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稻妻多雨,虽常伴雷鸣,雨势却总是不大也不小,淅淅沥沥地打在地上,打散枝和芽。
神里绫华喜欢雨。因为只有在风雨呜咽的时候,她才能真正静下心来。只有下雨时,时间才会短暂披下家族身份的规与矩,不再身不由己。屋内一隅,真正属于她自己。
下雨时,神里绫华常常屏退所有仆从,脱下鞋子卸去华甲,跪坐于书案前,煮一炉香气四溢的茶,看茶叶在清水中起起伏伏。余下的时间里,时而思禅,时而吟诗,时而习字,时而放空思绪……更多的时候什么也不做,就那样静静望着窗外发呆,听雨看线。
窗外树影婆娑,只剩石灯笼朦胧的烛光,晕染黑暗。
每每雨来都是如此。
今夜皆然。
又一个雨夜,少女伏在案前,面前是一宗摊开的卷。今晚她在读书,读的很认真,无人打扰。
“……奥赛尔,漩涡之魔神,数首,如蛇,样貌丑陋难视,躯体有接海通天之宏,其状如神话八岐,却远胜八岐威压。此刻它从千年的长眠中醒来,愤怒、暴躁、渴求屠戮……霎时间,卷起百米浪潮,港口船帆无不倾覆,孤云高峰尽数坍塌……那是岩神曾于云端投下的审判之枪,此刻同帝君陨销,世间再也无人能阻止它……”
少女读的入痴入醉,不禁读出了声,旋即她才反应过来,急忙捂住嘴。这种绕过八重堂刊发的[异国的闲谈杂书]是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自己在读的,更何况是在神里家还执掌稻妻人文艺术的情况下。
再者,让托马偷偷带来的璃月书,也没有在堪定奉行登记报备。
愣了片刻,她才无奈一笑,无论何时,果然都躲不开这层身份,身份亦无法万能。
躲不开就不去想,她继续阅读。
“……忽地,鹤唳振天,折脆清鸣,避逃众人皆为之一顿。而后,是群玉破云之姿,那座[天上的宫殿][璃月道标],天权凝光最得意的造物,亿万摩拉打造的奇观,竟然冲出重云,直面魔神……璃月七星,长虹贯日!”
配图正是在天横山顶拍摄的群玉阁,远方依稀可见繁华的璃月全景。
七星,应该是和御三家一样的存在吧?不,算上丰饶的契约国度,应该比三家还要尊贵一些?
匆匆翻页间她呡了口茶,茶水冰凉都未察觉。
“……此为作者身处玉京高台亲身所切,亲眼所见:魔神重现,天地万象都翻倒之际,群玉阁构筑起最后的防线,背守璃月,绝不退却……但时至今日吾最难忘的,并非七星,也非说书奇谈中才能得见的众仙,而是那道青色的风影……是西风骑士团荣誉骑士、蒙德皆传的英雄、与风龙同行之人——无名的[旅者]!”
