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长街,今岁重寻携手处,空物是人非春暮。十六年前宛如昨日,我站在长街这头,他站在长街那头,生生的两端,我们站成了彼岸。
“蓝湛,你还记得这个镇子吧。”
“我们还在这个镇子上偶遇。”
“最后还是你买的单。”
偶遇?于你而言是偶遇,对我来说是专程。刚刚结束禁足,就跑来找你。点了一桌子你爱吃的辣菜,看着你在知道师姐成亲的消息后红了眼圈。所有的钱都留给你,一天没有吃饭,回云深不知处,捧着戒鞭自请领罚。雪地中跪了六个时辰,也仍是无怨无悔!
只因知道,你更难过!那段难言难忘难堪难熬的日子,是对信仰的追随,是对理想的维护,是对诺言的坚守,是对恩情的回报,却独独是我们相望相思却不相守的时光。
“不过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若那个孩子还活着,现在应该十几岁了吧。”
看着不远处的货郎担子,他又想起了阿苑。本打算等这件事情完结了再告诉他阿苑的事情,实在不忍心再看他屡屡伤情,正要开口,突然发现不远处有傀儡的踪迹,带上温宁急忙追了过去。
“别跟他们纠缠,直接上山。”
乱葬岗下,大批傀儡,看来形势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糟糕。摆脱了阻拦的傀儡,冲上山去。
仿佛是为经年累月的怨念所浸染,整座山岗上的树林枝叶都是漆黑的。满目疮痍,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有人在这里生活的痕迹。之前筑起的那道逾丈的咒墙,已被推倒。
“当年围剿,都毁了。”
我们静静立在伏魔洞外,他脸上神色哀伤。一阵冷风席卷而过,树海簌簌而响,仿佛千万个细小的声音在窃窃私语。那些曾亲手搭建的棚屋已是断壁残垣,犹如衣衫褴褛、苟延残喘的幽灵,沉默地俯瞰着山下来人。
“毁就毁了吧。”
“其实不管对于我来说也好,还是温情温宁他们也好,这个地方都是我们人生最为煎熬的时光,又何必重游!”
俯下身,抓起一把焦土。所谓“物是人非”,好歹还有“物是”,可此情此景,连睹物思人,都做不到。上一世,你最黑暗最绝望的两段时光,都是在这里渡过的。而每次从这里再出去,人生都会拐向不可控制的境地,直至毁灭。
如果可以,真的不想带你故地重游。
如果可以,真的希望你的记忆差些再差些,把这里的事情全部忘掉,凛冬散尽,星河长明!
有阴虎符操控的傀儡出现,我用弦*术将他们制住。参天的黑树林上空,琴声冲霄,群鸦乱飞。树欲静而风不止,今天,终将是不平静的一天!
“防身。”
行至伏魔洞口,从乾坤袋中取出“随便”,转身递给他。他现在不用阴虎符,只靠符咒和笛子,难免被动。而且私心里,我还是对他重拾剑道不死心,希望可以帮他再拿起剑来。
彼时,我不自知,我现在有多希望他重拾剑道,将来就会有多后悔!
“我太久没用剑了,有点不太习惯了。”
“好好好,我说。其实是因为我现在这具身体灵力低微,所以就算是上品宝剑,我也不能发挥它应有的威力。”
“所以,还是要请含光君,好好保护我这个柔弱男子了。”
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还以退为进,用示弱堵我,你到底在隐瞒着什么?你这个样子,只会让我更加担忧!
“你怎么不一剑抹了他的脖子……卑鄙魏狗,毫无人性!”
“要*要剐给个痛快。我宁愿夜猎被怪物咬死,也不想在这里被饿死啊!”
“你在这儿废话有个屁用,多吵几句绳子能断?听得人烦。”
进到洞中,一地各式各样的仙剑,一堆被捆仙索绑着的各世家少年,正在争吵互撞,连一向冷静自持的思追都加入了战斗。
“原来论震慑,我竟然还比不上温宁!”
看着温宁拿剑走过去时少年们吓得瑟瑟发抖,你竟生出这般郁闷!你的关注点是不是有点跑偏。
人人都以为妖魔鬼怪这些非人类最可怕,其实,比妖魔鬼怪更可怕更阴险更会害人的,却正是那些装神弄鬼的人!
