他最后的全部气力,剑身深深地插在了萧道成的后背,透胸而出,剑柄因了余力未消,半晌,依旧微微颤动。

  萧道成扑倒在地。

  一个甲兵终于回过神,狂叫一声,从后,一剑深深刺入李穆的后背。

  李穆胸膛透剑,慢慢地转身,盯着那个袭击自己的甲兵,凝立。

  周围仿佛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他前胸后背鲜血滴答滴答坠地发出的轻微响声。

  一阵夜风吹入,红烛摇曳,他染满鲜血的面容,在烛火里半明半暗,宛若出自阿鼻地狱。

  那甲兵和他对望片刻,渐渐面露恐惧之色。

  “大司马,饶我……”

  他松开了剑柄,一屁股跌坐在地,随即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李穆一个反手,拔出了插在后背的那柄染满自己鲜血的剑,一双血眸,鹰顾狼视,扫向四周剩余士兵。

  士兵们惊恐地看着他,慢慢地后退。

  也不知是哪个起了头,转眼之间,争先恐后,奔出了屋。

  到处是血。空荡荡的屋里,只剩地上几具横七竖八的尸身。

  “锵”的一声,李穆掷剑在地。

  他咽下了胸间不断涌至喉头的甜腥,缓缓转头,看向还坐在地上的高洛神。

  她的脸色,已经白得如同死人了,睁大一双美丽却空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踉跄着,一步步地走回到了她的面前,最后停在了距离她不过一人之遥的面前。

  两人便如此,望着对方。

  她流泪,他流血。

  血不停地从他七窍淌下,他的身体渐渐摇晃。

  忽然,整个身躯,宛如一座崩塌了的山峰,轰然倒下,压在了她的身上。

  高洛神被他沉重的身躯压得后仰,倒在了地上。

  她的鼻息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那是他的血的味道。

  她感到一双冰冷的,潮湿的大手,摸索着,来到了她修长而光滑的脖颈之上,最后捏住了她的后颈骨,爱抚般地摩挲了下,随即猛地发力。

  一阵钻心的疼痛。

  只要他再稍稍发力,她的细弱脖颈,便会如同芦苇般断折了。

  她闭目,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预想中的那一幕,并未到来。

  那双手,竟渐渐松了气力。

  有什么滚烫的,仿佛雨点般的湿润,一滴一滴,溅落在她面庞之上。

  她慢慢地睁眼。泪眼朦胧中,看到他那张面庞,停在了距离自己不过半肘的额头上方。

  他死死地盯着她,表情僵硬,眼中淌出的血,滴溅在她面额之上。

  “大司马,放开阿妹!”

  仿佛不过短暂的片刻,又仿佛已经过了很久,洞房的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焦急万分的喝声。

  高洛神的堂兄高胤也赶到了。

  李穆充耳未闻,双手依旧那样搭在她的脖颈之上,定定地看着她。只是,眼中最后一缕生息,渐渐湮灭,直到彻底消失。

  他的头,忽软软地压了下来,额轻贴于她面庞,再也没有动过。

  而那血眸,始终睁着,未曾闭合。

  ……

  曾已一己之力撑起半边巍巍天下的南朝传奇战神李穆,便如此死在了他的洞房之夜。

  他的亲信,当夜大半醉酒,全部都被剪除。

  而他旧伤复发,不治身亡的消息,是在半个月后,才发了出去的。

  外人只道天妒英才,谈及他经营多年的北伐大业功败垂成,无不扼腕叹息。

  高太后带着幼帝,亲自为他祭奠,追封荣衔,身后之事,荣哀至极。

  高洛神大病了一场。

  事后,高太后前来探望,对她说,李穆平日防范极严,若要除他,必一击而中,否则必遭反噬,无异于自寻死路。

  以此种方法除他,她亦是无奈。

  至于事先未曾告知,是怕她知情后,言行有异,以李穆之审慎,恐引他怀疑,到时非但不能除他,反而引祸上身。

  高太后说,她之所以下定如此决心,并非全是为了登儿,亦是为了高家。

  倘若日后他篡位称帝,他如何会善待士族门户?今日之陆、朱,便是明证。

  高太后解释之时,高洛神始终闭着眼眸,神色冷漠。

  待高太后解释完毕,她慢慢睁开眼睛,冷冷一笑。

  “阿姊,宁叫汉家永失北地,也不可叫萧室失了这一隅偏安天下,这才是你的所想吧?”

  高太后面露微赧,沉默不语。

  “愿我大虞国祚延绵,能如你所盼,如此,我也算是还了从前你对我的情分。”

  她凝视着高太后,说道。

  ……

  高洛神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包围着。

  倘还有来生,那男子亦记得前尘旧事,再见面时,该将如何?

  胸中最后一口气,随了这一闪而过的最后一念,逸去了。

  她随春江潮水,慢慢地沉入了漆黑无边的世界。

第5章

  三月暮春,建康城外风和日丽,草长莺飞。

  洛神坐在牛车里,出城去往白鹭洲。

  管事阿七叔带着几个家人,前后左右,仔细护了牛车同行。

  除非是由技精驭人特意驱着竞行,否则平日,牛车行进速度舒缓,人坐车上,较之马车要平缓许多,更受养尊处优的士大夫的青睐。这也是为何如今牛车盛行,建康城里罕见骑马之人的缘故。

  但即便这样,阿大叔还是小心翼翼,命驭人驱得慢些,再慢些。

  因前两日,洛神在家中秋千架上不慎滑摔下来,所幸架下芳草如茵,是片春泥软地,当时虽晕厥了过去,但很快苏醒,并无大碍,连皮肉也没擦伤。

  但也吓得阿七叔不轻。

  故今日,拗不过洛神要出来,路上自然万分谨慎,唯恐她又有个闪失。

  当时摔了醒来后,洛神觉得脑瓜子有点痛,人也迷迷瞪瞪的,仿佛脑袋里突然塞了团浆糊进去,模模糊糊,记得做了个什么梦。

  可是任她怎么想,又想不起来。

  就好像在一片满是迷雾的林子里迷路了的感觉,很是烦人。

  当时她捧着脑壳,想了片刻后,就撒开不管了。

  因为比起这个小意外,她还有更烦心的事情。

  系在犍牛脖颈上的那枚金黄色的铜铃,随了牛车前行,一路发出悦耳的叮当叮当之声,仿佛在提醒着她,车厢外春光烂漫,正当行乐。

  洛神根本没有这个心情。

  她愁眉苦脸,一只略带肉肉的玉白小手撑着小巧漂亮的下巴颏,支肘于望窗之上,渐渐地出起了神。

  记得去年这时节,为了庆贺自己年满十五,母亲还在白鹭别庄里,为她举办了一场曲水流觞。

  当日,整个建康城里士族门第的闺中少女几乎全部到来。

  连数年前已嫁作东阳王妃的阿姊,也特意从东阳郡赶了回来,为的就是庆贺她的及笄之礼——女孩儿一生中被视为仅次于婚礼的最重要的一个仪式。

  清流萦绕,临溪濯足,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当日纵情嬉乐的一幕,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只是没过多久,周围的事情,便一桩一桩地令人愁烦了起来。

  先是有消息来,北方羯胡当政的夏国虎视眈眈,正厉兵秣马,意图南下吞并江南。从去年下半年起,身为徐州刺史的叔父高允便带着堂兄高胤北上广陵,募兵备战。

  南北战事,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祸不单行。这种时候,宗室临川王又在去年秋叛变。叛军一度攻占了整个赣水流域。

  外戚许家,当今许皇后的父亲许泌,领命前去平叛。

  平叛进行得并不十分顺利,陆陆续续,至今已经打了快半年了。

  这些还没完。位于最西南的交州,也跟着不太平了。

  原本一直附于大虞的林邑国,王室内部发生动荡,林邑王逃到交州,向洛神的皇帝舅舅兴平帝求助。

  属国生乱,作为宗主国的大虞,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兴平帝便派了一支军队过去,帮助林邑王恢复秩序。

  那支军队,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兴平十五年,仿佛注定了,是个多事之秋。

  大虞的北、中、南,同时生乱。父亲身为中书令,掌宰相之职,坐镇中枢,佐理朝政,统筹调度,应对三方,劳心劳力,辛劳程度,可想而知。

  已经不止一次,洛神见到父亲书房里的灯火亮至深夜。有时甚至和衣在书房里草草过夜,天不亮起身,又赴朝会。

  她心疼极了,可是又没有办法,心里只盼望着,那些男人打来打去的可恶战事,能早点过去。

  她盼着父亲能轻松些。像她小时候记忆里那样,和三五友人持麈聚坐,饮酒闲谈。他大袖高履,潇洒飘逸,高氏风流,天下尽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终日为朝事所累。

  已经多久,洛神没有见到父亲展颜舒心笑过了?

  这也是为何,前两日摔了后,她执意不让下人告诉父亲的缘故。免得他多挂虑。

  “小娘子,渡头到了。”

  阿七叔的声音响了起来。

  车门被打开,阿七叔的慈爱笑脸出现在了车门口。

  洛神这才惊觉,牛车已经停下。

  阿七叔亲自为她放好踩脚的小杌子。

  同行的两个侍女琼树和樱桃,不待吩咐,立刻过来。

  琼树扶着洛神。

  樱桃蹲下,扶着小杌子。

  其实洛神完全可以自己下车。甚至不用小杌子踩脚,她也能稳稳当当地跳下去。

  可是阿大叔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何况前两日,她刚从秋千架上滑摔了下去。

  洛神便这样,被琼树和樱桃一上一下,伺着下了车。

  渡口已经停了一艘彩舫。

  洛神上了船,朝着白鹭洲而去。

  白鹭洲位于城西江渚之中,从渡口进去,中间要走一段水路。每年的春天,洲畔会聚来很多白鹭,故这般得名。

  洛神的母亲清河长公主萧永嘉,这几年一直长居于白鹭洲的白鹭别庄里,不大进城。

  别庄是先帝赐给她的一处宅第。洛神的皇帝舅舅登基后,因为和长姊感情亲笃,又赐了许多珍宝,内里装饰得极尽奢华。

  洛神这趟过来,就是去看母亲。

  她站在船头,迎风眺望着前方白鹭洲的方向。

  今天江上风有些大,驶离渡口之后,船摇晃得有些厉害。

  阿七叔跟在她的边上,跟得牢牢,仿佛她还是个三岁小孩,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江里一样,嘴里不停念叨,非要洛神回到船舱里去。

  洛神叹了口气,乖乖进了船舱。

  船抵达白鹭洲,洛神乘着抬舆到了别庄,母亲却不在。

  仆从说她去了附近的紫云观。

  时下道教盛行,民间盛行天师教。士族皇族中人,也不乏信众。

  譬如陆家柬之兄弟,人人名后缀了“之”字,便是因为柬之的父亲陆光奉道的缘故。

  紫云观是皇家敕建女观。观主了尘子五十多岁了,据说炼丹有道,看起来才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也会下棋赋诗。母亲久居洲上,时常去观中和了尘子下棋论道。

  洛神只好又转去去紫云观。

  路不远,很快到了。

  萧永嘉正和了尘子在下棋,听到女儿来了,忙起身出来。

  了尘子在一旁随着,见到洛神,甩了下手中的拂尘,笑眯眯地向她合十行礼,十分殷勤。

  不知道为什么,洛神就是不喜欢这个白面老道姑。

  反正这天下,连见了皇帝舅舅,她都不用行礼,自然更不用理会自己讨厌的人。

  她没理睬老道姑,只扑到了萧永嘉的怀里:“阿娘,女儿前两日摔了!”