一页又尽,直到笔墨浓书的四个大字“未完待续”冲进眼帘,神里绫华才猛然发觉已至卷末,此书已完。
末尾行间还有一段纂体小注:“欲知前事,移阅《风与龙之歌·贰》。”
已经完了啊。神里绫华意犹未尽地合上书,心中莫名失落,下一卷,又不知何时才能渡来。
对爱书之人来说,世上最难受的事莫过于故事正值高潮,却戛然而止吧?何况还是不久前发生在璃月的真实危机。那位神秘的[旅者],游历四方,实力强大,不仅解决了自由城邦的危机,更是帮助七星们将魔神重新打回海底,名震全陆。
唔,他会是怎样一个人呢?是夏日之火,还是冬日寒冰?不论如何,一定是广目博闻的吧?真想去他走过的地方看看。
就连府上佣仆都知道他,人们传言他拥有改变时局甚至改变一切的能力。
那是否也能改变……
雨越下越大,少女空空入想。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从前。
【二】
所谓世事无常,作为神里家大小姐的神里绫华,很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没有什么事是永恒不变的。就像她曾经天真而又想当然地认为童年永远不会离去一样。
关于童年,已经很模糊了,只剩碎成无数片段的记忆,记忆中每日每刻都在无忧无虑地玩耍,家里所有人都围着她打转,世界都离不开自己。那可能是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神里绫华自小喜玩手鞠,手鞠一定要染的五彩缤纷,怎么玩也玩不腻。有一次小绫华失手将手鞠抛到了树上,哥哥神里绫人不顾佣人们的劝阻,执意爬上树顶寻找,却因为一脚踩空而摔了下来。那一瞬间小绫华抬头看去,漫天都是被带落纷飞的红叶。
索性哥哥无恙,父亲宠溺兄妹二人,也未曾责罚。第二天神里绫华拿着手鞠去看望哥哥,两人隔着茶桌不知不觉抛玩起来。半途,神里绫人突发奇想,说小绫华,你想要给它起个名字吗?小绫华点了点脑袋,说好啊,可是我不知道要起什么。
神里绫人思索片刻,给那颗手鞠起名[杜若丸]。
她问哥哥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哥哥掐了掐她的小脸蛋,说大概是希望小绫华能像杜若花一样,永永远远幸福纯洁吧?若是某一天有的人不在了,它就可以永远陪着小绫华。
哥哥还说,从今以后小绫华可不能再丢掉它了。
彼时的女孩对此似懂非懂,但一直记着这句话,始终没有弄丢过小手鞠。而当她终于弄懂这句话的含义时,却是在不久后,在病床前。病床上,母亲生命垂危。
神里绫华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她抱着杜若丸,被神情凝重的哥哥带去见母亲。夕阳斜斜透过木格窗,母亲的脸庞不见丝毫血气,苍白如瓷,苍白如……将死之人。
“小绫华啊,还是这么漂亮,真漂亮。”母亲轻抚孩子的发丝,孩子能明显感受到那只手在颤抖。
“母亲,绫华想您做的茶泡饭了。”年幼的绫华不会安慰人。只是突然想起来,很久没有见到母亲了,很久没有躺在她怀里午睡撒娇,很久没有一起去绀田村踏风,也很久没有吃到母亲亲手做的茶泡饭了。
是很久没有了。很久,很久。
母亲看了兄妹二人很久很久,终是叹了口气。
“可是小绫华不能就这样没心没肺漂亮一辈子啊。”
母亲没有回答她,而是自顾自地说着,喃喃自语般:“记得以前小绫华曾问我,为什么人们要移除城里不会开花的樱树?当时我没有回你,现在想来,或许只是人们更喜欢美好的事物吧,在我们的印象中,花自然要盛开,而且要开的最艳,最香甜,不盛开,那又怎么称得上花呢?”
“神里家的大小姐,不盛开,那又怎么称得上……”母亲闭上眼,摇头,笑容慈祥。
“母亲……”小绫华紧紧抓住母亲的手,很是难过。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小绫华无忧无虑一辈子。”母亲郑重地将一个长盒放到女儿手上,语气严肃,“小绫华,你一定要记住,不管面对什么——千锤百炼,素振亦无人可当。”
那天,神里绫华不记得是何时从房间里出来的。那天,神里绫华还记得出门前,母亲与她约定了一碗茶泡饭。
只是那碗茶泡饭,她永远没有等来。
很多年后,已经贵为[白鹭公主]的神里绫华经常在饿肚子的深夜里避开仆人,哼着歌偷偷溜进厨房,亲手烹煮一锅茶泡饭。
每一次,她都会摆上两副碗筷。
【三】
母亲去世后不久,父亲也随之而去。
