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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景帝十年六月初六,皇后有喜,黄门内监晓喻上下,命京中有品阶的命妇前往中宫拜贺。我在月前刚刚过了十五岁,正是可以跟随母亲入宫的年纪。
母亲在入宫之前显得忧心忡忡,并非源于对皇权的畏惧,而是对于皇后未来的忧虑。皇后为人谦和,虽然出身小户,但是在一众命妇中颇有口碑。
这已经是皇后的第三次有孕,皇后独占恩宠多年,倘若这一次再不能诞下嫡子,二十五岁的帝王将面临空前绝后的压力。
我站在人群的末端偷偷打量着黄梨花椅上的天下之母,因为有孕,她看起来精神不是太好,但还是很热心地回应着命妇们的朝贺。
她是个好人,我几乎由此断定,而这个念头在她温柔叫我的时候达到了顶峰,我指了指自己,她笑着回应:“是你,这位妹子第一次见,是哪家的女儿?”
母亲款款而出:“户部侍郎之幺女,乳名环燕,让皇后娘娘见笑了。”
皇后的目光在母亲和我之间来回逡巡,随即招手:“与我有缘,到我跟前来。”
我只知当今皇后姓柳,如今才知她闺名寻翠,与我正是柳绿燕回之意。她见我仍有些怯怯,便叫人端了点心来:“这是你素日爱吃的糖霜枣子,快来尝尝。”
皇后说的自然,浑然不觉我的惊奇。此刻殿中熙熙攘攘,与我最近的皇后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出神,我正准备顺着皇后的话尝一尝那糖霜枣子,就听到内监间隙的嗓音——皇上到了。
热闹的正殿呼啦啦跪了一片,顿时鸦雀无声。
连皇后也跪着,虽然还不显怀,皇后还是跪下了,以君臣之礼迎接帝王的到来。
这便是天子之威,一扫我初次入宫以来的悠闲自在,叫我心有余悸。皇帝率先搀起了皇后,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皇后身边的我,那低不可闻的一声喟叹,反倒是弱势的皇后稳住了皇帝的双手。皇帝这才叫大家都起来。
我站在皇后身边不知该进该退,皇后则为皇帝体面地介绍了我。
皇帝的反应和皇后叫我吃糖霜枣子的样子很像,若说是熟稔,我们今日才相见,若说是喜悦,又显得生涩,皇帝似乎嗓子发紧,语速却很急:“环燕……环燕好,你今年多大了?”
赞美来的突然,疑问却是多余,我屏着呼吸再答一次:“臣女月前刚过了十五岁,第一次拜见中宫。”
皇帝差点直挺挺倒下去,把我吓了一跳。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这边吸引,我像一个犯了大错的人,母亲正要替我分辨,皇帝连忙摆手:“无事,是朕累了。少女可爱,令朕欢心。”
皇帝这么说,大家的反应又变了,我脸上一阵烫过一阵,更不知道如何是好。
母亲在后面着急地看着我,我回身看去,因为站在稍高的位置,反而生出一种悬浮之感,这种感觉在皇帝开口之后达到了顶峰:“既然环燕得皇后眼缘,朕看着也喜欢,不若赐她一份恩典,也当给皇后腹中孩儿祈福了。”
“皇帝与本宫的义女,便是公主之尊了。淑仪公主,如何?”皇后说的很快,我还是愣愣的,在身边人的道贺声中才赶紧跪下谢恩。
事情峰回路转,就此尘埃落定。皇帝对我的偏爱竟然只是父女之情,谁也想不到深受子嗣之事困扰的皇帝还会再想要一个女儿,而且一出手就是帝后义女,须知帝后义女一般为功臣之后,像我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机遇,实在是来得突然,天降殊荣。
然而自己和旁人心里再怎么低估,终究只是个公主,圣意揣测不得,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皇帝将我招至身边,他眼中有很多的柔情和眷恋,细细打量我,我也就此看清皇帝的面容——他有一张英俊的脸。
比起四十岁才生我的亲生父亲来说,皇帝过于年轻了。
皇帝今年二十五岁,和我的长兄一样大,而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些,除却眉眼之中的沉稳,仍是一个少年人的模样,因此,比起所谓的长辈,他更像一个幼龄的哥哥。
我登时吓了一跳,想要猛地按灭这个想法,但念头就像烧不尽的野草,在心头一簇一簇地蔓延。
皇后借口缘分尚新将我留在宫中,皇后本就温柔亲切,令我紧绷的神经很快放下。
皇帝也随和,哪怕政务繁忙,也会抽出时间来皇后宫中一同用晚膳。半个月来从无例外,拉我坐在一起,就像寻常人家一样。
不,就是寻常人家也比不得。
我那侍郎父亲除了母亲以外另有三房姬妾,少不得在妻妾间勉力维持的时候。我想起那些关于皇帝独宠皇后的微词,从最初的事不关己,变得满心荒唐与可笑。
这样的神仙眷侣,当是人人羡慕才是。
这一晚皇帝无事,便拉着我写字:“朕的两位亲生女儿年纪尚小,说不上什么话,你在家中可曾读过书,习过字?”
