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讪笑两声:「神君说笑了,我既当了掌膳的差事,自然要替神君把好口腹大关。」
他晦涩、莫名地低笑两声,走了。
次日,我被免了掌膳的差事,换到他身边,做了司茶的仙娥。
上任第一日,二郎神君带着他的灵宠造访战神府。
那哮天犬一见我就亢奋,龇着牙追着我满殿绕圈圈。我躲闪不及,一盏茶尽数倒在墨苍新做的锦袍上,现了原身呼扇着翅膀往他怀里钻。
他被迫揣着我与二郎神论道,一边论,一边随手变了把玉梳给我顺毛。先是用玉梳顺,再后来干脆弃了玉梳,五指并拢一下一下地梳理我油光滑亮的羽毛,时不时地手指头伸到我下巴上搔搔。
我被他侍弄得委实舒服,打了个哈欠,蜷在他怀里睡着了。
等我睡醒,被告知司茶的差事也不用做了,要我去做看管战神府典籍的掌册仙子。
这实在是个美差,我守着偌大的典籍库,寻了几本厚实的典籍弄了个舒服的新巢,每日只管蜷在巢里睡觉。
只是近来,墨苍查阅典籍的次数越来越多,次次来了便要耗上大半日光景,还要喊我在旁伺候茶水笔墨。
我强忍着困意立在他身侧,看他面带了悟微笑,手不释卷,只觉得这才有了几分传说中仙品超群、肃瑾端正的战神模样。
正感慨间,墨苍使唤我给他磨墨,他要为典籍添加批注。
我惦记着巢里新寻到的典籍,正好做一方枕头困觉,墨磨得心不在焉,溅了许多墨点子到他身上。
他并不恼,反攥住我的手,耐着性子教我如何研磨。
「可学会了?」他在我身后问,热气尽数喷洒在我的脖颈处。
我们鸟族的脖子最是敏感,我当即双腿发软,一下跌坐在他腿上,一手扣住他腰身,一手死死地勾住他脖子,手上的墨条顺势在他脖子上拓下一溜的墨迹。
我实不知,他的脖子竟那般吸墨,足足洗了三日方掉。
5.
墨苍痛定思痛,认为我事事做不好的缘由,是我修为太低了。
他决定亲自教导我,并带我去了演武场。
十万天兵天将围得四四方方,当中站着一个我,手握一把细剑,被迫迎战手持噬魂剑、威风赫赫的战神。
我竭力地稳住抖如筛糠的双腿,阴惨惨地问他:「直接认输行不行?」
他还没答话,四面八方的天兵天将已经齐齐地吼起来:「不行,不行。」
我咬咬牙,奋力提起剑,剑尖指向墨苍,气势大开。
只开了一半,我「哇」的一声扔了剑,化出原形,展翅飞上半空,鸟爪死死地抓住他束发的玉冠不肯下来。
他挥退天兵天将,语调轻柔地哄我下来。
我哪肯,整只挂在他身上,脑袋紧贴他心口,听见他胸腔里铿锵有力的心跳声,爪子扒拉得更紧了:「不下来。除非你答应,再不逼我修行了。」
他使了个诀将我化作人形,试图与我讲道理:「仙有仙劫,神有神殒。你如此懒惰,若是遇上劫数,又该如何化解?」
如此一来,我这番模样倒像是对他投怀送抱。鸟脸一红,我死命地搂住他腰身,好声好气地与他商量:「提升修为的法子又不只有修行一种。我在话本子上看到过,若是做了君后,就可诸事不做,危机时还有神君护佑。思来想去,我觉得这法子最适合我。」
墨苍「哦」了一声,挑眉看着我笑,一贯清冷的眼中泛起潋滟波光,薄唇边蕴着丝丝笑意,像盛夏时节挂在灵果上的露水,又滋润又沁凉。
他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轻佻:「这法子倒也不错,只可惜,听说我是个不行的,倒不好帮你了。」
