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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清冷,泉水叮咚,月色下深山幽潭之畔,两个年幼的孩童正借着月光解九连环为乐。
忽然,远处传来喧闹的人声。
两人之中的男娃儿闻声便跳上一旁的大石张望,远远地,只见有十余个火把在林中晃动。
“我家里来人啦!”他兴奋地叫喊起来。
却听一旁的女孩儿轻道:“怎知一定是你家的人?”
“我就是知道。”一口咬定,男娃儿随即跳下大石头,沿着小路便向林子外跑,跑没几步又折返回来——
“你且在这里等着,一会儿我与家里人一同来接你,到了我家再一同解九连环,好不好?”
他边说,边牵扯女孩儿的衣角,仿佛是怕她跑了。
这般缠磨了片刻,女孩儿清秀的小脸上终是露了笑容,微微一点头。
男娃儿这才心满意足,转身又向那火光点点处跑去……
1
明州,三月。
正是明州最好的时节,乍暖还寒,枝头红白两色的桃花互相争艳,随便一瞧,都是满眼的春色。
这天早上,宋言昔就在后苑独自赏着这样的景致,一站大半个时辰,下人们不敢上前惊扰——毕竟三少喜怒无常是有名的。
直到过了辰时,才有人来。
“见过三少。”是清雅温柔的女声。
他没有抬头,而是看着池中女子的倒影——涟漪层层,她的影像有些扭曲,却还是看得出年少样貌,如月如花。
只是绷着脸,不好看。
“姑娘拘谨了。”他笑起来,“又不是教习之时,何必这般肃然?”
“三少是东家,云琅不敢放肆。”
话是这么说,但女子到底弯了弯嘴角。
“什么东家,今日请姑娘来,言昔也是有事相求。”他抬头看她一脸好奇,努力扯出一笑,“姑娘请随我来。”
之后,他们去了琴行。
其实只是他要选一张琴。
“久闻姑娘耳力绝佳,言昔才有这不情之请。”
不多时马车已在返途,他向云琅致谢,后者听了这颇有些奉承意味的言辞,也只是淡淡一笑,“三少过誉。”
这般谦谨,一点都不像教坊中人——
宋家朱门大户,养着一班家伎,只是日前教习师傅忽然病了,管家往教坊寻新人替代时,嬷嬷推荐了云琅,道是自京城远道而来,吹拉弹唱丝竹歌舞无一不精。
说起来,这样一个年少美貌的女子,孤身一人冲州撞府的,真是很稀奇很显眼。
他暗暗叹息,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冷不防她侧目看来,“其实云琅也有一请,此琴音色绝妙,来日三少抚琴时,可否许云琅在旁听一曲?”
“呃?”
他讶异地应了一声,云琅也是一怔,“怎么,三少不愿?”
“姑娘误会了。”他笑起来,“这琴是买来送人的。”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车夫在外通报:“三少,郁府到了。”
他赶紧抱着琴匣下车,云琅也随之下来,望着气派的郁府大门,她一脸了然的微笑——
郁府千金郁秀心,工于琴艺是明州闻名的。
下人上前通名,用的说辞是,宋府老爷告老还乡,特遣三子前来拜望老友。
极好的借口,本以为必然通行无阻,却不想守门人听了却面露难色。
正在疑惑间,只闻大门内一阵喧闹,有女子的尖叫声,又是此起彼伏的“抓住她”。
忽然大门洞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从里面冲出来,却被高高的门槛绊倒,随后几个婆子一拥而上,将少女死死按住,用绳索捆了,几个人一起抬进门去。
一行人经过他们身边,他一看之下,不禁“啊”了一声。
“怎么了?”云琅被他吓了一跳。
勉力压下心内的恐惧,他看着云琅沉声道:“那就是郁秀心。”
2
他记忆中的郁秀心还是那个小女孩的样貌,梳着抓鬏,穿着藕荷色雪青滚边的衫子,秀气娇俏。
可是看到那个疯劲十足的少女他就认出来了,是郁秀心没错。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郁府的家丁为何将他们拒之门外。
回去后他便遣了心腹的人出门打探——大家闺秀得了痴妄之症什么的,自然是要严加保密。
派的人用了浑身解数也只探得郁秀心自一个多月前发病,请过不少大夫却查不出病因。
“查不出因头,所以也医不好,听说近日越发厉害,每日都要犯病。”下人畏畏缩缩地回话,他听了沉吟。
下人走后,他孤身立在池边发怔,已是夜色浓重时分,一弯弦月倒映水中,薄弱的月光照不亮四周的黑暗。
他能听见暗处有低低的私语,一步之外的池子里,白天活泼喜人的锦鲤也不知去了哪里,只有一些阴影浮浮沉沉,忽远忽近。
忽然远处传来了琴声。
循声而去,他走进家伎所住的别院,看到是云琅在石台那里鼓琴,琴声悠扬,不知是哪一曲,有种温柔和顺的味道。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曲终时走过去,“姑娘奏的好曲。”
“三少见笑了。”云琅口中谦虚,目光却在他脸上打转,“看三少的样子,似乎有心事?”她想了想,“莫非是为了秀心小姐的病症?”