我点点头,皇帝神情一顿,我竟然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微妙的紧张感:“那便写几个字与我瞧瞧,皇后唤你淑仪,就写这两个字吧。”
淑仪是皇后予我的封号,实际皇后并不如此唤我,甚至从不,她只叫我的乳名环燕,会这么叫的只有皇帝。我顺从皇帝的意思铺开纸笔,因他的目光全程关注在我身上,便有些手抖,皇帝倒不在意,对着淑仪二字反复端详。
我更紧张了。想起读书写字时的轻便态度,甚至有点无地自容,皇帝笑着说:“你这字,总算是没有写错吧。”
“淑仪,确实没有错吧?”我凑头去看,想起皇后赠予我封号的那一刻,皇帝那一刻的犹豫。皇帝不再看字了,也不看我,灯火把他的脸映得影影憧憧,模糊的仿佛被时光荡过一遍的样子:“皇上那时候在想什么?”
我觉得紧张,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皇帝没有回避我的问题:“听错了,朕以为是回忆的忆。”
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跳到嗓子眼,皇帝的面容依旧模糊,他亲手剪去半寸灯芯,顿了一下才说:“她死了。”
2
她,是谁?
皇帝最爱的人不是皇后么,这件事情皇后知道么,皇后知道这个她的存在么?
皇后放下手中的针线,对上我猛不丁的眼神才开口:“本宫看了你好一会儿了,环燕你何时有了心事?”
心事确实是有,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我只好掩饰:“想着小皇子的百衲衣,都是从民间搜的碎布,没想到皇后娘娘手巧,做得这么好看。”
“你倒是嘴甜,不过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本宫只盼着孩子平安就好。”皇后温温柔柔,仍然记得前话:“你不善说谎,眼睛会乱瞟。”
我一惊;“我对皇后娘娘是真心的。”
“没说你不是真心。”皇后忽然道:“该不会是有了心上人?”
“什么?”
“你呆在府中,不常有出门的机会,如今进了宫,侍卫之中倒是有不少出色的。”
皇后宫中侍卫都是名门近臣,我闲来无事,也与年纪相仿的说说话,这下可是百口莫辩。我只好叫道;“皇后娘娘!”
“本宫才想起你已为公主之尊,侍卫确实不大配得上了,环燕若是有心,京中才俊只管放眼去挑,本宫为你义母,必然替你做主。”
玩笑话越说越荒唐,我把脚一跺:“环燕还小呢!”
皇后故作惊讶:“小么,皇上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大婚了呢!”