我斟酌着开口:「那其他几位神君……」
他的笑渐渐浓烈起来:「你大可以去问问。」
「那,我去问问。」我点点头,抬腿刚走了一步,忽然察觉不对,一把拽住他衣襟,万分诚恳道,「全神界最厉害的莫属神君,若是神君都无法庇护我,想来我去求他人也是徒劳。神君,求你和我双修吧。」
「哦?」
「我也不知是哪个鸡婆乱传神君不行的,但我想,行还是不行,双修自见分晓。」
墨苍执起我的手,笑意融融:「好。一言为定。」
我心中欢喜,与他反复约定:「若神君是个行的,千万记得要聘我为君后。」
月黑风高,星子布满夜幕,正是双修的良辰。
我与墨苍互执双手,他唤我一声「青青」,宽去我的衣衫;我喊他一声「神君」,解开他的腰带。
他拥我入怀,肌肤相贴时,我才惊觉他身子滚烫得吓人。
一惊之下,我差点儿生了偃旗息鼓的念头。
可惜,墨苍并不给我半途而废的机会。
身下忽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
我本就心慌意乱得很,被痛楚一激,大半个身子都挣扎起来。偏生墨苍他压着我不许我动。
我才不管,一脚踹向他。
他毫无防备,被我一踹,竟……滚落了诛仙台。
唔,忘了说了,我与墨苍双修的地方,正是今晚星星最多、灵气最充沛的福地,诛仙台旁。
我颤着腿爬起来,探着身子朝诛仙台下望了望。
哪里还有墨苍的影子?
下面罡风猎猎,吹得我睁不开眼。
6.
我当然是连夜逃啦。
逃回师尊仙洞的第二日,九师姐给我带来了刚出炉的新鲜八卦:「昨晚战神府被人偷袭啦。」
我心尖一颤,揪着九师姐的袖子问她:「那,墨苍神君呢?他是殒了还是下凡历劫了?」
九师姐剜了我一眼,继续往下说:「听说天帝震怒,点了十万天兵天将,今早已经跨过黄泉,赶赴魔界,誓要抓住重伤神君的元凶。」
我心颤得更紧,当即收拾了细软,准备出逃。
还没跨出洞门就被墨苍麾下的天将堵住,进门冲我师尊道:「战神府昨夜出逃一仙娥,奉墨苍神君手谕,搜捕出逃仙娥,还请仙尊见谅。」
我很确定,那个仙娥就是我。
同时,心里十分不爽。以前陪我晒月亮的时候喊我小青青,怎么今天我就成了他府上平平无奇的一仙娥?
天将搜得十分尽职,眼见着就朝我藏身的地方搜过来,情急之下,我看准师尊布在洞外的莲池,纵身一跃,化作一尾青鱼,藏身在田田莲叶下。
绝不会有人想到,原身是鸟的我会化作一尾鱼,我真是太机智了。
果然,天将搜了一通没能找到我,冲师尊拱手赔罪:「告辞。」
我松了口气,吐出一连串泡泡。
「且慢。」
有一人凭空出现在洞门口,皎皎似轻云蔽月,飘飘若回风流雪,皮肤白得几近透明,青丝随意束于脑后,行动间如弱柳扶风,一语未休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不仅傻眼,墨苍他怎成了这样一副病娇的模样?
哦,原是我害的。
天将对着他屈膝行礼:「神君有何吩咐?」
墨苍伸指,点点我藏身的莲池:「咳咳,想吃鱼了。」
不劳墨苍动手,我已被我那狗腿师尊,连同莲池里其他肥鱼一起打包送到了战神府,末了还说了句:「神君想吃,管够。」
果然,师尊的爱是会消失的。
7.