“魏前辈,你是来救我们的吧?不是你派人把我们抓来的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穷,我哪有钱去雇这些人啊。”
“我早就知道前辈是真的很穷!”
思追,你这是在怪我没有给他零花钱吗?回回塞进他衣服里的钱都不知道被他扔哪里去了,回回要花钱时他都自觉地把爪子伸进我怀里拿钱袋。只是最近拿钱袋的速度越来越慢,爪子在我怀里半天也掏不出来。额,我的关注点好像也有点跑偏了。
“对方的人都用鬼面把脸遮住,看不清面容。”
“他们把我们捆了扔在这儿就不管了,像是要让我们自生自灭一样。”
我和他对视一眼,感觉这群少年就像诱饵一样被人放在这里。外面的傀儡也不会进来攻击他们,只是让他们不能跑出去。金光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发动第二次乱葬岗围剿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做得好。”
这种情况下,思追还能保持镇定,坚持信任我们,做得好。这群少年里,估计只有我姑苏蓝氏的几个人还能相信我们吧。可身边那人一句话就把思追的笑容憋了回去:“做的真好啊,连思追都会打架啦。”小气鬼,“记恨”人家小朋友说你穷!
“你们这一个一个是干嘛,跟叠罗汉似的。”
当金凌走过来的时候,我、思追、景仪立刻挡在了他面前。眼前的少年脸色怪异,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似乎想说什么话,可又开不了口。他倒是混不在意,伸手将我们都拉开了。
“你不会又想刺他一剑吧。”
景仪的质问回荡在洞中,人人都变了脸色。那天金凌刺他一剑时痛苦又迷茫的神情浮现在我眼前。这少年,从小到大被灌输的都是夷陵老祖应该千刀万剐,罪无可恕。
可是从大梵山、清河到义城,一路相救相护,他看到的不是一个穷凶极恶、阴险毒辣、丧心病狂之人,而是一个侠肝义胆、洒脱恣意、热血热心的夷陵老祖。
信念被颠覆,信任被辜负,信心被打击,金凌用颤抖的手刺出了那一剑后,更多的却是痛苦与后悔。所以那一剑虽重,却并不致命。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在他想象中痛恨了十六年的人,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却让他恨不起来,只有痛。
温宁打头阵,少年们准备齐心协力闯出去,金凌也在最后跟了上去。可温宁突然被人一脚踹了进来,随之响起了江澄的声音。难怪温宁根本没有还手。
出得洞外,黑树林之中,一两千名各家修士,皆是周身浴血,疲惫不堪。少年们纷纷走到自家战阵里。
“金凌,还磨蹭什么,等死吗!”
江澄的声音再度响起,走在我们前面的少年脚下微滞,左看右看,犹豫着慢慢往前走。有几次想回头,却又生生忍住。最终,还是走到了江澄身边。
叔父也来了。我看了他一眼,率弟子们走过去给叔父见礼。身后感觉到他惊讶、失落、犹疑的目光。行过礼后,弟子们都走到叔父身后,我依然原地未动,就这样站在所有仙门世家的对面,坦然而淡定,静静等着身后之人走过来,比肩而立。
感觉到他轻轻松了一口气,看着我的眼睛里重又漾起细碎的星光。后来他告诉我,那一刻他紧张得要命,害怕我又抛下他一个人,害怕我又站在他的对立面,害怕我又要和他拔剑相向!
傻瓜,我千辛万苦花了十六年才把你找回来,天天害怕你又不见了,时时担心你又受伤了,回回为你吃醋为你喝酒,我怎么舍得再离开你!
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前,为你抵挡伤害!
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后,做你坚强后盾!
我会永远站在你身旁,与你并肩携手!
“忘机,过来。”
叔父的声音严厉,回荡在林间空中。我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叔父失望至极地摇了摇头。他明白这就是我最终的回答,最后的选择。
叔父,对不起,十六年前您就应该明白,我骨子里是和父亲一样的人。三千条家规下,前有为遇一人而入红尘,人去我亦去,此身不留尘的开山先祖蓝安前辈,后有破除常规却被阴铁受困一生的蓝翼前辈,再有为爱人甘愿禁闭终生的我父亲。无论多少条家规,都困不住一个义字,阻不住一个理字,斩不断一个情字!
“含光君,你究竟是怎么了?你……你变得不再是你了!”
“魏无羡究竟是用什么方法蛊惑了你,让你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
“既是如此,枉为名士!”
