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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器物有魂,我身为一缕葡萄花鸟纹银香囊的器魂,本以为自己会永沉睡于地下。
忽而某天我被轰鸣声惊醒,仓惶睁眼时,目光所及之处竟聚满了装扮怪异的人群。他们的脸上写着不可置信的惊喜,怀抱起我时更是掂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翼翼。
就这样在众人的惊叹里,我被送进一个叫博物馆的地方。在众人的口耳相传里,我才大抵知晓,那曾经辉煌的唐宫岁月早已在时光的荏苒里化为抔土,昔日贵人们把玩的小小器物皆成了他们眼中价值连城的文物。
而我,因与杨妃的饰物相关,被渲染出一段凄美而华丽的情爱野史来。
他们从我的身上来追忆那段令人唏嘘的过往,却无人知晓,我这枚香囊见证过的,除了一代帝王与绝色宠妃的缠绵悱恻,更多的则是,大明宫内,两个女人的落寞与挣扎。
1
香囊形如球,内扣香盂盛放香料。精巧的设计,令外部的球体无论如何转动,都能维系里头的香盂平衡,护住内里的香料不撒。这般精巧物件,唐宫的贵妇人们几乎人手一件,随身携带时过境,香气蕴蕴而袭人。
香囊银制,其上镂空可雕花。其中最难铸就的是葡萄花鸟纹形制。工匠们细心雕镂,费心费力也不过得其一二。
我自被制成之日起便以一块锦绣丝帕覆住,下立的托盘柔软,与另一侧被大喇喇暴露在外的、其余形制的银香囊们的待遇全然不同。这般金尊玉贵地供奉着,想来日后跟随的主人必身价不菲。
结果诚如我想,我由大明宫中最具权势的公公高力士亲自托举,殷殷切切地送至唐宫第一美人的手中。
昔年的寿王妃,今日的太真道姑,杨氏娇女杨玉环娇媚着将我拿起,妖娆的眼角敛着七分风流与魅惑,另透着三分的洒脱与不屑,直叫一介阉人都瞧得起了几分恍惚。
“三郎有心了,你且回去告诉他,我在这儿一切安好。”杨玉环将我挂入腰间,纤纤玉指挑着香料置于我的香盂中。
只听得“啪嗒”一声,在即将把我合上之时,她缓缓挑高了眉宇,叫眼波变得锐利,“可是,若是叫我知晓他趁着这段时日另觅了新欢,我恐怕就不得安好了。”
高力士诚惶诚恐地跪下,一面恭维着杨玉环,一面赞着皇上对她的情比金坚,待引得她又转露出笑意后,才小心翼翼地告退了去。
我皱了皱眉,十分瞧之不上她的自以为是。皇上后宫佳丽如云,她一个二嫁妇人,如何能要求得皇上只钟情她一人。更何况,她连个宫门都未曾进得,说不得几年的青灯古佛熬了去,就要被皇上抛诸脑后。
我这般思忖着,欲闭了六识歇息一二,毕竟燃香熏染也颇费心神。谁知这杨玉环却不是个安生的,就算身着道袍,也要在院中载歌载舞。展臂、拧腰、提胯,曲腿,她旁若无人地旋转着,边舞边笑。笑到最后,到底是流出泪来。
我本打了个哈欠,打算就此阖上眼皮,却又在偶然抬眸的瞬间捕捉到她略显凄苦的神色。
美人流泪也是极美的,此刻她的美褪去了张扬,独留一层期期艾艾的悲婉,比之明艳更添一番娇怯风韵。这样的她能争取独得圣宠,倒真叫我认真信了几分。
没过几日,高力士又匍匐而至,带着皇上的最新旨意,讨好道:“圣上只心系您一人,今秋采选入宫的良家子一个也没留下。除却遣送出宫的那一批,其余家世略显赫些的,也都赐往诸皇子皇孙之所。”
“有我一人,足抵他后宫万千娇色。”杨玉环自负地拨弄着我的外壳,沉浸了几日忧色的眉眼终于全然舒展开。我嗤之以鼻,真想叫旁人也瞧瞧她这几日失魂落魄,加之夜间辗转反侧的模样。
2
观中生活枯燥,她无聊了便会换上寻常百姓的衣物,偷偷去往观外不远处的观音庙里游玩。这一次恰逢被遣离宫的良家子们结伴来庙中上香,祈求另寻好姻缘。她戴上了幕离,兴致勃勃地偷窥着诸多佳丽的举止。
佳丽们的进宫之路皆因她而受阻,因此在私下里闲聊时多添了几分义愤填膺。有人低声嘟囔,暗暗咒骂她道:“那太真就是个天生的狐媚子,先是狐媚了寿王殿下,而后得陇望蜀地高攀了圣上。一女二嫁,她也好意思大张旗鼓地拦着圣上不让选妃。”
诸人附和者众,唯有一面貌温婉端庄的女子低低地反驳:“杨氏生得貌美入得圣上眼,那是她的本事。”言下之意,在座诸位不过颜色比不得杨氏罢了。
“沈珍珠,我们是技不如人,可你又能好到那里去。出身再高贵又如何,还不照样被赐进了东宫做太子的侍妾。听闻太子与太子妃鹣鲽情深,也不知你又能比得上太子妃几何。”佳丽们受不得沈珍珠的反驳,说起酸话来更是口不择言。
