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干遁甲战士冲入大殿,虽见殿内杂乱留有多人,却并不理会,只留三五名持火铳之人看住他们,余者皆脚步不停,追入後殿。李逍遥见灵儿被宫九掳去,心中大急,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便也要追去,却不料一名遁甲战士端铳一指,随著一声沈喝:“趴下!”把火铳朝他头上猛然砸来。 李逍遥竟没躲开,羊撇头倒地,但却顺势飞脚撩翻了那人,稀里糊涂地又蹦起身子,兀自打转未定,又有两名遁甲战士抢身欺来,李逍遥从积水中瞥见影子晃近,没等欺到身畔,把木剑击水划出半圈,使一招“水中望月式”,便在水花溅落之时,那两名遁甲战士已飞出了殿外,掼跌於阶下更深的积水中。不知水下何物嗤溜疾窜,将他们一掠而去,瞬间无影。 众人正惊疑间,砰的一声大响,李逍遥面前弥开大团硝烟,胸口如遭重木捶击,不自禁的倒身飞跌,背撞供桌,连神龛也塌了。 柱影後闪出一个遁甲战士,铳口犹冒白烟,刚轰跌了李逍遥,一把月牙飞刀倏地扎穿藤甲,射入胸膛。那遁甲战士下盘甚稳,只踉跄後退几步,却并未跌倒。又一道刀光烁然而来,这一次扎入了那遁甲战士脖颈,血溅如细泉狂喷,但仍只是踉跄後退,并未摔倒,手中火铳再扳连环扣机,又喷了一道焰光,李逍遥刚欲直起身子,又轰然倒地,再撞得一下,连神案也压塌了。 唐月儿再摸腰间,发觉飞刀用尽,眼看那遁甲奇兵仍摇摇晃晃地站立不倒,她一咬牙,从肩窝拔出那支将她身子钉在柱子上的飞刀,带著血甩出手去,霍一声射入那遁甲战士面门,去势狠急,撞得那人上身仰翻,再也站立不住,怦然倒地。 那人倒下时,铳口霎时朝上又喷一道焰光,轰然大响,大殿高额上落下一面大匾,正好将那遁甲战士砸个结实,盖於身上,殿外电光激闪,耀亮匾额大字:“神眷世人”。 李逍遥连遭两铳轰在胸前,跌得昏天黑地,只道必死无疑,蜀山派那两个小弟子抢上前去把他扶了起来,只见他胸前衣衫破开两块大洞,里边的一件银丝磷闪的背心却完好无损,只是黑了两大块,拂得几下,弹灰掸落,更无缝隙。任书易奇道:“师叔,你这是什麽衣服啊?” 李逍遥张眼低瞧,方晓端的,说道:“咳咳,是……是我老人家专用的护身宝衣。厉害吧?”羽云用手捏了捏银丝短衣,哼一声道:“是避弹衣吧?”李逍遥扇开他的手,“你要这麽说也行!” 先前那个挨了一脚倒地的遁甲战士正要爬起,羽云、任书易左一脚右一脚,将他踢得东倒西歪。李逍遥探出手去,斗地将那遁甲战士揪了过来,唐月儿把单刀抵著那人喉颈。李逍遥问道:“八百龙跑来这里干什麽?有何阴谋?”那人便欲不答,羽云一巴掌掴过去,把罩脸的藤甲面当打下来,露出一张疙疙瘩瘩的脸,瞧这人不过也只有十七八岁,眼中满是傲悍之色。 李逍遥问道:“你叫什麽名字?这总该不怕说吧?”那少年道:“我叫小峋龙,不怕跟你说!”李逍遥瞪眼道:“没听说过!”小峋龙道:“有种就*我,等其他人出来了,看你们怎麽死!”羽云一耳光掴过去,冷哼道:“等你的同夥出来,我们早跑没影了!” 话声未落,後殿突然蹿出几人,身形摇摇晃晃,看装束正是先前冲进後殿的那夥遁甲奇兵,进去时是一夥,出来时却只有三四人,但饶是如此,也教李逍遥等人吃了一惊,慌忙揪那小峋龙起身,拿他身子做挡箭牌。 但没想到那几人尚未跌撞趋近,突然倒了下去,每人後背绽开大血洞,深可见髓。李逍遥不禁一怔,心头升起寒飒飒之意,趋身一瞧,发觉那几人都被摘去了内脏,体内空荡荡的连根肠子也没剩下! “哇!”李逍遥把手一指,变色道。“好猛哦!”羽云、任书易凑近来,各皆惊疑不定,问道:“什麽好猛?师叔可是看出了什麽不对劲之处?”李逍遥眼瞪大,说道:“想知道为何不进去看看?”那两个蜀山少年正自面面交觑,小峋龙突然大叫一声,猛地挣脱,飞奔进後殿去了。 李逍遥惊道:“你跑进去干什麽?”那小峋龙边跑边叫:“我们来的时候一起来,要死一起死!”话声未落,突然从後殿的一个所在传出火铳的密集轰鸣声,间有火雷弹爆炸的闷响,殿柱摇撼,显是里边发生了冲突,但不知那干遁甲龙向谁开火。 李逍遥想:“灵儿还有那於姑娘陷在里边,可别有事!”越发担忧起来,便也要冲进去。羽云、任书易忙跟著,李逍遥看出他们伤毒未痊,便回头说道:“你们别跟来,先护著大夥儿逃出庙外去罢!这儿危险呢……”话没说完,大殿仿佛地震一般轰动剧增,连柱子也崩歪了半边,墙塌垣倒,梁木陡陷,几乎压到了头上。 众人站不住,全跌坐下地,惊恐莫名,又不知发生何变,只是面面相觑,心跳似也骤止。地面竟然缓缓下沈,积水愈高,浑浊有如泥汤。 眼见四面墙柱均在震撼中徐徐缩入积满浑水的地下,先前数丈高的马明菩萨大殿越来越矮,众人不由得瞠目结舌,心头充满了震慑之情,均知大变已生,但不晓得最糟的情形是否已然出现。 修剑痴望著破屋梁外阴霾密布,闪电如织,雷声闷郁,正是变生之兆。他不由面色憟然,说道:“我活这麽多年来,从没见过天会变得如此可怕、地会变得如此暴戾!” “不管怎样,”李逍遥以木剑撑地,跳起身来,说道。“你们快逃出去,这间马明菩萨庙正往地底下沈没,就好象有什麽东西在下边拔柱一样,呆不住人了!” 唐月儿道:“你不跟大家一起逃吗?”李逍遥在烟焰迷尘中回头说道:“要逃也得跟里边的人一起逃出来!”宋香柠突然叫住了他,说道:“看守马明菩萨庙的是一头从所未有的巨怪,你要快些,不然逃……逃不出它的魔口!”众人不由得脸色急变,“什麽巨怪?” “阿难兽!” 天蚕教徒从星外玄石中以异法孵化出来的守护神。 天地之界在这一霎间仿佛不复存在了。阴森森的云幕沈堕而覆,与大地弥飘不散的尘雾融为一体,四面皆昏茫一片,马明菩萨庙在大雨和烈火中徐徐沈陷,不消一会,庙宇的所在隐隐然已低於残墙外的林梢。若从远处眺望,桑林中的这一大块里许之地正在低陷,宛然汪洋中一个小小漩涡。 值此天地惊变之际,每个人都是这般的微渺无力。 李逍遥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量,这股力量支撑著他不顾险阻冲入火海。 奔过重重雨幕和焰墙,面前陡然出现一个漆黑大洞窟,李逍遥只道後殿已成一片废墟,却哪料烟幕深处赫然现出一个大穴,嶙峋石壁上刻有“霸王卸甲”四个巨字。 李逍遥不由得一怔,心头晃荡了一下,说不清是什麽滋味。但不容犹疑,洞中又一阵火器轰鸣声传出,间杂人声喧嚷,不知何因。他奔了进去,脚未落定,迎面便是一幅壁画,刻在洞石之上,古意斑驳,辨不出已有多少个年头。至此他仍然看不透这马明菩萨庙究竟是一个何等样的神秘所在,只晓得身在庙中,却全然迷失了空间,一忽儿是殿堂,一忽儿是甬道,一忽儿又变成了洞窟。 匆匆一瞥,但见那面巨大的洞壁刻有烟云缭绕、迷尘障天之景象,隐隐约约可辨得其间暗伏一巨须戟张的异兽,其形状乍看像鲎,可是鲎的节肢和触须又决计没有这般多。其形象骇异难叙,多瞧一眼便觉厌恶欲吐,何况画像模糊不清,洞内虽有红光激射,曳闪幻化,非但不能照亮洞壁,反增一股妖异之气。 李逍遥情知洞内必有怪异凶险,拔木剑在手,顺著甬道寻去。一路疾行,那只伤脚不停地滴血。他深吸一口气,默依凝神归元之法,理气调息,以迎接将会遇到的不测之变。