人人都说,这代神里家主可能是最不适合搞艺术的人。人人都说,这代神里家主永远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一如传说中威武雄壮的鬼面武者,更适合去天领奉行领兵打仗。他的腰永远挺的笔直,浓厚的眉宇永远紧皱,好像天塌下来他都能用肩抗住,他也时刻在准备着以身代天的那一天。
但神里绫华知道那不过是对外示人的假象。
在家里,父亲是个很和蔼很随性的人,他可以在初冬不断温着炉内的火,只为兄妹二人疯玩一天,回家时仍能喝到最暖身的清酒。他可以一整天都不去做那些繁琐的公务,只为了多陪陪女儿,陪她抛鞠球。他也可以顶着盛夏的酷热,在竹林下舞着剑为家人演一出能剧,咿咿呀呀唱词舞足……
可是作为神里家的天,他却快要先塌了。
父亲病情恶化的速度远比母亲要快、要急、也要突然。神里绫华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还在叼着烟袋叮嘱下属大小事宜,批阅大量的文书案牍,整个人都没有了以往的威严,胡须长长也无暇修剪。
“啊,小绫华来了,到这里来。那些卷宗打翻了就打翻吧,那不重要。”父亲连忙熄灭烟袋,招手,让神里绫华走到身前,仔细地打量了下女儿,随后满意一笑。
“嗯,不错,好像又长高了一点点。”
他抹去女儿眼角的泪:“别哭,哭了,可就不好看了。”
“父亲也会离开么?”小绫华哭着脸,眼睛肿的像大金鱼,心烦意乱。
“会的,每个人都会,我只是去找你母亲了,仅此而已。”父亲没有逃避这个沉重的话题,承认地很爽快,“不过,小绫华还记得以前背过的那些诗词么?我教你背过的那首璃月诗,还记得吗?那句花有重开日——”
“人…人无再少年。”小绫华擦去鼻涕泡,对出了后半句。
“嗯,人无再少年,写的真好。死亡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一步,但于你尚早,你的所愿所求也不会死掉。”父亲随手扯来一张宣纸,用毛笔写下了那首诗,“小绫华有何所求么?”
“所…所求?”神里绫华愣住了。彼时而言,这个词对她来说过于深奥。
“嗯,所求,所——求,你的愿望,”男人转而又在下方写下[所求]两个浓墨重笔的大字,“就像雷电将军大人,她所求永恒,我们的国家稻妻是她为此而建的造物。她用几乎无限的时间,去追寻永恒。
“那么你呢?我的女儿,你所求什么?”父亲笑吟吟地看着她。
“绫华…绫华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让母亲回来,只想让父亲好起来。”神里绫华低下头,如豆般的泪水打在地上,啪嗒,啪嗒,碎成一朵朵透明的花。
男人一愣。毛笔滑落在身前,弄脏了衣物。
“也许只要绫华去想,去做,你的所求就会梦想成真。”到最后男人扯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说辞,三两笔勾出神里家的家徽,然后就那么望着桌案上的花,久久出神。
“夫人,终是有许多放不下啊。”
次日,三奉行之一的神里家家主,病亡。
悲讯重来。这对神里家乃至整个稻妻政界,都是沉重的消息。
而对神里绫华而言,天,真的塌了。
那些日子,阳光打在身上都是冷的。府上日夜都有人拜访,人人衣着墨缞,争相道别。就连那位高高在上的雷电将军,也亲来灵堂哀悼片刻。
明明来往都是人,神里绫华却发现家里原来是这么空,世界原来是这么空。
出生以来所有的欢乐在此刻都以百倍悲痛的代价还给了她,可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尘埃落定之后,神里绫人想要送她走。
“看那边,那是离岛,稻妻的海上关口,有很多外国人,明天小绫华就可以登船出发,周游列国,第一站是繁华无比的璃月。”哥哥按住她的肩,指向帆来帆去的海港。
“哥哥你…不要绫华了么?”神里绫华听出了言外之意,挣脱哥哥的手,惊恐不已。
这世上她只剩下哥哥了,如果连哥哥都不要她了,孤然一身,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什么?不,不,当然不!绫华是家里永远的大小姐,更是我最亲的妹妹,我怎么会抛下你?!”神里绫人有些诧异,旋即反应过来自己的突兀,哭笑不得地解释道,“父亲跟绫华说过吧?人这一生如落樱之短,神明可以永恒,但人终将逝去,何不乘有限的时间,去追寻自己的所求?”
