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见眉间一点月

惟见眉间一点月

首页角色扮演一剑渡世更新时间:2024-05-09

楔子

一声惊雷在山上炸开,刺目的白光映得漫山碧色都带了几分骇人的惨白。

风声猎猎,鼓起她墨色锦缎般的长发与雪色衣袍。她将剑竖在胸前,映着电闪,明明带着一股凛冽的*气,偏偏看上去却像是渡世观音。

随着她凛凛的目光看去,却是个同样拿着剑,浑身染血的单薄青年。他睁大了一双眼与她对视:“师父……我只问你,你真下得了狠手*我?”

女子神情无波,运起手中的剑,淡淡地道:“你造了那么多*孽。”

男子看见她这神情,心头一恸,又重复一遍:“我只问你!你——”

话还未竟,他的眼睛慢慢睁大,目光移到自己胸口的剑上。一剑穿胸。

女子垂了眸,似是在掩饰什么,又似乎只是看了一眼她的剑,道:“当日我说过的。”

若你做了有负苍生之事,我必*你。

太虚幻境里的深夜从来没有月色。浓重潮湿的雾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伸出触角,氤氲开来。踏碎落叶的窸窣声响与爬虫长蛇在树叶上刮擦的沙沙声相互呼应。

灵殊一身白衣胜雪,负剑走在林间小道上,丝毫不为黑暗所影响。她偶或环视一圈四周,然后动作幅度不大地摇头。一切都与她记忆中的太虚幻境别无二致。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云间众多弟子无功而返。

经过好一段路的搜寻无果后,灵殊阖眸将手按在眉心,把神识发散开来。忽然,她猛地睁开眼睛,背后长剑铮然出鞘,有意识般朝一个方向飞去。灵殊也飞身跟上。

她到时,剑已经钉在一根树干上,树下一个浑身鲜血的少年伏在地上不住地喘息。灵殊递给他手帕,微垂下眼,对上他满是恨意的眸子,敏锐地发觉他眼里有晶莹的液体涌动,道:“你受伤了。”

少年良久没有动作,只是戒备地盯着灵殊,喘息声愈加急促。灵殊也不急于等他回应,保持着递手帕的姿势。直到许久以后,少年呼吸趋于平缓,终于开口,用沙哑的声音说出见到灵殊后的第一句话:“它*了全村八十二口人。”

电光火石间,灵殊几乎瞬间就明了他口中的“它”,就是在短短几日便让八十二名弟子出局的罪魁祸首。知道了缘由,灵殊反而不再着急直捣黄龙,而是向前两步把手中的帕子按在少年脸上,细致地为他擦净血污。

少年没有反抗,如同一尊陶瓷人偶般表情冷漠。他的眼里明明有泪,却最终没有落下来。灵殊想要问他为何不哭,却没有真的问出口,而是揉了一把他的头:“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他们会以你为荣。”说完这句话,灵殊便起身走开。

在这幻境中历练的都是云间弟子。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场灾祸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场机缘。

一声清越的剑鸣后,这场苦战终于告罄。灵殊抬手抹一把头上的冷汗,才看向血泊中被她斩成几段的巨蟒。

她斩*巨蟒前,它曾口吐人言,威胁自己,显然是已经开了灵智。它若苦心修行,也可在这片幻境里累积功德,修成大道。可惜的是,它却走上了食人的不归之途。

想到这里,灵殊不由惋惜。这时从草丛里蹿出一个矮小的黑影,灵殊下意识地抽剑在手,那个黑影却没向她攻来,而是冲向巨蟒的尸体。确认过巨蟒已经死透,那个黑影才扭过脸直视她。

看见那熟悉的形容,她才意识到,那被她偶然救下的少年,方才一直跟在她身后。灵殊心里涌起莫名的不祥预感,而这份预感在他向她借剑以后得到了证实。

少年接过长剑,把巨蟒的尸体剖开。鲜血与混乱不清的脏器碎末溅在他脸上身上,而他恍若未觉,仍是横一刀竖一刀地乱切。即使是灵殊,也看得心里发寒,问话时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些微惧意:“你这是做什么?”

“我要把他们找出来,葬回村子里。”少年连头也不抬,做着残忍动作的同时,却给出这么一个让人心酸的答案,“村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能做这些的,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灵殊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最合适,只能静静地看着飞溅起的血珠,与少年如同木偶一般重复的动作。直到地上已经只剩下新新旧旧的血迹,地上的那摊碎肉都看不出巨蟒本来的样子,灵殊终于忍无可忍,夺下他手中的长剑掷远,冷声问他:“你是真的想找出乡人遗体,还是单纯地想要泄愤?”