转过一处阴暗拐角,突然间瞥见墙影中悄立一个白衫垂地的苍发老者,李逍遥冷不丁瞧见,不由吓了一跳,方定睛看时,那一处却哪里有人,只是洞壁上隐约现出一幅雕刻之画,笔工古拙,画的是一个飘髯垂胸的老人,面前跪著黑压压一大群人头。这幅画的场景居然很像李逍遥先前在天蚕教地宫所见,只是没那九口石棺和遍布四墙之角的骷髅枯骸。 李逍遥暗觉画中老人似是刚才所见,不由得心下疑惧起来。便在心神不宁之际,耳边突然钻入一丝若有若无的幽幽哼唱声,那曲儿竟似听过无数次,但在此刻听来却更加惊憟难状。 “天地那时皆混沌,万物来自神宫里。七月间,天蚕变。灵异开,仙人现。奈河桥上苦相望,不知归魂何所去。来世相见不相识,却把新人做旧人……” 李逍遥通体透寒,猛地回头,但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衫女子手拿梳子,一厢梳发而行,一厢幽幽唱著歌儿,嫋嫋飘过。轻似烟,虚如幻。李逍遥吓了一跳,方欲揉眼,那袭白影幽灵般的从他眼帘里隐去,倏然之间,那白须老人无声无息地立在李逍遥身後,目光诡秘的瞪著他,移身至他耳边,悠悠地说了一句:“今为老夫忌辰。凶临子正,魂不附体。” 李逍遥转身一瞧,那老人已飘飘忽忽地走了,走得虽说不快,瞬间却从眼前消失。 “哇!有没搞错?这都是什麽人哪……”李逍遥没敢多看,转身只管走他的,想起那老者所说之言竟和地宫里得到之箴如出一辄,仿佛暗示某件不测之厄,一念及此节,顿有寒意从脚底下冒将上来。李逍遥不由得身子一激灵,猛然把脚跺地,骂一声给自己壮胆:“鬼话!” 却忘了那只是伤脚,跺著疼处,登时跳将起来,咧开嘴巴,脸皱成一团,不必照镜也知定然跟抹桌布也似。只痛得几乎连路也难以行走,若是在这当儿遇上凶险,决计不妙至极。他只得取药先草草敷了脚伤,撕下一块衣衫包上,却扎不稳当。想起有一条天蚕丝带,系在头上倒也作用不大,索性扯下来做脚上的绷带,勉强尚能使得。 正忙碌间,突然有手拍肩。转头瞧见那白衫老头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後,趋身俯脸,面色发青,浑不似生人。李逍遥嘴张开,一时合不拢,眼也直了。只听那老者在他耳边低声问了一句:“你贵姓?” 李逍遥晓得那是什麽,吓得没了主意,本欲不由自主地答他,突又想起乡间长者常说不可对鬼魂说出自己姓名,免遭勾魂之厄,虽不尽信那些话语,但置身此等妖障密布之境地,难免要机灵一些。李逍遥眼珠一转,随口杜撰了个名字答道:“俺姓郭,小名儿城城。” 只道能蒙混过关,却哪料那老者反而眼神怪异地瞪了他一眼,直抖到心里去。方自惴惴不安,想逃却连脚也迈不出,那老者竖起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朝他鼻头摇了摇,目光诡谲地说道:“不,你姓李。姓李才对。”这句话说完,突然间不见了踪影。 李逍遥一楞,心凉到底,暗骇:“哇……查过我家谱啦?连这也知?”耳後突然凉气吹吐,那老者阴森森的话声又缥缈入脑:“李为十八子,命数自成。这点很重要,好自为之。”李逍遥一怔,转脖寻望,却没瞧见那老者,正惊疑不定,耳後又传来一声低叹,那老者说道:“不过,你的大限也该快到了。” 李逍遥愈惊,想不信亦难,因为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心中已经害怕,却又说不出怕的原因,忍不住问了一声:“你是谁?怎……怎麽跟我说这种话?太……太打击人了!”转头时,那老者仿佛负手而行,悄然远去,却送一句话悠悠飘入他耳朵,憬然道:“我便是那个死於丧日的锺离恨。” “锺……哎呀!”李逍遥突然间想到了地宫里那九棺所拱卫的灵位,记得那上边写有“已故天蚕教第九代教主”之名赫然正是锺离恨。这一惊愈甚,无意间回眸看壁,壁上先前有画,画像中正是这老者生前接受教众膜拜的盛况,可是这幅画中的人像却淡去了,宛然随那老者悄然离去,不再留下什麽。 李逍遥顿时冷汗乱冒,一时间宛如在冰河里浸了一宿,全身不自禁地抖。为了安慰自己,只好一迳推说此系幻像,生怕再受幻像所惑,赶忙颤抖著手取出定神丸、还神丹之类药丸乱塞入口,方觉心定些。眼前又一阵恍惚,烟障飘散,登时不见了那长长的昏暗甬道,回头时身後只是洞窟的入口处,却哪是先前恍然经过的那条曲折之径? 一霎间,李逍遥终是不免疑心刚才所走过的那条遇见鬼魂之路并非人间道,而是一条通往幽冥界的所在,只因一霎间迷失,不意叠身而入那幻冥之径,遇到了锺离恨踟躅不去的阴魂。真的是这样吗? 他说不上来,总之那只是一霎间的恍惚神迷,转瞬又回神,出现在面前的不再是昏幽幽的曲折甬道,而是大殿般的一处空阔地穴。 随著硝烟弥漫,铳声震耳,映入眼帘的景像绝不比地狱逊色多少。 一头貌相狰狞的大翼怪物嚎吼连连,张翼扑爪,宛然犹作困兽之斗。十来个遁甲奇兵虽说围住了大翼怪物,却奈何它不得,连连放铳,强弩尽出,终是被那大翼怪三下五除二,渐渐地*去了一大半的人。但看死者情状,却均非在大殿中所见的那般。 转眼间,洞窟中只剩了四五个遁甲战士犹自苦苦支撑,铳声渐弱,那大翼怪竟似不如何惧怕火器轰射,倒也不逃走,似在等待什麽。火铳每一轮齐轰,只是将它逼得又退入洞窟的死角,但却*它不死。 李逍遥游目寻视,看见那大翼怪口中伸出一条长长的软管,撩在高处凸出的尖岩之上,缚住灵儿、宋香柠二女身子,悬在空中。那干遁甲战士分明无意救人,只管把火铳、强弩朝那大翼怪身上射击,似想把它逼离其身影所遮挡住的一个小穴口。 那大翼怪显是察觉遁甲奇兵意欲为何,虽弹痕累累,身披数创,却仗著两支铁板也似的大翼拂弹扫箭,不肯移动身形躲避。 李逍遥没工夫去想那是什麽要紧的小洞穴,眼见灵儿在此,便欲腾身相救,不料背後按下一只手,落於肩头。猛然回头,只见一个独眼之人身作遁甲战士结束,悄没声息的闪身而出,沈声说道:“不要过去。” 李逍遥斗然间瞧清了那人的面容,不由得吃了一惊,脱口而出:“啊……独-眼龙!”这个悄然现身之人正是八百龙中先前困於丝茧内的那个独-眼龙。李逍遥想起丁鹤之言,不由的变色道:“你……你想干什麽?”把肩一沈,使个幻步移形身法,摆开了独-眼龙按肩之手。但没等立稳身形,一支西番短铳倏地从墙影中伸出,抵住了他的下颔。 李逍遥目光转去,立时瞧见先前那自称小峋龙的少年双手紧握短铳,闪身而出。“我要*了你!”小峋龙目露敌意的说道。 “不要*他,”李逍遥作梦也没想到独-眼龙竟把手按住了那支短铳,往下一压,说道。“我们的任务不是*人。何况这小瘸子也算於我有救命之恩!” 李逍遥心中暗异,忍不住问道:“那你们究竟想干什麽?还有……为何袭伤丁鹤?”独-眼龙冷冷的瞪他一眼,哼一声道:“我只是自卫。”说著,把颈旁的衣衫一拉,露出一个草草包扎著的伤处,血仍未止。李逍遥只瞧了一眼便感触目惊心,不由的怔住,心中仍将信将疑。“那你为什麽逃?” 独-眼龙掩上伤处,迟疑了一下,说道:“在那种情形下,我不能不逃。多留片刻便没有命了……”李逍遥打断他的话,因为心里不相信他。“你怕死?怕丁鹤*你?” “不是怕死,”独-眼龙逼视著他,绷寒著脸说道。