  萧永嘉比洛神父亲高峤小了五岁,二十岁的时候生了洛神,今年三十六岁了,但看起来还非常年轻。

  一身飘逸道袍,更衬得她异样的美貌。和洛神站一起,说她是年长些的姐姐,恐怕也是有人相信的。

  尤其是和年不过四十便两鬓生霜的父亲相比,母亲的年轻和美丽,总会让洛神不自觉地同情起父亲——虽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母亲会和父亲决裂到这样的地步,公然长年分居,不肯回城,以致于全建康城的人都在背后笑话父亲,说相公惧内。

  这大概也是父亲这一辈子,唯一能被人在后背取笑嚼舌的地方了。

  萧永嘉对丈夫不闻不问,但对女儿,却是极其疼爱,闻言吃了一惊,急忙抱住她:“可还好?摔到了哪里?怎不派人告诉我?”

  洛神道:“女儿摔得很重,今日头还疼得厉害。就是怕母亲担心,才不叫人告诉你的。”

  萧永嘉急忙扶着洛神出了道观,母女同乘一舆回别庄,叫了高大仔细问当时情况,知无大碍,这才放心。只是又狠狠骂了一顿女儿的贴身侍女琼树和樱桃。

  两个侍女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认错。

  洛神一时没想到母亲会迁怒侍女,赶紧打断,两只肉肉小手拽住她宽大的道袍袖子,身子扭啊扭:“下回我会小心。阿娘,女儿想你了。”

  萧永嘉这才作罢,骂退了面如土色的琼树和樱桃,疼爱地摸了摸她被江风吹得有些泛凉的脸蛋:“阿娘也想你了,正想叫人接你来。恰好你来了,多陪阿娘几日,不要回城了。”

  “阿娘,我也想在这里陪你。但怕是不便。阿耶(父亲的昵称)这些日生了病……”

  她觑着母亲的脸色。

  “……到处又不太平,他日夜操劳,时常眠于书房。我怕阿耶这样下去,身体要吃不消。我劝阿耶,可是阿耶不听我的……”

  萧永嘉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瞥了女儿一眼:“你又想哄我回去?老东西自己不顾死活,和我有何干系?我回去了,他便会好?”

  “阿耶不是老东西……”

  洛神嘟嘴,不满地小声嘀咕。

  萧永嘉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眼,偏着呢!你要是来看阿娘,阿娘欢喜得很。要是来哄阿娘回去的,别想了!他就是病死了,也和我无干!”

  洛神白嫩嫩的手指头不停地扭着垂下的一根腰带,贝齿紧紧咬住唇瓣,望着萧永嘉一语不发,眼眶渐渐泛红。

  阿菊见状,心疼不已,急忙过来。

  “长公主,相公既病着,最近事又多,怕是照顾不周小娘子了。不如我回去,服侍小娘子几日,长公主以为如何?”

  阿菊是萧永嘉身边的阿嬷,洛神小时候,没少得到她的照看。

  听她如此说,委屈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阿菊愈发心疼,给她擦泪。

  洛神干脆把脸埋进她怀里。

  萧永嘉睨了女儿背影一眼,神色稍缓:“也好。阿菊你随她回吧,代我照顾她几日。”

  阿菊忙应下,低声哄着洛神。

  洛神离开白鹭洲时,眼圈还带了点红,直到傍晚回了城中,看起来才恢复如初。快到府邸前,想了起来。

  “阿嬷,见了我阿耶,你就说是阿娘知道他生病,特意叫你回来代她照顾他的。”

  阿菊点头:“不消小娘子提醒,我也知道的。”

  洛神看向阿菊:“阿嬷,我听说以前,是阿娘自己要嫁阿耶的。可是阿娘现在又狠心不理阿耶。你知道为何吗?”

  阿菊最怕洛神问这个,含含糊糊:“我也不晓得呢——”

  洛神叹了一口气:“阿嬷,要是阿娘肯和阿耶好起来,那该多好……”

  阿菊口中嗯嗯,心里却暗叹了一口气。

  夫妻关起门的那点事,哪个吃了委屈,哪个硬着心肠,旁人只看表面,哪里又知内里?

  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第6章

  高家距离台城不远,进西城门,过御街,就在皇城南的朱雀门附近。

  高峤今日回得比平常早,但家门前,也停了数辆访客车舆。

  洛神等到人都走了,才进书房。见父亲已换了青袍纶巾,坐于案后,正低头执笔,不时咳嗽两声。

  父亲是有名的美男子。年轻之时,面若美玉,剑眉凤目,年长些,留一把飘逸的黑须,其翩翩风度,令人过目难忘。

  洛神听说从前有一回,父亲外出体察民情。至阳曲县,得知县里的许多农妇趁农闲时织出待售的夏褐布因当年年成欠收,被城中布商蓄意借机压价,农妇仿徨无计,当时便购了一匹。回城后,裁为宽裳,穿了坐于无盖牛车之中,招摇过市,飘飘洒洒。路人皆以为美,十分羡慕,男子不论士庶,纷纷效仿,没几天,原本无人问津的夏褐布便无处可买,价钱飞涨,阳曲县褐布遂一举脱销。

  所谓的名士风流,在他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是这几年,父亲消瘦了不少,鬓边也早早地起了零星白发,但纵然如此,也依旧月明风清,气度不俗。

  洛神唤了声阿耶,来到高峤的身边,端端正正,跪坐下去。

  从去年国事纷乱之后,留意到父亲劳神焦思,在父亲面前,她便总是尽量做出大人的模样。

  “阿耶,可有要我帮你之事?”

  高峤以中书令掌宰相职。台城的衙署里,自有掾属文书协事。但这一年来,因国事纷扰,战事频频,旰食之劳,已是常态。为方便,家中书房亦辟作议事之地。

  洛神自小自由出入他的书房,人来时回避,人去后,常来这里伴着父亲。

  高峤笑道:“今日阿耶这里无事。你去歇息便是,不必特意留下陪阿耶了。”

  “今日我去了阿娘那里。”

  洛神说完,偷偷留意父亲的神色,见他的那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怎不多住几日,去了便回城?”

  “阿娘听闻你生病,就催我回了,还叫我听话,要好生伴着阿耶。”

  洛神一脸正色地胡说八道。

  高峤不语。

  “阿娘还特意打发菊阿嬷和我一道回城,就是为了照顾阿耶的身体,好叫阿耶早些病好。阿嬷方才本想来拜阿耶,只是见你跟前有人,不便过来,便先去给阿耶熬药了。阿耶不信的话,等阿嬷来了,自己问她!”

  高峤微微一笑:“阿耶的病不打紧了。你若不要阿菊伴你,还是叫她回去服侍你阿娘吧。”

  “阿耶!真是阿娘让菊阿嬷回来照顾你的!阿娘自己应也想回的。阿耶,你哪日去接阿娘回城,好不好——”

  洛神有点急,双手搭于案,直起了身子。

  高峤微咳一声。

  “好……好……,等这阵子事情过去了再说……”

  “阿耶,你要记住的!更不要怕!阿娘就是嘴硬心软。你若一个人不敢去,我陪你一起。阿娘不随你回,我便哭给她看!她总会被我哭心软的!”

  不自觉间,她方才隐起来的小女儿态,便又在父亲面前流露了出来。

  高峤苦笑。

  对这唯一的女儿,他实是疼爱得入了骨子里,只想叫她一生安乐,无忧无虑。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忽想起一件事,展眉。

  “阿弥,交州那边,今日传来了个好消息。林邑国变乱已定,再过些时日,逸安便可回了。”

  此次林邑国内乱,朝廷派去领兵助林邑王平乱之人,便是陆柬之。

  高陆两家祖上交好,南渡之后,又同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侨姓士族,相互通婚。

  洛神和陆家女儿陆脩容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闺中密友,与陆脩容的长兄陆柬之亦自小相识。

  陆柬之不但被陆家人视为年轻一辈里的家族继任者,更是建康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

  洛神从懂事起,就知道两家有意联姻。

  自己的父母,一直将陆柬之视为她后半生的最好依靠。陆家也做好了迎娶高氏女的准备。

  去年她行过及笄礼后,两家就有意议亲了。

  倘若不是后来突发的北方战讯和临川王叛乱,此时两家应该已经订下了婚事。

  洛神从小就随陆脩容唤陆柬之为阿兄,每次想起他,心里就觉暖暖的。

  日后便是嫁到了陆家,对于她来说,也犹如换了一所居住的屋子而已,身边还是那些她从小到大熟悉的人,她感到很是安心。

  随着渐渐长大,原本无忧无虑的她,也开始知人事了。

  她开始为父母之事愁烦,这半年多来,也一直记挂着在外的堂弟高桓和陆柬之,心里一直盼着战事能早些结束,他们早日平安回来。

  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其中一桩挂念终于落地,洛神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等阿耶空了些,便和陆家商议婚事,可好?”

  高峤逗着女儿。

  “阿耶!我不嫁!”

  洛神脸庞红了,满是小女儿的娇羞之态。

  高峤望着她,笑而不语。

  洛神脸更红了。

  “不和阿耶说了!我瞧瞧菊阿嬷的药去!”

  她从坐榻飞快地起身,朝外而去。

  高峤含笑望着女儿离去的那抹纤纤背影。

  心底里,虽很是不舍让女儿出嫁,但迟早总会有这一天。

  不可能留她一辈子在身边的。

  好在陆柬之无论是人品、样貌,亦或才干,皆无可挑剔。

  把女儿的后半生交托给他,也算能放心。

  洛神面上还带余热,才行至书房门口,迎面就见阿七叔手中拿了一信,疾奔而入,神色惶急。

  阿七叔是高家的老人,历练老道,平日罕见这般失态的模样,人还没到门口,便高声喊道:“相公,不好了!许司徒方才急使人传信,六郎出事了!”

  一边说着,人已奔了进来,将信递上。

  六郎便是家中人对洛神堂弟高桓的称呼。

  洛神吃了一惊,停住脚步,回过头,见父亲已从坐榻迅速起身,接过信,拆开扫了一眼,脸色随之大变。

  “阿耶,阿弟怎的了?”

