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轩谁懂“涕泗流”?——诗圣杜甫的最后一程

凭轩谁懂“涕泗流”?——诗圣杜甫的最后一程

首页角色扮演云门苍生录更新时间:2024-08-01

刘静

公元768年(大历五年)暮秋,他带着一家老小离开夔州,沿江由江陵、公安一路漂泊来到潇湘二水、洞庭湖之上。

秋风袅袅兮,烟波淼淼。一叶孤舟若隐若现,泛起丝丝细痕,仿佛和时间、和岁月、和历史交织在一起,层层叠叠、波光粼粼、升起落霞般的悲壮与璀璨。

“应该是时日不多了。”

这一路历时近两年,初春从夔州放船,东下江陵。年底,又从江陵移舟岳阳,兜兜转转于潭州、衡州、岳州之间,停停走走。何处是吾家,何处都是吾家。望着陪伴他自己一世流离道路、苦难同经的杨氏,看着跟着自己常年旅泊异乡、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儿女,想起生生被饿死的幼儿、夭折的幺女和杳无音讯的亲朋,再看看自己,百病俱发,形如飘蓬,不禁悲从中来。

他凝视着群星,似乎慢慢地合上了眼,嘴角却不由得微微上扬,真是老年星似雾中看,怎么像极了那一年的春星:

春夜,宴于左氏庄后,溪水静悄悄的流淌,欢快地穿过长满鲜花的小路,天空中满是繁星,软软若若的吴音仿佛远处渺茫的歌声,不由地忆起壮游时期,也曾至越地,赏一池鉴湖,观潋滟水色;又一路南下,游会稽,访禹穴,泛舟剡溪,抵临天姥,只可惜“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 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犹记那时的大好河山“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犹叹那时的少年豪情“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只是已再无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李十二白。

“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几个菜,几壶酒,星辰之下,觥筹交错,似醉非醉,行云流水,酒酣诗成。他微微一笑,是那个“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洒中仙”的仙人李白。一拍即合,骑马游猎,评诗论文,拾瑶草、访仙人、畅游极欢;也是那个“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自己,更是“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的开元全盛时。

突然,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虽然还微合着眼,但是一颗浑浊的泪,却不由地溢出,应该是稚子太饿了,忍不住舀些湖水喝吧,不然就是虚弱的杨氏稍微转动身体,来抵御无处不在的饥饿。

“靠岸吧,去找找,兴许有些吃食。”他的长子默默地将船向岸边靠去,船上却愈发安静起来,静得彷佛可以听到生命地流逝,一点一点,船终于靠岸了。他拼尽一丝气力,用颤抖的身体登上了岸边,原本应该是丰收之色铺满大地的洞庭湖畔啊,现如今却是遍地疮痍。

是因为天寒冻住了渔夫的网吗?

是因为今年米贱大伤农吗?

还是因为这鬻儿鬻女都还不起的租庸吗?

一步一艰难,一步一叹,“万国城头吹画角,此曲哀怨何时终”。穷途末路之际,岳州大地也只剩下声声叹息,徒留一腔烟波浩渺。

他忽然觉得分外凄凉,这凄凉远远绝望于壮游后的长安十年困守。纵然曾抱着一腔的热血和激情去到长安,想求得一官半职来施展自己的才华,“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是身为大唐皇室宗亲的责任,更是荣耀。但一句“野无遗贤”、三赋无果、处处碰壁,只落得残杯与冷炙和到处潜悲辛。可那时在长安的春天里至少还可以看到希望,因为大唐风华还在,盛世犹存,一直期盼着,等来秋天的收获。尽管热血一次又一次被抹*,可依然有着“野寺垂杨里,春畦乱水间。美花多映竹,好鸟不归山”的坚定,更有“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苦中作乐。

而此时,他已是“疏布缠枯骨”,湖湘大地已是“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大唐风华更是早已黯然失色。悲怆,凄切带着深深的绝望,长安十年里压在心底里的惴惴不安终成现实,“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的骄奢;“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瞋”的权势滔天;“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触目惊心,点点滴滴都在预示着盛世地摇摇欲坠,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一路又好像是从长安开始,似乎是发于秦州,至于万丈潭,又发于同谷,至于成都府。战事还没有结束,这眼前耳边所见所闻,百姓依旧是死于寇贼,死于官兵,死于赋役,死于饥馁,死于奔窜流离,终而死于寒暑暴露。一声长叹,“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恍惚之间,入天穿水,万壑千崖、雨雪烟虹、朝朝暮暮,却又支离破碎、更是触目惊心。这一路可怪可呵可娱可忆可叹可恨,也许一路就是一生。

长安的春天终究是破灭了。这里,在秋天的绝望里还有春天的希望吗,而自己还能等来明年的春天吗?