我又回到了战神府的莲池。
原以为会被直接冻个半身不遂,哪知入了水才发现,那池水暖和的好似温泉汤子。
我惬意地摆了摆尾,假装没听见周围鱼儿抱怨池水太烫的声音。
墨苍是个不听话的,前脚医仙刚嘱咐过他好好休息,后脚他就披着袍子临池垂钓来了。
鱼钩上挂了一串灵果,上面均匀地刷了一层蜜糖。
鱼兄鱼弟们纷纷咂舌:「这位神君一看就是个不懂的,古往今来,就没听过哪条鱼会吃蜜饯果子的饵。」
刚刚张口吞下蜜糖灵果的我:「……」
好吧,他只是要……钓我。
我被钓出水面,凌空甩甩鱼尾,溅了墨苍一脸水。
他猛地咳了两声,将我从鱼钩上取下,修长手指拂过我半月形的鱼鳞,温柔地让我想起与他双修那晚,他也是这般极尽温柔地宠溺着我。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吐出两个泡泡。
其实,除去「不行」这一点以外,墨苍他倒是个极好的仙侣。若是他肯好好地与我说说,我还是愿意与他继续双修的。
可惜了,他不这么想。
他拈了根笔,在我身上涂涂画画,那些墨迹现出一道金光,又没入我体内不见踪影。
我被他摆布了半天,也不知道被他画成了怎样一个丑模样?以至于自那天后,每每我被战神府的厨子捞上去,都会被重新抛回莲池里。
墨苍受伤,战神府的门槛险些被神仙们踏破了。
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蒸鱼、烧、鱼烤鱼、醉鱼、腌鱼……
战神府的菜谱,简直就是一整部鱼族血泪史。
只有我是不配的。
吃了这么多天的鱼,也不见墨苍的伤养好,反而一日重过一日。战神府人人攒了两团悲痛欲绝挂在脸上,瞧得我也心情抑郁起来。
入夜,我从池底浮上来,翻着白肚遥望广寒宫,想起白日里见墨苍的脸色比那月色还白。
整座战神府都被墨苍施了结界,我逃不出去,可近日这结界越发稀薄起来,即便是我这等法力低微的小仙,也能轻易地打破了去。
我明白,这是因为施法的人灵力溃散,再难以为继的关系。
罢了罢了,原就是我欠他的。
我咬咬牙,甩着尾巴从水里跃上岸,化作人形,轻车熟路地去往墨苍寝殿。
还没走近便听到剧烈的咳嗽声,揪得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朝寝殿里施了个昏睡咒,听见里面咳嗽声渐渐地止了,这才放心大胆地进去。
榻上的墨苍气若游丝,平日里点漆般的眸子闭得紧紧的,方露出苍白眼睑上的细微伤疤,也不知是哪次大战时留下的。
我看着他这般柔弱模样,心尖狠狠地一颤,抖胯现出尾羽。
墨苍被诛仙台下的戾气所伤,伤在元神,原不是寻常仙草灵丹可以医治的,须得那天地间至纯至洁之物方可化解戾气。
在下不才,屁股上几簇毛正是我族精气所在,是那至纯至洁之物。
尾羽须得连根拔起才有功效,不亚于狐族断尾之痛,我看着榻上面若金纸的神君,狠狠心,揪起最引以为豪的尾羽,奋力一拔,痛意直冲天灵盖,痛得我险些昏死过去。
我捏了个烈火诀,将尾羽烧成一把灰,随便和了些茶水,往墨苍口中一股脑地灌了下去。
眼见得他将一杯茶喝了个干净见底,我心头一松,再坚持不住,原地打了个滚便昏死过去。
8.