“可绫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所求为何。”
“在旅途中绫华总会知道的,没有人生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向风那样走着走着,便知道了。”神里绫人耐心解释,眺望海天一线,循循善诱。
“明天会有一支船队在那里等你,你想去哪里,他们便去哪里,为你出生入死也在所不惜。提瓦特很大,有足足七个国家,你可以到访每一座港口,画下每一处风景,还可以在停泊的地方吟诗对酒,你还能吃到好多美味的异国料理呢。
“小绫华以前不是说过么?说想像八重堂小说中的主角一样,变成风吹过整个世界,而当你跑倦了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回来,那时哥哥会在这里等你归航,看你的画作你的诗词,听你讲大千世界的各种见闻。”
神里绫人理着妹妹的白发,就像以前为她扎小辫那样。
“所以那些流言蜚语都是真的……”神里绫华没有回头,语气越来越小,最后细不可闻。
“嗯?”神里绫人一愣。
“这些日子,那些人在家里说的坏话,绫华都听到了,他们说,”神里绫华身子颤抖,语气也止不住地颤抖,“他们说神里家后继无人,兄妹资历浅薄,新的家主只会辜负将军和民众的期望,辜负稻妻的期望,也许是时候……”
“嘘——好吧好吧,我承认,”神里绫人捂住妹妹的嘴,原本轻快的语气换上了沉重,“是家族那边有一些事需要处理,需要绫华先出岛避避风头,顺便也想着让你散散心,放松一下心绪。”
他没有明说的是,权贵斗争险恶,自父母双双去世以来,家族的处境便一直不甚明朗,时局阴云笼罩,走在上面如行刀尖。政坛有可能会迎来一场大洗牌,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但无论如何不能冒险,不能让妹妹卷入其中。
他清楚妹妹的性子,双亲走了,那他就挡下一切,就算把妹妹永远泡在甜美的蜜罐里,也好过让争权夺利的毒刺伤害她。
“等哥哥搞定这些后,一定接绫华回来,不会晚于樱花盛开的时节。”神里绫人笑了笑,“哥哥向你保证。”
“一定。”女孩轻声说。
“一定。”
是夜,神里屋敷灯火通明。
神里绫华在通宵收拾衣物。
其实这些繁琐的事宜尽可以交由仆人来办,但神里绫华坚持自己做,毕竟有事可做的话,心也不至于那么空荡。
直到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木盒上,那是不久前,母亲留给自己的遗物。自母亲病危到手以来,一直都未曾打开。
少女踮起脚,取下了长长的木盒。木盒以檀木而制,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里面是一把被锦缎包裹的长刀。
很普通的刀,素振刀,亦是剑道入门刀,初学者们常用它来学习剑技。开了刃,但是很钝,力道大了也不伤人,最适合练习用。
上一次拿起这刀时,家人还都在。回想起来,多久没有摸过刀柄了?多久没有沾过墨水了?多久没有奏过雅乐了?玩了太久,那些曾一知半解的剑道知识,老师的名字,现在也差不多忘完了吧?