沈珍珠面色悄然一黯,可不过片刻又重新凝起了淡然:“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圣上对我们是发还还是赐婚,咱们都应欢欢喜喜地谢恩,而不是在此怨天尤人。”
这话便说得重了,论起真格便是对圣上决定的藐视。众佳丽这才算领教了沈珍珠的嘴皮子功夫,哪里还敢再言及其他,又勉强闲聊了几句便做鸟兽散。待众人散去,沈珍珠这才扶着自家丫鬟的手袅袅婷婷地进了后殿。
也不知这杨玉环是哪根筋错了位,瞧了第一趟热闹也就罢了,此刻见众人散去,竟一意跟着沈珍珠过去,偷偷地寻了个僻静处偷听着对方的壁角,瞧着着实小人行径。
周遭礼佛的人群已陆陆续续涌去了前殿抽签解卦,因而此刻的后殿甚是安静。沈珍珠郑重地跪伏在佛像跟前,双手仔细地交替放在前额,每一次叩拜都虔诚无比。
“小姐,听说那太子妃善妒,且太子也年事……”沈珍珠的丫鬟见着周遭无人,方才随同自家小姐硬撑着的气势委实一顿,抹着眼泪道,“您日后可怎生是好。”
“住嘴,你若是再这般不知轻重,便不用随我入东宫了。”沈珍珠低斥,面色严肃,吓得丫鬟一个激灵。
她本想仔细教训一番,可见对方那诚惶诚恐的怯懦模样,又不自觉放软了语调,仔细道,“小环,我代表的是吴兴沈氏的脸面,是必要被留下的。圣上赐我入东宫,正是对我吴家的看中。
女子以言德容功为要,我既被赐给太子,无论是何身份,都会以其为天。既为侍妾,那我的本分便是伺候好太子、侍奉好太子妃。若有幸能得个一儿半女,便是后半生最大的造化。得一恭顺娴雅的美名,方不负吴家多年教导。”
我叹为观止,暗暗赞叹沈珍珠这等贤良人才是天下女子的表率。
谁知杨玉环却听得心头火起,拿着一双玉手愤愤地将我颠来倒去,待拨弄得累了,才气呼呼地嘟囔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想来是读书读傻了,见天地就遵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守礼遵节那套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她不断地叹着气,又嘟囔了句我不甚听得懂的话语,而后重重跺了跺脚,裹挟着我扬长而去。
3
杨氏从来就不是个拘于礼节的女子。她与圣上早就于民间相识,在互诉了爱慕之情后却阴差阳错地擦肩而过。而后种种波折不一而足,再见面时,她是以儿媳之礼拜见那位曾经的恋人。
据她所说,相见之期,圣上的眼底敛满无处可藏的相思,那些相思在触及到她与寿王交握的手时,又从其中渗出了痛。
她亦痛,不过是强忍着面色不变,反而仪态大方地行礼问安,尊眼前的九五之尊、敬眼前的夫君之父。
她本以为,此次见过便再无情愫的瓜葛,谁知圣上大胆,竟三番五次地寻着借口与她私会。他诉着相思之情,企图从她处得到最热烈的回应。她即使心中早就翻起惊涛骇浪,却一次次地坚定拒绝。
乱伦与私通在大明宫中素来不足为奇,可她仍旧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将圣上推开,眼底有着孤注一掷的勇猛:
“我承认自己一直心系于你,可我所求之情却不是这般地鬼祟与藏掖。你若真的欢喜着我,便光明正大地接我入宫。哪怕被天下人耻笑。你若敢,我便永生永世地沉沦于你之足下。”
她的话铿锵有力,言语里的大胆与疯狂吓得圣上步步后退。她笑得妖娆,头一次露出魅惑的体态步步紧逼。她环一双纤纤玉手于圣上脖颈,如丝的眉眼勾着如兰的气息,叫得圣上无处可逃,亦不想逃。
“要么永世不见、要么长相厮守。我要的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不过求你的一人心而已。”她在圣上颊边落下一吻,而后飞速抽身离去。逶迤的披帛在地上拖出艳丽的红,凝成圣上眼中永不褪色的梦。
她时常对着我窃窃私语,将圣上与她的曾经编成最梦幻的话本子,其中的几分真假难测,不过是她说着说着,便自己感动了自己。
我却是不信的,圣上坐拥四海,何等美人没能瞧过。想来是贪图几分新鲜与刺激,这才冒着天下人之大不韪抢了身为儿媳的她。
若真正情深似海,又哪里会欲盖弥彰,还要以窦太后祈福的名义,敕书她出家为女道士。就我仅见的几次,圣上微服来道观,在应对她的追问时时常顾左右而言他。
我又打了个哈欠,懒怠再听她这般不切实际的絮叨。兴许是刚凝成形体没多久,我这一封闭神识睡去,再醒来居然是在大明宫中。
大明宫巍峨且辉煌,我依旧被系在杨玉环的腰间。不过此时的她华服加身、珠翠满头,一路走来受万人跪地拜服,问安之声犹如山呼海啸。