待我醒来时,又被收在袖笼里,正踏风而行。
我心头一喜,扒着袖沿探头去望:「墨苍你醒了?」
却看到蓝衣仙君眉目如画的脸。
待到一处僻静地,他将我放出来。
我抖抖翅膀,化作一妙龄青衣仙子。
仙君含笑将我细细地打量一番,赞道:「百年不见,你竟能化作人形了,不错。」
我激动地抱住他衣袖:「大师兄,你出关了?」
我的大师兄玄辰,师尊座下最是勤勉、聪慧的典范,是一众弟子的楷模。
同为青鸟,我和他是有婚约的。
我自开了灵识之日起便知道,待化为人形后,就要嫁给玄辰;是以,我对修炼之事向来不怎么上心,一心只想抱他这根大粗腿。
哪知一百年前,玄辰下山历练,回来时手里牵着个凡人女子,两人双双地跪在师尊洞前,口口声声:「请师尊成全」。
我嚼着灵果和九师姐边看热闹边咬耳朵:「大师兄的叛逆期是不是来得也忒晚了?」
人仙殊途,师尊不但不成全,还把他赶去闭关。
一百年过去,那凡人女子怕是早就化成一抔土了吧。
难怪师尊肯放他出关了。
玄辰问我:「青珏,我虽将你救出,但墨苍神君素来不是个肯善罢甘休的主儿,不如你先与我去凡间躲一躲,等神君厌了你,再回师尊洞府?」
我了悟。
他定是还没放下他在凡间那个相好,想要再看一眼她的坟茔聊表慰藉。
我一向是个善解人意的鸟,遂点点头:「好啊,我与你同去。」
不几日,玄辰把我带到一小镇上,包了镇上最气派的酒楼请我喝酒。我贪杯多喝了几杯,一不小心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似乎是玄辰把我抱回了房间。
我抱着床柱子不肯撒手,扯着嗓子喊:「来来来,墨苍我与你双修。」
有女子娇笑声响起,「咯咯咯」的,比九师姐还吵:「辰哥哥,这位就是自幼与你定亲的师妹吗?妾瞧着她的心思并不在你身上嘛。」
后背一凉,我的酒醒了。
睁眼便看到一个长相娇媚、眉眼间透着浓浓妖气的女子,手里拿了把尖刀把玩,半个身子倚在玄辰怀里。
玄辰一动不动地任她靠着,见我醒了,也没有额外的动作。
我一惊,才发现自己被捆仙锁绑得跟粽子似的。
12.
「大师兄,你相好的是只妖?」我蹙眉。
明明百年前还是货真价实的凡人,怎么现在成了妖?
玄辰接过女子手里的刀,走向我:「青珏,别怨师兄,要怪,就怪师尊他太冥顽不灵。他将我关了一百年,凡人寿元有限,莲儿她为了等我,将自己献祭给狐妖,魂魄与狐妖合为一体,这才终于等到了我。」
我忍不住对那个莲儿刮目相看。
乖乖,这姑娘也是个狠人啊。生魂献祭,那得多疼?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对于他俩这段感天动地跨越物种的爱情,我和九师姐观点一致,权当话本子看的。
我斟酌着开口:「那要不,我退婚?」
玄辰手中的刀背抚过我的脸颊,触感和我最讨厌的爬虫一般无二。
「青珏怎么忘了?你可是青鸟啊。」
我明白了,他想要我的尾羽给莲儿净化妖气。
好在,我的尾羽已经给了墨苍了,万不会便宜了这对狗男女。
「师兄来晚一步,我的尾羽已经没了。要么师兄拔了自己的尾羽给你相好的服下;要么就再等个千八百年的,等我重新长出尾羽,或许会考虑拔一根给师兄。」
玄辰不悦:「莲儿不过是半妖,法力低微,我若失了尾羽,又怎能护她飞升之劫?原本我只想取你的尾羽,既然晚了,那不如,干脆连你的内丹也一起取了吧。」
妖服下神仙内丹,即可脱了妖籍平地飞升成仙。
只是这被取了内丹的神仙,多半是要殒了的。
但我也不是束手无策的。
我曾问过墨苍一个问题。
他打了那么多次仗,大大小小数也数不清,是不是从来没怕过?孤身一人迎战三千魔将,有没有担心自己会输?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怕,怎么会不怕呢?可再怕也要打,大不了,拉着对方一起死。」
是了,他随口告诉我的有关同归于尽的功法,反而成了我记得最清楚的仙法。
我当着玄辰的面,自爆内丹了。
13.
唔,我的内丹,爆了,又没完全爆。
一阵夸张的白烟散去之后,我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和玄辰还有他相好的,大眼瞪小眼。
墨苍那厮告诉我的方法,根本就是随口唬我的。
就想知道,我现在求饶还来得及吗?
玄辰阴笑着举着刀插进我的心脏。
我只遗憾不曾和墨苍好好地道个别。
自化人以来我便与他纠缠不断,纵然是我先亏欠于他,如今也已经两清。
若我殒了,往后万千年里,他可会偶尔念起我?再垂钓,可会想起一尾爱吃蜜饯灵果的傻鱼?