“千锤百炼,素振亦无人可当。”母亲给她木盒的时候,只说了这一句话。
神里绫华费了好大力气,才想起起刀的技巧,她从来就不是民间所传的那种天赋异禀的奇女。刀柄入手,有些冰凉,触感一如既往地沉重。刀穗是一缕深蓝色的缨。
她忽然想要舞剑。
她生疏地回忆那些遗落在记忆角落中的三脚猫功夫,那些稚嫩的动作与招式,断断续续地将它们挥舞出来。它们当中有些只为观赏而存在,是花招,有些则是真正的*人技,能见血。神里绫华不管那些,只管将它们一并挥舞出来。
榻榻米上,女孩赤着脚,为自己而舞。渐渐地,动作不再生疏,像水化开坚硬的岩土。
“千锤百炼,素振亦无人可当。”她又想起母亲的话,话中的慈爱,话中的无奈,话中的嘱托,还有话中的鼓励。
“千锤百炼,素振亦无人可当……”女孩重复着那句话,越舞越快,裙摆像花一样翻飞,直至结束,大汗淋漓。
“母亲,绫华明白了。”神里绫华忽然笑了,笑容久违而明亮。
她可以无忧无虑一辈子,也可以现在就握紧刀,世上没有比至亲更爱她的人,无论她走哪条路,他们都早已为她留好门。
凌晨,火速出任新任家主的神里绫人刚与家臣开完紧急会议,便被妹妹叩开了门。门外,神里绫华只说了一句话:「日后府上大小事宜,有绫华与哥哥分忧,哥哥只管执掌政务。」随后便转身走进了月光,走向道场,刀影在沙石地上拖的很长。
天不会塌,神里家也不会塌,从此刻起,她相信自己会把这片天地撑起来,和哥哥一起。
神里绫人默默看着神里绫华远去的背影,才惊觉妹妹长大了,亭亭玉立,不再是那个整天缠着你要你陪她玩手鞠的小女孩。你还在为她担心的时候,她已经能够拿起刀独当一面。
去试着,独当一面。
将杜若丸装进盒子里,永远不再打开。
【四】
名门望族的少爷,并不好当。尤其还顶着[神里]这个无上显赫的头衔。
不知是哪位先哲说过,「所谓贵族,就是用繁文缛节堆砌而成的怪物」,神里绫华对此颇为认同。从着装的礼仪到对诗文的博见,从上马狩猎的本领到下马切磋剑艺的技巧……贵族的狩猎范围巨事无遗,千百年来已经成为一种独立的体系,就像枫丹传来的奇物[机械表],一旦成为其中的零件,便只能围绕着规定好的[齿轮轨迹]转动。除非死亡,终生不得停转
优雅与上流的背后,也要付出代价。
而神里绫华付出的代价远比同龄人要多得多。在贵胄子弟中,她委实算不得最顶尖的那一批,相较之下,甚至有些愚笨。
世人常常有这样一种错觉:贵族生来高贵聪慧。其实抛开身份加持的闪耀,光辉褪去之后绝大多数的贵族,和普通人并无区别。抛开身份,神里绫华恰好就是这类普通人。
其他人看过一遍的剑术,神里绫华要看十遍才能记住。
其他人读过一遍的诗词,神里绫华要写十遍才能复述。
同样的事情,她往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才能勉强跟上。而想要作为合格的贵族,这些仅仅是入门的必修课。想要配得上家族的身份,这些远远不够。
完全不同于民间对神里家公主的幻想。
与哥哥的约定,是他执掌外政,自己主持家务。
文、礼、武,缺一不可。不学会这些,她连最基本的祭祀典礼都无法出席。不学会这些,也无法令民众拜服,不能让家族蒙了羞。
教授剑道的老师是位浪人,他技艺高超,实力强大,曾以外人身份拿到了家传剑术·神里流太刀术的[免许皆传],族中仅此一例,名门望族都对其恭敬有加。虽为最下层的浪人,行事粗鲁,但他的剑却很利,断过很多剑道大师的头颅。贵族爵位对他而言唾手可得,但他只做浪人。这样的人极富个性,从不对权贵低头。
所以当神里绫华花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学会一个简单的入门式后,老师怒极,一怒之下斩断了那把素振刀。