  洛神追问。见父亲沉默不语,立刻折回,从他手中夺过了信。

  信是当朝许皇后的父亲,太尉许泌的亲笔所书。

  许泌信中说,自己从去年为朝廷领兵平叛以来,竭诚尽节,幸不辱命,临川王叛军如今一路败退,已退守至庐陵,负隅顽抗,平叛指日可待。

  就在形势大好之际,出了一桩意外。

  具信前一日,叛军暗中集结,重兵压上,突袭了原本已被朝廷军夺回的安城郡。

  当时高桓正在城中,因守兵不足,且事发突然,救援不及,城池失守。

  他在突围之时,不幸被叛军所俘。

  临川王知他是高氏子弟,持以要挟,称要以豫章城换命。倘若不予,便拿他临阵祭旗,以壮军威。

  许泌在信中向高峤流涕谢罪,称自己有负高峤先前的所托。倘能救回高桓,本是不惜代价。只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自己不敢擅作主张,特意送来急报,请高峤予以定夺。

  洛神惊呆,信从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

  高桓比洛神小了一岁,是洛神已故三叔父的独子。高峤将这个侄儿视为亲子般教养。他和洛神一道长大,两人感情极好。

  建康年轻一辈的士族子弟,多涂脂抹粉,四体不勤,不少人连骑马都害怕,更少有自愿从军者。

  高桓却与众不同,从小讲武,梦想以军功建功立业。去年北方战讯传来,洛神叔父高允带着堂兄高胤去往江北广陵筹军备战之时,他也要求同去。高峤以他年岁尚小为由,不许他过江,当时强行留下了他。

  不想随后,又爆发了临川王叛乱。他留下一封慷慨激扬的临行书,竟不辞而别,自己南下就去投奔许泌,请求参战平乱。

  许泌当时来信告知高峤,称自己不欲收留,但高桓执意不回建康。

  高峤无可奈何,当时只得拜请许泌对他看顾着些。许泌亦应允,道遣他于后方督运粮草。

  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会发生如此之事。

  洛神看向父亲,见他眉头紧锁,立在那里,身影凝重。

  这一年来,因时常在书房帮父亲做一些文书之事,她渐渐也知道了些临川战事的情况。

  临川王筹谋多年,叛乱伊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豫章。

  豫章不但地理重要,是赣水、旴水的交汇之地,且北扼鱼米之地的鄱阳,如同一个天然粮库。

  正是因为占据了豫章,叛军有恃,朝廷平叛起初才屡屡不顺。历经数次鏖战,将士伤亡惨重,终于才在数月之前,从叛军手中夺回了豫章。

  “阿耶,你一定要救阿弟!”

  她冲了上去,紧紧地攥住父亲的衣袖,颤声哀求。

  族中数位叔伯闻讯赶来。

  这一夜,父亲书房中的灯火,彻夜未熄。

  激烈的争论之声,不时隐隐从里传出。

  洛神彻夜未眠。

  四更之时,天色依旧漆黑,她来到了父亲的书房之前。

  叔伯们都已离去,书房之中,空空荡荡,只有一盏灯火,伴着父亲癯瘦的身影。

  他立于轩窗之前,背影一动不动,沉重无比,连洛神靠近,也浑然未觉。

  “阿耶……”

  洛神颤声叫他。

  半晌,父亲慢慢回过了头,双目布满血丝,面庞憔悴,神色惨淡。

  才一夜过去,看起来便苍老了许多。

  “阿耶——”

  洛神再也忍耐不住,泪流满面。

  她已知道了父亲的最后决定。

  ……

  西南林邑局势虽告稳定,但朝廷面临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减轻。

  据江北探子传来的消息,北夏此次意欲南侵,势在必得,传言大军有百万之众。

  而大虞,穷其兵力,最多也只能募出三十万之兵。

  三十万兵马,就需三倍的百万民夫供给。

  而度支尚书上报,大虞的国帑,如今只够勉力支撑北方,朝廷必须尽快结束叛乱,以集中全力应对来自北方的这场关乎国运的大战。

  ……

  “阿弥,莫恨阿耶。阿耶不是不想救你阿弟。阿耶没有办法。倘豫章再失,内乱迟迟不平,夏人一旦压境,我大虞恐怕再也难以支撑……”

  高峤嗓音沙哑,目中蕴泪,一遍遍地向女儿解释着自己最后做出的这个决定。

  “阿耶!”

  她不恨阿耶的无情。

  她只恨这天下的不太平,为何战事总是此起彼伏,没有太平的一天。

  因为战事,国弱民贫,父亲疲于应对,心力交瘁,终日不见欢颜。

  因为战事,滋养了像阿弟这样梦想建功立业的年轻士族子弟的梦想和野心。

  也是因为战事,令她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何为亲人死别。

  她哭得不能自己,终于筋疲力尽,在父亲的怀里昏睡了过去,次日醒来,人便头痛脑热,无法起身。

  洛神彻夜难眠,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连已经数年没有回城的萧永嘉,也闻讯赶了回来,在旁日夜照顾着她。

  第四天的清早,她昏昏沉沉时,被再次传来的一个消息给震动了。

  阿弟获救了!

  临阵之时,一个军中的低级武官,竟单枪匹马,闯入临川王的阵前,如入无人之境,救回了她的阿弟。

  那个武官的名字,叫做李穆。

第7章

  丹阳郡城位于皇城建康之南,两地距离不到百里。城池虽小,五脏俱全,作为建康皇城的南拱卫,平日便有士兵驻扎,加上时有来自建康的大人物走动,这里民众的消息,向来要比别地灵通。

  这一年的四月初,这日,丹阳郡城城门大开,城门附近热闹得堪比集市。民众早早便挤在城门外两旁的道上,一边翘首张望着南向的远方,一边热烈地议论个不停。

  前些时日,消息传来,持续了大半年的临川王叛乱终于被平定了。最后一战,临川王不敌,被迫退守城中,城门被攻破后,临川王骑马逃走,中箭跌落马下,追兵围上,乱刀将他刺死。其余附逆,亦悉数被*。动荡了大半年的赣水流域,终于得以恢复安宁。

  江南百姓,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势紧张,敌强我弱,战事随时可能爆发。丹阳郡城茶铺酒肆里每日坐着的那些闲人,议论最多的,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凶残。据从前北方逃过来的人讲,红发獠牙,状如厉鬼,至于生啖人肉,更是家常便饭。说的多了,未免人人自危,连夜间小儿啼哭,父母也拿胡人吓唬。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广陵募兵备战的高氏,人人称赞。提及趁乱造反的临川王,个个咬牙切齿。毕竟,国运已然艰难,若再因临川王叛乱雪上加霜,朝廷无力应对江北,到时万一真让羯獠渡江南下了,遭殃的依旧是平头百姓。故得知这消息时,人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国舅许司徒领着军队抵达丹阳,高相公也会从建康赶来,亲自迎犒有功将士。

  这样的机会,平日实在难得一见,民众早早都来这里等着,除了瞻仰军威,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虞宰相的风范。

  日头渐渐升高之时,城门附近忽然起了一阵*动,众人纷纷仰头望去,见城墙上方的城楼之上,除了站着先前那一排手执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几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员的模样。

  中间一位中年男子,头戴进贤乌冠,身着绛纱官服,面洁若玉,凤目微扬,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远方,颌下那把乌黑美髯,随风轻轻飘动,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惊呼。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头的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虚传,风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动,路人纷纷涌了过来,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门之下,起了一阵*动。

  “大军到了!大军到了!”

  就在这时,城门对面的路上,一溜烟地跑来了几个人,口中大声喊着。

  众人愈发兴奋,又纷纷回头,争相张望。果然,没片刻功夫,见远处道路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支队伍的影子,前头旌旗飘扬。

  正是国舅许泌,领着平叛有功的将士行军抵达了。

  一片欢呼声中,高峤面露喜色,迅速下了城头,舍马步行,出城门,朝着对面道上正行来的那支大军,疾步迎了上去。

  队伍到来的当先正中,是匹黄骠骏马。上头骑乘了一个全副披挂的黄须之人,身侧两旁,跟随着参军、副将,仪仗齐备,神威凛凛,一路过来,见百姓夹道欢迎,目中隐隐露出得色。

  他远远便看见高峤领了一众建康官员步行相迎,却故意放慢了马速,等两头相距不过数丈之远,这才纵马过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对着高峤就要下拜:“景深将贤侄托付给我,我却负了所托,险些折了贤侄!全是我之过错!倘贤侄有失,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高峤怎会要他拜了自己,笑声中,上前便将那人一把托起。

  “许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况置身凶战?怪我不曾为许兄考虑周到。许兄平叛竭虑之际,尚要为我那鲁钝侄儿分心,更令许兄陷于两难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黄须之人,便是出身于当朝三大侨姓士族之一许氏的许泌,当今许皇后的长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许泌执了高峤之手,极是亲热。

  他近旁的几名随军将军,除去一个黑面络腮胡的汉子,其余都是士族出身,皆知高峤,纷纷下马,向他见礼。

  高峤心情畅快,一一慰劳。

  旁观民众,亦听不清说了什么,远远只看见高相公和许国舅把手谈笑,将相相和,未免群情激动,道旁再次发出一阵欢呼。

  高峤慰问完毕,心中毕竟一直记挂着那事,便道:“我那愚钝侄儿,此次侥幸得以回来,听闻是被你军中一名为李穆之人于阵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随军回了?”

  许泌笑道:“自然!”看向身边的那个黑面壮汉。

  壮汉早听闻高峤之名,却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对着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末将杨宣,见过相公。李穆乃末将帐下一别部司马。末将这就将他唤来拜见相公!”说着急匆匆而去。

  高峤望向前方。没片刻,见杨宣领了一人回来,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光,皆带敬佩之色,主动纷纷让道,知那人应当便是李穆了。

  他定睛看去,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别部司马在军中,虽只是个五品的低级武官,所属私兵,往往也不过数百。但和投身军营的士族子弟不同,士族子弟,往往投军之初,便可获封都尉、乃至中郎将这种四品之上的官衔,但普通士卒,想要以军功晋升到能够拥有私兵的五品别部司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峤从前带兵之时,所知的别部司马,最年少的,往往也年近三十。

  但是面前这个随了杨宣而来的军官,看起来却还非常的年轻,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剑眉星目,一身英武,步伐沉矫,正行了过来。

  他的身边,同行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美而秀,分明一看就是出身高门的小公子,却身着兵甲,两个肩膀,被那宽甲衬得愈显单薄。正是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的侄儿高桓。

  高峤看着那个渐渐走近的年轻武官,起先惊讶,转念想到他于阵前单枪匹马救回侄儿的一幕,困惑顿消。

  倘若没有超乎寻常的胆色、武功,乃至于*气,阵前两相对峙的情况之下,他又怎可能凭了一己之力闯入敌阵,横扫八方?

  既有如此过人之能,以二十出头的年纪,晋升到别部司马之职,理所当然。

  “伯父!”

  高桓一路兴高采烈,跟过来时,不时和身旁那年轻武官说着什么话。倒是那武官,显得有些沉默,并没怎么应答。他也不在意。忽看见高峤,眼前一亮,飞奔而来。等到了近前,见他冷冷地盯着自己,半句话也无,有些讪讪,慢慢低下了头,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杨宣领人到了近前。

  年轻武官向高峤行军礼,单膝下跪,气息沉稳:“别部司马李穆,拜见相公!”