大约,该是不记得吧。
我昨夜在莲池边埋下了两坛灵果酒,原打算待他伤好以后与他共饮赔罪,也不知将来会便宜了谁?
眼前突然金光大盛,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玄辰被这片金光弹飞了出去,手里还握着刀,嘴角流出殷红的血。
「金甲?墨苍神君的护体金甲,怎会在你身上?」
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发出来的金光,也有些懵。他在胡说什么?我身上怎么会有墨苍的金甲?
金光越来越盛,渐渐地化作一位眉目俊朗、长身玉立的神君挡在我面前。
「她是本君的君后,如何穿不得本君的金甲?」
是墨苍。
我心头一松,再无力支撑,软软地跌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里。
正瞧见墨苍他玄衣染血,身上到处是伤,眉宇间写满了担忧。
威震八荒的战神,何时如此狼狈过?
「墨苍?」我抬手想摸摸他的脸。
「是我。」他点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他握住我的手,汹涌磅礴的灵力滚滚地向我体内涌来。
他在渡修为给我。
我摇摇头,努力地挤出一丝笑:「不必了。内丹已破,再多的灵力也不过塞进了破窟窿,存不住了。」
他不语,只从怀里掏出株仙草,都没弄碎,整株塞进我嘴里,噎得我险些当场殒了。
破碎的内丹一点一点地合拢,我能感觉到体内激荡的灵力久久不息,就连秃了的尾羽也渐渐地有了重新冒头的迹象。
九转草,孕天地灵气而生,只生长在极东之岛,岛上遍是上古凶兽。
墨苍这一身伤,是被凶兽咬的?
他是……为了我?
我心疼地捧住他的脸,未语泪先流:「疼吗?」
也是奇怪了,适才玄辰要*我,我都未曾感到一丝难过;此刻性命得保,反而变得矫情起来,忍不住想落几滴眼泪给墨苍看看。
他冲我宽慰一笑,摇头:「小伤,不疼。」
莲儿扶起玄辰,冲着我咯咯地娇笑:「真是个蠢货。这位可是司战的神君,只怕身上的煞气比那诛仙台的戾气还要重上几分,又怎会滚一滚诛仙台就伤重不治了?被人家诓得巴巴地拔了尾羽,再喂棵破草,就感动得死心塌地了?辰哥哥怎会有你这样蠢的同族?」
我一怔,死死地盯住墨苍:「她说的,可是真的?你当真是骗我的?」
他垂下眼睑,不肯与我对视。
我便知道莲儿所言不虚了。
只是我想不明白,他装病骗我,哄我拔了尾羽给他,又特意去斩了上古凶兽,为我取来九转草,绕了这么大的圈子骗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闲的?
他被我盯得紧了,偏着头,伸手来遮我眼睛:「青青,别这样看我。」
眼睑上的细疤格外刺眼。
我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墨苍,我是不是……很早以前就见过你?」
他叹了口气,手蒙住我眼睛。
下一刻,他温热的唇覆上我的下颌,轻轻地噬咬厮磨。
我忍不住浑身一颤,一时间竟忘了问他要干吗?
正心猿意马间,下巴上突然传来一阵痛,我一把推开他,摸着被他咬过的地方,只觉得怎这般熟悉?
「你是……小金蛇?」我看着墨苍,瞠目结舌。
他无奈地点头,纠正我:「本君是龙,不是蛇。」
15.
记忆纷沓而来。
百年前我曾有一次化人的契机,聚顶三花都绽放了两朵,我呼扇着翅膀往巢里赶,却被兜头一砸,狠狠地摔下云端。
砸我的是条金光灿灿的小金蛇,可惜生来畸形,头上顶了两根干树杈一样的角,身上有好几处伤口,还汩汩地往外冒着血,蜷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诚然蛇是不会飞的,那么这条从天而降的小金蛇,是上天赐我化人的礼物?