听闻她的言语,少年没有应答,而是把尚未消弭的狠戾视线投向她,一如当日初见,他满脸血污,喘息急促,如同受伤的幼狼。

这次他却没有最终平静下来,而是终于遏止不住地放声悲鸣。

灵殊突然觉得歉疚。这场巨蟒的屠*,对他们的意义又怎能相同?

她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虚幻。是以这八十二口村人于她而言,不过是八十二个因一次意外而提早退出历练的弟子,但他却不知道这些都只是历练。那八十二个乡人的死去于他而言,是他余生都将失去自己的根系,只能独自一人飘零。

灵殊看着这样一个几乎可以称为孩子的少年跪在血泊里嚎啕,才真正明白了他说出“村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时,他的凄惶无助。

终于还是不忍再看到这样的画面,灵殊再一次走到他身边蹲下。

“你若愿意,也可以不是一个人。我叫灵殊。”她说。

少年怔然抬头,惊疑不定地看她。与她的眼睛对上时,他又飞快地闪躲着低下头颅。他将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暴起看似脆弱的青筋。

终于,他用因号哭而嘶哑,如同被撕裂的布帛般的声音嗫嚅道:“我叫楼西寒。”说着,他把苍白细弱的手伸出来,缓慢也坚定地放进她的手里。灵殊伸手摸一把他柔软的发丝,脸上蓦然绽开粲然的笑意。

生死门五百年一开合。历练的弟子在进出太虚幻境时,都要被喂下灵药“濯尘”,会在太虚幻境里忘记现世,在现世忘记太虚幻境。五百年匆匆如梦,大多弟子只是当作在红尘历练一遭,在幻境里继续修仙的弟子凤毛麟角。故在幻境里虽也有仙宗诸等,却只是个摆设。

灵殊进入太虚幻境,也只是在意料之外。灵殊原本只是打算带着楼西寒游历,直到他能够顾全自己。是以楼西寒跪在她面前请求学习法术时,她的惊异表现得尤其明显。

灵殊静静凝望他,清澈的目光里是显而易见的疑惑,她问:“你为何要学习法术?”

楼西寒心里明白,即使她如今在他身边护着他,自己也不觉得安宁。那巨蟒已然死去,可谁知道会不会再冒出来第二条、第三条。只有自己强大无阻,才能真正让他彻底放心。

在回答灵殊的这个问题时,他的眼睛里有熠熠光华,夺人心神:“为斩妖除魔,匡扶正道。”

灵殊看见这个苍白的少年挺直的脊背与坚毅的神情,唇角蓦然勾起,绽开梨花般令人目眩的笑意:“好。”

楼西寒其实对她能答应这个请求不抱任何希望,甚至已经做好了她若不答应,就长跪不起的打算,谁知她答应得比自己想象中的轻易。听到这个应答后,巨大的欣喜砸得他一时反应不来。

灵殊看见他这副愣怔模样,说不出来的怜惜如同潮水蔓延开来,她伸手温柔地摸摸他的头。翻遍全身上下无可赠之物,她解下身后的剑递在他手中,道:“它叫眉间月,是我最珍爱的佩剑。希望你能用你手中的剑,实现你的誓言。”

楼西寒一只手摩挲过眉间月的剑鞘,眼中沉淀下来纯粹的愉悦。良久,他再一次开口,说话带着因激动而引致的颤音:“楼西寒,拜见师父!”

“嗯。不过,你且记住,”她如是回答,“若有一日,你做了有负苍生之事,我必*你。”

许久以后,灵殊与他仗剑相对之时,忽然想起此时的境况。

她想到她应当对他说,不是所有妖魔都应当除之而后快,也不是只有凡人才算得上是苍生,“眉间月”的意思还有一层当是心怀慈悲。她曾想,如果那时说了这些,是否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种无法挽回的地步。

长烟一空,天如水碧。良田美池,屋舍俨然,几与桃源胜境无异。此处也是个偏远小村,与世隔绝。隐隐有青灰色的妖气萦绕村庄,却是极淡,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散去。

远远看见的楼西寒将手遮在头顶迎着日光看了半晌,才确定它的存在,随后朝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的人喊了一句:“师父,前面!”