圣上就立在大明宫的台阶之上,含笑俯视时有着大功告成的志得意满。他向杨玉环伸出手来,帝王之尊也掩不住嘴角舒心的笑意。杨玉环娇俏地递出自己的手去,似在他的掌心里柔弱无骨。二人并肩立在高处,受着殿下众人的朝拜。这万人之上的荣光,终究落于她手。
自今日起,她不再是道观里无所依仗的道姑,她是令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新宠。我挂在她的身上,不知为何也从心底涌起豪情万丈。从前我只以为她是痴妄,不曾想她竟真长得本事,历尽千帆终完成心中所愿。
待得礼成,又有诸多后宫女眷前来拜谒。东宫太子妃领着自家院中诸人逶迤前来。我粗略扫过,果然在人群中瞧见了当年有过一面之缘的沈珍珠。
沈珍珠已作妇人打扮,鬓间玉钗与颊边脸色同温润,观之便知这些年的生活算得上舒心。有乳娘抱了一孩童上前,她面色愈发柔和,亲自接过给杨玉环见礼。
不过她所立之位却在圣上的皇孙身后。太子的长子,广平王李俶扫过她的眼神温柔,见她因怀抱孩童行礼,不小心踩到拖地的裙摆时,还十分体贴地伸手来扶。
诸女眷发出善意的揶揄,纷纷言及广平王宠妻无度,只这个妻字却叫后进来的女子变了脸色。
4
那是个神色刁蛮的贵女,贵女一身洋洋洒洒的洋红衣衫如火,手中的马鞭在不经意指向沈珍珠时更是甩出了凌厉的弧度,不过陡然转向李俶时,连同那高耸的眉峰一同软了下来。
“俶哥哥,你原来在这里,可叫我一番好找。”贵女软生软语地凑了过来,一把挤掉了沈珍珠所立的位置。
李俶将面色放得更柔,看着贵女嘴角含笑,嗓音经喉入口低醇:“原来是崔家妹妹。”
“都多大的人了,怎这般没甚规矩。”杨玉环佯装开口斥责,话语里却含着宠溺。
“姨母,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请安么。”崔家女做小儿女状跺了跺脚,眼巴巴地看向李俶。
李俶从善如流,拱了拱手来给崔家女解围。众女眷又是一番笑闹,赞崔家女与李俶的珠联璧合。至于方才的那句“宠妻无度”,恍若不过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沈珍珠被排除在这份热闹外,她微垂脑袋,掩去眸中狼狈的失落,唯有将目光落在那孩童身上时平添几分倔强的温柔。
一番笑闹后,众人告退,李俶自被崔家女拉走。沈珍珠犹豫一二,到底还是落后一步,待得众人都离开后才认真给杨玉环请安。
“多谢贵妃当年赐婚之诏,叫臣妇贪享了这几载惬意光阴。”她叩得认真,显是真心感谢,不含一丝试探与挖苦。
当年,她本是赐与东宫太子的侍妾,而后不知因何缘由又被转赠与广平王李俶。彼时李俶尚未娶妻纳妾,身边仅她一人。二人年岁相当兼兴趣相投,着实度过了几年神仙眷侣的好日子。侍奉第二年,她便生下李俶的皇长子,因此恩宠更甚。
“当年确是我递了信与太子,他卖我一人情将你赐与广平王。毕竟广平王更年轻,广平王的后院更干净。我本以为,你得宠这些个年岁,已早早地晋升为广平王正妃。”杨玉环悠悠一叹,语气里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毕竟你人模样好、脾性佳,家世也更是不差。”
沈珍珠眉眼怯怯、言语糯糯:“从前刚生下孩子时确实有几分痴妄,以为能母亲子贵一跃成人上人。可后来知晓了一些事儿,便不敢有此等妄想了。”
后来,她知晓了自己受宠的根源。杨玉环的举荐叫东宫私瞧出一些猫腻,只以为她与杨玉环颇有前缘。千娇百媚的杨玉环好手段,勾得圣上将之挂在心上多年。若有这样一个向着东宫的人在圣上耳边吹着枕边风,何愁地位不稳。
从前,她是东宫自以为是的纽带。而今,新的纽带已然出现,那崔家女乃杨玉环的嫡亲甥女,背靠着新贵杨家,自更能担得起广平王正妃之位。
“从今往后,我必会安分守己,一心敬重王妃、侍奉好王爷、照顾好小皇曾孙。”她垂眸再叩首,让自己卑微至尘埃。
我怔怔地听着,闻她这般言辞与当年在佛殿中的话语几乎如出一辙。
“呵呵,原是想通过我,表忠心来了。”杨玉环靠上大迎枕,低沉的话语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却知晓她是生气了,气沈珍珠的不战而退、气沈珍珠的懦弱不堪。也许是跟着杨玉环久了,沾染上她孤傲奋勇的脾性,我瞧着这样的沈珍珠,亦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沈珍珠却未察觉出丝毫不妥,再次叩拜后便起身离开。待其身影被逐渐拉长,杨玉环靠着迎枕低低出声,空旷的回忆伴着悠长的叹息,她呓语道:“还果真是和当年一样呢。”