是了,皇帝在十年前登基,亦在登基之时大婚,而那时的皇后,并非如今柳氏。
我怎么没想到呢!可是即使年幼如我,也知皇帝初时受权臣掣肘,先后便出自这一家族,待皇帝掌权正掌乾坤,先后未及被废就自尽宫中,所以柳氏继位皇后并未正位昭阳殿。因为是罪臣之女,先后多年少有祭祀,这样皇帝压抑地想念也说的通——
“皇上,那时候开心么?”我套话的水平极烂:“我的意思是,这么早就大婚……”
可是不等我找补,皇后就回答了我:“开心。”
也许我又问错了,我扯出笑容:“因为皇后娘娘进了宫,是吗?”
“不是。”皇后并未动怒,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只是脸上一贯有的淡淡的微笑消失了,她把针线拿起又很快放下:“皇上娶了自己喜欢的人,当然开心。那时候我不过是因为皇上大婚而采选入宫的秀女,世人皆知我出身小户,即使我想,也得不到皇上的青睐。”
她已为国母,却将这段往事诚然说出,恳切地让我不知如何是好。皇后摸着我的头发,语气中充满缅怀的味道:“你长得很像她。”
突起的寒噤令我身体一抖:“谁?她,她是谁?”
“淑妃段柔。”皇后的疑惑脱口而出,又很快释怀:“皇上没有告诉你么?难怪你这些天总是忧心忡忡……”
皇后都知道的,这段对话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让我问出口。我内心很乱:“她死了。”
皇后惊得看我,从我身上看到了结论的来源,可她还是很执拗的:“她没有死。”
“那……”
皇后无比笃定,她相信着,并且试图让我一样相信:“她出宫了。”
可是我已经看到皇后温柔眼眸之下的地动山摇,我从来没见过她这幅样子,即使追问是一种残忍,我也顾不得了:“后妃怎么可以出宫?”
“因为她想出宫,而皇帝同意了。”皇后像是想起了极为久远的往事,愁绪是行过脸上的一片一片的浮云,这一刻的神情再度和皇帝重叠:“时光寄驹去,难逢有缘人。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3
皇帝在十年前大婚,按规制当娶一后二妃。皇帝受权臣掣肘将皇后之位拱手让出,两侧妃的人选却不肯退,他必须要娶一人,这人便是日后的淑妃,段柔。
尚为秀女的寻翠在大婚之后的合宫拜见中才第一次见到她此生的夫君,那时候她不过是众多秀女中极为普通的一个,循着礼数来走一个过场。
帝后端坐于昭阳殿中,新立的淑妃、颖妃分列左右,重重冠冕珠翠之下,寻翠并不能看的很清楚,但她的目光还是在淑妃身上停住——
并非淑妃多么高贵或者美丽,寻翠目光落在淑妃身上,不过是因为皇帝的目光常常落在淑妃身上而已。
佳丽三千是个夸张的概述,但眼下殿中女子十数人,都是天子的后宫,他却只钟情一人。
虽然已听说了大婚时的一些波折,也知道陛下与淑妃本是青梅竹马情根早种,但亲眼所见感觉还是十分奇妙。
这二人的气场似乎容不得别人插进,有那么一瞬间,皇帝也注意到了她,寻翠于是赶紧避开了目光,转而去看先后。
先后年纪不大,脾气似乎不小,大殿中气氛颇为僵持,生怕成了那条殃及的池鱼。
“皇上,皇上。”先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叫:“后宫皆为姐妹,当雨露均沾才是,不知皇上看中了哪位姐妹?”
寻翠看不见表情,却听得见语气。先后不过想卖秀女们一个面子,**皇帝和淑妃的风头,可这场面着实不大好看,皇帝轻飘飘挡了回去:“晚上敬事房自然会送来牌子,到时翻到谁就是谁,况且雨露均沾,又何必急于一时,谁前谁后?”