“是要留下性命完成我的任务。” “什麽任务?” “找这个穴,霸王卸甲,”独-眼龙目光炯炯的瞪视李逍遥。“趁傲家的人没找到真正的霸王卸甲大富大贵之穴,平了它!” “什麽?这鸟地方还能大富大贵……”李逍遥哪里肯信,不禁失笑。“你骗谁啊?” “不管你信不信,这外边的大窟据说是直通富穴,那怪兽所挡住的是一条生门,通往贵穴所在。”独-眼龙道,“不过,从今天开始,谁也不可能再找到它。”说完,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风水罗盘,砸於岩石上,磕得粉碎。 李逍遥突然间想起他曾经在另外一个洞里见过一个砸碎的罗盘,忍不住说道:“好像天蚕教的地宫里也暗藏一个通往後山的洞穴……”独-眼龙目光诡谲地笑了笑,“那应该是极凶之死穴所在。怎麽,你去过?”李逍遥扁嘴做了个表情,眼角瞥了瞥旁边那持短铳的小峋龙,说道:“那里也有一个被砸毁的罗盘。”这句话无疑是承认他曾到过那个所谓的凶穴。 独-眼龙眼光突凛,揪住他衣襟,逼视地问道:“除了罗盘还有什麽?”李逍遥只得答道:“有……有一些骨坛、神主牌什麽的。”独-眼龙不由的皱眉道:“有这等事?”不觉放脱了李逍遥的衣襟,眼光讶然,自言自语道:“怎麽会把先人的骸骨置於死地呢?谁会做这等事?如果去过那里的人也有风水罗盘,既能找出三穴之一的凶穴,那人也该晓得其它二穴另有所在,怎会不找来此处,反而……”那小峋龙见独-眼龙大惑不解,忍不住问道:“那是什麽人*?”独-眼龙皱眉道:“那姓岳的风水师先前曾供说他共有两个这般精确无误的风水寻穴仪,其中一个被傲家那小-贱人得去,另一个被咱们搜获。天下已无第三个,若是那里也有一个罗盘,多半是傲家的人去过那死穴所在。可是我想不通……不明白为何要葬骸於凶穴?” 李逍遥正是有意引得这两人分神,趁其不意,突然间飞起一脚,踹入独-眼龙怀里,手影夭矫飞探,冷不丁的已把小峋龙所拿的短铳夺下,铳口一翻,立时指住了小峋龙。 小峋龙方说了一句:“该不会是傲家的仇人*吧?”话声甫出口边,陡然被短铳顶喉推到洞壁上。李逍遥道:“别乱来呀,大家。我只想救那两位落入怪物手中的姑娘……”独-眼龙沈声打断他的话,“你可瞧清楚了那两个女人被吊在何处?”李逍遥後退一大步,用铳口朝向那两人,眼光朝灵儿、於文凤悬挂之处扫了一眼,看见她们身後有个离地十数尺的小岩穴,红光曳闪,却不明所以。 “那便是通往富穴之所在,”独-眼龙冷眼看出李逍遥不明白,说道。“我们怎能任由你靠近那里?” 说罢,突然间拔出一支*尖刀的短铳,抵住了李逍遥的脑袋。“你该是不会使用手中的火器罢?要不要我做个示范?在你头上开个洞?” 李逍遥虽吓一跳,却不甘示弱,也把短铳指向独-眼龙的头,说道:“别逼我……我只想救人!”独-眼龙眼光移动而下,瞪著李逍遥手上的寒玉环,面色憋得更紧,说道:“我早该想到你该是傲家的人!”李逍遥不禁一怔,和那小峋龙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什麽?” 独-眼龙沈下脸道:“既然你戴著傲雪独有的鸾凤手环,我早该想到你是谁了。傲家的人竟然也到了这里,很好!还是个卧底的小汉贼……那我不妨也给你交个底儿。”说完,与小峋龙一齐拉开披身的大袍,露出缠了满身的大包小包,李逍遥不禁奇道:“搞什麽鬼呀?” “此间每一个八百龙的死士,身上都和我一样。迫不得已时,我们若是不能指望全身而退,那便只有同归於尽,”独-龙桀桀笑著,眼光变得狂热,仿佛这是一桩多麽轰轰烈烈的事。“炸平这里,为主公的事业尽绵薄微力。还有你,傲家的小子!你也要连同这个秘密,连同霸王卸甲这个传说永远埋葬於地下!” 这番话正说到激烈处,轰的一响,泥汤滚滚。李逍遥只瞧见刚才那入口处涌进大股黄浊的泥水,却哪料洞中其他几处大穴小罅也纷纷泻水灌入,转眼工夫,积水漫过腿膝。独-眼龙和小峋龙似没料及此变,不由得面色大异,顾首望水。李逍遥趁机发足蹬在小峋龙胸前,借势腾起,双脚连环踢出,将独-眼龙的短铳冷不防踢下水去。 “不必炸毁,这里也将很快葬於地底!”李逍遥微哂一声,双脚飞扫,呼的在半空中抡飞半圈,扫翻了这两个全身缚满火药的遁甲战士,风魔神腿再显威力。间不容缓,身形犹未落下,又发足踏壁疾行,蹿到灵儿、於文凤二女悬吊处,宛然身轻如飞絮也似。只露了这一霎眼间的神妙轻功身法,不仅那干八百龙战士为之炫然呆望,便连他自己也想不到:“咦,我怎麽突然间这般轻了?”一时未暇想明此中缘故与脚上所缠的那条天蚕丝带有关,只道轻功又在不知不觉间增进,欢喜亦来不及,但听得独-眼龙大叫道:“*了这小子!” 那几个遁甲战士齐轰一排火铳,把大翼怪震到洞壁上,闻得独-眼龙叫喊,急取火药铅弹填入铳口,动作利索之极,但当火铳瞄准了李逍遥掠壁的身影,大翼怪又凌空扑落,来势奇快。那几个遁甲战士惊呼声急,迫不得已,只好先转过铳口,齐喇喇地指向空中急覆下来的那道巨翼之影,一扣扳机,却全哑了膛。 大翼怪掠翅回旋,地下顷刻便又多了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李逍遥见状,登吃一惊,不明白那几个遁甲战士手中火铳何以喷焰不出,以致霎时尽死於大翼怪爪下。但想时不宜缓,急忙用木剑砍那条缚住二女身子的软管,却劈不断。心中著急,往身上一摸,心道:“看看有什麽短刀之类的可用之物……”探手入怀,摸出一支雪片也似的短剑,不暇多看,急挥一下,掠断软管,灵、凤二女挣身而出,落下地来,立於李逍遥两旁。 刚才她们二人被软管紧箍入肉,缠绕脉门,又似身受咒封般的神志迷糊,一旦脱缚,咒禁立解,落地时便即睁眼,失去的血色又回到两张俏脸蛋上。 只见剩下那半根软管撒溅汁液,嗖一声缩回大翼怪皱皮腐肌似的身上。翼影一展,半空中转身扑来,其势狠恶难状。李逍遥眼见火器亦伤它不得,此时真气不足,更哪敢使木剑与之对敌,突然间想起刚才摸短剑时触著怀中一物,急取在手,认出是夏枯草先前给他用以除妖的化孽茶,手拈小瓶子,喝道:“你死定了!”随著话声出口,大麽指撬开瓶塞。 大翼怪咆哮一声,张口大呛,喷出一股强劲凛冽之极的奇寒冰雾,欲将李逍遥等三人先行急冻。李逍遥哪有它快,虽有药瓶在手,却来不及撒出。危急关头,但见灵儿拈指凝眉,金刚大圈荡向前去,挡住了扑袭而来的大团冰寒之气。 即便如此,三人仍是不免冻得簌簌寒颤,身披白霜,雪人也似。所幸灵儿的金刚法咒委实浑厚已极,方才消去了大半的寒气侵袭之势,令三人不致於冻僵而毙。 !的一声响,金刚圈斗地撞在大翼怪扑来的身影上,弹出数丈开外,掼跌在洞壁一隅。 石屑纷撒而落,突然间内陷一洞。那大翼怪掠水低窜而来,竟仍不甘心。李逍遥拉著灵、凤二女正往入口之处涉水逃去,哪料一支插有尖刀的短铳迎面指来,岩影下晃出独-眼龙那张铁青的脸孔,嘶声道:“来得好!”李逍遥等三人被这支短铳挡住逃生之路,只道独-眼龙的铳口是指向他们三人,均各变色,这时脑後翼风掠近,猎猎劲响。独-眼龙突然把脸一狞,目光变狠,大叫一声:“闪开!” 不等李逍遥听清,独-眼龙的火铳一抬,指向後边那道疾窜而近的翼影,倏然间,他那只仅存的眼睛掉出眼眶,扑身栽倒。背後闪出阿梨的身影,嫋嫋掠水,一根长舌血淋淋的缩回唇间,咂咂有声地舔了舔嘴角的血迹。 