就一个在旁人手下讨生活的女子来说,她的这个问题真可说口无遮拦得过分。
“是。”但他还是毫不在乎地承认了,“听说是药石罔效……”
“三少真是上心。”
云琅显得很不以为然,他不清楚她知道多少,只觉得不快。
“姑娘多历风月,拿得起放得下,恐怕不能明白我这‘难以忘怀’的苦楚。”
话说出口他就觉得自己错了,这带了讽刺的言辞实在失礼。
就算对方是云琅,他也不该这么说。
“夜深了,告辞。”
自顾自说过,他转身欲行,却听身后传来云琅幽幽的声音:
“药石罔效?若我告诉三少一个医治秀心小姐的办法,三少愿意拿什么来交换呢?”
他转身惊讶地看着她,“你想要什么?”
“云琅想听三少与郁小姐的往事,听听究竟是什么令三少‘难以忘怀’。”
纤细的手指拨动琴弦,不成曲调的断音在春夜寒凉的空气中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他不明白,她干嘛要知道这些。
“多听些故事总是好的,若是有意思的故事,来日流落他乡也可以讲给旁人听,换一顿食宿,这世上到处都有爱听故事的人。”
她的理由倒也很站得住脚。
“原来如此……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我年幼时曾有一次走失,当时是秀心找到了我。”
犹豫从来不是他的风格,既有一线可能,他也愿意试试,先听一下云琅的法子。
于是便说起了早年发生的事——
当年两家人出门踏青,他在林中迷路又不慎摔伤,是郁秀心找到他后带了人来,他才免于被野兽分食的命运。
自此,他对她更多一层亲近,即使后来随父离开明州,也是将她一直挂在心上念着,随着年纪渐长,情窦初开,这份记挂就渐渐变成了思慕之心。
他不间断地讲着,压抑多年的心事仿佛潮水决堤而出,而云琅则自始至终一直一言不发,安静得异样。
而就在他道出“讲完了”三个字后,她立刻起身向厢房走去。
“喂!”他急了,难道她竟要食言?
“既然是药石罔效的病症,三少何不求问于鬼神?问心壁之说在明州由来已久,当可一试。”
他几乎是从石凳上跳起来。
这就是她给的建议?
不觉双拳紧握,直到指甲深深陷入肉里,他觉得剧痛才松开了手。
就不该信她。
暗夜风凉,他站在夜风里这么想,皱眉看着那窗格上的剪影,直到灯灭。
3
然而恼恨归恼恨,次日他还是去了问心壁。
高达千仞的石壁,宛如研磨过的镜面一般光滑,造化自生天工精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明州有了一个传说,道是石壁之后居有仙人,只要你诚心询问,仙人便会出现回答你的问题。
只是要到怎样的地步才算诚心?那就只有问问题的人扪心自问了。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山路崎岖窄小,在离石壁尚有三里之外的道口下车,刚踩上坚实的地面,望着远看宛如狭长镜面的石壁,宋言昔便强烈地如此感觉到。
传说中,求仙问话的路必须一个人走,于是他屏退了下人,独自踏上小径。
虽然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富家公子,他倒也不怕这荒山野岭的路,只是不喜,无论是耳边萦绕不断的低语,抑或小径两旁的林中,不时一闪而过的影子,都让他觉得分外不快。
终于到了问心壁前,看着光滑如镜的青石面,他道:“恳请仙家赐教,明州郁府郁秀心的妄症可有医治之法?”
说完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傻气,怎么能指望一块石头给你作答?