灵殊远远跟在他身后,远不如楼西寒那么积极。每到一处,楼西寒最热衷的莫过于除妖。灵殊敏感地察觉出楼西寒愈发浓重的戾气,想开导劝解他却无从说起。如同势如疾风的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她想着让楼西寒修身养性,便更多教他道法武德,而非只是术法,可惜收效甚微。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担心。

这么一晃三百年已过,他们已游历过了许多地方,就连灵殊都快要忘记,这里不过只是幻境。

“陈家村……”楼西寒等到灵殊跟上来,看一眼有些残破的界碑,随后笃定地点点头,“不错,是这里。”

灵殊看见界碑,扫到“陈家村”三字以后才抬首远眺,看向环绕着村庄的一缕青烟般若有若无的妖气。

从远处看去,那缕妖气也是干净纯然的,血腥气少得几可无视,并不似他们在那城中酒馆遇到的富家公子哥儿口中*人无数的艳鬼山妖。

灵殊再回顾一遍那个公子哥儿一惊一乍,添油加醋的描述,不自觉蹙起了眉头,带些疑虑的语气说:“恐怕……”

楼西寒却不等她说完就已经走远,满心都是如何除掉那个“作恶多端”的山妖。灵殊远远看见他修长的背影,不好的猜测隐隐在她心底冒泡升腾,似乎随时都会爆裂。

这种隐隐的不安促使她快步跟上前去。两人很快就到了陈家村。出乎意料的,村长得知他们的来意,并未表现得过分惊骇,而是别有深意地看他们一眼,引他们进入家中。

村长盯住手中的茶盏,斟酌良久后才抬头,小心翼翼地问出一句:“若果真找到妖物,你们将如何处置?”

他是看着灵殊发问,谁知接话的却是楼西寒。但见楼西寒眼睛微微眯起,掩住危险的光芒:“*无赦。”

十里香淡青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妖气的源头离两人所在之处愈来愈近。直到它停在房门口不再前行。

楼西寒询问眼神投向灵殊,灵殊却没有看他,冰凉的双手微微发颤。她看见如同木偶一般坐在一边的村长,心里涌上一丝疑惑。

灵殊深吸一口气开始盘膝打坐,却总觉得心神不宁。屋外的风声蝉鸣无视了门户的阻隔,就如一切都是在她耳畔响起。

不知多久以后,她才听见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阁下与我无怨无仇,却因何来此寻衅?”

楼西寒的声音平静无波,灵殊却察觉到他隐忍着,夹杂了兴奋的*意。他道:“几日前陈家村路过一个游玩的富家公子,他的侍卫,可是尽数为你*害?”

“确是妾身所为,”女子气息微顿,似是被勾起了什么不堪记忆,“可是他们——”

“你承认了便好。”灵殊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更盛的*意,摆在膝上的手不由一抖。下一刻,楼西寒的话一字字传入她耳中,“那就受死便是。”

金器铿然相击,叮当作响,如同未知的咒语搅得她的心如同被烈火炙烤。灵殊终于按耐不住,霍然起身,走到门边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推开,仿佛这扇门之后是无间地狱。

女子还在试图解释,字句却似被剑芒斩裂,只能听见“欺辱”、“仗势”、“抵死不从”等模糊断片的字词。

龟缩在角落的村长终于开口,苍老的颤音如同一记重锤:“几日前村里来了个富家公子,他带着的仆役狗仗人势,胁迫地强辱了村东头的姑娘……那姑娘自戕了。你们说的狐妖,她*的那几个人,都该*,该*的……”

“那是个极好的姑娘……她也是个极好的姑娘。”村长一双浑浊的眼隔着窗户往外看,“我们只畏惧她是妖,可她终究没做错过什么。何况……”

门外金器铮鸣间,突然插进一声欢快且未意识到危险的喊声:“娘!你和这个大哥哥在做什么?”

村长猛地站起,椅子与地板刮擦发出刺耳的尖响,语声里带着些紧张的哀求:“姑娘!”