灵、凤二女齐身跃起,向阿梨攻了过去,阿梨哪是对手,登时惊叫而避。这时大翼扫到李逍遥背後,若非他身法奇疾,绝难幸免。但饶是如此,这等无法还手,只有逃窜的情形也算惊险狼狈之至。 小峋龙突然从旁边的岩石影下蹿出,捡起独-眼龙丢落的那支火铳,朝大翼怪扣下扳机,却哑了膛。此时李逍遥看清了怎麽回事,独-眼龙倒下之时,那支火铳掉在水里,火药潮湿,自然打不响。这便是先前那几个遁甲战士的情形一样,那几人为避大翼怪扑击,满地乱滚而避,身上湿透,连火药也潮了,是以关键时候火铳哑膛,终是不免遭了妖怪的毒手。 此刻李逍遥逃到小峋龙身旁,因见独-眼龙在积水中仍然动弹未死,便扯他过来,转头一看,大翼怪已近在眼前,巨翼如幕,猛然覆盖下来。李逍遥手中尚握一支短铳,正是小峋龙先前之物,因不会使用,形格势禁之下,急忙把那支短铳丢给了小峋龙,叫一声:“这支没湿!” 小峋龙顾不得丢掉湿了弹药的短铳,换以另一只手接住李逍遥抛来的火器,大翼刚扇到跟前,随著一声砰的大响,那怪物登时中弹震跌。 火器原也只能把那大翼怪震开,阻它一下而已,决难伤它性命。李逍遥见了多次,倒不奇怪,但见那大翼怪每中一铳,模样又变得更丑恶一些,他刚才便已纳闷,不由得瞠然的问道:“怎麽越打它越难看了?”小峋龙冷哼道:“我们的弹药下了禁制咒的,遇人*人,见妖*妖。就算*它不死,也打得它现出原形!” 李逍遥明白了:“原来是这麽回事。”心念一动,拈起那瓶化孽茶,说道:“我这个秘密武器或许更厉害!”但见那大翼怪伏地而瞪,似是一时无力再次扑噬,又或许是忌惮他手中随时撒出的化孽茶,竟没动弹。 李逍遥瞪著那大翼怪,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该当把它灭了。心头一犹豫,不免想起桑十娘临死前那似乎哀求般的目光,又不自禁地想到在那废园外宫九曾救他性命,这瓶化孽茶终是撒不出手。 大翼怪蓄势片刻,蓦地张口,眼瞳中异光斗炽,便欲喷射冰冥毒雾,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纤手从旁边探来,飞快地从李逍遥手上抢去了那瓶化孽茶。 李逍遥和小峋龙皆吃一惊,只道是阿梨抢去化孽茶,转面却瞧见於文凤闪到身畔,恨瞪大翼怪那狰狞之极的面目,说道:“这些妖怪害死了蜀山派那麽多人,别怪我用这化孽茶化去你的罪孽,教你们的妖身万劫不复!”话毕,眼光一凛,把化孽茶撒向那大翼妖怪。 李逍遥欲要阻拦势已不及,突然间有人扑身上来,挡在大翼怪身前,裙袂飘扬,落在浊水之中。那人正是阿梨,随著一声惨叫,舍身生受了化孽茶的浇洒之厄。她倒下时,不仅大翼怪霎间沈默下去,便连李逍遥、灵儿、於文凤等几人也均呆然无语。 阿梨半身浸在浊水中,但见她的肌肤自下而上迅速焦烂,冒出青烟。她却浑不觉痛,只望了那大翼怪,凄声说道:“原谅我。少爷,地宫的通道塌了,奴婢没接成老夫人……”话未说完,便连脸上也冒出青烟,全身迅即化去无痕。 嗒的一声微响,浊水荡开圈圈涟漪。李逍遥和灵、凤二女低眸瞧见那是一滴泪,随即又是嗒的一声微响,涟漪荡漾。大翼怪垂首落泪,它竟也有泪…… 但听得噗的一响,翼风忽展,大翼怪的泪瞳里突然闪出了怨毒的光。 它抬起脸来,李逍遥和灵、凤二女心为之颤,不自禁地向後退去。谁也不知道大翼怪激愤之下的猝袭将是何等样迅猛的一击。 不知不觉间,水已漫到了腰腹。倏然间水花飞溅,翼影拍水而起,李逍遥和灵、凤二女背抵洞壁,已无转寰退让余地,三人皆料那大翼怪必做惊霆一击,虽各自防备,但此时此刻力有不逮,便是三人携手,也不敌这妖怪。 小峋龙趁此间隙,已换填弹药,把短铳抬起,瞄准了腾出水面的翼影。未及扣下扳机,翼风急拍,先已打飞了火铳,呼一声掠水扑爪,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双手一分,提起灵、凤二女,同时发足蹬开小峋龙,借势跃上空中,身擦岩壁飘掠!旋,使开“风魔天下”身法,避了开去。大翼怪扑了个空,撞向岩壁,发爪一蹬,弹转身形,正欲寻视李逍遥等人的身影,那独-眼龙突然从水中扑起,喝一声:“注定是同归於尽的结局!”把手腕间的火引子往石壁划燃,!的一响,身上火星乱窜。 这独-眼龙虽已失明,但凭那大翼怪身形展动所激起的劲风,也辨得真切,猛地一扑,抱住那大翼怪。李逍遥急忙提著灵、凤二女掠壁急窜,逃向洞窟出口处,心想那独-眼龙既已引燃火药,只消耽得片刻,便会葬身於此。哪敢再有迟缓,发力飞窜,只盼能来得及。 噗的一声闷响,李逍遥还未奔近洞口,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躯从脑後飞来,掼在面前的石壁上,正是独-眼龙。但见他血淋淋地从洞壁之上滑落,身上的火引燃尽,却没爆炸。独-眼龙嘶声大叫,叫声中充满了绝望至极之情。“怎……怎会如此?” 李逍遥想:“很简单。你的火药早就受潮了,能爆才怪!”眼见那独-眼龙顷间气绝,小峋龙却手忙脚乱地想点燃身上绑著的火药,李逍遥忙道:“灵儿,快用素练把他拽过来!”灵儿甩出素练,在小峋龙惨叫声中扯他过来,不料却只是一段残躯,有爪附骨,一扯之下,竟连那大翼怪也拽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和灵儿双剑齐出,使一招“痴心情长剑法”,大翼怪嚎吼声中,血花飞溅,却不知使了个什麽身形,旋风也似地从李逍遥身後闪到了前头,一掠而出洞穴。 李逍遥被翼风扇跌,摔到了洞墙上,磕得腰背生痛,猛然间眼前洞壁乱晃,堕下土石,迷眼难睁。他心念急转,顿知此窟将塌,忙道:“走!”将木剑别在腰间,左手仍握於文凤之手,右手便欲拉住灵儿素腕,却哪料抄了个空,不由一惊。“灵儿?” 於文凤望向洞口,说道:“灵儿姑娘像是被那妖怪掳走了。”一厢说,一厢吐掉嘴里的尘土。李逍遥登吃一惊,“什麽?怎不早说?”随即瞧见於文凤在旁边灰头土脸的样子,而且满嘴的尘土,说话艰难,顿知须怪不得她。 仗著轻功卓绝,只盼还追得及。两人刚纵身跃出,轰隆一声大响,背後烟尘漫空,瞬间夷为平地。只消迟得片刻,洞窟崩塌之下必葬身於地底。但见身下地陷如惊涛骇浪般的声势骇人,迷尘下不知是何等样的深渊。李逍遥拉著於文凤腾身不落,心头却怦怦乱跳,绝难平静。 从迷漫的土尘中一掠而出,眼前赫然已成泽国。桑林叶落枝秃,遍地皆水,马明菩萨庙只剩几根秃顶大柱仍矗立不倒,其余墙垣均已坍没。李逍遥犹未落地便望见前边一对巨翅掠柱飘下,大翼怪落地之时,现出宫九衣袂飘飘的身影。 宫九擒了灵儿到手,原本是要逃走,却哪料他竟然铩羽落定,李逍遥因尚离得不近,难以瞧清缘由。耳边土崩地陷之声方寂,天地间突然飘荡出一支凄凄切切的箫声。 箫声入耳,李逍遥和於文凤两人俱感心神大震,几欲昏厥。李逍遥原要掠上前去,内力突然乱了,眼前一黑,跌下地来,摔在浊水中。情知那箫声必有古怪,倘再多听片刻,内息更会乱窜,引得脉裂心迸,死於非命。他内力远高於於文凤,所受箫声之苦亦更为甚,哪敢迟误,连忙坐地弛神,全身放松,不敢稍使半分内力,只按家传“凝神归元”之法调息敛气,抵御箫声之侵。 