“我们还是回船吧。”

似乎每多一刻地停留都会让这行至暮年的诗人那饱经丧乱的辛、伤、苦、泪更多一层无奈、无助和挣扎。船上,愈发寂静了,这静,让时间停滞,更让生命逃离。秋风袅袅兮,烟波淼淼。

“还记得浣花溪边,万里桥旁的草堂吗?”听到草堂,仿佛连天空里的星星都明亮起来。

春日里,成都西郭外,浣花溪水西头,蜻蜓在溪面舞动,鸂鶒在水中畅游,鸟雀争闹,飞虫嬉戏,江上的燕子也跟着嬉闹,衔着泥点悄悄地洒在琴书之上。时常柱着杖藜在岸边漫步,柳絮随风舞,桃花逐水流,遇花看花,遇水看水,野鸡正躲在筍根下,沙滩上野鸭子靠着母鸭浅浅眠。这温润的气候,秀丽自然的春光和醇厚的风俗人情悄然无声地滋养抚慰了他悲悯与仁爱之心。

渐渐地喧嚣声由远及近,他不由地加快了回草堂的步伐,一位稚仆恭恭敬敬地送来一首绝句,原来是春雨绵绵之际,严公想念浣花溪畔的朋友,却碍于公务繁忙无法前来,只能提笔写下这首绝句寄赠于草堂。他虽然表面毫无波澜,但内心却不禁泛起层层涟漪,提笔即回赠:“雨映行官辱赠诗,元戎肯赴野人期。江边老病虽无力,强拟晴天理钓丝。何日雨晴云出溪,白沙青石洗无泥。只须伐竹开荒径,倚杖穿花听马嘶”。仲夏之夜,他们饮酒欢聚,酣畅淋漓。只是面对“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的严公一再出仕的相邀,他却一直回避,沉浸于草堂种花植树,纵酒啸咏,与庄稼汉、农夫混在一起“相狎荡,无拘检”。

这回避看似格格不入,看似逃避现实,看似不务正业,只因为在这桃色的锦江波下,虽然身外是落木萧萧,但体内流淌着依然是大唐的星河,有一些坚守如云间漏下的异光,明亮、温暖又坚定。是要向着心中的目标迈进,一步一步前行,必然不会徒劳而返。他相信奇迹,为着太多的失去而才重构草堂的春天——立身尚清、立志求远,定会生生不息。

“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

“这湖面风大,是出不了洞庭了。”

秋风袅袅兮,烟波淼淼。垂暮病危之际,他依旧是那个“登兹翻百忧”的慈恩寺塔上的长安客。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好在多年夙愿今朝得偿!他看到浩瀚的洞庭湖把吴楚两地生生地分隔开来,看到整个天地仿佛在湖中日夜浮动。如此浩瀚壮美的景象,真不枉多年的等待。然而登临后的眼前,无边无际,乾坤如浮,内心泛起无以言说的惶恐——看到了战乱,看到整个宇宙的失衡,而自身处这动荡不安的失衡的天地间,登临之喜一扫无遗!

在这寥廓的空间下,就这样立着一位渺小的老儒。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慈悲的诗人无奈苦笑一声,现在的自己虽然孤独多病,昔日亲朋离散,杳无音讯,但幸好还有一枚小舟相伴。只是凭栏远眺,越过洞庭的浩渺烟波,他仿佛听到了战马的嘶鸣,一片兵戈相接的呐喊,远处的长安之西仍是前途未卜。此时,个人的病忧全因大唐安危与黎民百姓的悲苦所淹没。

是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可壮则壮矣,可孟夫子此诗是一首干谒诗,“欲济无舟楫”,想通过张丞相张九龄一展自我才华。孟夫子想到的是个人前途,而此时的他,忧的是天下苍生。

还有他的青春偶像诗仙李白,“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诗人流放夜郎被赦,无比兴奋,眼前景特别有情致,“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移情于物,尽情地享受属于意料之外的自由。

诗仙来此是散心的,豪放飘逸之态尽显;孟襄阳是来求功名的,看的是眼前景,想的是自身事;而唯有他是来寻梦的,寻自己的人生理想之梦,寻“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强国富民梦。

他的时代从“开元全盛日”到“疮痍府库贫”的时代,他的一生为时代而泣,为百姓而歌。尽管身已要人扶,却说拔剑拨年衰,尽管万国尽穷途,依然艰危气益增。他以诗为笔记述其“穷年忧黎元”,“济时肯*身”的一生;更以诗为笔写乱世岁暮之景、忧乱之情,沉痛慨叹战乱依旧,请缨无人,并于寂寞中勃发济时之壮心,为济时活民,乃至为国捐躯,也无所畏惧。可奈何报国终无门,可叹年岁流。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一位堂堂大夫,一具八尺之躯,终于流下眼泪,不只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大唐王朝,为天下黎民。

洞庭湖为他送上了最后一程,岳阳楼的秋风为他唱响了最高亢的挽歌。“水与汩罗接,天心深有存。远移工部死,来伴大夫魂”。如今在平江县城东南16公里,杜甫长眠于此。而距此只有30公里处的汨罗江边,还有一位永垂不朽的楚国诗人屈原的墓地与之相遥望。两位爱国诗人死于一地,葬于邻近,遥隔千年,心心相惜。

历史的尘沙湮灭了无数王侯将相,富贾豪绅,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但诗圣的至性真情、品格操守,却生生不息,历久弥新。时至今日,依然能唤起我们心中最真挚高尚的情怀,更激励我们以其仁爱广博之胸怀、忧国忧民之大爱,添砖加瓦,垒砌起一座座中华民族的精神丰碑!

[责编:廖慧文]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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