我是变了,从前我以为你们说的正便是正,你们说的邪便是邪,我以为我维护的便是真正的大道正统。直到看见你们屠*手无缚鸡之力的温氏老弱父孺,直到看见你们强加给他莫须有的罪名,直到看见你们争抢阴虎符的丑陋嘴脸,我才被你们逼着怀疑“孰正孰邪,孰黑孰白”。
如果非说是他蛊惑了我,那他也是用“锄奸扶弱,无愧于心”的信仰蛊惑了我,用他“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执着蛊惑了我,用他义薄云天、侠骨柔情的行为蛊惑了我。而这才是我姑苏蓝氏真正的立身之本“诛妖邪,立正法,大道永存!”!
“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你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吗?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
欧阳子真小声地为他辩驳几句,立刻遭到父亲的训斥。他明明救了这些世家子弟,却被所有人怀疑是贼喊捉贼;金光瑶所谓的被不明人士刺*,身受重伤,没有任何证据,也要怪到他头上来。
正如那个雪夜,他在静室檐下说的,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他否认的,可以被强加;他承认的,可以被扭曲;他连呼吸,都可以是错的。世人不过需要一个靶子,一个借口而已。
“世间仍有公道,罪恶不容姑息!”
每一张脸都洋溢着沸腾的热血,每一句话都义正言辞,每一个人都大义凛然,慷慨激昂,义愤填膺,豪情万丈。每个人都丝毫不怀疑,他们此刻所为,是一件光荣的壮举,一个伟大的义举,一场足以流芳百世、万人称颂的,“正义”对于“邪恶”的讨伐!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
公理是什么,不需要!
证据是什么,不必要!
乌合之众从来只会干两件事——锦上添花或者落井下石。因为在他们看来,数量,即正义。救一个人也许束手无策,害一个人却有千百种法子。
我和他,两个人,对面是振臂高呼的两千人。心下却异常宁静,无比坦荡。毫无犹豫之色、更无退缩之意,只因不悔,只因庆幸,这一次,我终于没有再让他一个人了,我们一起,捍卫我们当初许下的诺言!离经叛道的感觉,确实不差!
“不夜天当晚……我难道真的能把三千人都*干净?你究竟是太看得起我, 还是太看不起他们。”
“我不想光凭别人一张嘴就能随意添加我的罪名。我没有做过的我不想硬扛。”
“赤锋尊遇害就不是我做的,金夫人金麟台自尽也不是我逼的,你们一路*上山来遇到的这些傀儡也同样不是我操控的。”
“究竟是谁对阴虎符这么爱不释手。就像温宁,某些世家……悄悄把他藏起来十几年。究竟是谁说已经把他挫骨扬灰了的?”
这世界,从来不会因为好人不说话,坏人就停止作恶。从来不会因为好人隐忍退让,坏人就改过自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挺身而立,烈烈朔风翻搅起他的衣襟,大风起兮云飞扬,铮铮铁骨,傲视群雄。再世为人,他依然还是那个足以睥睨天下的王者。
傀儡又发起新一波进攻,众人却惊觉自身已失去灵力,剑光消退,符篆失灵。思追让众人退守伏魔洞,大殿内的阵法可以抵挡傀儡。可苏涉的百般阻拦,危言耸听引起了我和他的注意,互相对视一眼,大概有些明了是谁在搞鬼。
“蓝湛,快进来!”
众人已经进洞,他退守门口,焦急地招呼还在断后的我。不复刚才的镇定自若,慷慨激昂,有的只是满心满眼的关切着急。原来被人牵挂,被人关心,被人担忧的感觉这么美好,这么温暖,这么舒心!
叔父修补好了阵法,傀儡们暂时冲不进来。但可怕的从来不是这些傀儡,而是这大殿中装神弄鬼的人。
叔父昂首挺胸站在众人面前,不理会我,只用剑尖直指身旁的他,厉声质问:“你究竟想如何?”到现在了,他们还是认为是他操控的傀儡,是他设计把他们逼进这里的。果然人心这种东西,一旦认定了就很难改变。
“你们难道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中毒了吗?”
“现在这里灵力尚存的,只有两拔人……我若是想对你们做什么,这群小朋友能挡得住吗?”