於文凤自也感到内息大乱,眼花头沈,见李逍遥坐地调息,她便也效法,但只片刻,竟晕了过去。 李逍遥暗觉凝神归元心法终是难消箫声所催生的无穷心魔,喉头一甜,有血溢口而出,苦不堪言。幸而他这当儿并不自乱方寸,先以“冰心诀”自守,待得心中乱象稍退得片刻,乘此间隙调换阿修罗心法,调息回神。 依从阿修罗心法所云,不论置身何等喧嚣之地,只当置身局外,自行自道,八风不动,不论是箫声雷音,皆当作心外之尘。把一切置之度外,就如同在烈火之中找到了清凉的门径。既为身外之物,把它看成烈焰则为烈焰,看成清凉则为清凉。便如《华严悲智偈》所云:“如入火聚,得清凉门。”一颗心只有守住寂寥和淡定,方窥超凡入圣之境的门径。 他虽然行功守元,眼睛却不闭上,寻那箫声来处,但见浊水中倒卧一株枯树,虬枝从水面斜伸而出,枝头盘坐一人,宛做秀才打扮,凝眉举箫,随著箫声吹送,水面划开一道锥形波澜,飕的掠出,荡到了宫九面前,激起一大圈惊涛,将宫九困於腾空而起的水柱中央。箫声不息,水柱竟也不落,犹如喷泉也似。 宫九显然不敢稍有托大,面对箫声来袭,虽不放脱灵儿手腕,但在他凝势抵御那侵心摧魂般的箫声之时,灵儿趁机挣出身子,倒跃而退,落到一旁,身形一阵摇晃,也受那箫声侵扰,内息倒窜,心魂难定,情知此间人人皆然,无可例外。她没敢再使内力,忙用冰心诀自守心神,却仍感不支。 李逍遥望著枯树上那秀才的身影,想起灵儿先前曾有提及此人,心下仍是不免暗奇:“这个萧公子能以箫声吹送音波神功,内力委实惊人。在他箫声之下,别说是我和灵儿在旁边听了都受不了,那宫九身受音波功之袭,首当其冲,连他也没敢稍有怠慢。可见那姓萧的手段!他不怎麽老啊,却是灵儿的前辈?” 在那秀才一曲箫声之下,修剑痴等人亦不免大吃苦头,全坐倒水中,所幸修剑痴历练丰富,感到箫声直摧断肠,其势惊人,忙教身旁的人撕下小片衣布,捏成小团,塞入耳朵,稍减音波劲袭之苦,但仍无济於事,再若多受一会,此间定有大半的人难免丧命。 那秀才却显得真气先盛而衰,箫声虽仍回旋未落,功力却渐渐的大不如前,围在宫九身畔的水柱原有约莫二三丈高,转眼间矮了半截。眼见灵儿既已脱身,那秀才突然凝箫不吐,曲声悠悠一转,刹然歇去。 浊水先前所起的微澜褪去无痕,困著宫九的水柱亦消,化雾散开。 “萧乘龙,”宫九微抬眼皮,目光射向那秀才,冷然道。“听说过范蠡吗?” 那秀才停箫口边,答道:“范蠡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乃乘扁舟浮於江湖。”顿了一顿,回迎宫九的目光,说道,“这是《史记》的记载。《国语》又称,此後‘莫知其所终极’。” 宫九尽身皆湿,闲立於浊水之中,目光只瞪著萧乘龙,问了一句:“为什麽他要离开?”萧乘龙道:“范蠡的超然避世,实为避祸全身之计。高适诗云‘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适可而止,适时而退,也不失为一种洒脱的境界。” 他二人这几言对答,看似漫不经心的掉书包,实则另有深意尽在言外。李逍遥听不明白,一时行功未收,难以起身,只好继续听著。 “你来为何?”宫九问萧乘龙。 “来有来意,去有去心。”萧乘龙垂目看箫,眼角却掠水而视,水中倒映的一个俏生生、娇怯怯的妙影,宛然当年他的心上人阿汶。 他虽说得轻松,心情却并不轻松。宫九似有所悟,不由的也向灵儿那俏丽的身姿瞥去一眼,随即冷笑地问萧乘龙。“范蠡走的时候有没有带上什麽人?” 萧乘龙心头一凛,眼神变化,答道:“有。他带走了他的西施。”宫九仰面微笑,吁出一口冷雾,“然也!”身形倏忽一晃,闪到了灵儿身前,探手如电,刚扣住她的腕间脉门,萧乘龙突道:“这位姑娘可不是你的西施。”说完,向李逍遥瞥了一眼。此时李逍遥收功不得,徒自焦急而已,但越心急,内息越乱,竟有走火入魔之象。 宫九道:“小杜诗云:‘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萧乘龙自能听出宫九的话意,把脸一沈,提箫说道:“老杜有云:‘欲寄江湖客,提携日月长。’我有一支古乐府飞龙曲,请你手下留人。” 宫九冷然道:“你已先受内伤,莫为了别人的女人把命丢在这里!”话中的威胁之意,萧乘龙自能味得出,但只淡然一笑。李逍遥突想:“这里有问题哦!那姓萧的怎麽肯为了灵儿舍得下大本钱抢著跟宫九玩儿命?那我干嘛去啦?” 为了抵御萧乘龙的音波神功,李逍遥只好收敛心神,潜运阿修罗六层心法行功一周天。行功之时,所受箫声吹袭乱神之感顿减,然而箫声已歇,他行功未毕,决然不能说罢就罢,心头稍急,内息便乱了。 灵儿见他情势不稳,正要过来相助。萧乘龙却向她望来,问道:“你叫什麽?”灵儿一怔,不由的朝李逍遥瞧了瞧,见他蹙眉闷坐,她迟疑著便觉不妥,低声答了一句:“不告诉你。”说完,挣动身子,想去李逍遥那边。宫九却不放,瞧也不瞧她,只盯著萧乘龙,说道:“你的内伤看来比我还重。那个狄武趁你我对峙之时,捡了一个很大的便宜哪!” 萧乘龙从腰间取一条淡绿色汗巾拭去嘴角又淌落的血丝,说道:“我在遇见你之前,先已受了伤。”说这句话时,有意无意的向李逍遥瞥去一眼,目光随即又转到灵儿面上。宫九闻言微微讶异,“此间什麽人能伤得了你萧乘龙?” 萧乘龙不答,却向灵儿问了一句:“你师父有没有教过你‘飞龙曲’?”灵儿微微蹙眉,摇了摇头。萧乘龙道:“那她总该教过你‘闭窍之诀’吧?”灵儿心下暗思:“什麽闭窍之诀?哪有啊?师父只教我用冰心诀抵御音波功……”一念及此,心头一动,猜到了萧乘龙暗示之意。 “很好,”萧乘龙抬起手中龙吟虎箫,刚贴近唇边,宫九突然拉著灵儿飞退,说道:“恕不奉陪!”萧乘龙道:“你走我不拦,但你只能一个人走!”宫九把脸一沈,说道:“那也要看你拦不拦得住……”话声未落,滴溜溜一声尖亢之极的箫声倏起,飕一声荡过水面,溅飞一道水箭,蓦地窜到宫九脚边,突然又消失了。便在宫九所蓄之劲稍有松弛的一刹那,背後轰的一声大响,箫声犹如九龙齐啸,震得所有人均倒於水中,瞬间失去知觉。但李逍遥行功当头,正值万籁俱寂,自是雷打不动。只见一根大柱悄无声息的歪倒,擦著水面飞撞到宫九身後,来势奇急,宫九凝神抵御箫声所吹送的音波功所袭,却哪料真正的*手来自背後。 待得惊觉不妙,大柱已撞上背梁,节节碎裂,直至完全消尽,後劲犹然不衰,轰隆一声,所有碎石又悉数回撒,劈哩啪啦地打在宫九背上。这全都是音波神功所致,其惊人的威力登使李逍遥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一霎间,宫九只来得及发出一招冰冥神掌。 萧乘龙旋身飞起,箫声不断,冰掌摧过,只将他刚才栖身的那株枯树击为一堆残屑。但见宫九立身之处已堆起一座碎石垒成的坟。 宫九为了发出那一掌,不得不放开了灵儿。面对那座坟,她霎间惊得呆了,殊难相信萧乘龙的一曲龙吟虎箫竟能把宫九瞬间葬在这个乱石坟里。然而,她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逍遥也不能不相信。但他不知道该说什麽才能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萧乘龙飘然落在浊水里,凝箫而立,身形摇晃欲跌,但终是站稳了。 