“还以为会是怎样名震天下的人,现在看来,也不过是披着华丽外衣的庸女。趁早嫁人了事吧。”老师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神里绫华心上,即便当着眉头紧锁的神里绫人之面,也丝毫无惧用言辞羞辱。说罢,他将断刀踢给少女,拂袖踏步离去。
神里绫人看着妹妹,妹妹忍住泪水,什么也没有说,庄重地捡起那柄断刀,又走回道场,从头练起。一板一式、一笔一划、斩刺劈挑……从头练起。
然后是训练,不断地训练,整个人都投入其中,书中所画,心中所想,手中必要有所现。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渴了就喝道场边的山泉水,累了就依着木靶席地而睡,没有天赋,那就用努力弥补。一次学不会不要紧,十次学不会也无所谓,一百次,一千次,乃至上万次……只要努力,百炼成钢,神里绫华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学会。
资质平庸,那就用最笨的方法硬抗,平庸者绝不能再被娇贵拖累。
老师不教,那就对着课本自己学,她不怪老师什么,若自己是那样冷傲的名手,教惯了一点就通的天才,也会为一个笨学生而不值得。
肌肉麻痹之苦,和哥哥每日面对的比起来,又算的了什么?她必须努力再努力,好让天下人都谈起神里千金时,自己能名副其实,当之无愧。
刀剑报业,名工怀宝。千锤百炼,素振亦无人可当,定无人可当。
到最后,道场四周都是断刃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撕裂空气,也撕裂沉闷,将少女心中的委屈和不快一并撕碎。
秋初月后,神里绫华再次拜访老师。在山间凉亭前,神里绫华完完整整地打出了那套招式,吐气浑然,一气呵成,与之前的笨鸭子判若两人。
老师半躺在凉亭上,就着茶,读着《万叶集》,旁边是小炉煮酒,醉气袅袅。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过少女一眼。
“学生神里绫华,拜见老师,恳请老师再予一次学习的机会。”少女跪地,语气真诚,心也真诚。无论何时,她都相信,心诚则灵。
气温骤降,红叶仍挂枝头,雪却纷纷扬扬飘落,早了数月。神里绫华低着头,任由渗骨的雪花在身上消融,在裙甲上划出一条条水痕。冷的发抖她也默默承受,不挪开跪姿半步。
“真是愚蠢。”不知过了多久,老师才合上那本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庸女,再打一遍。”
神里绫华大喜,咬着牙,克制住手的颤抖,挥刀起手。
飞来的酒杯震脱她手中的刀,温酒泼了神里绫华一脸。
断刀斜斜插入地面。
“苦苦拔刀无数次,却还是能迟钝成这样么?”老师披上狐裘起身,手中握着一把木剑,“平庸至极,执意学下去,你这一生都将与苦难同行。”
“绫华…绫华不怕苦难。”女孩毕恭毕敬地低头。
“不,不,庸女,你比谁都害怕这种折磨,你只是没有选择,没有退路,没有人会甘愿被苦难煎熬,可它却是你唯一的出路,所以你必须忍。”老师拔出那把断刃,将木剑扔给神里绫华,“很可悲,也很可笑,不是么?”
神里绫华手忙脚乱地接过木剑,神情黯然。老师所说都是事实,她无法反驳事实。
“也罢,今夜回去睡最后一个安稳觉,明天带着这把木剑来山上吧,这素振刀,替你收下了。”
雪纷飞,男人漫不经心地随手一劈,刃凝寒冰炉火熄,漫天雪无踪。霎时间,温度又恢复了正常。
“多谢老师,绫华谨记老师教诲!”女孩语气惊喜,又自觉失了矜持,连忙致歉。