暗处此起彼伏的窃笑声令他更为不悦。
什么神仙,就算有,恐怕也是……
忽然四下里的声音都消失了,霎时间万籁俱静,令人毛骨悚然。
他惊诧地看着那石壁上出现了一个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最终可见是一个高髻广袖,有着优美线条的剪影。
仙人。
马车回到宅邸的时候,已经是黄昏。车尚未停稳,宋言昔已一跃而下,直冲别院。
院中,云琅正督促一班家伎习舞,院子里只见水袖翻飞翩若游龙,他来时气势汹汹,等看到人了又迟疑起来,匿身在修竹后窥看,却见云琅击掌喊停,说了声散。
片刻后,偌大的院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他从竹后现身。
“问心壁一行可有收获?”云琅见了他,笑语盈盈。
可下一刻,他却抽出随身的短剑,直指向她。
“你究竟要做什么?!”
虚张声势地大吼,其实他更想问的是——
你究竟是什么?
而利刃近在眼前,娇娇怯怯的女子却毫无惧色,看了看不住颤抖的剑尖,云琅还是笑着:“三少这是做什么?纵然没有见到仙人,也不要迁怒到云琅的头上。”
她真是很会说话,倒像个跑惯江湖卖艺的。
只是骗不了他。
“那不是仙人……”眼前浮现着石壁上美妙的剪影,倏忽又消散,他死死盯着云琅,“那是你,妖孽。”
云琅的脸色变了。
“我自幼便能见妖邪真身,你虽幻化人形,却瞒不了我。”
他看着她,柔弱的身形,身后却有紫色烟雾般的幻像如影随形,那便是妖邪的证明。“我本不想拆穿你,但你做得太过分了……”
因为能看见妖邪的真身,所以他眼中的世间与别人所见大不相同,多了太多诡异难言之物。
初时他只知惊恐害怕,日子久了渐渐学乖,知道只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些妖邪便不会觉察,他便不用担心被找上,也不用担心旁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待自己。
但这次……装聋作哑恐怕也没用。
耳边回响起在问心壁听到的“仙言”:
“若欲郁秀心康复,除非你娶得云琅为妻,她年少时曾有仙缘,你若与她结亲,她自然救你的恩人。”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当时他就气得七窍生烟,再看石壁上的剪影,越发肯定是云琅在捣鬼。
想出这种鬼话,是戏耍他,还是别有图谋?他想了一路,最终觉得还是干脆把话说开,免得忧心忡忡的,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而听他说出内情后,云琅便怔在那里,面无表情默不作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究竟要如何?”
等得越久,他越心慌,但再想最坏不过是这女妖露出狰狞嘴脸来把自己弄死,便横下心握紧了短剑,厉声逼问。
云琅回过神来。
“我想要如何,不是说得很清楚了?我要你娶我为妻。”她笑起来。
“你!”他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当然不是平白叫你犯难,你娶我,让我做你一年的妻子,我便救郁秀心。”倏忽间她已到了他身侧,几乎贴在他耳边说道。
吓得他连退数步——他还从未离一个妖物这么近过,但惊恐之下又有些心动,“当真?”
“立契为凭,若我不守诺言,咒术反噬灰飞烟灭。”女妖昂首抬头,傲然答道。
而他看着她这样子,不觉沉了脸,默然难言。
4
最后,他终是答应了云琅的条件——秀心于他有救命之恩,抛去男女之情不说,他也应该尽一切可能救她的。
“再说你也不亏,一年之后我便假作急病死了,到时你还是爱娶谁娶谁。”云琅是这么说的。
到底是妖,根本不知道人间男婚女嫁牵扯到多少弯弯绕的破事儿,他听了满心苦楚地想。
就拿他要娶云琅这件事来说,虽然他是三子又是庶出,自幼也因为那点不能说的异禀性情孤僻古怪了些,但要娶一个教坊出身的女子这点,还让家里翻了天。
可翻天归翻天,自小到大,还没有人能阻止他的决心。
最终宋老爷还是同意了。
只是大概还是忌讳云琅的出身,成亲那天仪式极简,也没有外宾,不过他不在意,云琅更不会在意了。
洞房花烛夜,红蜡滴泪,借着忽明忽暗的烛火,云琅与他结咒立契定下一年之约。
“为什么要嫁给我?”