  高峤面上含笑,打量了他一番,道了声免礼,随即上前,亲自虚扶他起了身,笑道:“你于阵前只身*入敌阵,救下了我的侄儿,如此万夫不挡之勇,便是古之孟贲、夏育,恐也不敢一争!我极是感激。我听闻你祖上乃盱眙李氏。我高氏与你父祖虽无深交,但你父祖当年英烈事迹,我人在江南,也是有所耳闻,极是敬重。”

  高峤当众如此褒扬,话语中,丝毫不加掩饰自己对这身为李氏后裔的年轻武官的欣赏和喜爱之情。

  “相公谬赞卑职,卑职不敢当。卑职亦代先尊谢过相公。”

  别部司马之职,离级别最低的将级官职中郎将还差了好几个等级,故这年轻武官在高峤面前自称卑职。

  他这一句回话,看似平平,暗却颇有讲究。

  谦辞高峤对自己的称赞,但对于父祖之事,显是十分敬重,不予埋没。

  明耳之人,皆能体察。

  高峤更是欣赏,点头道:“你是许司徒之人,军阶晋升,皆出于司徒。以你之能,料司徒亦慧眼识珠,我便不加多事了。除此之外,你要何等封赏,尽管向我道来!”

  他说完,看向一旁的许泌:“许兄,李穆于我高氏有大恩,我稍加赏赐,你不会怪我夺了你的风头吧?”

  许泌哈哈大笑:“怎敢?愚兄亦是万幸,帐下有如此能人,今日方得以叫我能够面见于你。”

  他转向李穆:“相公如此开口了,机会千载难得。你还要何等赏赐,开口便是!”

  周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满含羡慕的目光,投向那名为李穆的年轻武官。

  “卑职目下别无所求,谢过相公美意。”

  那年轻武官应道。

  周围人无不惊讶。

  杨宣有些发急,在一旁悄悄朝他使眼色。

  不止杨宣,一旁高桓亦是不解,似要忍不住开口,看了眼自己的伯父,又闭上了嘴,眼睛里却露出困惑之色。

  李穆却仿佛浑然未觉,神色如常。

  高峤一愣,随即笑道:“论功行赏,本就是军中规矩,否则,何以激励将士蹈刃奋进?以你对我高氏之功,今日无论你所求为何,皆为你之应得。我必是要赏你的!你有何求,告我便是,不必羞于启齿!”

  周围再次静了下来。

  杨宣飞快地咳了几声。

  李穆沉默了片刻,抬眸,对上高峤含笑的两道目光:“相公上命,卑职不敢不应。只是今日,卑职确无所需。若相公不怪,可否留后再赏?日后,卑职若有所求,必斗胆求于相公。”

  高峤再次一愣,随即颔首,抚须道:“也好!日后倘若你有所求,尽管开口!”

  李穆再次单膝下跪,郑重行了一礼。

  “多谢相公,卑职谨记在心。想到了,必求于相公,还望相公到时应允。”

  他沉声说道,语气恭敬。

  高峤心情畅快,朗声笑道:“自然!日后无论何事,但凡你开了口,我必应允!”

第8章

  当夜在丹阳郡城外,大军就地扎营犒赏。军中*猪宰羊,酒水不禁,处处火杖通红,呼喝划拳之声,伴着欢声笑语,响彻辕门内外。

  “喝!”

  “咱们拼死在前,他们连叛军的脸都未曾见着,每次功劳最大的,却是他们那些人!”

  “李别部,兄弟们轮个敬你!你敢不敢接?”

  在大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火杖裹着桐油,烧得啪啪作响。跳跃的熊熊火光,映着一张张泛出酒气的赤红面孔。

  一群军中低级军官和兵卒正围着李穆,争相向他敬酒。望向他的目光,敬佩之余,更是带着愤愤不平。

  每战逢胜,军中论功封赏,这是惯例。

  此前一战,临川王自知已无退路,宛若最后的困兽之斗,愈发负隅顽抗。

  他的手下,依旧还有两万经营多年的兵马,且占据地利之便。

  倘若当时不是李穆一骑如电,神兵天降般*入敌阵,带回了本要成为刀下之鬼的高氏高桓,彻底打乱临川王阵脚,又令朝廷军士气大作,抓住机会,趁对方来不及结阵便发动猛攻,叛军斗志瓦解,兵败如山倒,原本,这将会是一场浴血鏖战。

  不到最后,谁也不敢断定胜负结果。

  那日,那片一望无际的古*场地里,两军对阵之间,他执坚披锐,以一柄长刀,一面铁盾,硬生生撕开前方的血肉人墙,令马蹄踏着尸身前行,教敌军破胆丧魂,退避三舍,以致于最后竟无人敢挡,只能骇然看着他在身后弓弩的追逐之下,于千军万马之中,带回了高桓。

  但凡当日亲眼目睹过这一幕的人,哪怕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此刻想起,依旧令人热血沸腾。

  李穆虽不过一别部司马,年纪也轻,但从军已是多年,生逢乱世,天下战乱,说身经百战,毫不夸张。

  从初投军时最底层的士卒坐起,到伍长、什长、百人将,直到两年前,以二十不到的年纪,便晋升为能够拥有私兵营的别部司马,靠的,就是一战一战积下的军功。

  在许氏经营的这支原本驻于长江上游的军队中,提及骁勇善战的李穆,几乎无人不知,加上敬他父祖当年之烈,他在军中下层军官和士兵的中间,原本就极有号召力。

  从他担任别部司马之后,士兵无不以能加入他的别营,成为他的私兵为荣。

  他手下的那三百士兵,个个铁血,无不勇士,同帐而寝,同袍而衣,每战,和他一同舍生忘死,冲锋陷阵。

  但,直到半个月,那一战,才真正奠定了他在士卒心目中的那令人仰望的如同神人的不二地位。

  英雄血胆,威震三军。

  此战,莫说独揽头功,便是称之为一战封神,也不为过。

  但今日论功封赏,他却只从别部司马升为五部司马之一的右司马,而之前原本空缺出来的一个众人都以为此次非他莫属的仅次于将的都尉之位,却落到了另一个数月之前才来不久的士族子弟的头上。

  嘉奖令下发时,李穆所领的三百营兵为之哗然,其余士卒也议论纷纷,颇为不平。

  几个胆大的什长,要去寻杨宣讲理,却被李穆阻拦。众人见他自己全不在意,这才作罢,但心中不平,始终不消,今夜才仍以“别部”旧号呼他,以示强烈不满。

  李穆面上带笑,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和争着向自己敬酒的士兵共饮。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莫道巷陌少年穷,风云际会化亢龙!”

  渐渐地,不知谁起了头,周围开始有人以刀背相互击打为节,唱起这支始于古越国的越地之歌。

  合者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歌声和着令人血脉贲发的刀击之声,波澜壮阔,慷慨激昂,随着夜风传送遍了整个营地,引得远处那群自聚饮酒作乐的出身于士族的军官嗤笑不已。

  歌声之中,李穆独自坐于一火堆旁,默默地自斟自饮,神色平静。

  忽然,周围的歌声渐渐消失,最后安静了下来。

  李穆淡淡转头,见一个少年一手执壶,一手执杯,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引得近旁士卒纷纷侧目,无数双眼睛看了过去。

  高桓心知,在军中,像自己这样凭空而降,一来就至少是司马之位的的年轻士族子弟,是很不受普通士兵欢迎的。

  下面那些士兵,表面上不敢如何,但背地里,对他们却很是排斥。

  他极其羡慕自己的伯父。出身于大虞一等一的士族,但当年领军,却极得军心,下层士卒,更是对他无比拥戴,凡他所令,无不力行。

  据说他的最后一次北伐,因形势无奈,半道而归。十万大军,回渡长江。秋草黄芦,伯父立于北岸,迟迟不愿登船,回首潸然泪下之时,身后军士亦无不跟着流泪,纷纷下拜,誓言日后他若再要兴兵北伐,甘愿仍做他的麾下之兵。

  当时高桓还没出生,当日慷慨悲壮的一幕,他自然无缘见得。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为之向往。

  来这里后,他也曾想过和他们接近。但碍于多年以来的习惯和旁人的目光,始终不敢放下自己身为士族子弟应当有的架子。

  但李穆却不同。

  那日被绑在阵前,就在他压下心中恐惧,决意绝不开口求饶以换性命,宁可身首分离,也不可因自己而堕了高氏之名时,他被李穆用如此一种他此前做梦也不敢想象的方式给救了下来。

  绝处逢生!

  就在那一刻,那个横刀马上,铁甲沾满鲜血,浑身散发着嗜血凌厉*气,*破了千军万马向他而来的别部司马,成了他心目中能和伯父相提并论的一个人物。

  纵然他出身庶族,地位远远不及自己。

  高桓在无数道目光的盯视之下,来到李穆面前,往杯中倒满酒,双手奉上,恭恭敬敬地道:“李司马,救命之恩,桓没齿难忘!请饮此杯。”

  他说完,望着面前的男子,心里有点忐忑。

  被救后,这些日,出于感激,更是仰慕,他一直极力想接近这个年轻的武官。

  他有一种感觉,李穆不像军中那些以军功累积而晋升上来的寒门庶族武官一样,对他怀有轻视之意。

  甚至那日,他刚获救,因一时情绪失控,抱住带着自己*回来的他失声痛哭之时,他还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似在安慰于他。铁汉柔情,大抵也就不过如此了。

  但李穆对他的态度,却也算不上亲近。

  至少,远未达到高桓期待的地步。

  今夜他一直就想寻他再次致谢,但却被人拉住,说是替他摆了筵席压惊,方才终于得以脱身,立刻便寻了过来。

  他持杯的双手举在半空,一动不动,等着李穆接酒。神色期待,又带了点紧张,却见他盯着自己奉过来的酒杯,目光沉凝,眸底似有暗流涌动,仿佛陷入了什么遥远的冥思之中,人一动不动。

  周围鸦雀无声。

  “李司马?”

  高桓有点不解,愈发紧张了,小心地又唤了一声。

  李穆眸光微动,回过了神,笑了一笑,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高桓松了口气,看了眼周围的士卒,见无数双眼睛望着自己,忽然浑身发热,想也未想,又满了一杯,向着周围之人举起,高声道:“你们都是和李司马共过生死的勇士!我高桓平生最是敬重勇士,我敬诸位一杯!”说罢仰脖,一口喝了下去。

  那日他被叛军押于阵前,刀剑之下,丝毫不见惧色,更未曾开口求饶一句,这里的许多人,也是亲眼所见。对这个出身高贵,平日看起来很是孤高的高氏公子,未免也就多了几分敬佩。

  士族子弟虽高高在上,即便从军,多也不过是遵从家族安排,以此作为日后进阶的资本。

  但他们中间,也未必不是没有骨气之人。

  高氏的这位公子,便是一个例证。

  他向李穆敬酒表谢也就罢了,此刻竟还这般主动向自己这些人敬酒,实是意外。

  众人有些惊讶,面面相觑,最后看向李穆。

  李穆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众人便跟着饮了杯中之酒,齐声道了句“谢过公子!”声音如雷。

  方才静悄下去的气氛,又恢复了热烈,划拳嬉笑之声,不绝耳语。

  高桓过来,除了表谢意,心里还另藏了一事,恭敬地将李穆请到一处少人之地,向他一揖到底,神色郑重:“李司马,我可否入你司马营?我甘为你鞍前马后,任凭驱策!请李司马纳我!”