灵儿终於忍不住咕哝了一声,“这是飞龙曲?” 萧乘龙眼望浊水中那俏丽而朦胧的倒影,说道:“是‘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句话说完,口中狂喷鲜血,颓然坐倒。显已精疲力竭,便连动一指头也不能了。 灵儿几乎按捺不住想奔过来扶他,但刚迈出一步,那只脚又收回来,转头瞧了瞧李逍遥,微呶小嘴,改变初衷先去照看李逍遥。 “看来一品居的排名又要改一改了,”一株枯树後突然探出一颗脑袋,随著脑袋的摆动,走出一个背藤箱的人,双手拢在袖中,缩头缩脑地走了过来,先朝那石坟兜了一圈,转面时已是笑眯眯地对著萧乘龙咧开嘴乐。“没有排名的萧公子,你今天想不排名也不行了。” 这时有了灵儿贴掌相助,李逍遥行功之势骤然畅快无碍,盈转内息一周天而後,暗觉真气回复了几成,纷乱的内息俱已收尽,胸臆为之一舒,只是肋伤犹痛。但经灵儿柔手轻抚几下,痛楚不适之感竟消,他睁开眼睛,见她垂著眼眸,不由得心想:“我仍然觉得她不似常人。” 灵儿呶著小嘴,又把他抚了一阵,伤痛之处悉数舒坦,别人虽看不出,李逍遥终是觉得神奇之极,忍不住凑嘴到她耳边,问道:“你怎麽做到的?”灵儿垂眸答道:“不就是观音咒吗?”李逍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起刚才的情形,又问:“连宫九都挂了,你刚才怎麽没事儿似地站在一旁啊?”灵儿答道:“人家会用冰心诀嘛。”刚才她得了萧乘龙事先的暗示,及时施用冰心诀封窍闭聪,是以萧乘龙的音波功虽骤增至激,却於她无损。 “冰心诀能抵御音波功吗?”李逍遥方自懵懵然,灵儿见他已无大碍,转身施“冰心诀”救醒了被箫声震晕的於文凤。她见於文凤悠悠睁眼,便飞快转身,朝萧乘龙投去一眼,但见那背藤箱的小子居然坐地发掌帮萧乘龙输气回元。灵儿不禁一怔,随即暗感宽慰,妙眼流转,却见李逍遥的一对大眼睛正瞪著她,扁嘴哼哼,说道:“每当这个萧公子出现,你的嘴型就……” “你的嘴先别忙说,”萧乘龙终是修为非凡,又没受致命重伤,只是经脉有损,多耗了真气之下,难免心神交瘁,得那一品居的小探子输送内力相助,调息一会,虽说伤势未减,行动已勉强无碍。拿绿巾抹去嘴角血丝,眼望浊水一边的俏丽身影,说道:“我不见得真能*得了宫九。” “你在跟我说话吗?”那个自称名叫史翼九的小子从萧乘龙背後探出脑袋。“事实俱在,只是没想到宫九居然会被你萧公子*了。这里头虽有许多费解之处,可大家都是亲眼所见。萧公子,这件事你很难再韬光养晦下去。当然我帮你复点儿元气,那可不是讨好你噢……” “他讨好你,分明是有企图……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李逍遥在灵儿耳边小声嘀咕道。“你这嘴跟八万似地,分明是有反应哦!” “这件事反应会很大!”史翼九道。“虽说你萧公子一直不想上那个榜,可是这回我很难再帮你隐瞒下去。要知道,兰陵渡这里有不少人都看见了,传出去就会说,是傲家的二姑爷捷足先登,灭了天下第九的宫九……”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一个人,”萧乘龙冷冷地说完,长身而起,身形微晃,闪到了灵儿面前,把手中洞箫斜斜一指,哼一声道。“要*的这个人不是宫九。” 史翼九一怔,随即看见那支长箫所指著的,竟然是李逍遥的鼻子。这一瞬间,连灵儿也吃了一惊,连忙把身子挡在李逍遥之前。李逍遥怒道:“我早料到姓萧的不怀好意哦!”灵儿什麽也不说,只是目光坚定地望著萧乘龙,这般含意萧乘龙自也能看出,但仍淡然道:“我*他,你会恨我是吗?” 灵儿终於说了一句:“不恨。”李逍遥一怔,旋即又听到她的下一句。“因为你不会*他。” 她的话声和眼神一样,均是云淡风轻。但就在这淡定中却又透出坚不可摧之气,便连萧乘龙也不由的後退一步,缓缓收回长箫,在她的明眸注视中说了一句:“如果我会呢?” 灵儿淡淡的道:“那我会叫你*不成。”萧乘龙凝目望她片刻,问道:“不管他做过什麽,你是不是都要护定了他?”灵儿的回答更简洁、明了,“是的。” 萧乘龙眼光一掠,有意无意地向李逍遥手腕上那一对寒玉鸾凤环留目片刻,嘴边微微冷笑,似早就晓得这少年腕环的来历。目光里闪过一丝讥诮之意,又道:“如果这个人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呢?”灵儿想也不想就说:“他不会。”萧乘龙眼中的讥诮之意更浓了,不依不饶地问道:“假如他做过呢?”灵儿垂下眸子,答道:“那也不许你伤害他。” 李逍遥心中感动,同时又生起无名之火,涨著脖子瞪著萧乘龙,怒道:“别以为*了宫九就了不起……”话没说完,林中突然有人接了过去,大声说道:“宫九真的死了?我不信!”此言一出,另一方向又有人接口道:“我也不信。”随著一阵扑簌簌的枯叶飘落之声,林中掠出一大群人,四下掩至,来得飞快,转眼间已围住了石坟旁边的人。 李逍遥把眼瞥去,认出这干人居然是左金龙所率的那一队八百龙遁甲奇兵,软硬天师、黑水老鬼夫妇俱在其中,却不知怎生做了一道。但看情状似是遁甲奇兵搜林时遇著了他几个伤患者,押了同来此处。只林月如一夥不在其间,姬灵通也踪影全无。 迅弋龙先前在李逍遥剑下吃过大亏,心头犹自恼恨,一见到他,便扑了过来,李逍遥只把木剑一抬,迅弋龙顿时有如惊弓之鸟,怪叫一声,连串筋斗向後翻去,远远蓄势不动,一双小眼闪烁不定,生怕又莫名其妙地挨上一剑。 “宫九不是在这里吗?”左金龙抬手向李逍遥一指。这干遁甲奇兵人数上虽占了优势,但在李逍遥神出鬼没的乱剑击打之下,这毫无优势可言。因见这少年剑术神奇,一干遁甲奇兵哪敢轻举妄动。 史翼九突然探手抓住左金龙那只手腕,把他的手指推转方向,指著石坟,说道:“那个瘸子是冒牌宫九,真的宫九在这坟里了。”以左金龙的武功,居然被这瑟瑟缩缩的小探子轻易抓手而无半点应接变招的余地,左金龙难免吃了一惊,史翼九却已缩回了手,又拢回袖中,缩著脖子望著萧乘龙,说道:“还是北庭傲家快了一步,先平了马明菩萨庙,做了个坟给宫九呆著。” 左金龙望向萧乘龙,半晌无一语,其余的遁甲奇兵均各面面交觑。须臾,左金龙才强抑心中惊疑不定之情,瞪著眼前那乱石坟,说道:“那倒要验上一验方知端的!”打了个手势,教手下几名遁甲战士即刻挖开碎石坟,众人并不阻止。但见石坟挖开之後,埋有一尸,竟然不是宫九! 李逍遥定睛一瞧,看见那尸体浸在污泥浊水中,翻了过来,赫然是一老妇。黑水老鬼挤将进来,只瞧了一眼,登时悲声大叫,扑身跌倒,抱那老妇恸哭。众人无不惊愕而呆,李逍遥惊诧之余,心想:“是了!早该料到宫九没这般好死,他是太婆之子,显然也同那鬼狐一般会使换人逃生术,从这坟中逃脱倒不稀奇,可是当了许多人之面,竟能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以尸遁之法溜掉,也算出乎意料得很了!逃也罢了,却*了杨婆婆,未免……哎呀!”