“别拍马屁,以诚待人,老子还什么都没教呢。”男人嗤鼻。
以诚待人,真熟悉……茶道老师也常这么说。
茶道老师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婆婆,待人和善,完全没有剑道老师的锐戾气。她教茶,讲茶,解茶,她本身就温润的像一杯茶。
茶道不可懈怠。文人雅士在这里切磋茶艺,交流心得,贵族则将这里当作交际场和战场,无不如临阵作战,没有海量的知识储备就没有谈资,也失去了交流的资格,易沦为他人笑柄。
神里绫华起初并不喜欢喝茶。大户人家,总是喜欢将一味饮品与[道]捆绑,举手投足虽很有风雅之姿,闲情清趣,但太过规矩,太过形式。相比之下,她更喜欢喝枫丹进口来的加糖汽水,拧盖即饮,好不快活。
但在外,不论有心无心,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代表家族。所以她只能学会品茶,为此每日三餐必要有茶。
真正让她喜欢上喝茶的,是那位婆婆。
二人初见时是一个午后,神里绫华刚刚结束高强度的剑道训练,难得有片刻放松。茶室安静无人,四幅挂轴依次挂在四个方向,每一卷上都写着一个大大的墨字,连起来看正好凑成茶道著名的[和、清、敬、寂]。
香炉里焚着薰香,香气成烟,壁龛上绘着踏鞴砂的美景。神里绫华等了很长时间,见老师迟迟不来,就随手抓起旁边的木罐,倒了些茶叶子在桌子上玩儿,摆来摆去,测算新学到的[至冬少女恋爱运势]。
“用这些茶叶泡来喝的话,会喝出爱情的味道吧?”老婆婆不知何时站到了神里绫华身后,看着她,笑着打趣。
“啊,老师!”神里绫华急忙起身,行礼。
“不必拘泥礼数,茶和禅一样都是随心之想,宽松的很,有些人非要把它们捧得高高的,反而本末倒置了。”婆婆随手抓起几枚茶叶,呵呵笑道,“这玉露茶,品时为茗种,闲放时,样貌倒也和寻常的树叶子无异。”
“抱歉,绫华不知道这是……”神里绫华更急,玉露之茶名声在外,即便是贵族也难得一壶。全稻妻,或许只有雷电将军才能随意享用吧?而她就这么傻乎乎地把珍贵的茶叶给……游戏掉了。
“你看,孩子,这么快就应验了我的话,不好茶的人,茗茶在你看来就是树叶子,你说我能怪错于你么?”婆婆弹了弹少女的脑壳,将茶叶撒进水里,看它们随水纹散开,“日后跟着我,你会了解茶的乐趣所在,但不要再强迫自己了,茶嘛,不兴硬来。”
“绫华理解,但您的这种说法,恐怕…恐怕并不能用于台面……”神里绫华平复心境,正襟跪坐,言辞很委婉。
老婆婆没有立刻回她,而是悠哉悠哉地取出茶具、涮洗、铺绢、煎煮……等做完这一套复杂的流程后,神里绫华都忍不住昏昏欲睡,脚指头在屁股后面打架。
“我听过你练刀的艰辛,对剑术我不好评价,但我相信,剑就和茶一样,细细品味才能体会其中风雅。对于茶,不用时时都强迫自己喝一杯,那只能暖暖身子,徒蹲东司之劳罢了。不要把耍刀的劲原封不动搬到茶桌上,那没有用。
“所谓禅茶一味,都是要用心去领悟的。”
老人沿着桌面将茶杯滑给女孩。
“所以刚才我做的那一套,你只管学形即可,至于如何去领悟其中的道,是你的事,人人各不相同。”婆婆呡了口茶,砸吧着嘴,“嗯,抹茶的香,其实倒也不赖。”
神里绫华也将信将疑地呡了一口。
“现在能告诉婆婆,你用茶叶算出了什么吗?”老人眯起眼,很是好奇,虽然看不懂具体在算什么,但她也看得出来这是占卜游戏的一种。
“啊?哦,哦,这个…这是一种至冬国的游戏…用来预测…预测爱情的……”神里绫华有些不自在,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微不可闻。
“嗯?绫华有心上人了么?”
是谁能配得上这位公主,转动她高悬于天穹的洁白之心呢?