我心大悦,当即寻来止血的草涂在蛇身上,鸟爪抓着小金蛇飞回巢里。
洗了口大锅,翻出我攒了百年的灵果仙草,和小金蛇一起扔进锅里,捏了个烈火诀,兴冲冲地炖起汤来。
蛇肉大补,正是我们鸟族进补的佳品。
柴火不够,汤只勉强烧了个温热,我在锅上施了个结界,出门拾柴火去了。
回去的时候,三花齐聚,我已是娇滴滴的一美娇娥。
我收了结界,推门进去,看到我心心念念的小金蛇不见了,一个上身赤裸的仙君正坐在我的锅里打坐,通身散发出淡淡的金光,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地愈合。
锅里灵果仙草蕴含的灵气已被他吸了大半入体。
我仔细地瞅了瞅,模样倒是俊俏得很。
可俊俏有什么用?又不能吃?我只惦记着我的小金蛇。
「这位仙君,你来我巢里时,可见到一条金蛇吗?尺许长,两指细,油光水滑的。」
他睁眼,眸底有寒芒闪现,待看清来人是我时,有片刻的怔忪:「青鸟?」
我老实地点头:「是我。」
他眼中的寒芒消失不见,换上一片柔和:「本君被你所救,大恩不言谢,日后你有任何难处,只管来寻本君便是。」
我也不知自己何时救了他,但他既说我对他有大恩,那我姑且领了便是。
遂点点头,继续问我的小金蛇。
他一笑,脸上飞起两团淡淡红晕:「本君真身数千年不曾有人看见,此次伤重,倒叫你全瞧了去。」
原来他就是那条小金蛇?原身瞧着怪模怪样,化了人形反倒俊俏得很。
我估量了一番我和他的实力,心知若是硬来,我是无论如何打不过他的,遂与他好好地商量。
「你看,是这么回事。我刚刚化人,根基尚不稳固,若是有碗补汤喝一喝,兴许就稳了。我这锅也架了,水也烧了,灵果仙草也放了,你能不能……重新化成原形,在我这汤里炖一炖呢?」
眼瞧着他的面色一点一点地冷下去,我赶紧补充了句:「大不了,等汤炖好了,我分一碗给你喝。」
他的脸彻底地黑掉,披了件衣裳从锅里出来,不肯再理我。
八成我这补汤是炖不成了。
我叹了口气,把锅里的灵果仙草捞出来重新晒干,这点存货我收集了百年,不容易。
他看见我盛在海碗的东西,脸色不知道为什么又好看了,将碗接过去,冲我赞许点头:「你倒是有心。」
吃了个干干净净。
我:「……」
原本是灵果仙草炖他,现在他把配菜都吃了,我再把他炖了,功效应该是一样的吧?
我流着口水打定主意,等他睡着了,就把他变成蛇炖了喝汤。
他日日在我巢里打坐运功,我也不赶他,强忍着困意守了他七天,生怕他跑了,还翻出我压箱底的仙草喂他,势要将他养得更滋补些。
第七日夜里,他终于睡下。
我忍着内心的雀跃,捏了个决,把他重新变成小金蛇,掐着他的七寸拎去河边洗涮,准备炖汤。
他在半路上醒来,扭着身子命令我放开他。
我只做没听见,加快脚步往河边走。
不曾防备地他突然向上一蹿,张开蛇口狠狠地咬住我的下巴,咬得生疼。
我大惊,慌忙下恢复了鸟身,鸟爪一勾,在他眼睑处划了个口子。
我俩厮打在一起。
还没打一会儿,河边突然冒出来几十个黑甲天将,哗啦啦地往地上一跪,声音整齐划一,说什么:「恭请战神归位。」
我吓得甩开小金蛇,展翅飞走了。
过了两天又偷偷摸摸地回去,哪里还有小金蛇的影子?我赶紧收拾了巢中细软,另换一处重新筑巢。
可怜我刚化人形就经此一吓,往后一百年再化不成人形。
16.