想到这里,不禁矍然而惊,叫了起来:“黑水老鬼夫妇刚刚才到的,杨婆婆转眼间便给宫九*死,宫九应该还没走……” 此念既生,为免宫九趁乱又掳了灵儿去,连忙棹剑护住了她,因见於文凤在一旁发呆,便也拉到身边,说道:“大家小心,宫九必在这里……”话未说完,只见萧乘龙、史翼九、左金龙、迅弋龙等四人一齐把脸偏转而後,数道目光如箭,射向宋香柠那缓缓站起的身影,她双目紧闭,显然昏迷未醒,身後托著她的那人赫然便是宫九! 宫九眼见行藏既泄,便从宋香柠脑後探出半张脸,说道:“你们真蠢!尤其萧乘龙,既称我为那避世的范蠡,早该料到谁才是我真正的西施。”李逍遥登吃一惊,提剑一指,喝道:“放下宋姑娘!不然我……”心下却哪有计较:“不然我能怎麽样?宫九这鸟厮藏在宋姑娘背後,我这麽一剑砍过去,先死的可不是他。” 宫九看出众人均已没牌,冷笑道:“只不过,夫差不能不死!”把手一翻,发掌拍向昏倒在地的丁情,这当儿谁也来不及出手,只见冰雾荡开,丁情毫发无损,身前闪出一圈金光。宫九面色微变,眼光不由得射向灵儿的身影之上,哼一声道:“小娃娃,改天我再来寻你幽会!”话声未毕,身如急箭地揪著宋香柠朝灵儿扑来。 灵儿使金刚咒护住了丁情的身子,宫九登时*不了他,众人听得宫九之言,原只道他要逃,八百龙遁甲奇兵掩身包抄,哪料宫九居然向灵儿所在的人影密集处扑来。李逍遥登吃一惊,提起木剑便欲阻挡,但见宫九倏地半道里变换身形,飕的从另一方向流星闪电般的突围而走,擒了宋香柠飞掠入林。 宫九虽快,但有人更快。只见衫影急闪而出,迅弋龙率数名尾随著的遁甲战士飞矢般的涉水追去,旋即又一人窜出,却是史翼九,但他显然不如迅弋龙快。李逍遥把木剑一提,便也要发足追赶宫九,但未及腾身跃出,宫九入林之时陡发一招冰冥神掌,荡起大片冰尘,倒卷而回,其势犹如极地旋风一般。迅弋龙抢在最前边,遭那团冰雾扑袭而过,身形霎间僵硬,随即崩裂开来。 史翼九和那几个尾随其後的遁甲龙眼见宫九发功阻截,来势迅猛之极,均没法再追向前去,各使身法急避冰雾荡涤侵袭,远远的退开。李逍遥等人虽在後头,但均晓得冰雾的厉害,不得不各自倒跃避闪。宫九趁此间隙,瞬间逃遁无踪。 李逍遥原想追赶宫九,但见修剑痴、丁情一干人仍昏迷未醒,留他们在此处放心不下。心头一犹豫,便转了回来,同灵儿、於文凤一起照料一干伤患。灵儿使了“冰心诀”而後,不多时,修剑痴、丁情先後醒转,丁情寻不见宋香柠的身影,登时焦虑不安,待听旁人说起宫九掳了宋香柠遁去,丁情宛如遭了当头一击。 任书易在旁安慰道:“宫九定然逃不远,刚才我看到有几人追入林中去了。”闻得此言,李逍遥四下一瞧,才发觉萧乘龙、史翼九没了影儿。 因见丁情不顾伤势想入林寻找,李逍遥忙按住他,说道:“别急!咱们先离开这儿再作计较。宫九带了宋姑娘多半往江边去了,我看他逃不掉。”话虽如此,心里却是没谱。灵儿用药高明,当可令得这干伤者暂无性命之忧,可是修、丁二人以及软硬天师身受冰冥寒毒之害,急难治愈。只好先施针石,稳定伤情。待离了此处,另觅安全所在再做打算。 那干八百龙之人显然非为宫九而来,并不追赶入林,只留在马明菩萨庙那片消失之地,不知在寻找什麽。李逍遥转头望了几眼,瞧见左金龙率几人走到三根残柱之下,透过弥飘未散的余烟,先前大殿的所在已无多少可留之物,却有一尊烟熏得灰黑的神像仍然屹立不塌,孤零零的影子竖在浊水之中,乍眼一望,宛如一个阴森森的幽灵在烟雾里时隐时现。 夜空中突然劈下几道雷电,耀如白昼。籍借电光,赫然只见那尊神像的目中垂下两行殷红夺目的血浆,淌在积水里,不多时已泛红一片,犹如妖花绽放,越张越大。 这等情形决计闻所未闻,更别说亲眼所见。李逍遥心头登时沈重起来,抬手揉眼,只道那是自己眼里的幻像。但再定睛望去,那尊神像竟在夜幕下幻动如魅,仿佛是那锺离恨的形貌,在向他缓缓招手,脑中同时有个声音在呼唤,幽幽地叫道:“小朋友,你过来。你是属於我们的……”李逍遥竟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仿佛被勾魂一般。 此时李逍遥心神恍惚若醉,便连灵儿在身後的叫唤也浑如未闻。方走到那神像之下,仰头而望,冷不防胸口被人猛推一把,跌倒在水中。左金龙沈著脸转身瞪著他,说道:“小子,先前在林子里你伤我的人,算是个误会,眼下我不计较。滚远点儿!”李逍遥一怔,稍稍回神,瞧见左金龙背後有几人正把随身所带的黄色小包用绳绑在神像上,拉著绳布成一圈,四面固定,那神像便在中间,缠了几圈的黄色小包。 他想起先前在独-眼龙身上所见的也是这种颜色的火药,顿知这干人意欲何为,不由变色道:“你们要干什麽?”左金龙不理睬他,转身向从人低声吩咐几句:“霸王卸甲之穴便在地底,上边不得留下任何痕迹,手脚做干净一点,这事就算完结了!” 李逍遥内力深厚,那几人话声压得虽是极低,但因距得不远,自能听见其中最要紧的几个字眼。其中一人神情不安地说道:“这庙怎会自己沈堕下去?头儿,此地邪门得很呢!”左金龙脸色凝重,望著那尊幽灵般的袛像,目光变化不定,低声说道:“不错。得赶快些,不然连咱们也来不及走了。” 李逍遥不禁心感疑惑,暗思:“怎麽他们没看见那神像目中流血啊?”眼光再移到神像之上,脑中又一阵迷乱,仿佛听到一个声音,这使得他矍然一惊,跳起身来,抢到神像之旁,把那几个绑炸药的人使劲推开,说道:“你们干什麽?”左金龙的手往腰後一撩,打著旋儿飞出一根短铳,一握而定,铳口顶住李逍遥脑袋,沈声说道:“小瘸子,再敢碍手碍脚,老子先把你轰了头去!” 李逍遥却似没听见一般,忙著想把神像身上的那些炸药扯下来。左金龙目光一狠,正要扣下扳机,斜刺里伸来一支断刃之剑,削断了短铳。左金龙一惊而退,手上只剩了半根把子,眼皮倏抬,只见一个俏丽身影天仙下凡般的飘到那小瘸子身前,举著断刃湛卢护住了他。 那自是灵儿无疑。她一剑逼退了左金龙,转头瞧见李逍遥举动古怪,不由奇道:“逍遥哥哥,你干什麽?”李逍遥忙著撕扯炸药,头也不回的道:“世人应知天高地厚,世人应知天高……”灵儿正觉疑惑,突听得一个嘶哑的苍老声音说道:“他受那神像所制,已迷乱心神!”这却是软天师的话声。 灵儿以及左金龙等一干人闻得此言,均是一怔。李逍遥突然转过脸来,把手掐住灵儿的脖子,双目狂迷,瞳孔里异光闪烁不定,恶狠狠的大叫:“谁敢冒犯真神,定将後悔不及!”双手收紧,把灵儿举了起来,顶到神像身上,竟要将她生生扼死。唐月儿等人见得此景,均不由惊呼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灵儿一根白生生的手指悄然点出,抵在李逍遥青筋暴张的面额正中,凝目之时,妙瞳中但见灵光一闪,李逍遥随即身子一震,张开嘴巴,不由自主地念一声:“冰比冰水冰!”瘫倒在地,被灵儿一摇脑袋,惊醒过来,眼光中不见了暴戾迷乱之色,愕然呆瞪她那张俏丽难言的粉面,咕哝一声:“什麽状况?” 话声刚落,神像四周的那一干八百龙之人齐声惊呼。叫声中充满了难言的震憟之情。 李、灵二人闻声转面,只见那尊神像仿佛褪漆蜕皮一般裂痕斑驳,随即块块剥落,在众目呆望之下转眼已散碎无存。 这种情形无疑又是惊心已极。仿佛一个接一个更为强烈的警告,然而没有人知道这般的警告是何喻意。 