皇后一怔,仍不服气:“就怕皇帝耽于事务,忘了诸位姐妹。”
皇帝爱重淑妃,自然冷落先后。可先后当着褚人的面呛皇帝,也失了一个中宫的本分。皇帝声音清淡:“为天子者当以天下为重,皇后勿要多言。”
由此算是揭过,殿中却传来一声轻笑,很轻很轻的,落在帝后之间,落在大殿中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面。奇怪的是皇后并未发作,皇帝明明听见了也当作无事发生。
仅仅一念之间,寻翠明白了,笑的人是段柔。
只有段柔令皇后不能直扑而去,只有段柔令皇帝一万分的偏袒。
可是,寻翠瞧着陆续明白过来的秀女的神色,这并非她想象中,也非所有人想象中的段柔。
那是皇帝大婚时就天下知晓的事情,先后、颖妃出身权贵,唯有淑妃出身书香门第,得皇帝偏爱——她应温婉,柔顺,善解人意,而非张扬肆意,脾性尖锐。
皇后想了很久,方对我说:“当年合宫拜见,拜完帝后便是淑妃,你不知道本宫真正看清她容貌时的心情。因为那一声轻笑,我很难相信眼前那个长相甜美、安静的女子就是淑妃,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要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觉得她是一个总能超乎想象的人。”
皇后殿中有一面很大的铜镜,我遥遥望去便可望见自己模糊的倒影。
皇帝与皇后都说我和过去的淑妃长得像,可我代入皇后所说的场景,根本没法想象自己顶着这一张脸在帝后争执之后发出轻笑。
“所以,你不是她。”皇后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轻摸着我的头:“淑妃走得太早,留在记忆中便一直是年轻的样子。第一次见你,真的有时光倒流之感,可是我看的出来,你并不喜欢糖霜枣子。”
皇后说的松快,我却能感受到她语气中的怅然。我这时才反应过来,那一盘糖霜枣子常备于中宫,皇后对于故人的怀念不下于皇帝,并非只是碍于皇帝的情面。
“皇后娘娘,你们之间……”
我的倒影落在皇后眼中,消溶于无边情绪。是皇后先移开了目光:“她对本宫来说是个重要的人。”
“那为什么不问问皇上她身在何处,为什么不请回她……”
“她不会回来了。”皇后叹了一口气,气息中隔开浑浑时光,再重复一遍:“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4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皇帝常叫我为他研磨,书房中只有我们两个,却未必多言。他一遍又一遍地写,我方窥探出他心中的隐忍悲怆。
天子身居至尊之位,当无坚不摧,所以万不可说,可是天子成人不成神,他压抑的情绪必须有一个出口,而这个出口,是我。
“皇上。”我轻声地唤,待他回首又觉得为难:“皇上既然想念淑妃,为什么不……”
笔锋一顿,这一张字算是写废了。皇帝无言揭去,语气倒是不似目光沉重:“合宫上下,并无淑妃。”
他在回避,思绪短暂的凝滞间,墨水碰在宣纸上晕出很大一团,黑乎乎的,就像难以分辨的情绪。我恭敬一礼,道:“皇后娘娘亦十分思念淑妃,还请皇上成全。”
皇帝再度揭去写废的纸张,蘸满了墨重新开始,又是一个同字:“朕告诉过你,淑妃已死。”
“皇后娘娘告诉我,淑妃是出宫了,您亲自送她出宫,那一日皇后娘娘虽然没有亲身相送,但是她都看见了。”
片刻的静默,我方意识到自己语气的不妥。没想到皇帝低低一笑,我本能去看,对上皇帝一双悠长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我自己的倒影,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他看的不是我,而是和我很像的段柔。
“若朕可以将淑妃留在身边,又怎会破例将你留在宫中?”
“可是……”到底还是到了这一步,我问:“为什么留不住?皇上与淑妃自幼相识,不是很相爱的嘛?”