灵殊终于下定决心推门而出,沉沉的一声“住手”,仿似带了雷霆万钧之势。可随后她的瞳孔猛然放大又缩小,伴随着如同近在耳际的扑哧声响——

容色艳丽的青年女子扑在幼小的孩童身前,挡住了楼西寒刺向孩童的剑。

而楼西寒背对她,剑上清霜般的月华被血迹掩盖,使人心惊。

蜿蜒的鲜红色顺着剑尖一滴滴坠在地下,与黄土混合,形成脏污的一摊颜色。

一时间天地静寂,孩童呆呆地看着女子身上不断涌出的鲜血,好久才真正反应过来,飞蛾扑火般扑在那具尸体上。

“娘!”稚童撕心裂肺的一声喊,一时惊得灵殊几欲落泪。

尘埃落定,陆陆续续有村民从家中走出。他们脸上并没有除去大患的快意神色,反而一副沉痛的表情。无论是灵殊,还是楼西寒,抑或眼睁睁看着躺在血泊中女子的村民都没人说话。灵殊望着眼前情形,竟觉得目光所及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色。

有人上前抱起孩童,孩童猛烈挣扎起来,含着泪望向楼西寒,发红的眼角几欲被撑裂:“坏人!我要*了你,为我娘报仇!”

稚童的哭嚎毫不掩饰,旁观村民看着这令人心酸的场景,已有人别过头去悄悄抹泪。

灵殊眼睛发酸,仰头看天,好使眼泪不真的也失去控制滚落下来。然后,她又四顾周围,只觉得这一切都如在梦中。楼西寒仍背对她站立,瘦削挺拔的身影第一次让她觉得无比陌生。

她几次张嘴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真正听见时却干涩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我让你住手。”

楼西寒没有应答,良久后才极缓慢地转过身来,黑黝黝带着沉郁的疯狂的眼睛对上她的,一字一字,艰难地吐出:“师父,她是妖。”

听见他的话,灵殊想勾起唇角做一个笑模样,却比哭还难看:“你怎么能对一个这么小的孩童下手……为了‘斩妖除魔,你是否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自言自语般低喃:“我早让你住手……她已住手了。”

灵殊抬头怔怔地看他。他身后大片浸染的血,血泊中渐渐变化为山狐的僵冷尸体,伏在狐尸上嚎啕的稚童,与看见这一幕偷偷抹泪的村民,都在她眼中模糊。

灵殊突然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沉痛地喊道:“你却*了她!”

灵殊突然的暴怒让楼西寒猝不及防,随之而来的还有穿透他身体的短匕首。楼西寒先看向自己腹部伸出的殷红刀尖,又看向手持匕首的稚童。稚童愤恨地盯着楼西寒,眼中有火焰在灼烧。

他正要一掌挥出,灵殊却已经抢先把那孩童搂在怀里,半蹲着仰头看他:“善恶不辨,是非不分。你不仅是要毫无分寸地斩妖,如今是要将人也一同*掉干净了么?”

“师父——”楼西寒想要争辩,却最终颓然地闭上了嘴。

灵殊抱着孩童走向村长,道:“虽然这孩子的确是凡人无误,但他终究是狐妖子嗣。”

村长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浑浊着一双泪眼点头应允:“你且领他去罢。”

得到应允后,灵殊抱着孩童离去,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楼西寒。纯然的忽视让楼西寒觉得恐慌,心里转过几个念头,他终于忍不住叫住灵殊:“师父!”

灵殊背对着他站住,却不等他说话,先发制人:“跪下。”听到扑通一声下跪的声响,灵殊却再一次迈开步子走开:“这一跪以后,你我师徒情分就尽了。你自去斩妖除魔,匡扶正道——”

说到这里,她却又是一顿,自语般叹了一声:“匡扶哪门子的正道啊……”

说着说着,她低低笑起来,使人倍感苍凉,心底生寒。

短短三百年光景,初见时那单薄的少年形象恍在昨日,他却怎么在自己眼皮底下,生生长成了这般模样?

看见她抱着孩童愈发走远,楼西寒跪在地上又喊一声:“师——父——”

剑尖的血迹与他腹部的血迹一同蔓延向下,他道:“我又将是一个人了……”

灵殊前行的步伐滞了一瞬,又仿佛不曾听见般恢复如常,渐行渐远。

“求师父教我武道法术。”

听见孩童这样的请求,灵殊并不意外,这本就在意料之中。灵殊分出一分神思看他,眼里有着几可燎原的火焰升腾。跪在她身前摇摇晃晃的孩童与她记忆中那个孱弱的少年重合,一时叫她有些恍惚。

——你为何要学法术?

——为斩妖除魔,匡扶正道。

——好。

灵殊矮下身子,如当年问楼西寒一般,一字一句地慢慢吐出:“你想学法术,是为了什么?”

孩童被她这动作吓得后仰,却还是睁大一双眼,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深刻恨意:“报仇!我要*了那个人,为我娘报仇!”