李逍遥瞠目结舌之余,突然想起:“今天是天蚕教千诅万咒的丧日,那死鬼老头亲口跟我说的……”这时想起,方知惊憟为何,不由得全身乱冒鸡皮疙瘩,只呆楞了片刻,猛然跳了起来,大声问道:“谁能告诉我现下是几时了?”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均只道小瘸子又发癫,哪里理他? 李逍遥愈急,跳著脚道:“到底几时了?”灵儿看出他没乱套,虽不知为何变成这般神情,但还是认真地看了看天,说道:“不晓得呢,逍遥哥哥。”软硬天师仰面望见满空阴云迷漫,不见星辰,也不晓得是昼还是夜,更看不出时辰。没有人回答得出。 李逍遥正惶惑间,背後突然有一张脸探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时辰快到了。” “哎呀!”李逍遥哪里想到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他背後,不由的一惊而蹦,转过脸去,顿时瞧见夜幕下趋近来的正是丁鹤那张令人生憎的脸,一颗眼珠仍挂在腮边晃悠,血迹干凝,更衬得这张脸诡恶难状。 李逍遥不由变色道:“你……你搞什麽鬼啊?”丁鹤用那独眼瞪著他,趋身探脸,说道:“我只不过是提醒你而已。”李逍遥暗觉这人话声透出鬼气森森,不由全身一激灵,抬手打去,掴在丁鹤那张脸上,怒道:“说便说,干嘛非把脸凑上来,当你嘴香麽?”这巴掌发自心虚之时,倒也力气不小,把丁鹤打得上身一歪,跌个踉跄。 丁情忍不住说道:“小兄弟,你这是干什麽?”李逍遥恼道:“你不知道这家夥有多讨厌……”话没说完,丁鹤那张脸又趋了过来,贴著他耳边说道:“小子,你别老是欺人太甚,我可不是泥菩萨……”没嘟囔完,又吃一嘴巴,李逍遥反手把他掴开,哼道:“怕你?你除了只会扮大侠还会扮什麽?” 修剑痴望出天色不对,忙道:“大家还是别耽搁了,先离开这里再说!”顿了一顿,眉有深忧,加重了语气又说了一句:“迟则生变!” 这正是众人心中所想,左金龙却说道:“你们先自便罢。”转身吩咐他的手下,把炸药布到那几根大柱子上,扩大了将要引爆的范围。修剑痴等一干人摇了摇头,便不理会,扶了伤重难行者,向林中走去。 李逍遥没走几步,突感後背有股异样的寒意泛将出来,不由的打个激灵,心头大不是滋味,回头望向夜幕下的残垣秃柱,只见左金龙率十几个遁甲战士正自忙碌未毕,他们的身影不一会就被迷雾吞没。李逍遥终是忍不住,提著声音叫道:“快闪吧,你们!” 忽然间,一张微微抽搐的脸趋近李逍遥耳边,冷不防说了一句:“冲撞了真神,想溜便能溜得掉麽?”灵儿伴在李逍遥身边,乍然给这张突然从背後探出的丑脸吓了一跳,转头时认出是那丁鹤。 李逍遥没想到丁鹤竟敢如此滋衅,不由大叫一声,恼将起来,一耳光甩向身後,“叭”的掴在那张垂著眼珠的脸上,骂道:“你到底想搞啥鬼?”这一掌掴去,丁鹤居然又没躲开,仰面跌步,却没摔倒,捧著脸用独眼瞪著李逍遥,语声怨毒的说道:“别把我逼急了,小子!否则你会後悔无穷……”没等他把余话咕哝著吐毕,李逍遥拈指弹去,把那颗眼珠子弹得跳起,随著一声“著!”落回丁鹤的空眼窝里。 既已见识过了丁鹤的武功,李逍遥哪里还会忌惮於他,只更烦恶此人一副无风亦起浪的嘴脸,哼一声说道:“无谓重复自己,这种话你已经说了几次了。吓我?回家练练罢……”话未说完,丁鹤眼窝里那颗眼珠子突然飞出,不偏不倚,竟然飞进李逍遥嘴里。 李逍遥忙不迭地吐掉嘴里之物,感到腥臭恶心,心中更恼,正要一耳瓜子卯去,丁鹤突然把那张脸凑近来,用手掰开那只独眼的眼皮,阴恻恻地说了一句:“不必重复自己,你看看我是谁!”李逍遥的巴掌未落,先已瞧见丁鹤那只眼瞳中赫然有一个狰狞凶恶的残尸之影。 似这般对面而立的情形,丁鹤的眼瞳里所能映入的应是李逍遥的影子才对,决然不可能映出别的影子。李逍遥陡吃一惊,急忙转头望向身後,只道背後有鬼,却什麽也没瞧见。这一霎间,他心头顿时发毛,耳边同时听到几声惊呼尖叫,似是唐月儿、任书易等人所发。 而这样的失声尖叫刚一出口便即哑然,显然在他们面前出现了极其可怖的异常情景。 李逍遥尚未回头便已瞥见脚下的积水里映出的异常影像,不由得变色道:“拷……丁鹤呢?你把他怎麽样啦?”话声颤抖不禁,连自己听了也觉得像哭腔。 大颗大颗的血红色粘液滴在李逍遥肩头,丁鹤的下巴竟然裂开,掉了下来,有个阴森森的怪异声音伴著“呵、呵”的粗喘,钻入他耳朵,直刺透内心那最薄一层的恐惧之膜,桀桀的咕哝道:“我把他吃了!还吃了他的脑……” 李逍遥身子乱抖,颤声道:“吃脑补脑吗?” “当然是!”随著一声剧喘,其声如雷,大股粘液溅将过来,所幸灵儿眼快,急忙把李逍遥拉开,跳出丈许开外,一张诡恶难状的巨嘴噬了个空,堪堪没咬了李逍遥的脑袋去! 落足未定,李逍遥便已瞧见了那狰恶之极的巨型怪影。 很难相信丁鹤那并不粗大的瘦躯里竟然能硬生生地挤出如此庞然大物。即便众人亲眼所见,也恍似在恶梦之中,但就算在恶梦里也不可能想象得到世间竟有如此无法形容的怪异巨物。 丁鹤的肉壳仿佛蛇皮一般萎皱褪落,瞬间崛起一团拔地数丈高的蠕动扭曲之物,无法形容它像什麽,比起韩桑所变的血魇更无一个大致固定的形貌,身上斑斑点点布满虫状的肉疙瘩,其颜色灰暗近乎深褐,无皮无骨,乍看像是有人把无数新鲜猪肝揉烂了堆在一起又捏作一团,却变化各种或浑圆或螺旋向上的怪状异形。众人越看越惊,随著那怪物所踞之处的急骤扩大,不由的纷纷後退,而那怪物竟仍源源不断地从丁鹤的枯壳中喷涌而出,滚溢满地,尚且不断的升高,不一会已逾十丈,宛然直耸夜空;宽涨竟达一二十丈之厚,数十人合抱亦拢不住其躯。然而稍为留意便知,此物暴露於地面之上的只有如冰山一角,绝非全躯。更多的部分深入地底,每一抽搐便引得地面震荡如颠。 凶煞临於丧日。这句话李逍遥已经想到所指为何了,眼前所见无疑是一个极凶之魔煞,只是万万想不到这凶煞竟然藏於丁鹤身内,自也想不到它会以这种摧裂胆肠的方式现形,而且在这种时候! 但他心中仍有疑惑,眼前所见的巨煞不具成形之状,怎麽看也不像洞窟中壁画所绘之物,也不似先前在地底下冒出巨大触须的那头魔兽。 软天师仰望之时,竟也话声微颤的说道:“这好像是一堆肉,尚未成其最後的形状!不过我想……它的魔力当有千百年之上,等它成形而後,那将会穷凶极恶,无人能御!”硬天师肥脸皱成一团,咕哝道:“咱们使不了法力,还……还不快逃?”修剑痴摇了摇头,沮然喟叹一声:“以它的体积之巨,咱们逃不掉。”顿了一顿,又苦笑道:“能逃到哪儿去?” “逃是逃不掉的!”软天师把不安的目光扫视众人脸上,语声微哑,说道,“我们当中,大都剩下了老弱伤患,决然伏这恶魔不住。何况此处又是它的地头,阴气极盛,更增魔性。这头魔煞又食了生人之血,魔力倍强。灵儿姑娘,你的法力也没恢复罢?” 灵儿垂眸摇了摇头,不自禁的偎入李逍遥怀里。旁边於文凤虽然扶著丁情,却偷眼瞥向李逍遥,虽在恐惧之中,她的眼神里却对李逍遥流露出了期盼之情,似是寄望於他,盼他能像先前每回所历险情那般屡能救众人於危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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