“还没、没有啦……老师您不要再说了……请教绫华茶道吧!”茶香弥漫,少女暗暗扣着手,面色赤红。
“也好也好,题外话,不提也罢。”老人会心一笑。
那时少女未经人事,清澈的心还很空荡,游戏也只是因为好奇才玩,老师显然是误会了什么,误以为学生心有所属了。
不过那堂课结束后,神里绫华还是满怀着憧憬与欢喜,偷偷又测了一次——
并没有测出什么。那桌茶叶,不小心被风吹散了。
【五】
冬去春又来。神里绫华学的很快。
“无论茶道、剑道或棋道,诸般风雅,绫华都已完全掌握。她俨然是一位文武双全、风姿超绝的贵族小姐了。能教导这样一位学生,身为老师也感到非常愉快。”
——教授绫华诸门技艺的老师们对她如此评价。过去一年,少女的一切他们都看在眼里,她的倔强她的努力,还有那澄澈如冰的心灵。他们对这位笨学生的印象也大为改观,赞赏有加:
“茶心,和敬清寂的正心。剑心,锐不可当的武心。棋心,审时度势的慧心。茶心、剑心、棋心,俱是绫华之心,此外,她也有着一颗对友人的真心。”
世事无常。
扶摇直上,她终于不再是那个笨鸭子,做到了能替哥哥,替家族分忧的地步。她也终于从悲痛的阴霾中走出,拿到了神里流太刀术的[皆传],名满族中,独当一面。行路已久,暮然回首,那些无人深夜里流下的泪水,俱是路途。
很快,她将毕生所学所知,都带给了那场名为早春的祭典,那场神里家千金第一次现身世人眼前的、连名师也为之喝彩的祭典。
人人都在争相传颂:那是生平所见最美。
人人都在争相传颂:那场唱词如天籁之音。戴着玉狐面的少女持扇登坛,她的脚步如此轻灵,唱词的音嗓也轻灵,简直有绕梁余音,直入云端。
人人都在争相传颂:那场剑舞是神来之笔。祭坛之上,少女随剑起舞,她仰起的身姿犹如白鹭之优雅,倒下的模样却又比落樱更哀寂动容。
舞毕,无声。
民众沉默,贵族也沉默,所有人沉默,天地都沉默,万籁俱寂。
坛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白鹭公主」。
于是所有人都齐声高呼「白鹭公主」。
而后,喝彩排山倒海。
【六】
清晨,霜凝万物。神里绫华着道服,束马尾,一如既往地练着剑,手中是把完整的素振刀。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刀身两侧有细微色差与不同。
那是剑道老师给她的歉礼,锻造台上老师以那把断刀为底打了很长时间,换新刀镡,缝补刀穗,才打出一把完整的太刀,以作补偿。神里绫华起初也愤恨不解,但现在她已明白老师的心意,从来不去想那些,也从不放下修炼。不论家务有多繁忙,身心有多疲惫,应酬有多要急,她都坚持每天抽出一点时间来练剑。
场上一时只剩单调的劈砍声。面前是竹也劈开,是铁也劈开,是山是水都劈开,一次劈不开就劈百次,直至无可阻挡。风僵硬地刮过,最后一场雪随风而临,神里绫华不为所动。
不做到千锤百炼,亦不停歇。
雪花落在刃尖,一分为二。不知为何,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想起了那句话,想起了那首诗,想起很多关于时间的东西。她又想到,多年以后,此刻的自己也将成为被缅怀的记忆,被时间绽放的瞬间。
拔刀收刀万万次,出刀只需一念。
神里绫华收步合刀。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人无再少年…再少年……父亲,母亲,你们看见了么?神明所求的永恒,在绫华看来也不过是……”
大风来,东方泛白,
“也不过是刹那间的芳华啊。”
刀出鞘,樱吹雪。少女剑挑那枚璀璨如冰棱的[神之眼],喃喃自语。
【七】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趴在桌案上睡着了,睡的很香甜,口水都弄湿了书卷。
神里绫华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自己化作了风,流过时间,流过世上每一片土地,悠然悠然无所拘束,最后流回稻妻,流回童年。她看见了父母,看见一家人悠然相聚在中秋月,看见高高抛起的杜若丸,听见小绫华唱着那首熟悉的童谣:
「来来来,」
「来玩手鞠。」
「一下,两下,三下,」
「手鞠高高飞过神樱树。」
「四下、五下、六下,」
「手鞠高高飞过影向山。」
「七下、八下、九下,」
「手鞠又回到原处,」
「又回到小绫华手中。」
「手鞠又回到原处,」
「又回到小绫华手中……」
【篇终】
原作:《原神》,有较大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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