5
杨玉环出生蜀州,在父母双亡后带着仅存的家当,不远千里跋涉,投奔至至身在洛阳的杨玄璬家。
寄人篱下的艰辛不必细言,初初长成的杨玉环却被叔父一家商量着,送去达官贵人处求个出路。她怎肯轻易就范将一生如此稀里糊涂地交付出去。她寻得机会逃将出去,曾因人生地不熟地而被人贩子掳了去。
辗转千里间,她被吴兴的沈家人买了去,意图细细培养成藏于府中玩乐的舞妓。也就是在那时,她认识了沈府中的娇小姐沈珍珠。那么绵软的团子模样,明明喜的是辨医识药,却因了父命苦读诗书;明明爱极了舞姿的曼妙,却因家族对女子娴熟端庄的要求而拨弦于琴曲。
那是一个熟读女则女诫,将自己的行止都困在大家规矩里的深宅贵女。唯一的一次叛逆,也只是因了己身的几分善心。
杨玉环思虑至此,又不自觉地长叹一声:“罢了,欠下的人情总是需还的,既还有些能力,少不得多庇护她些。”
她说到做到,暗地里便嘱咐了已与广平王大婚的崔家女,叫她端起正妃的大度做派,少去折腾那个本就老实巴交的可怜人。谁知崔家女阳奉阴违,明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可到了自己屋中,没少大发雌威,偏偏又对外瞒得死死的。
等杨玉环察觉出来时,初见时尚算丰盈的沈珍珠已顶着一脸的凄苦,嶙峋的臂撑着瘦弱的身子,躲在角落里压抑地低泣。
丫鬟小环陪在一旁落泪,极力劝解的话语里添着几分义愤填膺:“小姐,你就是太好性了,虽说正妃娘娘是崔家贵女,可您的身份也不低,且还孕育了王爷的长子,如何就偏得受这她这般的欺负。”
沈珍珠期期艾艾地侧首,柔弱的嗓音里开出逆来顺受的花:“你莫要再说这般话了,王爷与王妃才是正经的夫妻。我一妾室以安分守己为要,怎能去行挑拨离间之实。”
“我的好小姐哎,您都被王妃拿捏到这个份上了,就算是个泥人也得激起三四分气性儿。”小环的话语里添了几分劝解不动的无奈,可自家的主子懦弱,她就算有千万般想法,此刻也只能立在一旁干着急。
“你是个死人哪,又没叫你当面去与我外甥女叫板。你好歹也算广平王身边的老人,也合该自己争气些。拿着你的委屈哭与广平王听,拿着你的柔弱展给广平王瞧。多费些旖旎的小心思,叫你的男人来心疼于你,最好能拿捏得广平王眼底心里都只装你一人。”
微醺的杨玉环已然听不下去,她双手叉腰立在假山洞口,瞧着里头的沈珍珠双目喷火,“自己不去争取,自活该在这儿受屈遭辱。”
沈珍珠没料到杨玉环会突然闯入,一张小脸几乎吓得惨白。可待听到杨玉环这张扬又不羁的话语,竟一时忘记了害怕,只从内心透出一份深深的无力来。
兴许是被拿捏得多了,也兴许出现在她面前的杨玉环从未对她展现过盛气凌人的威压气势,她竟壮了几分胆子,反驳道:
“您是奋力争取了,挣得皇上为了你遣散诸多良家子。可这后宫里不照样还有其他的宫妃,我可是听说了,圣上今夜招幸梅妃,而非娘娘你。”
“你,你。”杨玉环被噎住,素来娇媚的眼角竟从深处透出一丝酸涩。许久,她才又自负地昂起头颅,“陛下与梅妃不过虚情假意。”说罢这一句,她头也不回,懒怠再与这等扶不起的阿斗说话。
6
我被她急促的脚步待得飞起,扑鼻的香气从盂盆中不断外泄。我熏染了御花园中一路的花草,最终停在思梅宫外。素来不可一世的杨玉环,终究被沈珍珠的话勾动了心房,她不由自主地来到了梅妃的住所,隔着高墙描摹圣上与梅妃相处时的模样。
宫内琴声轻吟,间或传出梅妃温婉的笑,以及圣上开怀的低语。杨玉环侧耳细听,双手又不由自主地将我抓牢。我的葡萄纹刻虽被打磨得光滑,却也经不住她这般大力地摧残。
“梅妃真乃朕之知己也。”里头的圣上喟叹,带着十二万分的真心实意。
“她是你的知己,那我又算得什么!”她终于忍不住,将我一把拂开。我的外壳飞速地转了个圈,带动里头的香气溢得更浓。她推门而入,倒竖的眉眼喷薄着无尽的怒气,“三郎,你当初可是说过的,这辈子只会真心待我一人。”
圣上很是吃了一惊,梅妃更是吓得藏到他身后。杨玉环的目光冷凝,根本懒怠看向梅妃,只是一把将圣上拉来,气呼呼道:“怎地,将我骗到手后,便将从前的誓言都忘了么。”
“玉环,朕是皇上。”圣上到底心疼杨玉环,硬气的话语里含着几分软,就指望着杨玉环能寻着台阶落下,“雨露均沾才是正理。”
“狗屁的正理,我只知你答应过我的,余生只爱我一人,余生只宠我一人。”杨玉环根本不听,她双目含泪,定定地瞧过圣上一眼后便霍然转身。
“杨妃,你也着实放肆了些。”圣上何时被人这般忤逆过,当即也发了狠,立时便命人套车,遣送其归家。