害我迟迟不能化人的罪魁祸首和眼前如画眉目渐渐地重合,我心中有气,扭过头「哼」了一声:「神君也太小气了些。我不过是随口说了句要将神君炖汤,难为神君竟记恨了百年,还巴巴地来诓我尾羽。」
说着说着,心里竟生出了许多委屈,眼泪叭叭地往下掉。
墨苍叹了口气,放下一身傲骨,将我揽过去,低声下气来哄我:「皆是我的不是,青青要打要罚,悉听尊便。往后,再不会诓你了。」
我越发矫情起来,咬着唇不肯理他,心里反倒生出丝丝甜意来。
倒忘了一旁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大师兄玄辰。
等惊觉时,玄辰已祭出师尊赠他的斩仙剑,满眼都是疯癫,身上有丝丝黑气缠绕,竟是起了心魔。
「青鸟一族化人后将有天劫,我这个师妹素来不是个勤勉的,天劫将至,八成是要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神君强行逆天改劫,又苦战上古凶兽,取来九转草为她稳固仙元。天道不可欺,如今她未尽的劫数皆反噬在神君身上,偏还要逞强来救她。可笑!堂堂司战神君,放着那么多貌美仙子不要,反被一只笨鸟迷了心神。「
我心头大惊,拽住墨苍的衣领问他:「他说什么?什么逆天改劫?什么反噬?墨苍,你没事对不对?」
他风轻云淡地笑笑,揉着我发顶:「我怎会有事?」
我却只注意到他身上流血不止的伤口,心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墨苍,你又骗我。百年前你受伤,分明须臾就好了。」
说着,手伸进他怀里胡乱地翻找:「九转草呢?是不是剩的还有?」
他没出声。
倒是玄辰聒噪地开口:「九转草孕天地灵气而生,一株已是难得。他尽数给了你,又哪里来的第二株?如此甚好,待我取了你二人的内丹,与莲儿一同服下,别说脱了妖籍,就是飞升上神也不在话下。」
我心里一片钝痛,只知道死死地攥住墨苍的手,他的手指被我攥得泛白,我却生怕力气不够。
若是我放手了……他会不会……会不会……
殒了?
指尖传来一股温意。我低头,是墨苍回握住我的手。
他掐掐我手指,将我护在身后:「怕什么?魔君我都*的,区区一个堕仙,还奈何不了我。」
斩仙剑携着凌厉之势刺来。
我欲要感天动地地去给墨苍挡剑,被他死死地挡住,金光笼罩我全身,丝毫动弹不得。
弑魂剑出,与斩仙剑碰撞在一起。
金光铺满整个山洞。
待光芒敛去,我从他身后探出一颗脑袋。
就看到地上躺着一只暴毙的狐狸,以及一只叽叽喳喳、毛都烧焦了的鹩哥。
这是个什么情况?
墨苍把我拎出来,执了我的手往外走:「我曾跟昊元仙尊提过,他的大弟子自视甚高,须得多加告诫。看来,你师尊是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我无语。
这个自视甚高,也忒高了点儿吧?就玄辰这么个菜鸟,是谁给他的勇气敢挑战第一战神的?
17.
「我们现在去哪儿?」我问墨苍。
他停下来看我:「青青打算回昊元师尊那里继续做他的十五弟子,还是跟本君回战神府,做本君的君后?」
呃……我刚看完一场血战,脸都没洗,他突然跟我说做他的君后什么的……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扭捏着开口:「要不,我还是回师尊那里……」
头顶落下一只大手,重重地揉了两把,墨苍的声音低沉又危险:「青青就不担心本君重伤难愈?」
我灵台一抽,立刻改口:「……我回师尊那里先说一声。按照凡间的习俗,师尊就算我娘家人,我与你成婚,怎能没有娘家人来观礼?」
他重重地往我身上一靠,再难以支撑的样子,吓了我一大跳。
直到他的手悄摸摸地揽上我腰,又把我往他那边拉了拉,我方才松了口气。
「回家。」
墨苍这个伤养得委实惬意,不过三个月的工夫,我瞧着他都圆润了两圈。
只是苦了我。
他借口养伤无聊,丢给我厚厚的一摞功法,晚上逼着我挑灯夜读,再与他说些心得体会,白天便提了噬魂剑与我对打。