云琅居然脸红了。
“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我想跟他在一起。可他说我是妖,对人世一无所知,和我在一起必定不能长久。”
“所以我便决定要体会一下凡间女子的经历是怎样的,欢场的人我扮得久了,这次要试试贤妻良母。”
竟然是这种理由,他端着茶碗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然这话他不会说,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云琅嘻嘻一笑,“因为你生得有些像他。”
原来他是当了别人的替身,他皱眉,莫名觉得不好受。随即暗骂自己这有什么不好受的?一次逢场作戏的闹剧,云琅怎么想的,与他又有什么相干?
但是看着云琅兴高采烈的样子,他又忍不住想告诉她,没有用,无论她做什么,扮得再像一个凡间女子都没有用,人与妖,就算终点都是死亡,也注定要是殊途,无法同行。
她爱的人,根本就不可能爱她。
当然后来他还是什么也没说,他又不是傻子,没事触怒这个女妖做什么?
只希望那个被她爱上的倒霉蛋自求多福,当云琅意识到残酷事实的那天,别把他大卸八块泄愤了。
至于“婚后”的日子,倒可以说过得不错,不知是对演戏特别有天分,又或是如旁人所言妖类天生的灵巧狡诡,总之云琅这个“妻子”扮得极好。
他要吃饭,她洗手做羹汤;他要更新衣,她灯下飞针走线;他做学问,她红袖添香夜读书。
乃至吟诗作对,吹拉弹唱,她无一不会。
有些技艺她甚至精通到简直让他觉得挫败,但转念一想,妖类的寿命远长于凡人,她会的东西比他多比他好,也没什么奇怪。
然后他又意识到,这是云琅不可能和她的心上人双宿双栖的另一个理由。
人生百年,七十者稀。
关于她爱的那个凡人,她除了看着他变老死去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当然所有的这些也就只是他心里偶尔的转念,他更关心、日日思量不忘的,还是郁秀心的病情。
云琅也知道他的心思,成亲满三个月,她将一副药交给他,顺便还替他参谋要如何赠药。
“我做个法把郁府的人都迷倒,你就偷偷地溜进去,煎好了药喂给郁秀心。”
“何必如此?我附书一封叫下人送去也就是了。”他莫名其妙,云琅说的怎么都感觉是偷鸡摸狗的勾当。
却见女妖带着一脸“朽木不可雕”的表情看着他。
“笨蛋,饮了我的药之后郁秀心必然清醒,届时你不正好与她诉诉别离之情,让她念你的好,只要她心中有了你,就算日后有人棒打鸳鸯也不怕了,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书上?
“什么书?”
“话本啊,唐传奇,宋传奇……”
云琅给他数了一遍名字,这个外传那个秘史的,听得他头痛。
偏她还理直气壮地说:“你看里面这些人多有巧思,上回我诓你去石壁想要你娶我,也是里头学来的。”
这一刻他不禁觉得,世上所有写话本的都应该拖出去打五十大板,误人子弟如此!
但是最后,他还是同意云琅的做法。
子夜,三更郁府外,美貌的女妖吐出一口青烟,但见不过片刻,门口的家丁都歪倒了。
“诸事顺利。”云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随后消失不见。
他大摇大摆地进了郁府,果然府中只剩郁秀心还清醒着,她比上次见时更憔悴了些,被人用布条绑在榻上。
他煎了药喂她喝了,看她由惊恐慌张到渐渐平静,最后睡去。
他则在榻边坐下,静静地看着那一缕紫烟自她口鼻中逸出——
这就是他决定亲自来送药的理由,他要看看云琅是不是真心要救她。
郁秀心是被妖邪附身了。
上次惊鸿一瞥他就发现了这点,此刻看紫烟逸出,确定云琅给的药有效,他终于放了心,起身欲行。
却听身后传来轻轻细细,带着一种寒凉感觉的声音:“公子慢行。”
5
这妖邪未成人形,只有一张妖娆艳丽的女子面孔和一头长发,后边跟着缕缕紫烟,看上去像一条漂浮在半空的蛇。
她名青易。
青易说她只是一个小妖,受了伤,便只能附在郁秀心的身上,借用她的精气来慢慢疗伤。而云琅的药令她瞬间恢复了不少,所以才能幻化出部分形体,与他相见。
她也是有所求,“能不能请公子向那施药之人说项,多求些药来,让小妖早日恢复了,也好早日放这位姑娘自由。”
话好委婉,却有种撒赖威胁的意味。
这妖邪的言下之意就是,他不求药,郁秀心就要多受苦。
他拂袖而去。
但是那番话也不是没有听进去,他当然想郁秀心早日康复,但云琅既然定了一年为期,自然有她的道理,他想不出自己能有什么本钱说动她。
离开郁府的时候几近天明,他心中有事不想回家,便策马出城,胡乱行路,最后竟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所在。
问心壁。
在山道的岔路口,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喜欢这个地方。
可那点不喜,却挡不住他又踏上小径,走到问心壁前。
这一次,应该不会有仙人的身影了,他这么想。
盯着石壁看,却看到那上面映着自己的身影——光滑如镜,但毕竟不是镜子,所以他的影像有些扭曲,有些滑稽,有些……
熟悉?