灵殊看见孩童的眼神不由心惊,恍惚想起当年楼西寒眸中闪着熠熠光华时,脸上也是这样的神情,而她不曾察觉。

过往三百年就这样走马灯般浮现,最后停在楼西寒自作主张刺向狐妖的一剑。灵殊蓦地闭上眼睛,对跪在地上的孩童长叹一口气,道:“我不会教你任何东西。”

孩童带着满面泪痕,惊怒哀切地看她,问:“为什么?!那个人叫你师父!你是怕我*了他,对不对?!可是,他*了我的娘亲!”

孩童激愤的神情又一次与她记忆中的平静哀恸的少年奇异地重合——

“他*了我娘亲!”

“它*了全村八十二口人。”

所以,一个要报仇,另一个已无仇可报,便把无处消弭的怒火发泄在他以后所见到的所有妖族身上。彼时他对妖族的恨意已经是燎原之火,终于在三百年后,铸就另一场冤孽。

“你既然恨那个人,就不要成为第二个那样的人。”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使你分不清善恶。

说罢,灵殊霍然起身,将孩童甩在身后。她再教不出第二个天资卓绝的楼西寒,也不愿教出第二个被仇恨与偏见蒙蔽双眼的楼西寒。

灵殊的屡次断然拒绝,让孩童越挫越勇。孩童仍是固执地唤她“师父”,灵殊每日醒来都能看到孩童跪在她床前的地上。

十几年光景如白驹过隙,当日孩童逐渐长成了少年。有时灵殊自睡梦中惊醒,少年的神态一如三百年前的楼西寒。灵殊不由暗暗心惊,自此更加戒备少年,生怕他走了弯路。可终究没能逃得过因果。

一日,她在梦醒后没有看见跪在地上的执拗少年,甚至一连几日都找不到他行踪。几日后,他再回来,却带着满身妖气。少年赤红眼瞳似喜似狂,手中提着一把染血的长剑,看见灵殊想要迎上来却在远处就止了步,嗫嚅着叫了一声:“……师父。”

灵殊怔怔地看他,眼前少年的声音与她记忆中陈家村里,那人声嘶力竭的一声“师父”重合,她仿佛又抱着大声号哭的孩童走出陈家村,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而那人跪在地上,发出梦呓般的絮语:“我将又是只有自己一人了……”

而此刻,眼前的少年盯着她,一双大眼里除了大仇得报的快意,更多的是无措茫然与惶惑:“师父,师父……我*了他。”

那一瞬间,灵殊如同被惊雷劈中,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艰涩地问他:“你说……什么?”

灵殊怨楼西寒自作主张*害无辜,却从没想过要他以命抵命。是以少年说出这话时,她先是觉得荒谬,随后心底生出巨大的恐慌。

她想听见少年说他不过是同她开了个玩笑,少年却仍是以同样的姿态,愣愣地重复一遍:“那个人,我*了他……我终于*了他……”

“我发现自己能够使用法力了……我变成您的模样……”少年盯着自己持剑的手,神情奇异地扭曲,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讲述,“他的血流得很多……和娘当初流得一样多……师父,我很害怕……”

灵殊头昏脑涨地听着少年叙述,心一寸寸地下沉。

她终于忍耐不了少年的描述,与自己顺着少年的描述勾画出的残酷情形,踉踉跄跄地顺着少年一路散佚的妖气寻去。

灵殊想,少年与楼西寒终是有所不同,仅仅是手刃自己的*母仇人便慌乱如斯;灵殊想,少年身为狐妖血裔,又怎么可能是个纯乎的凡人?灵殊想东想西,却独独不敢想到楼西寒。她怕自己去得太早,看见他痛苦地挣扎却无能为力,又怕自己去得太迟,只能看见他冰冷的尸体。

三百年相伴,十几年追忆的人,她怎能轻易割舍?

这一路,她把能想的东西想了个遍,真正见到他却是大脑一片空白。堆积如山的尸体与破碎凌乱的妖气混杂,尸体上洇下的血迹一直蔓延到她脚下,而楼西寒闭着眼背靠尸堆,胸口的大片殷红愈发扩大,勾起的唇角掩饰不住他的虚弱。

灵殊连这些横七竖八的尸体都不再顾及,一步一步靠近他。楼西寒似有感应般蓦然睁开眼,与她目光相接。

楼西寒扯起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痕,却连再向上勾一勾唇的力气都没有。他只是低低喘息几声,望住她的眼睛,唤道:“师父。”

“……师父。”

忆·一梦西寒

我没有想到,我等了这十几年,竟然换来了她这样毫不容情的一剑。

“我说过的。”

“总有一天,我要*了你,为我娘亲报仇!”