皇帝的嘴角依旧维持着浅浅的弧度,可其中的意味已变成无奈。
他看着我,情绪从对段柔的思念中挣脱出来,变成一种喟叹,难得他叫了我的名字:“环燕,你终是年少。在朕与淑妃年少之时,也曾觉得相爱就要在一起,只要两人相爱,万事皆可争取,万事皆可相抗。可是世事无常,到最后……”
到最后,甚至不知道事情究竟是从那一刻开始变化的。
皇帝能记起的与段柔最初的矛盾,还要从先后一头撞死在昭阳殿说起。
皇帝自登基起,深受权臣掣肘,可皇帝终究不是庸人,大权比想象中在握得更快。
家族倾覆已定,先后再不可能端坐凤位,但皇帝怜她年少,又为家族所累,哪怕先后在位时与皇帝多有争执,皇帝也没有起了*戮之心。
作为帝王,流血遍地之后,安抚人心亦十分重要。
废其封号,收其册宝,移居别殿,好生将养,这是皇帝原本的打算,所以先后一头撞死在昭阳殿的消息传来,皇帝先是震惊,再是愤怒——蝼蚁尚且偷生,先后怎会突然自尽,这其中必有隐情!而这风光无限尽是得意的当口,又是谁敢于触天子的逆鳞?
而段柔的嫌疑释出,皇帝的心情便从愤怒变成了一种接近无可奈何的了然。
皇帝静下心来稍微想一想,也能想到除了淑妃再无别的可能。
皇帝对外压下了此事,对内却不可能毫无动作,至少,他要一个答案:“淑妃为何如此决绝?”
段柔道:“罪后御下甚严,时常折辱后宫中人,此为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段柔与先后的矛盾无需多言,此番对镜梳妆,显然没有放在心上。皇帝捏捏自己的眉心,给了彼此一个台阶:“皇后怎敢折辱你?”
“她是不敢。”段柔回眸,性情中的尖锐譬如此刻勾勒的高高的眉眼:“我自有皇上之爱,又不是个可堪拿捏的性子,可这后宫并非人人如我脾性,如我幸运。”
段柔非但没乘皇帝的台阶,反而好似将皇帝数落一番,皇帝怔了片刻,才问:“淑妃这是怪朕了?”
“我只是陈述事实。”段柔的语调很平:“先后心高气傲,废她和*了她有什么区别,况且一旦被废,下场又岂会比今日更好?”
“所以你就*了她?”皇帝的声音先扬了起来:“你可知皇后一死,天下会怎样想朕,怎样想你,产生怎样不良的后果?”
“我没有*了她,罪后是自尽!”段柔不解,又似震惊:“皇上怀疑我?”
话说到这里没了退路,皇帝缓了一口气:“罪后自尽之前只有你进过朝阳殿。”
段柔这才反应过来,情急之下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的确进过朝阳殿,可我是为了劝她活下来,她不听,这也是我的错?皇上深夜而来,就为了向我质问此事?”
漏夜鼓长,双方都在刹那间冷静下来,皇帝当然是相信段柔的,可这相信被误解变了意思。
皇帝走近段柔,想要抱抱她当作示弱,没想到段柔在气头上一巴掌拍开了皇帝的手,皇帝僵在原地,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心中隐忧重重,到底还是嘴硬:“这不过是一件小事,我在家中时与两姨姊妹常常如此,过后很快就好了。”
“当时确实是好了。”皇帝自回忆之中苦笑,目光落于绢纸之上:“可同居长干里,到底不再是两小无嫌猜了。”
5
皇后有孕三月,小腹渐渐隆起,我趴着她肚子上,好似能感受到一个生命渐渐长成的喜悦,便无意识地感叹:“若是皇子出世,皇后娘娘可就圆满了。”
皇后摸摸自己的肚子,又摸摸我,像是在笑我的老成:“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是圆满?”
我刹那间又想起段柔,因为段柔,所以堪破帝后之间的真相。我想起家中时常在妻妾之间周旋平衡的父亲,藏在大院里的争风吃醋,你来我往,毫无掩饰。
我曾经无比羡慕帝后之间的和谐,可今时今日我已知道和谐不过是因为他们并不十分相爱,至少皇帝所思所念另有其人。
我问皇后:“对于皇后娘娘,什么是圆满?”