“人总不会突然失去灵力,总得有个途径和契机。”
他不断引导众人去探寻失去灵力的真相,每到关键时刻,苏涉就跳出来把矛头又拉回到他身上,企图激起众人一起对付他。
“你继续。”
我对苏涉施了禁言术。叔父看了我一眼,但并未施法解术。他转过头,像个有大人撑腰的孩子般开心地冲我一笑,阴暗的洞中瞬间亮起一束光芒,驱散阴霾,照亮了这山河人间。不由想起来之前他说的那句话:“明知道这一趟凶多吉少,但是我一点也不害怕。”是的,不用怕,我在!
“这位苏宗主, 从刚才起就一直很奇怪。”
“之前傀儡围上来的时候,就尽力呼吁灵力尽失的人不要求生, 赶紧一起去死。”
“现在又堵着我的嘴不让我盘问。而且不停地在试图激怒我, 生怕你们多活一刻。”
“看来你们秣陵苏氏和姑苏蓝氏的关系真的很差。”
终于觉得有景仪这样的大嘴巴还是有好处的,他一边答应思追“小声点”,一边用更大的声音把苏涉的老底揭露示众。左不过是一个东施效颦的笑话罢了,我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什么脱离,分明是背叛了蓝氏而被逐出了家门。”
“这个苏宗主不但样样都学,而且还格外忌讳有人说他学我们家含光君,不然他就立刻翻脸。”
听到苏涉学我,你干嘛笑得那么诡异?转过身来戏谑地看着我,我也不想一个这么丑的人学我啊!当年夷陵长街上学你的人都排长队了,也没几个好看的。
“也不知道谁家的退魔曲弹得错漏百出,还浑然不觉呢!”
“不是食物,也不是风水,问题……是出在*傀儡的人身上。”
“蓝老前辈,有一个问题我想向您请教一下。”
我立刻明白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只是要解释的令其他人信服还要费一番功夫。尤其叔父在此,他还是要把礼数做足。心下不由一暖,这人何时顾忌过那些虚礼,为了顾全我的颜面,明知会被叔父拒绝,还是摆出姿态,委曲求全。
“有什么问题,你不会去问他,还要来问我?”
果然被叔父甩了脸色。不过叔父虽然迂腐,却不是莽夫,应该也已经觉出蹊跷了。他仿佛得了旨意般,转过头冲我得意地眨眨眼:“那我就问了。”
一问一答,配合默契,行云流水间,众人茅塞顿开。苏涉强行施力挣破了我的禁言术,却已是欲盖弥彰,回天乏术。
“*傀儡的时候,苏宗主假装御琴退魔,其实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战曲的一部分篡改成了另一段会使人暂时失去灵力的旋律。”
“你们打的好主意,四下抓捕各家子弟,把这么多人都弄到乱葬岗……他自己借口受伤不来避嫌,和你里应外合,最后上百人全军覆没在我的地盘,说不是我做的,谁会相信!”
“你敢不敢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你刚才驱赶傀儡所弹的战曲再弹一次!”
当他用两张假琴谱逼得苏涉心神大乱,我趁机出剑,苏涉下意识地挥剑迎击,暴露了他灵力充沛的事实。可惜最后关头,苏涉还是咬破舌尖破坏了阵法后,用传送符逃脱了。
“他是鬼面人!”
“他有阴虎符!”
一切瞬息明了,难怪鬼面人既熟悉我的剑法,又了解各大世家的秘密,放到苏涉身上,就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我用避尘的锋芒将左手划破,试图修补阵法。可惜苏涉的血已彻底覆盖破坏了原来的咒印,补不回来了。他蹲下身,把我的手拿起来,用自己的袖子擦去手上的血和灰,淡淡道:“没用的,别画了。”
阵法将破,摇摇欲坠,外面成百上千的傀儡如黑潮般汹涌而来,即将掀起一场我们平生最凶险的激战。我静静地看着眼前人,他的手温暖干燥,温润修长,有情有义有心有力。
众目睽睽之下,他平静地撕下一端干净的袖子,给我清理包扎手上伤口,仿佛即将到来的生死大战都没有我的伤口重要。他抬起头,无言地回望着我,这一次再没有松开手。有太多话没有来得及说,有太多情没有来得及诉,只能把万千情愫汇于眼中,只能把无限留恋凝于指尖。
魏婴,纵是风月千年,万里江山,也不及与你对视的瞬间。
魏婴,有缘相遇,有幸相知,生能尽欢,死亦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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