  李穆瞥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高桓急了,一边追,一边道:“我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此次被俘,也非我一人之过!我立志报国。李司马只要点头,我定会说服伯父……”

  李穆停下了脚步,指着脚边一块约摸两臂合围的巨石:“搬起来!”

  高桓一愣。

  “你若能搬它离地,我便收你。”李穆淡淡地道。

  高桓大喜,双眼发亮,立刻上前,挽起衣袖,扎了马步,双手去抱。

  只是那石块仿佛生了根,任他如何发力,就是纹丝不动。最后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憋得面庞通红,也只能搬得它稍稍动了一动,自己脚下一个不稳,反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最后只得松手,起了身,不停地喘气。

  “刘勇!”

  李穆高声唤了一句。

  一个和高桓年纪相仿的少年兵,人极是精瘦,个头比高桓还矮了些,双目乱转,猴子似的,飞快地跑了过来,向李穆行礼:“李司马有何吩咐?”

  “搬!”

  李穆指了指石块。

  少年看了高桓一眼,嘻嘻一笑,蹲了下去,吼一声,竟叫他将那块少说也有百斤的石块给搬了起来。

  不但搬了起来,还抱在怀里,在高桓面前噔噔噔地来回走了几趟,状极轻松,最后丢回到了地上,拍了拍手,向李穆躬了个身,退去。

  高桓面红耳赤,僵在了那里。

  “高公子,我听闻你工于书法,有才名。我这里,却只收能搬钧石之人。你还是回吧,免得家人牵挂。”

  他声音温和,拍了拍高桓肩膀,离去。

  高桓僵在了原地,怔怔地望着李穆的背影,垂头丧气。

  “子乐!你怎在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高桓回过头,见是今日随了建康官员来到此处犒军的陆焕之。

  “逸廷!”

  他唤了声好友,隐去脸上方才的沮丧之色,露出笑容。

  陆焕之双手负后,望了眼前方那道离去的背影。

  “他出身庶族,不过一个司马,就算于阵前救你,亦是理所当然,何况还能邀功于你的伯父。你又何必自降身份,和他如此亲近?”

  陆焕之说话之时,声音丝毫没有压低,显然并不在意是否被听到。

  高桓迅速转头,见前方的李穆继续朝前而去,背影如常,似并未入耳,方松了口气,立刻压低声道:“倘若没有他,我早成了断头之鬼!我不管他出身如何,结交定了!我只怕他看不上我!你若以我举动为耻,往后离我远些就是!”

  陆焕之从未见他用如此重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一愣,咳了一声:“罢了罢了,随你就是!我大兄已平定林邑国之乱,就要回了。等他回来,你伯父也空下来些,我大约便要改口唤你二姊为嫂嫂了。你我一家人,何必为了一个外人,伤了兄弟之情?”

  陆焕之的大兄陆柬之,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曾都是高桓最为佩服的一个人。

  他之所以立下从军之志,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陆柬之的影响。听到他不日便要归来的消息,脸上方露出笑容,点头:“待大兄回了,我便去拜见。”

  他再次回头,见前方那道身影,越去越远,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以李穆之耳力,又怎可能听不到身后陆焕之和高桓的对话之声?

  那个宛若溶入了他骨血的名字,便以如此的方式,这一辈子,第一次,随着夜风,隐隐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神色依旧平静。掌心却慢慢地紧握在了一起,手背青筋,隐隐跳动。

  “敬臣!”

  侧旁有人唤他。

  他抬头,见是自己如今的上司,虎贲将军杨宣,便停下了脚步。

  杨宣匆匆走来,走得近了,能看到面带酒气。方才显是喝了不少的酒。

  “敬臣,我正找你!”杨宣说道。

  “将军有话,但请吩咐。”

  李穆迎了上去,恭敬地道。

  他少年从军,起初的几年,几经辗转,颠沛流离。十五岁时,偶遇杨宣,蒙他所用,加入他的麾下,直到如今。

  纵然后来,杨宣因拥随许氏作乱称帝,攻破建康,兵败后自刎身亡,算来,也是死于自己之手,但李穆对这个一手提拔了自己的老上司,依旧十分敬重。

  在他身死之后,他命人厚葬,且以手中权柄,特赦了杨门一家,令其子孙免受坐连之灾。

  “敬臣,今日封赏,我知你遭遇不公。方才我去寻司徒,向他陈情。只是……”

  他的目光中,满是无奈,顿了一下。

  “司徒称,你于阵前救下高氏子弟,虽立了功劳,但高公已对你行封赏之事。一功不可二赏,提拔你为司马,已是破格……”

  他叹了一口气:“怪我无能。但你切莫齿冷。当年我第一回 见到你攻城,便料你非池中之物,这些年,你果然未叫我看走眼,迟早,总会出人头地!”

  杨宣的祖上,世代荆楚豪强,多年以来,藩镇于荆襄一带,自成一体。

  但这样的庶族出身,任他再劳苦功高,在门阀的眼中,不过也就是只配为自己征伐所用的伧荒武将而已。

  杨宣号称许氏第一猛将,但如今也只位列杂号将军,地位低于四征、四镇、前后左右等将军。那些将军,无不出身士族。

  便是以功晋到自己如今这地位,又能如何?连许泌的儿子,都能对自己颐指气使。

  杨宣口中如此安慰,想到自己所受的待遇,心底里,却未免不是没有伤感。

  李穆道:“司徒所言有理。何况,卑职当日救人,也非图谋晋位。将军心意,卑职感激不尽,只是将军,再不必为卑职徒费口舌了。”

  杨宣听他如此安慰自己,愈发感到愧疚。

  他其实何尝看不出来,许泌之所以压功李穆,绝非出于一功不可二赏这个借口。

  想来,他应是疑心李穆有意投靠高峤,这才舍生忘死,于阵前涉险救回了高桓。

  这等武力和胆色,莫说大虞,便是放眼整个中原,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猛将的夏国鲜卑人慕容西,恐怕未必都能做到。

  这样的悍将,倘若生出二心,对于许氏来讲,恐怕宁愿*了,也不愿被旁人所用。

  以杨宣的推测,许泌此次应是借机敲打,待日后,应会有所表示。

  想到这个,且见李穆自己似乎对确无多大的计较,便也作罢。

  “临川王既伏诛,余下便是应对江北局势了。你且好生歇息几日,再过些天,怕是要回军荆襄,到时又是长途奔劳。”

  李穆道:“卑职方才正要寻将军商议一事。我大军一向只重兵藩镇荆襄一带,以为下游之策应,义阳一带,防守空虚。倘若羯人改取义阳,无论荆襄或是广陵高将军,头尾怕都防范不到,一旦被破,到时局面,恐怕疲于应对。”

  杨宣不以为意:“荆襄地理,为大江上游重中之重,历来北人,若欲取江南,必首先图谋襄阳,故许司徒多年经营。义阳非要冲之地,淮北更无良渡,便是攻下义阳,南下也无便道,多险山恶水,极为不便。你过虑了。”

  李穆道:“卑职听闻义阳有一南下便道,只是所知者寥寥。从前附近亦曾抓获过夏人所派的细作。卑职愿领营下三百士兵明早动身,先赴义阳,见机行事。”

  杨宣惊讶:“你当真有此顾虑?”

  “请将军下令!”

  杨宣沉吟了片刻,颔首。

  “也罢。为防万一,我将兵符与你,你先渡江去往义阳,可调动义阳守兵。淮北若有异动,即刻回报。”

  “卑职谢过将军!”

  杨宣拍了拍他的肩:“早些去歇了吧,明早还要动身!”

  ……

  四更,原本喧哗的营房,彻底地宁静了下来。

  丹阳郡城的野外,漆黑一片。营房四周,只剩星星点点的残火,照亮着夜巡士兵的身影。

  夜色苍茫,月映春江。多少心事,随那滚滚东逝之水,埋藏波底,只剩下世事如棋,人心如面。

  潮声阵阵,李穆立于江畔,眺望着江上明月,背影凝然。

  他身后的不远之处,三百骑兵已然整装肃立,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即刻启程。

  夏兵在义阳,出其不意地发动了进攻。曾经的那场南北之战,最后虽以弱虞胜强而告终。但因初期失了义阳,被夏人打通南下之道,江东曾一度处于极其不利的局面,战事一直持续了一年多方告终。

  但是一切,都将被改,从今夜开始。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

  昔日之言,今焉不存,声却言犹未绝,如那夜夜江潮之声,回旋在他耳畔。

  李穆迎着夜风,最后眺望了一眼那片望不到的台城尽头的漆黑夜空,转过了身。

  三百轻骑,在马蹄发出的清脆踏地声中,沿着江畔,朝西疾驰而去,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唯余这片白色月光,静静照着江畔那条流逝的东去江水,代代年年,永不停息。

  ……

  百里之外,白鹭洲上,今夜此刻,洛神也仍未入睡。

  大半个月前,获悉阿弟被救,她的病慢慢也就好了。

  她的病一好,萧永嘉就要回白鹭洲。

  因为高峤终日忙碌,又奉皇命,要去往丹阳犒军,萧永嘉干脆把女儿也一并带了过来。

  今夜她一直睡不着觉,最后披衣起身,来到西窗之前,倚坐那里,双手支肘于窗畔,托腮仰头,眺望着当空明月,思绪起伏。

  白鹭洲是个很美的地方,尤其每年这种暮春之际,夜夜江潮,花月相映。

  但或许是潜意识地认为它分开了父母的缘故,洛神一直不喜欢这里。

  尤其今夜,不知为何,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不远之外,那不断传来的一片江潮之声,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听起来愈发入耳。

  甚至,仿佛带了一丝恐怖的力量。

  她的心底里,慢慢地涌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伤感的怅惘之情,让人想要落泪。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只想快些离开这里,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但是这一住,洛神就住了三个月。

  而这三个月中,她的注意力,几乎全被江北不断传来的战事消息给攫住了,再也没有心绪去像那个晚上一样,感伤花月。

  就在她随母亲来到白鹭洲后不久,江北便传来消息,北方羯国攻打义阳。

  义阳位于江北,在大虞所剩寥寥的江北领地里,本非兵家争夺要地的范畴之内,故大虞起先并未在此驻防重兵。好在之前,也是有所防备,守军以地势之利,竟硬生生地坚守住了关隘,在等到大将军高允的援军到来之前,寥寥数千守军,面对数万北人前锋,竟未放一舟一船得以过江。