这个问题可简单可复杂,皇后没想敷衍我,想了一会儿才说:“对于本宫来说,是不强求的合适。”
“恰如此刻腹中胎儿,若是皇子自然合适,可若不是,本宫也会好好爱她,不因外力动摇本心,便是不强求。”她见我不理解,遂添上一句解释,可是解释完又说:“听着简单,做起却很难。”
我理解皇后身在高位的难处:“我相信皇后娘娘。”
皇后在笑,带一点怅惘一点时光不负的恍然:“环燕,你还不知强求的苦。”
那是深藏于十几岁的秀女寻翠心中,从未为人所道的野心——去挣一份宠爱,为出身小户的自己,为从未获得家族眷顾的自己,挣一个立身之地。
那也是深藏于十几岁的秀女寻翠心中,从未为人所道的苦闷——宫中已有备受宠爱难以撼动的淑妃段柔,还有一个绝难相与的先后。
秀女们提起先后时用的词都是刚正不阿,这不过是一个好听的说法,先后受制于名位和实际的不匹配,便将这份火气撒向里后宫诸人。
“玉儿姐姐是秀女中第一个承宠的,本以为是天大的荣光呢,结果转头就被皇后娘娘寻了个由头给打了,三个月下不了床呢,可真是……”
“玉儿姐姐着实可怜,可是彩蝶妹妹又有何辜!陛下午后想要听曲,特意挑了秀女中会弹琴的彩蝶妹妹,可皇后竟然连续三天召她彻夜弹琴,这双手差点就要废了!”
寻翠听着几乎战栗不住,她有一些孤勇,但在先后的威严下显得无比渺小。
胆大的秀女论完皇后自然也会提到淑妃:“皇后赢不过淑妃,就日日和我们相争,是何道理?”
这话即是事实,却也是对段柔的不满。
“皇后倒是想呢,淑妃的性子,何曾让她讨得到好?哼!”
寻翠几乎立刻走了,这挑拨两宫相斗的言语,让她一点点卷入其中的可能都不想有。可拨开浮蔽于四角天空之上的淑妃与先后,属于秀女们的出路又在哪里?
寻翠在宫中碌碌三月,春日过去,夏日漫长,蝉鸣不断之中后宫倒是迎来了短暂的安宁,原因无它,先后病倒了。
这一病来的突兀而猛烈,御医一时难以拿出手段。
与先后一直不睦的段柔都碍于中宫的脸面进入昭阳殿侍疾,更遑论无所册封的秀女。
寻翠没有加入秀女们关于先后病因的讨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别处——她曾在民间听闻制药的秘方,她的内心在挣扎,倘若她可以借此打开先后的心门,她终究是觉得值得的。
于是一刀扎入大腿,少女血肉化作了一碗带着神秘色彩的汤药。
寻翠奉药而去的时候淑妃正在,她被段柔过分直白的目光打量的无所适从,而段柔最终沉默,她甚至感谢段柔这一刻的言不由心。
不知是寻翠的血肉感动了天地,还是御医的方子起到了作用,总之先后的病症很快好了起来。
这本是一件幸事,可寻翠却感知到事情的走向并非她所希望的那样,先后与她说笑,可那直勾勾的目光带来恐惧,与段柔当日截然不同。
当先后再一次病倒的时候,寻翠获得了答案,先后像说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你的血肉有用,速速为本宫奉来。”
原来先后目光可怖不是幻觉,先后看她不过一件物品,一个活着的药引。
可是先例已开,寻翠无法拒绝。她吓得发抖,正巧这时淑妃又来侍疾,寻翠本能地躲到了段柔身后。
段柔根本没有问,她猜到一切,开口便是顶撞皇后:“这方子邪门的很,上次你能好,是寻翠的诚心感动了天地,哪有一而三再而三的道理?皇后娘娘不思感谢,反而朝恩主强求,未免太过失德!”
“失德?”先后睨来一眼,哼了一声:“恩主?她也配?”