杨玉环大笑三声,美目里含着凄婉的痛。可她又是倔强的,将那一抹倔强化成了唇角的冷。她探手在腰间,将解下的我拿在手中,而后狠狠地掷了出去,恍若要将从前的柔情与蜜意一同抛却。
我在地上一连滚了数圈,表面纹饰尽染泥尘。当从眩晕中回过神时,只能瞧得见杨玉环那分外决绝的背影。
一时间我竟心疼起来,我的主人杨玉环素来孤勇,自她选择了圣上,便一直想方设法地靠近他,盼着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边。
但她又是贪心的,她燃烧着自己全部的热情,只希望能得她所钟爱之人全心全意的回应。几载的盛宠叫她生了痴妄,竟盼着能与坐拥天下美人的圣上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落在尘土里,因着圣上与杨玉环的决裂而无人敢来捡我,诸多宫婢战战兢兢地从我身边经过,最终途径的梅妃也不过从嘴角咧出一丝轻蔑的笑:“竟妄想独宠,痴人说梦耳。”
直到深夜,更深露重时,才有一双温暖的手落在我的纹路上。我怔然抬头,瞧着那一张孱弱至极的脸。
她捧我在掌心,细细道:“你瞧,心生了痴妄,下场便总不会太好。男人们怎可能一心待一个女子,只可怜咱们女子,却为了那些许的温柔赔进自己的一生。”
竟是沈珍珠,此刻的她褪去了哀哀哭泣的怯懦,从平静的面色里透出一抹云淡风轻的释然来:
“你当我不想争么,王爷需要崔家在外头壮声势,需要你在后宫吹枕边风。所以,即使他亦爱我心疼于我,却依旧不会斥责王妃的所作所为。姻缘因利益而结合,那我这小小的情爱便算不得什么。而我,在爱上王爷的那一刻便输了。因为不想叫他为难,因为不想他因内宅琐事分心,所以,我只能忍。”
男人的无能,竟需要女人来为此忍耐。我怔怔地听着,一夜之间亲眼瞧见两场独属于后宫女子的落寞与挣扎,再瞧着夜幕下依旧巍峨的大明宫,只觉得这寒冷的夜,愈发透心的凉。
7
圣上到底不舍杨玉环,待沈珍珠对着我倾诉了一番后,至下半夜,便有无数宫奴宫婢来园中寻我。众人欢呼着将我捧起,又仔细擦拭干净,而后小心翼翼地送去大明宫中。
宫里灯火通明,焦躁不安的圣上在门口不断地徘徊。我躺在垫子上好奇地张望,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身素衣的杨玉环才在众宫婢的簇拥下缓缓走来。
“圣上。”她硬邦邦地行礼,眉眼里的骄色未散,“圣上接我回来作甚,还不若好好去陪你的梅妃。”
“有你足矣,提她作甚。”圣上挥退众人,搂着她不住地求饶,好一番软言软语才哄得杨玉环稍稍回转了脸色。
“此香囊乃你我的定情之物,下次发脾气可以,就千万别拿了它撒气。”圣上将我拿起,亲自挂到杨玉环腰间。我适时地散发出香气,蕴着二人的甜蜜过往。
从前听杨玉环提起过,她与圣上的初见便是因为一款形似的香囊。那枚香囊为布制,上绣葡萄花鸟图样,因缘际会被旁人扯碎,圣上便特意命工匠打造了同款的银香囊。
“那也得你听话些,别整日里想着旁人,坏了我的好心情。”杨玉环微翘着嘴角,眼底的媚波流转。她将头轻靠在圣上肩头,娇软的身子紧紧攀附在圣上身侧。
圣上开怀大笑,自是分外欢喜地将她抱得更紧。二人自是一份情浓模样,可我被夹杂在其中,分明瞧见杨玉环眸间的光明明灭灭,那里再没了从前时候的肆意与热烈,无可奈何的微光藏于眸子深处,虽一闪而逝,却又真真实实地存在过。
经此一事,圣上对杨玉环的情愫更浓。为了讨她欢心,他命千骑送荔枝,他赐沐浴华清池。除此之外,他还恩泽杨家,封其三位姊妹一品夫人衔,赠其众兄弟高官厚禄,杨家之势一时权倾朝野。就连民间童谣都传得热闹,道着“一朝选在君王侧”、“不重男来重生女”等语。
如此殊荣,暗里说杨玉环定是每日安乐无忧。可也只有我知晓,在无人看顾左右的闲暇里,她时常会对着我发呆,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时会落寞地笑。那笑意将苦涩浸染,与人前的张扬与潇洒着实不同。
六宫的粉黛再无颜色,那也是新鲜水嫩的新人。圣上馋心作祟,一月之中总有几日要偷偷摸摸地寻过去偷欢。
杨玉环没有再闹过,一概假装不知,睁只眼闭只眼地维持着她独宠的假象。只在每一个这般寂寞的夜里,她都会翩翩起舞,跳霓裳羽衣大舞,奏空灵丝竹轻弦。这般且歌且舞着,那泪便无暇从眼角里渗出。
她醉卧廊庭,粉色娇容堪能与月色争辉。清辉下的她带着支离破碎的美感,每一次落寞的回眸都能叫我心碎。