不知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脑海中有些画面浮光掠影般闪过,他却无法抓住任何一幅。
或许……是近日有太多的妖邪近身,所以产生了幻觉?
这个念头一产生,他便觉得有些承受不住,当下怀着恐惧,离开了。
晚上,云琅笑着问他与郁秀心可有叙旧。他迟疑片刻,问她能否将之后的药一并赠与,让郁秀心早脱妄症。
女妖温柔娇俏的笑意逐渐淡去,“一年之约,岂可轻废。”她冷着脸说。
“于你,这一年不过是又一种玩乐,秀心却要再受那么久的苦。”他起初也是想哀求她的,只是看她那理直气壮的样子便忍不住了。
妖邪,妖邪,都是这些妖邪不好!没有她们,他的心上人又怎会疯疯癫癫?!
而云琅也是妖邪,当然也有错。
“那又如何。”云琅也恼了,“我说过要当你一年的妻子,就是要当一年,结咒为契,你以为是好玩的么?!”她挽起袖子,露出嵌着咒文的手腕。
看着真是刺眼,他又想起那天她一瞬间的痛苦表情,想起她为何要在人世历经这种种。
“真是够了,就算满一年又如何?你终究是妖,就算历遍人间的酸甜苦辣你也不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人,也不可能和人在一起!”
长久以来,那些偶尔闪过的念头,在这一刻纠结在一起,变成最恶毒残酷的言辞,毫不避讳地击向了云琅。
女妖愣住了。
“你才是够了呢!”她气急败坏地大叫,而话音尚未落地,她就不见了。
她是真不见了,他在哪里都找不到她。
这时他才深深体会到做妖的好处。
这一次云琅失踪得很久,久到足以让他彻底冷静下来,冷静得当她在一个月圆之夜忽然出现在房里时,他都能镇定地问声好,别的什么也没说。
他没有再提药的事。
但是三个月后,云琅给了他第二副药的时候,他明显感到药量变少了。
夜晚,服了药,郁秀心又沉沉睡去。他则候立在榻旁,等着青易的出现。
这次青易幻化出了上半身。
“是这样么?”听他说了求药的经过,青易微微蹙眉,“既然已经结咒为契那就没办法了,我可以等……”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榻上的郁秀心一眼。
而纵然她什么也没说,事情也是很清楚的——郁秀心比之前更加瘦弱憔悴。
青易可以等,郁秀心未必能。被妖邪附身,怎么想都不是件好事。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有些绝望。
却见青易沉吟,良久才道:“办法是有的,只是太冒险了,公子……”
连妖邪都在犹豫。
可是他想,和妖邪成亲这种事都做了,还有什么冒险不冒险的?