可怜我小小一只鸟,面对噬魂剑能不跪下就不错了,还要咬牙提剑去硬抗。
为了能多扛上几招,逼得我都发奋刻苦起来,不到百天的工夫,功法竟突飞猛进许多。
待医仙宣布他伤好那日,我终于忍无可忍,很有骨气地扔了剑:「我不练了。没见过谁家的君后天天被逼着练功来着。」
他脱下外袍,扯了扯领口,露出一小段精致的锁骨。
然后往榻上一躺,懒洋洋地开口:「若真不想练了,不如我们换个增进修为的法子?」
我眼前一亮:「还有别的法子?你怎么不早说?」
他又扯扯衣襟,露出小片纹理紧实的胸口:「青青还想吃我吗?」
我一怔:「能吃吗?你给我吃吗?」
他再卷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胳臂:「偶尔吃一吃,无妨。」
我欢呼一声,扑过去抱住他就啃。
却被他反身压在身下。
后来,我才弄明白,墨苍说的这个「吃」,和我以为的不一样。
番外(墨苍)
我在司战的位子上坐了数千年,征过大大小小上万场战,从未叫一人瞧见我的狼狈模样。
只除了,一只鸟。
那次魔族犯边,倾巢而出,来势汹汹。
我血战十日,斩*魔君于剑下,终将魔族逼退到黄泉那边。
班师路上,我因伤势过重,一不小心跌落云头,昏迷不醒。
跌下去时,似是砸到了什么,长尾羽,宽翅膀,通身翠绿,啼声宛转,像是一只青鸟。
青鸟救了我。
她给我涂上止血的草药,打来温泉水,寻了许多疗伤仙草泡在里头。
我在药汤里泡了一个时辰,终悠悠地醒转。
青鸟不眠不休地守了我七日,又不断地寻仙草给我滋养疗伤。
我护佑神界安宁数千年,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被别人护佑的一天。
说来可笑,如此费心费力地照顾我的,竟是一只刚化人形的小仙。
虽然她的动机似乎不太单纯,但瑕不掩瑜,这个恩,我记下了。
伤势痊愈后,我被天帝召回,待再寻得闲暇,预备着将青鸟提拔到我身边做个高阶仙娥时,她已鸟去巢空,任凭我百般寻找,再寻不到。
时光荏苒,转眼一百年过去,此事竟成了我的心结。
狐后寿诞那日,我不慎中了狐族媚药,即将行岔踏错时,似有鸟族的尾羽拂过我的灵台,顿时一片清明,待定睛时,便看到地上躺了一只青鸟。
长尾羽,宽翅膀,通身翠绿。
她又救了我一次。
只她似乎又不能化人形了?难道真是因为我不肯让她把我炖成补汤,给她稳固仙元所致?
我从昊元仙尊处将她讨要来的当晚,她就病了。我实在没有照顾女仙的经验,只能试着渡些修为给她。
她很受用,施了个半吊子的缚身咒,将我和她一并绑了。
我看着我与她手腕间摇摇欲断的咒法,无奈地摇头,遂捏了个诀,将缚身咒加固了一番,又加固了一番。
南极仙翁向我讨要她,我自然是拒绝了。那老儿贼心不死,与我说了一桩有关青鸟一族的轶事。
我方得知,原来青鸟在化为人形后不久,便要经历天劫。经受得住则正式位列仙班,受不住的则魂飞魄散。
我瞧着她不思进取的样子,焦虑了好几日。若是她没熬过天劫,殒了怎么办?
我查遍了典籍,试图找出能帮她渡劫的法子。
她得知自己将有天劫的那一日,只管抱着我不撒手,说要做我的君后,寻求我的庇护。
我没怎么犹豫便同意了。
答应的那一刻,我竟不知自己是为了报恩,还是早就对她起了别的心思?
她把我踹下了诛仙台。我看着眼前飞速掠过的戾气,忽得生出了一丝念头。
若是我将她的劫数改一改,或可助她平安地渡劫。
青鸟断尾,也是一劫,却不致命,养个几十年,又可生成新的尾羽。
只是天道清明,她未尽的劫数,怕是要都加诸到我这个改劫之人的身上。
罢了罢了,她既救了我一命,我就是护她一生,为她承受天劫反噬又有何怨?
她本无意于我,是我偏要与她百般纠葛,甘之如饴。
那便只能将她小心地护在身边,唯愿她安乐无忧、顺遂如意。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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