她提我在手,对着月色笑得唏嘘:“说是会独宠我一人,到底还是舍不下诸多佳丽。可他给了杨家无与伦比的荣耀,这份恩赐亦是警醒。这高高在上的赐予,叫生受的我彻底失了骄傲的资本。就算我要生闹,杨家人也不允我闹。到底,我还是囿于了世俗,不过一俗人罢了。”
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杨玉环年岁稍长,即使容颜依旧,心思也终随着经年累月的宫廷岁月而有了新的起伏。她想要个孩子,凝结着圣上与她血脉的孩子,能叫圣上与她之间,除了宠溺情爱之外的,更能催生密不可分情缘的孩子。
这些年,随着沈珍珠的孩儿愈发地聪慧,比得广平王其余诸子略显着平庸,广平王也终于念起沈珍珠的好来。虽不至于为其与崔妃翻脸,但到底也多看顾几分。沈珍珠守得云开见月明,整个人瞧着都容光焕发了几分。
杨玉环瞧着那一张集合了沈珍珠与李俶眉眼的小皇孙,便愈发地渴望着也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来。
可御医问脉多年,留下的都是她难以受孕的诊断。她不甘轻易放弃,甚至微服出宫求访高人。那一日她为带我一同出去,等她回来时,我发现她眼底的光彻底熄灭。空洞洞的眼神,瞧着叫人既担心又害怕。
8
圣上听到消息后寻了来,刚要开口缓和几分满屋这凝重的气氛,杨玉环已从案上拿起了我,疯狂地向圣上砸去。
她歇斯里地嘶吼着,眼底的恨腾然而起:“后宫可生子的女子千千万,为何单单便不让我受孕?!”
可笑那一碗碗打着养生名义的药膳,顶着润肌名义的香丸,却是由圣上以关爱的名义一一赐了下来。
圣上并未反驳,或许更是无从反驳。许久,他语焉不详道:“这天下,毕竟是李家的天下。”
而今,杨家权势鼎盛,贵妃深宫独宠,可圣上却已年老。若杨玉环有喜,恐有昔年汉吕后之难。
这些个帝王心术并不难懂,不过从前杨玉环不愿深想,她只以为,自己瞧中的良人不过是花心了些,可只要他信她,心思能多数寄于她的身上,便也能凑合着过完此生。可直至此时,她才蓦然发现,圣上并不信她,甚至还防着她。
我亦震惊地看着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爱惨了杨玉环的圣上,再一次感受到当年被丢进土里时的寒意。
“原来是这般,既如此,你我便没有必要继续纠缠了吧。”杨玉环再一次将我丢出,“妾自忖德行有亏,不配再常伴君王身侧,现自请离宫出家,于观中伴青灯古佛,为我大唐国运祈福。”
伴君数年始终无子后,独得盛宠的贵妃自请离宫,出家当尼姑
“玉环,你僭越了。朕对你有诸多容忍,却并不代表朕便只能永久地容忍于你。”圣上面色转冷,将我拿在手中摩挲,欲将我重新别回杨玉环腰间。
杨玉环却冷漠地推开,冷笑道:“既容忍不得,那边不用容忍了。”
“呵呵,既你难以想通,少不得要叫你娘家人多劝你几分。”圣上早已拿准了杨玉环的软肋,就如同当年第一次遣送其归家时一般,当即便命人准备了车辇。
杨玉环狠狠怔住,那推拒的动作便失了意义。圣上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眯眯地送她登辇。
车架在长长的宫道上“吱呀”前行,我温顺地落在杨玉环的裙侧,惶然觉得头顶蕴着水意。
是杨玉环在哭,悲切的哭泣从娇媚的眼角渗出,晕染出怯怯的梨花带雨。美人纵使哭泣也极美,可此时她的美蕴着颓丧,恍若天地间再无她可真心相待之事物。
车架晃悠着到达杨府,迎接她的是杨家人诚惶诚恐般的狂风骤雨。一众兄弟姐妹将她团团围在中央,恨不得叫她分说清楚此次吵架的缘由。
“小妹,圣上乃九五之尊,就算真心欢喜于你,你也万不该这般使着小性儿。”
“小妹,咱们杨家荣耀皆系于你身,你做什么决定前可千万要三思。”
“小妹,过上几日便服了软吧,毕竟你也不再年轻。”
“……”
杨家人七嘴八舌,无一不在指责她的任性妄为。待发现难以劝动她后,又变着法子递消息进后宫,话里话外皆在为她的小性儿寻着合适的借口。
这一次,圣上多日不曾下旨复召,杨家人自上而下诚惶诚恐。杨玉环却不甚在意,她伴君侧多年,从前不过是眼盲心瞎,如今瞧清帝王的真面目,自也能将这一套帝王心术猜透个七七八八:
不外乎是杨家的高调撼动了李唐王朝的脸面,圣上正要寻个*鸡儆猴的机会来灭一灭杨家的威风,她便自发地撞上了枪口。
可即使不愿承认,圣上对她依旧余情未了,多载的相伴叫他习惯了自己的相随。否则若彻底厌弃,应早早地应下她出宫为道的请求。
而她之所以愿意配合,一是乍闻身子不能受孕的真相而心神俱伤,二是也思忖杨家跋扈也确实需要整顿,三则是因为,她需要逃离大明宫来舔舐伤口,即使这难得的光阴短暂,却总好过日复一日地在大明宫内沉沦。