青易用自己的血画了一张符给他,说是烧成灰混在酒里让云琅喝下去,她便能附到云琅身上了。
“我与她同为妖物,我附在她身上对她并无损害,她妖力强盛,我取来疗伤也好得快些。”
只不过单她自己是绝对不敢靠近云琅的,妖邪们都戒心重,身周三尺之内是其他妖邪的禁地。
所以必须要他的帮忙。
是夜,他将符灰化在酒中,等着。
云琅回来的时候,手里藏着什么,看见桌上整备的酒菜,她笑起来,“相公这是要给妾身一个惊喜么?刚好妾身也有一个惊喜要给相公。”
叫得真是顺口……他忍不住想象了往后她叫另一个人“相公”的情景。
然后递上酒杯。
她毫不犹豫地饮了。
这一瞬间他忽然想了很多,想青易附到她身上后她会如何生气,想这一年的契约是不是就此废弃了?还想以后要怎样,他真的要和郁秀心……
最后,凄厉的惨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6
那些嵌在云琅手腕上的咒文,像是某种生物般疯长开来,发光,生刺,变成了细长的荆棘般的东西,捆住她的手脚,又钻入地下。
就这样将她牢牢束缚在原地。
长而尖锐的刺扎进她的肌肤里,血色立刻浸透了衣衫。
惊心动魄。
“云琅!”他第一次这样叫她,慌慌张张地想过去弄掉那些令她痛苦的荆棘,却在踏前一步的同时被巨大的气浪击飞了出去。
重重地摔在地上,当他忍着剧痛爬起身的时候,却发现院子里变得不一样了。
往日,这里都是很安静的。
没有他听惯的那种似有若无的私语声,也没有不时闪现的黑影。
可是现在,他的耳中充斥着各种声音,讥笑,尖叫,狂号。还有各种各样难以言说的影子,四周徘徊,在空中飘浮不定。
太可怕了。
自出生至今,他从没有这么害怕过。
可他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要守在门口。
“哟,就你这样子,还想护着她么?”轻轻细细的声音,一只惨白的手搭在他的肩头,忽然指甲暴长,在他肩头狠狠抓了一把。
剧痛之下他又跌坐回地上,刚好面对站在眼前的妖邪。
青易。
还是艳丽妖冶的容颜,只是身形俱全,也不再是那做小伏低的神态。
“不过说真的,你也是挺厉害的……虽是凡人,却只用一句话,便将云琅束缚于此十年。所以说,情爱真是沾不得。”舔着指甲上滴落的鲜血,青易娇笑。
他却茫然了。
美艳的妖物向他俯下身来,“你可知道,你帮着我封住了云琅的法力,她设在你身上保护你的符咒也会失效,如今我想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你。”
他什么时候和这妖邪结了深仇大恨?
青易的话,他觉得自己一点都听不懂。
但有一点——
“你要*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还是要将后面话说完,“你可以*我……不要伤害云琅。”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是本能地觉得青易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
可女妖仿佛听见了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俯后仰。
“*人的妖是要遭天谴的。”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庞,“所以我不*你,但是你的眼睛不能留,你能看见我们藏身何处……这太危险了。”
他恐惧地感到青易的手指,按在他的眼皮上。
女妖贴着他的耳边说话——
“还有,记住,今日,云琅是因为你才会死的。”
几乎令他窒息的疼痛和黑暗一同袭来,他承受不了,捂着脸在地上打滚。
忽然手臂硌到了什么。
颤抖着摸索过去,是一个布包,他隐约想起这形状似乎是云琅拿来的“惊喜”。
里面的东西是金属做的,冰冷冰冷,有着复杂的结构。
那是一支九连环。
就像是打开某一把锁的钥匙,被恐惧裹挟的记忆忽然冲进了他的脑海——
暗夜,深林,如同镜面的石壁。
他看到石壁上自己被月光照着的小小身影,旁边有个年龄相当的女孩子。
他说:你且在这里等着,一会儿我与家里人一同来接你……
女孩儿点了头。
他跑进林中,却为四处游荡的妖邪所惊扰,惊恐万分地逃窜,最终被家人发现。
太过恐怖的记忆令年幼的他日夜不安,家人便说那夜他遇到的是世交长辈的女儿,他不过是在林中迷了路。
用谎言来掩盖恐惧。
就像他这么多年来所做的一样,假装看不到,假装听不见,却终究逃不开这天赋。
最后,他想起那点了头,在月光下等着的女孩儿。
有着与云琅相似的面容。
“啊——!”凄惨的呼声,不知是因为痛苦或者悔恨。
7
双目伤毁是痛,回溯往事是痛,只是这所有的痛都及不上他此刻的忧心。
是以挣扎起身,摸索着墙壁一寸一寸向前,终于摸到了房门,他却已经听不见云琅的声音。
“云琅!”
在一片黑暗中大叫,朔风夹杂着不知什么东西的碎片不断打在他身上,长久以来他一直恐惧自己所看到的,但这一刻他却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自己能看到。
再看她一眼……
“胆子不小。”忽然青易阴恻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时他感到她的手指卡住了自己的肩,青易肌肤的冰寒就算隔着衣衫他都能感觉到。
“这次我要打断你的手脚,看你还来不来碍事。”
他剧烈地颤抖起来,等着即将来临的痛楚。
可下一刻,响起的却是青易的惊呼。
“不——不可能!”