这话难听的很,但寻翠听得出来,先后这一次是怵着淑妃的。”
段柔将寻翠带出昭阳殿,四下无人才叹了一声:“你若要为自己挣,也不该用这样的法子。”
“皇后……”寻翠的牙齿都在打颤:“皇后娘娘究竟是什么怪病,怎么又来了?”
段柔不做多言,只挽住寻翠的手,告诉她:“你若不愿,谁也不能迫你。”
寻翠早已后悔了,此刻闻言竟是一怔,眼泪随即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段柔立刻掏出随身的手帕为她拭泪,又温言哄她,这时候的段柔最符合寻翠最初的想象,最不像初见时的模样。
皇后虽然不说,但我知道这就是皇后怀念段柔的缘起了,我没忍住问:“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皇后的语气无不怅惘:“最早你问我她是个怎样的人,我便想起这一段段的过往,人怎么可能只有一面呢?段柔由着意气和先后相争是真,最后劝先后要活下来也是真。她脾性得皇上喜爱是真,因着这脾性和皇上离心也是真。宫中从先后到颖妃到诸多秀女,谁不曾强求皇上的宠爱,谁能想到,淑妃段柔也有强求的一天。”
我蓦地一惊:“淑妃想要离宫,难道还有什么隐情么?”
可皇后仍沉湎于往事之中,似自顾自道:“论宠与爱,谁也越不过淑妃,可是段柔偏偏想要他们和好如初……”
6
皇帝忙于政务,好些天没有踏入皇后宫中,见到我像是吓了一跳:“朕道是谁,原来是你,你贯穿绿衣,怎么突然变了?”
“家中母亲常说绿色老气,劝我另做尝试。”皇帝的反应出乎意料,我舔舔干燥的嘴唇:“不好看么?”
皇帝坐到皇后身边,仿佛带了心事,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好看,粉色衬你。”
皇后命人上了甜点,与皇帝闲话了几句之后,冷不丁开口:“好看便多看几眼,环燕留于宫中已久,家人怕是要想念了。”
皇后最初将我留下时,说的是一月之期,但期限到了并未令我返家,便一直留到了现在。我惊慌不已:“是……是环燕做错了什么么?”
这一次是皇帝开口,他的目光落于我身上明明灭灭,就像书房内忽闪忽闪的烛火。“你无错,是皇后念及你生身父母,你回家探望,安顿好之后想要再进宫也是一样的。朕已册封你为公主,往返宫中并无困难。”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我不明白皇后的意思,也不明白皇帝的配合。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饭后只剩我们两个,皇后压住我的手,话说了一半,突然被内监的声音打断。
皇帝有令,请我前方书房一见。皇后无所动作,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去了。宣纸已经摊好,墨却多了颜色,正前方多了一把椅子,皇帝示意我坐下。
为我作画,看似一时兴起,又似预谋已久。
“皇上是为了画我,还是画过去的淑妃?”
彩墨已经落下,我终究年轻气盛。皇帝不为所动,却闷头讲起了初见的事情:“朕第一次见你,你有酷似淑妃的脸庞,又是截然不同的秉性,那时候朕便想,若朕和淑妃有个女儿,大约就是你这个样子。”
可是我今年十五岁,皇帝十年前大婚,无论如何生不出我这么大的女儿。
皇帝遗憾的语气不似随口一提,他轻轻回应我:“差一点点,朕和淑妃的女儿只差一点点就可以……”
段柔小产于先后薨逝一月以后,正是她和皇帝矛盾初显的时候。
那一次言语之间的不快被不痛不痒地带过,但二人对于不妙的气氛心知肚明。皇帝借口政务繁忙规避了这个问题,没想到再见会是更加难言的苦痛。
皇帝还记得段柔躺在床上哀痛的眼神。一贯以来,段柔都极少示弱,甚至因这不示弱而起了龃龉,所以皇帝的意识忽然回旋——段柔终是个女子,一个与其脾性一道为他深深所爱的女子。
可这意识无济于事,段柔回过神来,就变成了淑妃。
皇帝在她床头一再地说:“阿柔,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你不要太过伤心了,上次的事,是朕不对……”
段柔仍旧一言不发。
这一次,皇帝发现自己被拒之门外,再也无法轻易猜透段柔的想法。
也就是这时,为段柔侍疾最勤奋的寻翠得到了皇帝的瞩目,她对皇帝说:“淑妃娘娘心中苦闷,还请皇上体谅,不要计较。”
她是出身小户的秀女,借着侍奉得宠的贵妃,一步步做上皇后
“你为淑妃说话?”皇帝疑问脱口而出,原来这合宫之中,能叫他全然相信的只有段柔:“你是秀女,就不想要君王之爱?”