剑尖刺入皮肤的声音轻微得只要不仔细听就不会被发觉,执剑的人模样渐渐变化,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的容貌。

我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真好,不是她要*我:不是我的光,将我推进无垠的黑暗。

刺出这一剑后,少年的神情变得慌乱,如同从梦中惊醒般,失措地抽剑出来。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但我还是依稀记起,这个少年是当年那个狐妖的孩子。这个少年,终于也没能走出冤冤相报的怪圈。

少年做出一个似笑非笑的难看表情,发疯似的拖着我的胳膊驾云乱窜,直到停在陈家村村口。浓烈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却还是避无可避地看见堆成小山的尸体。

有陈家村的村民,也有那个扯谎借刀*人的公子哥儿。时间已经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却还是被少年一一找出并*害。

我想起他变化成灵殊模样时的那句“*孽无数”,恍惚明白了其中深意。

他所*的人,是因我那一剑而死,这诸多事端,皆因我而起。

少年扔垃圾一般将我推进那尸堆里,然后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却流出了眼泪:“娘!我为你报仇了……”

一刹那如同时光回溯,黑暗的长夜里也曾有一个少年手握女子的长剑,疯子一般斩碎早已死去的巨蟒的血肉,一剑一剑不肯停歇。

而那时,女子打落了他手中的剑。可是,他把剑握在了心里。后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他修习法术,他斩妖除魔……他又引发了新一轮仇恨的循环。他的师父最终离他而去。

他最终……又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那狐妖生下的少年,不知已在何时离开。我靠着身后的累累尸骨,闭上眼睛漫无目的地乱想,想十九年前冬天雪地里并排的两双脚印,想三十四年前风中纠缠的衣袂袍角,想一百六十五年前一闪而过的如虹剑影,想三百多年前钉在树干上的眉间月。

然后,我想到当年我跪在她面前,字句铿锵:“为斩妖除魔,匡扶正道。”

最后,我想起夕阳下她抱着幼童,被拖长的影子。

师父。灵殊。

我不自觉地张开眼睛,空洞地望着头顶的青穹。若能早知当初孤注一掷的那一剑会让她暴怒至此,我还会不会刺下去?我无暇去想,因为她进入了我的视线,仓皇地,失措地。

看着她一步步靠近,我甚至疑心这是否不过是一场梦境。一声“师父”已耗尽我的全部气力,可我仍是不甘心地发出破碎的音节,将这句话讲完。

“师父,你再摸摸我的头。”

许久以后,手的温润触感覆在我的头顶,我终于支撑不住愈发沉重的眼皮,阖住双眼。

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沉寂的黑夜里,白衣胜雪的女子眸色清浅,在我面前蹲下身来,将手平摊,伸到我面前:

“你也可以不是一个人,我叫灵殊。”

尾声

生死门通往太虚幻境,是虚幻与现实的分界。

生死门内,是一场浩大的梦境,门外则是云间山水与教人清心寡欲的道法清规。云间弟子若要从幻境中出来,要么熬过五百年的漫长岁月,要么——踏过生死。

镇山神使每逢太虚幻境开启时便会出现,为诸峰弟子分发名叫“濯尘”的灵药。

饮过濯尘的人,入了幻境便不记得现世种种,出了幻境便不记得幻境里的爱恨情仇与生死悲欢。于是,太虚幻境里,无论如何跌宕起伏的一生,都不过是弟子们的南柯一梦。

又是一度太虚幻境开启,不知在上度幻境里得了什么机缘,修为飞涨的主峰弟子楼西寒又一度站在生死门前,心中盈满莫名的惆怅。

自他经历一场无从得知因果的死劫从这里出来,他便觉得自己像是失去了什么一般,心中空空落落的。

这次来送药的神使并非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位,是个看起来颇年轻的白衣女子。楼西寒不经意间望见女子腰间的佩剑,心中蓦地一动。明明从未见过,却莫名地觉得熟悉。

再看向女子冷淡的眉眼,竟也有熟悉痕迹。他情不自禁地开口问道:“可是故人?”

女子未曾看他,随手将装了药的青花小瓷瓶递过来,道:“云间弟子,与我都算得上是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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