从前是她高估了自己,总认为自己是个独立的个体,可以随心所欲地爱自己所爱,念自己所念,即使帝王也不能左右。可经年累月的宫闱生涯,只能叫她一遍又一遍地看清,自己,不过是被绑定在圣上身边的附庸,身不由己,心亦不由己。
我亦陪着她流泪,我伴她多年,眼睁睁瞧着她从一个肆意骄傲的女子步步枯寂。深宫如猛兽,到底吞噬了她曾经一心为爱的纯粹心灵。
9
此后六载,我依旧伴着她。即使我已经十分地破旧,她也依然舍不得将我丢弃。仿佛只要还拥着我,便能拥住那一段最为纯真美好的情爱年华。
第二次被遣出宫后,圣上隔了些许时日才去接回了她,他以为会得到杨玉环的俯首帖耳,却不知看似柔顺的背后,从前那个一心恋慕着他的杨玉环早已死去。世人不明真相,只唤她为妖妃,那她,便妖娆着骄纵,方不负这盛宠之名。
如果时光能一直这么走下去,大抵的结局也不过是圣上龙驭宾天,邀了杨玉环殉葬地宫,给这段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画上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世事无常,天宝十四年,安禄山起兵造反,兵锋直指长安,圣上无奈携杨玉环仓惶西逃,又在行至马嵬坡时遭遇军士哗变。
禁军士兵皆认为贵妃乃祸国红颜,安史之乱乃因贵妃而起,不诛难慰军心、难振士气。圣上为求自保,早将昔日的山盟海誓丢到脑后,欲一条白绫缢死杨玉环。
高力士来传此令时,杨玉环正将我握在胸前。她拿着绢帕仔仔细细地摩挲着我的纹刻,认真得旁若无人。
高力士额间渗着冷汗,本以为说清来意后会得到贵妃歇斯底里的挣扎,可杨玉环什么都没有做,在将我拭干净后,从身旁端起一杯毒酒。
“听说吊死的人口舌外翻甚是丑陋,既要走,也该漂漂亮亮地走,才不负此生风华。”她眉眼皆笑,仿佛得到了解脱。
高力士阻拦不及,眼睁睁瞧着她一口饮下,急得又匆匆前去回禀。她坐在边上默默地吐着血,每渗出一丝,便拿了帕子轻轻擦去。待圣上赶来时,她的脚边已堆满了染血丝帕,可整个人却依旧干净如斯。
她虚弱地伸出双臂,旋转着躺倒在圣上怀中。眼前已然模糊,她颤颤巍巍地摸索上圣上的脸颊,费力地绽放出最后一个笑容,便彻底地闭上眼去。
此后的哀嚎与痛哭皆与她无关,偏偏只有我能清清楚楚地瞧清着,圣上那悲恸的背后,那悄然长舒的窃喜,听着有多么的刺耳。
杨玉环已死,再华贵的棺木也掩不下这替人受过的悲伤。我安静地倚在她的身侧,侧耳细听外头如雷声般的欢呼。
男权天下,总将祸国的名头强栽于女子的头上。若圣上当真贤明无偖,又怎会纵得天下大乱至此。我嗤之以鼻,让自己靠杨玉环更近些。
棺材里无日无夜,也不知过了多久,上头终于传来了铁锹声。当棺盖被打开,我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沈珍珠的脸就在逆光处,额间的汗水勾勒着唇畔的笑容,融合着最为安定的力量。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将其中的液体倒入杨玉环的口中。
约莫半盏茶的光阴后,早已死去的杨玉环竟缓缓醒来。她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吐尽胸腔中浊气,才缓缓绽放出一个开怀的笑容。
这个笑容我荏地熟悉,不是在大明宫中虚与委蛇的笑,又复见她曾经在道观中的容光。
“你若再不来,我便真要憋死在里头,做一个冤死鬼了。”杨玉环调笑,拍着身上的尘土坐起,又借着沈珍珠的力量从棺材里爬出。
我笑意盎然地看着她俩,为她俩的新生欢喜不已。
当年逃难时,圣上只带走了杨玉环并诸多皇子皇孙,其余一干皇宫女眷皆留在宫中。被叛军捉住岂能有什么好的下场,也不知是否是出于报恩的缘由,杨玉环临走时特意带走了沈珍珠。可又因着其他一些想法,却不叫其以真面目示人,只装扮成日常服侍的丫鬟阿奴。
或许旁人不知,杨玉环却知晓,沈珍珠的易容术了得,一双巧手沾得几样器具便可叫人改头换面。
当年,杨玉环误入沈家,仓惶逃离时慌不择路,曾误入沈珍珠的秘密药炉。沈珍珠一时心善,替她易容成自己贴身丫鬟的模样,顺利带着她离开了沈府。而后才有了她与微服出巡的圣上的缘分,才有了她半生的荣华风雨。
10
杨玉环始终念着这份恩情,后来发达了总想着报答一二。
可还没等她寻到机会,沈珍珠竟以良家子的身份入了宫,且因她之故差点儿要被送入善妒太子妃的虎口。她只能递信过去,让其与尚未婚配的广平王喜结连理。