  战事随后全面爆发。

  尚书令高峤布防江东完毕,亲自渡江奔赴广陵,任命徐扬刺史高允为左将军、军事大都督,任命高胤为征北将军,前锋都督,同刚刚回朝不久的中丞陆柬之等人一道,兵分三路,沿着淮水北上,迎击南压的敌国大军。在短短不过三个月的时间里,接连取胜,江东士气高涨,最后一战,彻底击溃了号称百万的南侵汹汹夏兵。

  夏人一败涂地,溃退到淮水之北,大虞趁机将国境北推到了淮南一带。而北方的夏国,国内随之大乱。原本臣服于夏的鲜卑、匈奴等胡族趁机纷纷起兵造势,北夏岌岌可危,再无力量觊觎江东。江左危机,终于得以暂时解除。

  从义阳之战开始,到夏人败退淮北,大虞不但取胜,赢得了这场关乎国运的生死大战,而且,中间不过只用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

  胜利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江东。民众为之沸腾。高氏一门的声望,经此一战,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兴平十五年的八月,还住在白鹭洲的洛神得到父亲不日就要回京的消息,欣喜万分。

  之前所有那些困扰着她的少女烦恼和忧愁,在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面前,一扫而空。

  这是一个阳光艳丽的八月午后,这几个月里,一直留在建康的堂弟高桓,兴高采烈地渡船来到白鹭洲上,要接洛神回城。

  “阿姊,我听说,伯父起初就是纳了他的见解,于战事之初,趁着夏兵尚未集结完毕,便主动迎上进攻。他为敢死先锋,五战五捷,立下奇功。如今连陛下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听闻他曾单刀*入叛军阵前,救了我的性命,很是好奇,钦点要见他呢。”

  李穆,那个洛神数月之前第一次听说后,如今忘得已经差不多的名字,便如此地从堂弟之口,再次入了她的耳中。

第9章

  洛神能感觉得到,阿弟对这个救过他的人满怀敬意,乃至于到了崇拜的地步。

  自然了,洛神对那个名叫李穆的军中司马,也是十分感激。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直到现在,有时再次想到当时一幕,她依然还是感到有些后怕。

  但也仅此而已。

  她并没多少兴趣,听阿弟在自己面前不断地褒扬那个李穆如何如何英雄过人。

  父亲想必已经给予他相应的嘉奖了。无论是什么,都是他应得的。

  她更关心的,还是父亲、叔父、堂兄,以及……陆家大兄柬之,这些她熟悉的、所关心的人,他们在战事中,是否毫发无伤,又到底何日回来。

  她打断了高桓,问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快了!我便是接到伯父的家书,知不日归来,才来此处接你和……”

  他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萧永嘉。

  萧永嘉便靠坐在这间水榭窗畔的一张凭几之侧,张着一只手,对窗欣赏着自己今早刚染过的一副鲜红指甲,五指青葱,不逊少女。

  清河长公主不但有悍妇之名,且在嫁给高峤之后,因生活奢靡而被人时常诟病。

  在洛神幼年的模糊记忆里,母亲一开始似乎也并非如此,后来不知为何,渐渐沉迷其中。衣裳配饰,动辄花费数万。光是鞋履,便存了不下百双,凤头、聚云、五色……各种形制,锦绣绚烂,金贝踩地,珠玉踏足,奢侈至极,许多放在那里任其蒙尘,根本就未曾穿过。

  平日,她除了偶尔穿着道服之外,其余时候,永远都是光鲜逼人,即便一人独处,也不例外。

  此刻亦是如此。

  阳光从窗外照入,映得插在她乌黑高髻侧的一支蛇形琥珀头金簪闪闪发亮,面庞肌肤,白得透腻,在阳光下闪动着珍珠般的美丽光泽。

  对姐弟俩在一旁的叙话,她看起来似乎浑不在意。

  高桓转向她,恭恭敬敬地道:“伯母,侄儿奉了伯父之命,特意来此接伯母阿姊一道归家去。”

  萧永嘉连眼皮子都没抬:“你将你阿姊接回去便是。我就罢了!来来去去,路又不算近,很是累人。”

  “伯母!实在是伯父信中特意吩咐过的!伯母不回,伯父必是怪侄儿的。何况为了先前那事,伯父对侄儿的气还未消,这回若又接不回伯母,怕伯父更不待见侄儿。伯母,你就可怜可怜侄儿吧!”

  高桓见洛神背对着萧永嘉,对自己偷偷使着眼色,心领神会,急忙又上去哀求。

  这还不算,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萧永嘉放下自己那只欣赏了半晌的手,转过脸来,挑了挑一侧精心修过的漆眉,丹唇一抿,笑。

  “六郎,你就知道哄伯母。起来吧,你今天就是跪穿了两个膝盖窝也没用。放心吧,我不回,你那个伯父,不会拿你如何的。”

  高桓虽如同寄养于高峤名下,但在这个有悍妇之名的长公主伯母面前,却也不敢过于肆昵。

  闻言,只好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向洛神,一副尽力奈何的表情。

  “阿娘——”

  洛神咬唇。

  “你要回去见你阿耶,随桓儿同回便是。我这就叫人替你收拾物件去。”

  萧永嘉神色丝毫不为所动,打断了女儿,从榻上站起了身,踩着脚下那片软毛几乎盖过脚背的华丽毡衣,下了坐榻,转身朝外而去。

  衣袖和曳地裙摆上绣着的那片精致金丝花边,随着她的步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洛神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发呆,不禁想起数月之前,自己生病后,母亲回来照顾她的情景。

  据她暗中观察,那些天,母亲似是不允父亲与她同居一屋,父亲被迫夜夜都睡在书房之中。內帏仆妇,个个看在眼中,却都装作若无其事。

  好不容易,她终于盼到母亲回来了,还以为父母能同居一屋,没想到阿娘阿耶竟处成了这般模样,丝毫也不避讳家中下人之眼。

  洛神气母亲的绝情,怜父亲的怯弱。此刻见母亲不愿再回家去,虽感失望,但想起上回情景,又有些犹豫了。

  这回若再将母亲求了回去,父母却还是如同上次那般相处,于父亲的处境而言,有些令她不忍。

  阿菊这时插话:“长公主,小娘子的婚事,若不是先前耽搁,早便定下了。如今国事已平,相公一回家中,陆家想必便要求亲于小娘子了。毕竟是儿女婚事,乃头等大事。两家往来之际,还需长公主出面主持诸多礼节。长公主这时不回,怕是不妥。”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洛神,不语。

  洛神听到阿菊谈论自己和陆柬之的婚事,便又有些害羞了,低头不语。片刻后,听到母亲道:“罢了,一道回吧。”

  “倘若不是为了女儿,我是再不会回去那人面前的!”

  顿了一下,她又道了一句,语气带着浓重的强调之意,也不知特意是说给谁听的。

  阿菊露出笑容:“自然了。家中嫁女,长公主岂有不回的道理?”

  她附和着,又高声唤人收拾女主人的行装。奴仆立刻忙碌了起来。

  洛神松了口气,上去执住萧永嘉的手,轻声道:“女儿多谢阿娘!”

  萧永嘉的一根雪白手指,轻轻戳了戳洛神的额心:“你呀,阿娘还记得从前刚生出你时,小小一个人儿。那会儿阿娘还在想,我的女儿,何日才能长大,长大了,必是最美的女孩儿。如今一眨眼,你竟就大了。阿娘老了,你也要许人了……”

  她说着,似有些感伤,停了下来。

  “阿娘半点儿也不老!”

  不知为何,洛神忽也有些难过起来,紧紧地捉住母亲另只戴满珠宝戒指的手。

  萧永嘉摇了摇头,自我解嘲般地笑了一笑:“罢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好在柬之这孩子,我是放心的。走吧。”牵着女儿,出了水榭。

  ……

  洛神随萧永嘉,连同一道回城的数十个仆妇侍女,坐着画舫登岸。

  随高桓一道来接主母的高七早预备好了回城的牛车,一溜七八辆,每辆牛车之旁,跟随了至少四个仆役,尤其最前头,洛神随母亲坐的那辆,车身以香木打造,帷幔绣以金丝银线,气派非凡。

  几十个服侍萧永嘉的仆妇侍女,分坐牛车,首尾相衔,在高家仆役的保护之下,行过前几日城外车道,一路之上,吸引了不知道多少的路人目光。十来个乡间孩童闻声奔来,嬉笑观看,尾随不去。

  高氏本就富有声望,更不用说此次对夏之战,居功至伟。道路两旁那些锄禾农人,知此为回城归家迎接相公归来的长公主车驾,待牛车走了过去,便低声议论了起来。

  “听闻相公惧内,行将半百,膝下却只得一女,至今不敢纳妾……”

  “相公于天下有大恩,皇天若是开眼,怎会叫他绝后……”

  议论声虽低,却还是随风,隐隐约约地传入了洛神的耳中。

  洛神有些不安,飞快看了眼身旁的母亲,见她闭着双目,面无表情,身体随着牛车的行动,微微左右晃动,宛若途中假寐,已是睡了过去。

  高七骑马在旁,也听到了些,皱眉,立刻停马,低声命令仆役过去叱散那些长舌乡人。

  “罢了,天下悠悠之口,你能堵上几张?”

  萧永嘉双眸依旧闭着,只忽然道了一句,语气平淡。

  高七听主母如此开口了,只得继续前行。

  一列车队,不疾不徐,终于进入了皇城,朝着御街附近的高家行去。

  城中街坊,两旁路人,见一列达官贵人所乘的牛车迤逦而来,认出出自高家,更是驻足相望。

  洛神早习惯了长公主母亲的奢侈做派,原本坐在车里,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快靠近御街时,道路两旁行人越来越多,从悬下的帷幔缝隙里看出去时,见路人无不盯着自己和母亲所乘的这辆牛车,想起方才城外那些村人野夫对父母的议论,心底不禁感到微微的羞耻,又有些难过。

  她悄悄往后缩了缩,靠在身后坐背之上。这时,听见对面传来一阵车轮的辚辚之声,接着,自己坐的马车停了下来。

  “怎不走了?”

  萧永嘉睁开眼睛,发问。

  “禀长公主,那头也来了一车,顶在路上,过不去。”高七在外头应道。

  “哪家的车?”

  “郁林王妃。”

  郁林王妃名叫朱霁月,出身朱氏,为当今许皇后的闺中密友,和萧永嘉差不多的年纪,嫁了宗室郁林王。

  郁林王地位高贵,平日却一心修道,不问俗事,朱霁月便时常出入皇宫。论亲,虽中间隔宗,洛神也是要叫她妗母的。

  洛神之前入宫,也曾碰到她过几回。

  朱霁月的容貌,自是比不上萧永嘉,但生就了一双媚眼,亦是建康有名的美人,据说暗中养了不少的面首。

  萧永嘉一听到这个名字,眼中便露出厌恶之色,冷冷地道:“叫她让道!”

  对面传出了一道笑声:“我还道是谁,这等的气派,原是长公主回城。长公主长年居于白鹭洲,难得回城一趟,如同稀客。妾听闻,高相公不日便也要回,得知想必欢喜,倘若因我挡道耽误了夫妇见面,岂非罪过?”