那股阴寒之气霎时远离了。
随后朔风也停了下来,耳边也不再充斥着各种古怪的声音。
最后,他听见云琅说:“言昔……”
包含了很多痛苦的语气,他感到她拉住自己的手,向来温暖柔软的双手此刻竟变得寒凉,然后她的手覆在了他的眼上。
方才被激烈情绪掩盖的痛楚瞬间又回来了,他咬牙,不肯泄露哪怕一声痛呼。
“人妖殊途谁不知道?我从未贪心,十年相候,只求与君相伴一载光阴。”
清清淡淡的口气,说的却是从未向他表露过的深情。
当真没表露过么?
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你长得有些像他……
他忽然觉得双目刺痒,痛楚不再,细心感觉下竟是双眼又长回了。
“云琅!”本能地便要睁眼看她,却被她死死捂着眼,“言昔,我知道你害怕妖物,不过你放心,从今往后它们再也不会敌视惊扰你……言昔,善自珍重。”
多像告别的话。
这就是告别的话,因为话音未落,他便觉得眼上压力消失了。
立刻睁开眼,映入眼中的是满地狼藉,家具的碎片中有一条死蛇,他看着,想起青易那冰凉的肌肤和说话间的丝丝寒气。
其他的,便只有月明星稀,茕茕照影。
云琅,已经不在。
几个月后,他又去过郁府拜望,没了青易附身,郁秀心很快恢复了健康。
郁老爷与他闲话家常的时候,表示了对云琅“暴病身亡”的惋惜,言辞间又暗示自己的女儿或是个不错的续弦对象。
若非得了妄症那么久,名声已损,恐怕郁老爷也不会看上自己这个庶子吧?
他心下明朗。
最终婉拒了,在郁老爷不太中看的脸色下告辞。
独自去了问心壁。
地方还是那样,熟悉又讨厌,只不过他如今恢复了记忆,明白了熟悉和讨厌的根由。
小径两旁还是有声音在窃窃私语,他坐在石壁下的水潭边时,这些声音益发清晰,那是妖邪们在互相述说曾经发生过的事——
说明州群妖之首是这问心壁的精魂所化,本有成仙的资质,惜乎在初成人形时被一个凡人所迷,为了一句话束缚于明州,一等就是十载。
她那样爱惜那个凡人,不惜在他身上设下符咒,以本身的法力庇护他不受妖邪所害。
只是那凡人已不记得她。
她只得用十载的痴念,换一年的相伴。
却有蛇妖狼子野心,设了计谋想要夺取她的法力,几乎就要成功,却被她在千钧一发时挣脱了咒符。
最后蛇妖自然是死了,但她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之后的事……便没有谁知道了。
耳边的低语声时大时小,但始终没有散去,不过他已经习惯了,不以为意,反正那些妖物不会再来伤害他,因为他对它们已经没有威胁。
低头看着一泓深潭,幽绿的潭水没有一丝波澜,他看见自己的倒影。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没有他这么多年来熟悉与惧怕的,那些难以言述的黑影。
他再也看不见妖物了。
虽然还可听见它们说话,但那些暗处的异类就此不会再觉得他是个威胁,也就不会再冒受天谴的危险来伤害他。
“云琅……”
轻声喃喃着曾经吝于呼唤的名字,他想这大约就是她给他的慈悲和惩罚。
只要看不到,他就可以骗自己说她其实还在他的身边,甚至可能一直在,看着他直到白发苍苍,黄土盖脸。
所以说是慈悲。
可这慈悲又何尝不残酷,就算她真的在,那只要她不愿现身,他就永远失去了看到她的资格。
在他已经忆起一切的当下,这个决定多狠心。
问心壁还在,答话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呵。”他苦笑,水中倒影亦然。
四下里又安静下来,多话的妖邪们大概回去睡觉了。
他在这一片寂静里想着云琅,随即又想起了她爱看话本。
忽然参悟,他想到她这么做可能的理由——
那些混账书里不是总这样写么,那些被辜负的女子往往会对负心人说,从此,我们一刀两断。
永不,相见。(作品名:《五十弦之云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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