后来她成了贵妃,崔家人瞧中了广平王正妃位,她拗不得自家姻亲网,只得暗中提供帮助,指望其能自力更生。
我瞧着这经年的往来,本以为沈珍珠会一直软弱下去,却忘了“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句话。当沈珍珠抱着自己的孩儿求到杨玉环面前时,我便知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时众皇子皇孙外出巡猎,小皇孙莫名高烧不退亟需医官看顾,可身怀六甲的崔氏却唤走了所有得用的人手。沈珍珠空有医术,却无趁手药材,只得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出门求救。
她如一只丧家之犬趴在杨玉环的跟前,口口声声地求着最后的一线生机。眼中的软弱在怀中孩儿虚弱的啼哭中一点一点变得坚定。
沈珍珠出生大家,内宅的阴私不是不懂,不过从前是因着广平王之故执意忍耐着。可得到消息后的广平王却为崔氏的行为定了性,不过是一时大意罢了。轻描淡写的大意,彻底将沈珍珠从虚妄中唤醒。
“深宫内院里生存,有医术傍身,其实挺不错。”是杨玉环伸出了援手,步步教导她在后宫里的生存之道。
沈珍珠亦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因此杨玉环拦着她不让她在第一时间与广平王汇合,反而顶了丫鬟阿奴的名头伺候左右,她也不曾多添半句怨言。
我初时也不知杨玉环的打算,略等了数日听到她与沈珍珠的筹谋,才知她早已笃定了远走高飞的决心。
安史之乱是一场劫难,于她却是个机会。既帝王之宠夹杂了太多的私心与猜疑,那又何必让自己在其身边绑定一生。她本计划寻个合适的机会“死去”,再改头换面地逃走,谁曾想军士哗变竟要处死她。
计划与变化的完美融合,她以一杯毒酒送自己上路。而“丫鬟阿奴”则自愿为她守坟三载。如今一切大功告成,战场上新鲜的女尸更是唾手可得。
经两人合力,我再次沉入棺底,躺在我身边的,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尸,穿着杨玉环迫不及待脱下的华服,自此顶着另一个人的身份与我相伴。
在棺盖即将盖上的刹那,我听到了那两位女子的欢快谈论。杨玉环对着未来跃跃欲试,片刻后总算想起沈珍珠的归宿。
沈珍珠笑得更加云淡风轻:“知我为何会那般爽快地同意留在你身边么,因为,我也盼着能远离他呢。当日贼兵作乱,他带我走不过举手之劳,可他依然放弃了。不过是怕携着我出逃,会引起旁人的反感,坏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毕竟除了崔氏,后宫中女眷无一被带出。”
“以他此次的作战勇猛,将来大抵是要继承大位。舍了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你可甘心?毕竟我杨家一倒,我那甥女对你而言再无威胁。”
“你位堪比皇后,可在宫中这么多年,你可曾快乐过。你若真正快乐,便不会有我什么事儿了。”
“大明宫瞧着辉煌壮丽,却一载一载地不知葬送了多少女子的一生,能够侥幸逃脱亦算是咱们的福气。”
二人的声音越来越远,唯有杨玉环说起洛阳时陡然高了几分:“你留在洛阳的替身可靠么?毕竟那人可要一直顶着你的脸。”
“小环的心思我还是略知一二,她既有此心,我也不好太拦着。不过我也早与她说明,一个被叛军羁押的女人,即使是自己长子的生母,广平王不太可能会将其留在身侧。可她依旧想赌一把,赌对了便是她所渴求的荣华富贵。”
“唉,不过又是另一场飞蛾扑火。那大明宫就是个围城,里头的咱们想出来,可外头的女子们却前赴后继的想进去。”
“别说那些了,还是想想咱们日后要怎么生活吧。”
“这有何难,我舞技超群,你医术了得,还愁混不到一口饭?你不是很喜舞艺么,日后没人再拿规矩体统压着你,你想如何学,我便如何教,可好?”
“……”
热烈的讨论声终于全然散去,我安心地闭上所有的神识。这一辈子,能遇上这样两个勇于挣脱世俗的女子,亦算是我的荣幸。
我只盼着再次醒来,能遇上另一个盛世。那个世界里男女并重,再无现今这般无序的倾轧,以及可以拥有纵情放手一搏的机遇。(原标题:《宮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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