  一阵风吹了过来,恰将前头悬着的两张帷幔吹开。洛神看了出去,见朱霁月坐的那辆牛车,前头帷幔并未遮挡,车内一览无遗。

  她坐在车中,锦衣丝履,只以一张镶嵌珠翠的幕离遮挡面颜。幕离之后,长眉蝉鬓,若隐若现,反倒更引人想要一窥其容。

  道旁路人,无不争相观看,她却浑若未觉,媚铃般的笑声里,只听她不住地催促奴仆将自己的所乘先让到道旁。

  高七见路通了,急忙指挥驭人继续前行。

  车列渐渐行近高家宅邸。

  洛神悄悄看向母亲。

  她双目落在前方那道遮挡着视线的帷幔之上,肩膀挺得笔直,神色冷漠,面无表情,一只手,却紧握成拳,手背那青色的细细蛛形血脉,在皮肤下隐隐可见。

  今早刚染好的几只尖尖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掌心,她却仿佛丝毫未曾觉察。

  “阿娘……”

  她有些不安,扯了扯她的衣袖,轻轻唤了一声。

  萧永嘉回过了神儿,立刻松开了手,转头,对着女儿一笑,步摇乱颤,艳光四射:“到家了,下去吧。”

第10章

  三天后,大军凯旋。

  照大虞制,军队向来不被容许驻于建康。所以前一次,许泌平叛立功,也只能回军于丹阳,在那里接受来自朝廷的犒赏。

  但这一次的胜利,意义非同一般,实是振奋人心。

  洛神的舅舅兴平帝不但允许大军拔至建康,暂时驻于城外,且亲自领了文武百官出城犒军。

  那一天的情景,乃皇朝迁都江左之后,数十年来之前所未见,满城民众,悉数涌去参观军容。

  洛神虽无缘见得,但依然能够想象此刻城外那一幕正在进行中的盛况。

  骄阳艳艳当空,旗纛漫天遮日,数万为国立下赫赫军功的将士,盔甲鲜明,在无数民众的注视目光之中,整齐地列阵于城外的君王台下,接受着来自君王的阅视。

  而她的父兄和未来的夫婿,恰正位列其中。

  洛神为自己有这样的亲人而骄傲。

  从一大早起,她就无心别事,极力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心情,盼望着父亲他们能早些踏进家门。

  从战事爆发,父亲离家都督江北之后,到如今,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洛神非常想念他们。

  ……

  犒军顺利结束。

  皇帝在身后万军齐声所发的震天般的恭送圣驾声中,先行起驾回了皇宫。

  高峤和他身后的高氏家族,毫无疑问,是今日最为风光的一个家族。

  京中那些侨姓次等士族和三吴本地士族,无不以能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为荣。

  至于民众,更是兴高采烈,仪式结束,迟迟不愿散去。但他们议论最多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因为今天的这场犒军仪式,迅速地传遍全地,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名字,叫做李穆。

  据说,是他单枪匹马*入临川王的阵前,从千军万马的重重包围之下,救回了一个被俘的高氏子弟。

  据说,是他挫败了夏人进攻义阳的图谋,率领区区不过两千守军,血战江关,硬是挡住了数万敌军的轮番进攻,直到援兵到来。

  也是他,先锋敢死,在江北的大战之中,带着部下五战五捷,所向披靡,立下奇功。

  今日,兴平帝在接见完以高氏为首的其余参与战事的陆氏、许氏等士族功臣之后,特意点他出列,封他为虎贲中郎将,并破格赐下金兽袍,丝毫不加掩饰对他的欣赏之情。

  皇帝都如此,更毋论民众了。

  倘若这个名叫李穆的年轻人出身士族,民众也就如他们习惯的那样,只会对他仰望而已。

  正因为他出身寒门,在这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以门户决定了一切的虞国,是一个从最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荣耀位置的典范,无数的平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希望,这才为之热血沸腾,乃至狂热崇拜。

  李穆的身边,此刻聚拢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卒,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杨宣寻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也未打断,只含笑立于一旁。

  李穆很快看到了杨宣,排开人群出来,向他快步走去,见礼。

  杨宣忙托住他,笑道:“你如今也位列将官,且得了陛下亲赐的金兽袍,荣耀非我等所能及。往后见了我,再不必多礼了。”

  大虞皇帝给臣下的赐服分两种,文官鹤服,武将兽服。前者代表安定,后者意寓威武。

  朝廷南渡之前,对于臣下来说,能获得一件赐服,往往被视为无上之荣光。南渡之后,因皇权本就是靠士族扶持而起,一蹶不振,顶级士族,几乎能与皇族并贵,慢慢地,这样的荣耀,对于士族来说,或许不过也就是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但对于出身寒门的人来说,能获得一件赐袍,依旧是梦寐所求。

  李穆道:“末将侥幸能有今日,全仰仗将军的一路提携。将军理当受我一拜。”

  杨宣见他丝毫没有因为今日所得的荣耀而生出骄矜,对自己依旧以礼相待,心下宽慰,笑道:“许司徒此次对你也是多有赞赏,在我面前,提过数次。此番陛下便是没有封赏,司徒也不会亏待你。有司徒和高公提携,往后你前途无量。他二人如今就在营帐,你且随我来,拜谢完毕,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李穆并未抬步,眺向远处那座许泌和高峤等人所在的大帐方向,片刻后,说道:“杨将军,你可还记得,从前高相公曾许诺,无论我所求为何,必定应我之事?”

  杨宣哈哈大笑:“自然了!当时相公许诺,掷地有声。何止我杨宣一人听到,入耳者众矣!”

  他说完,打量了下李穆,笑道:“怎的,莫非你已想到了所求之事?正好,高相公也在,你趁这机会提出来便是。我料你无论所求为何,相公必会应允你的。”

  李穆道:“此事,恐怕我需借将军之力了。”

  “何事?竟然还要我来助你?”

  杨宣有些惊讶,随即又笑:“你尽管说!但凡我能,必无所不应。”

  他拍了拍胸膛,豪气冲天。

  “多谢杨将军。”

  李穆一笑。

  “我之所求,便是高公之女。不知杨将军愿助我否?”

  杨宣起先脸上一直带笑,忽然笑容定住,迟疑了下,看向李穆,语气里带了点不确定:“敬臣,你方才在说什么?高公之女?”

  “高相公的女儿?你想求娶于她?”

  他顿了一下,用强调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正是。我之所欲,便是求娶高公之女。”

  李穆应道。

  “你……你怎会有如此念头?莫非是在与我玩笑?”

  杨宣迟疑了下,又问,语气里充满了迷惑。

  “我欲求娶高公之女。”李穆只又如此道了一遍。

  “将军若能代我将所求转呈到高公面前,李穆不胜感激!”

  杨宣盯着神色如常的李穆,双眼越瞪越大,连长了满脸的络腮胡,都没法遮掩他此刻那极度震惊的神色。

  他忽然脸色一变,看了下四周,道:“你随我来!”转身匆匆而去,入了自己的营房。

  等李穆也跟随而入,杨宣叫了两名亲兵,命远远地守住营门,不许旁人靠近,这才转过了身。

  “敬臣,你莫非糊涂了?你怎会生出如此荒唐之念?高公何人?我等又是何人?你当也知,如今士族当道。以高氏之望,相公便是再感激你救了他的侄儿,也绝不会将他女儿下嫁给你。你听我的劝,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千万不要因此见恶于高相公,自取其辱!”

  他的神色凝重,语气更是异常严肃。

  李穆却神色不动,依旧微笑道:“多谢将军的提点。只是求娶高公之女,是我李穆生平唯一夙愿。高公当日既应许我可求我所想,如今便是自不量力,我也要试上一试。”

  杨宣不停摇头:“敬臣,你以弱冠之年,便晋位虎贲中郎将,放眼朝廷,何人能及?以你的能力,日后前途,必定远远胜于我,何况今日,连陛下也如此看重于你,你大可不必如此心急!高公当日便是当众向你许下诺言,也不过是他一时随口之言罢了。旁的事还好说,此事,他必定不会应允。你却怎就拿去当了真?”

  李穆说:“我求娶高公女之心愿,由来已久,既有机会,若不试上一试,怎会甘心作罢?将军若觉为难,末将亦不敢勉强。末将先行告退。”

  他向杨宣行过拜谢之礼,随即转身要走。

  没有打消掉自己这个爱将的荒唐念头,杨宣怎可能就此放他离开?立刻上前一步,挡住了李穆去路。

  “敬臣!窕窈淑女,君子好逑,我懂!只是我听闻,高氏与陆氏向来互通婚姻,两家早就有意联姻,如今想必也要议亲了,高家怎会在此时舍陆氏将女儿下嫁给你?何况,你可知道,士庶分隔森严,远非你能想象?那些自视清高之人,连同座尚且不愿,何况通婚?便是偶有寻常士庶两族通婚,那士族的亲友亦以为耻,从此不肯相互往来。以高氏之尊,怎会自跌身份?”

  杨宣劝着爱将,自己却也被勾出了积压已久的心底之怨,又恨恨地道:“我等祖上,功业赫赫,哪里不如他们?如今士族子弟,当中多更是无能之辈,却借了朝廷南渡之难,祖上揽功,仰仗门第之尊,便凌驾于我等头上,视人为蝼蚁牛马之属,供其差用,何曾将我等放在眼中?”

  他咬牙,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等平定下了翻涌的情绪,语重心长地道:“敬臣,你听我一句,切莫拿那日高公之言当真!就此打消此念,免得求亲不成,反遭人羞辱!”

  他劝着时,李穆一直默默听着,等他道完,说道:“将军一番善言,句句出于爱护,李穆感激,没齿难忘。只是将军你也知道,我生性戆陋,心中有了执念,若不试上一试,便不甘心。多谢将军,末将告辞了!”

  杨宣知他还是没有打消念头,无奈,长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既如此求我了,我又怎能视而不见?只是你要知晓,高公或是不会计较你的唐突,亦肯替你隐瞒。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求亲被拒也就罢了,日后难免也会被人知晓,落人耻笑。况且司徒那里,恐怕也会疑心你攀附高公,怕有所不快……”

  李穆微微一笑:“将军所虑,不无道理。故烦请将军,可先将此事告知司徒。倘若司徒亦以为不妥,我便打消此念,再不提及半句。如何?”

  杨宣苦口婆心,苦劝良久,终于听他被自己劝得有所松动,松下了一口气,忙道:“甚好!那我先禀司徒。若是不成,你切莫再执着此念!”

  李穆向他深深一揖:“多谢将军!李穆在此静候将军回讯!”