“嫔妾渴望君王之宠,借以立身。”寻翠温柔镇定,波澜不惊:“陛下难道会爱我么?嫔妾明白不要强求的道理。”
皇帝哑然失笑,没有否认:“你很通透,朕与你处的舒服。”
这话传到段柔耳朵里,段柔问寻翠:“倘若我偏要强求呢?”
“强求什么?”
丹青就要成型了,皇帝且叹且怅,反问我:“你知道先后的怪病从何而来么?”
那是一桩连皇后都不知道的悬案,皇帝却给出了相反的答案:“皇后从前不知,后来是知道的。那是求子的药,段柔虽然刚强,但身体一直不好,朕很晚才明白她那时候如此难过的缘由,因御医已断言她此生无法生育,所以……”
所以段柔偏要强求。她与皇帝裂痕已现,自己又脾性如此,以后若没有孩子从中斡旋,怎能与皇帝走到白头?
说到底,她是舍不得皇帝的。
“那为何她还是要出宫?”我更加不明,又想起皇帝膝下子女并没有段柔所出:“她,她……”
“她死了。”这是皇帝第三次对我说这句话,正巧勾完最后一笔,他的神色慢慢黯淡,如流星划过的夜空,那种深入骨髓的伤痛才慢慢溢出来,仿佛之前都只是玩笑,而这一次他亦真正认清了事实:“先后到死也没有孩子,发病之状则如痴如狂,段柔不惜一试,最终难逃香消玉殒。可恨我身为丈夫却从未发觉,终成毕生之憾。而她最后只求我一件事情……”
“求陛下令她出宫。”
“是。”这就是皇帝一直说她死了,而皇后坚持认为她出宫了的原因。这痛苦太沉,天子亦成肉体凡躯:“我忘不了她最后与我所说的话,她说永远不要太爱一个人,她……”
皇帝看我的眼神已成求助:“她是后悔了么?”
我立在原地,木偶泥塑一般,根本给不了他答案。
皇帝随后又问:“你呢,你还要强求么?”
漫长时日,一画终了,终究难逃此问。原来他们都是知道的,他知道,皇后也知道。
皇帝不再画了,丹青已落笔,可是我看清宣纸上的人像,没有脸。
就像皇帝亲口所说,他从来没有把我当成段柔。粉衣、神态,无论如何从往事拼凑,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我很像她,我不是她。
这不过是别人的故事,为何我一再深陷其中。
我希望段柔借于我身重现,以此给予帝后宽慰,对得起突兀的公主身份。这是最初的最单纯的愿望,我意识到自己的私心,已是很久之后。
来前皇后对我说了一半的话是:“环燕,我在救你。”
那时,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在弥足深陷之前,在不断强求之前,在太爱一个人之前——
“淑忆明白了,淑忆会于明日归家。”
皇帝连连点头,笑中带泪。
也许最开始我只是爱上了他的深情,爱上了他的遗憾,可是这一刻他的伤情令我心如刀绞,我便想着——太晚了。
无论是我的出现,我的爱意,甚至给予我的救赎,都太晚了。
犹记得那时我问皇后:“皇后娘娘与皇上相伴多年,得享夫妻美誉,无论过去到现在,一点都没有爱过皇上么?”
皇后笑了一下,目光在我的脸上变成眷恋之后,终是选择了沉默。(原标题:《流年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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