第11章

  杨宣说不动李穆收回他那个在他看来绝无实现可能的非分之念,答应了下来,确实是出于一番爱护之心。

  在心底里,他早将李穆视同子侄,唯恐他另寻旁人,到时高峤面前说话不周,见怪于高峤。

  更甚者,平日战场之外,李穆虽一向沉默寡言,比之同龄之人,沉稳了不知多少,但毕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又遇到这种男女之事,若因年轻不知事,冲动之下,贸然自己前去求亲,到时万一遭到当面羞辱,实在令他于心不忍。故无可奈何,最后只好应承了。

  杨宣出营帐,眺望了一眼远处那顶内中此刻聚集了当朝诸多大人物的营帐,双眉紧锁,一边想着等下如何开口,一边走去。行到近前,远远听到营房内中传出一阵大笑之声。

  当朝三大顶级士族家主,高峤、许泌,以及陆光等人都在。当中笑声高亢者,正是许泌。

  杨宣来到帐门之前,向守卫道了几句。

  那守卫便进去了。片刻后,帐门掀开,许泌出来,面脸泛红,带着些酒气。

  杨宣上前向他见礼。

  许泌人已微醺,被打断了出来,有些不快,皱眉道:“何事?”

  杨宣恭敬地道:“禀司徒,末将有一事,须先告知司徒,故冒昧将司徒请出,司徒见谅。此事与李穆有关。”

  “他有何事?”

  许泌这才神色稍缓。

  杨宣迟疑了下,压低声道:“司徒当还记得数月之前,高相公于丹阳郡城之外犒军之时,曾许过李穆,称日后无论他有何求,皆可应他?”

  许泌唔了一声:“怎的,他如今有求了?所求为何?”隐隐地,语气已是起了一丝不快。

  “禀司徒,李穆所求……乃是高公之女。”

  杨宣小心地道,抬眼望去。见许泌神色定住,显然极其诧异,半晌,仿佛才反应了过来。冷笑道:“人皆趋炎附势,果然如此!才不过做上个小小的中郎将,眼中便已无人了。他以为攀上高家,往后便无往不利?”

  杨宣急忙道:“司徒切勿误会!李穆绝非见利忘义之人,司徒对他栽培多年,他岂敢不感恩于心?实是他心性直率,不懂人情世故。那高公之女,又素有美名,少年人一时向往,把持不住,也是有的。何况,方才他亦亲口说了,凡事皆以司徒为先。司徒若以为此事不妥,他绝不敢忤逆。司徒放心,末将知如何回话于他。这就回去,不敢再扰司徒雅兴。”

  杨宣躬身,告退离去。

  许泌盯着他的背影,待杨宣行出了数丈之外,忽开口,叫住了他。

  杨宣忙又回来,等着许泌发话。半晌过去,却听不到声响,见他只是盯着自己,目光微微闪烁,若有所思的样子,心底不禁又忐忑了起来,有些后悔。

  也不知怎的,自己方才怎就屈服于那个论年纪比自己儿子也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下属,竟让步了,应下这种听起来简直荒唐至极的事情。

  此事最好便止于自己,本无论如何,也不该叫许泌知晓。

  许泌善用人,但心性偏狭。随他多年,这一点,杨宣早心知肚明。

  “司徒……”

  杨宣正要再替李穆说几句好话,却见他摆了摆手,慢慢地露出霁颜。

  片刻之前面上所带的霾色,一扫而去。

  “伯雄,”许泌唤他的字,语气亲切。

  “方才是我欠考虑了。李穆既有此念头,景深从前自己也曾许诺,你代他提便是了,并无差错。”

  杨宣一愣。

  “择日不如撞日。景深人便在里头,趁着今日他也高兴,你随我来。”说罢招了招手,转身便要朝里而去。

  许泌态度忽然来了个大变,倒叫杨宣措手不及。见他就要往营帐里去,来不及细想,忙追了上去。

  “多谢司徒。只是末将斗胆,可否请司徒容我私下面告相公?”

  许泌眯了眯眼。

  “也好。随我来吧。”

  他人已入内,杨宣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大帐内环设了七八张的席案。高峤在中,右手边左仆射陆光,再次席,是都官尚书朱炯等人。

  高峤左边那张案席空着,应便是许泌方才所坐。众人把酒言笑,朱炯在褒扬陆光长子陆柬之接连在林邑和江北所立下的功劳,众人附和。

  陆光自然欣喜,却连连摇手,不停自谦,忽见许泌带了杨宣入内,几人看了过来。

  杨宣是许泌军府里的第一猛将,这些人也都知道。他向在座诸人行礼。高峤颔首微笑,叫他免礼,陆光未动,朱炯等人只看向许泌,纷纷道:“方才正说到下月重阳登高之事,你怎走了?”

  许泌笑道:“伯雄寻我,称有一要紧之事,需求见景深。诸位饮兴方才想必也差不多了,留些今夜犒军,如何?”

  许泌既这么开口了,余下之人,自然不会再留,看了眼杨宣,纷纷起身。

  高峤和陆光等人拜辞完毕,回到主座,叫杨宣也入座。

  杨宣岂敢托大,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地见了一礼:“多谢相公。末将站着说话便是。”

  高峤见他不坐,也不勉强。

  “方才司徒说你有事要面见于我,何事?”

  “相公可否记得从前曾对李穆所应下的许诺?今日李穆寻了我,道有事求于相公……”

  杨宣有些不敢和他对望,吞吞吐吐地道。

  高峤恍然,轻拍额头,笑道:“怎会忘记?他总算是想出来了?他有何事?”

  “禀相公,李穆所求,乃是……”

  战场之上,杨宣勇猛无匹,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亦是面不改色。

  但此刻,对上高峤投来的含笑目光,他的心底发虚,那几个字,竟就不敢说出口来。

  高峤见他半晌接不下去,目光躲躲闪闪的,倒是额头,渐渐有汗滴不断地落下,觑了一眼,心里不禁疑惑,便又笑道:“他所求何事?尽管道来。”

  已是到了这一步,该说不该说的,都只能说出来了。

  “李穆所求,乃是……求娶相公之女……”

  杨宣一咬牙,终于将那含在舌底已经翻滚过数道来回的话给说了出来。

  八月虽已过了立秋,但烈日炙了一日,帐中依旧闷热。

  高峤方才饮了两杯酒下去,舌底略觉炙躁,自己正取了案上的一只提梁茶壶,笑着往杯中注水。

  闻言,手一抖,唇边笑容冻住,那只手,也蓦地停在了半空。

  他抬起眼皮,看了对面杨宣一眼,见他额头汗水淋淋,整个人犹如是从锅中捞出,慢慢地,将手中那只提壶放了下去。

  “杨将军,你方才说,李穆意欲求娶我的女儿?”

  他一字一字地复问,最后的语调,略微上扬。但被掩饰得很好。除神色有些凝重之外,看起来,喜怒不辨。

  杨宣见状,才放松了些,忙说:“相公放心,末将也知此事荒诞,回去会再好好和他说的,务必叫他收回此念!”

  高峤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壶梁的铜把,正襟危坐,一语不发。

  “李穆在末将帐下多年,绝非挟恩图报之人,此次,也是他年少不知事,更不通人情世故,方贸然有此念。料他绝无冒犯之念。望相公勿见怪于他。”

  杨宣又小心地说道。

  高峤依旧沉默着。

  “相公身居高位,席不暇暖,末将原也不该拿这种荒诞之事扰于相公,相公切莫上心。我这就去回了李穆。末将先行告退。”

  杨宣朝案后的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旋即后退了几步,转身而退。

  “杨将军!”

  他行至帐门前,忽听身后高峤唤了声自己。

  “你回去后,暂时不必和李穆多说什么。此事,我考虑过后,再予以答复。”

  高峤缓缓地抬眸,两道目光望向了他,平静地说道。

  杨宣有些惊讶,愣了一愣,随即恭敬地道:“谨遵相公之命。末将这就告退。”

  高峤再没开口,等杨宣出去了,慢慢摸出随身所携的一块雪白帕子,拭了下额头隐隐沁出的汗。

  他的双目望着前头杨宣离去的方向,眸光凝然。片刻后,似是下意识,重新提起方才那搁下的壶,继续倾向杯中注水。

  茶水从壶口汩汩而出,不断地注入盏中,渐渐地满了,他一动不动,提着茶壶的那手,一直没有放下。

  水漫出了杯口,沿着案面渐渐蔓延成了一滩,打湿了他垂下的一缕衣袖,泛出一片水色,他却浑然未觉。

  伴着一阵脚步之声,高桓的声音忽从帐外传来:“伯父可在里头?”

  高峤一惊,这才蓦然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失态,急忙放下了提壶,低头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衣袖和案上的水渍。

  “伯父!”

  高桓大步入内,向着座上高峤,行了一礼。

  今日大军从江北拔至建康,皇帝亲自出城迎犒,全城轰动,如此罕见的盛事,他又怎会不来?此刻整个人还沉浸在先前那场盛大仪式所带给他的激动和震撼里,双眸闪闪发亮。

  高峤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藏起被茶水弄湿的衣袖,坐直身体,打量了眼数月未见的侄儿,面露微笑:“子乐,家中人可都好?”

  “都好!阿姊先前随了伯母,一直住在别院,数日前,侄儿接到伯父书信,知伯父今日归城,当时便去接人了。不止阿姊,连伯母也一道归家了!”

  高峤含笑点头:“甚好。我这里事毕,今夜便也回了。你来见我,可是有事?”

  “伯父,侄儿有一请求,求伯父应允。”

  “你讲。”

  “如今战事已定,过些天,便是重阳,侄儿想在家中设宴,到时将陆家大兄等人都请来赏菊,再邀李穆一道赴席。伯父若觉妥当,侄儿这就去邀,早做准备!”

  高桓说完,望着高峤,目含期待之色。

  高峤眸光微动,淡淡地道:“罢了,不必了。”

  高桓一怔。

  在高桓的设想里,以李穆如今的军功,只要自家再邀他上门做客,消息一传出去,他无论是名望还是身价,必定大涨。

  这也是他能想得出来的一种最好的报答方法。

  他本以为,对此高峤必是会赞同的。但无论如何,这种事情,还是要先求得家主的首肯,所以等到今天,迫不及待地便寻了过来。

  他没有想到的是,高峤竟拒绝了自己的这个提议。

  “伯父!”高桓急了。

  “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不过是邀他来家中做客而已……”

  “不必说了,就这样吧。”

  高峤打断了侄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李穆对我高家有恩,伯父自会回报于他。如今大军刚回,诸事纷杂,这些日后再说。你若无事,也莫在此空停留了,早些回城!”

  高桓实在弄不明白,对李穆一向极其赏识的伯父,为什么会拒绝这样一件对高家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对李穆而言,却可能是能令他就此顺利踏入建康士族交往层的重要的事情?

  “伯父……当初你不是还当众许诺,要答谢他么,如今却又为何……”高桓有些不甘,小声地嘀咕。

  “子乐,往后你少与他往来。”高峤淡淡地道。

  高桓吃惊无比:“为何?”

  高峤神色一沉,投来两道目光,冰冷如霜。

  高桓迟疑了下,再不敢当面忤逆,吞回了满肚子的不满和迷惑,向高峤行了礼,转身怏怏地去了。

  高桓去后,高峤坐在那里,慢慢又出起了神,一双眉头,渐渐皱起,身影一动不动,宛如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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