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骗了你，阿染。”
“我知道。”
1
江染和陆昭躲进深山已经八年了。
八年前，陆昭与夏九黎为争天下第一剑客之名，决斗于苍山之巅，陆昭一招败于敌手，死于夏九黎剑下，从此，名震江湖的天才剑客一朝陨落。
江染遵古*载，以心头之血为祭，在月圆之夜点燃聚魂灯，换了陆昭一缕魂魄留在身边。
书中说，只要灯不灭，魂就不会散。
江染守着聚魂灯，与归来的‘陆昭’一同遁入山林，从此作别了血雨腥风的剑影江湖。
山中不知岁月长，晨昏更替中，这样鸟雀争鸣，鸭犬相嬉的日子不知不觉已有八年。
江染和陆昭都喜欢水，故将落脚点选址在湖边。
苍山深处，水源极为充沛，或大或小的溪流瀑布在半山腰处汇成一个大湖，江染推开院门，就能望见澄澈如镜的湖水和远处碧森森的群山。
几乎每一个好天气，她都会和陆昭摇着小舟，钻入茫茫水天之间，去做一整日的逍遥眷侣。
偶尔，江染的目光也会顺着恬阔的水面一点一点向上移去，定格在高耸的苍山之巅，“陆昭，我将你的魂魄困在身边，害你不能转世投胎，你可会怨我？”
被牢牢挽住胳膊的男子转眸望着她，眼睛比身侧的湖水还要明澈三分：“阿染，自你点灯将我召回，我这一生便没有遗憾了。”
见江染笑了，陆昭反过来问她：“那你呢？会不会后悔与我这孤魂困于山中，守一世寂寞？”
即便陆昭只是一缕魂魄，他的气息依旧令人贪恋，江染轻轻靠在他肩头，眼睛微微一动，只见一抹而平的湖面上连着跃起两条大鱼，银白的身影相继在半空打了个挺儿，又‘扑通’着落入水中。
江染摇头而笑：“有你在，我从不寂寞。”
日影西斜时，燕子也双双还巢。
江染刚推开院门，就见一只形似枯树的小妖从她的秋千架上匆匆跃下，仓皇而逃。
江染对此并不意外，山中本就多精怪，这些年她与陆昭在一起呆的久了，常常会‘耳濡目染’地看到一些形色各异的魂魄在附近飘来荡去。
不过她坚信这些东西应当同他们一样，不过是于这乱世之中寻一方净土，并无害人之心，所以江染即使撞见了也不会惧怕，她甚至觉得有同类在是好事，至少陆昭不会太寂寞。
趁陆昭进屋，江染微笑着转过身来，将晃动的秋千架抚平，自顾自地说，你们如此喜欢这秋千，明日我便再搭一处。
2
江染是名门之后，陆昭是天才剑客。
陆昭自幼因卓然的御剑天赋被江染的父亲收养在府中。整整二十年，陆昭为好武斗的吴王贡献了无数次精妙绝伦的剑术，整个江府也因此长宠不衰，可对于陆昭来说，他最大的收获并非日渐远播的名声，而是俘获了江家大小姐的芳心。
犹记得第一回带她跳墙出府，江染被一片花海惹得惊叫连连。
陆昭双手抱着剑，目中含笑：“传说这片花海本是修罗战场，你脚下这些花都是心怀执念的孤魂所化，所以瑰丽异常。”
江染起先还觉得此处景美如画，被他这么一说，吓得猛抬脚：“那我宁可化为灰烬，也不要做这绚烂的孤魂野鬼。”
陆昭被她娇憨的模样触动了心弦，低声说：“有我在，你成不了孤魂野鬼。”
一句话说得江染双颊绯红，扭头而去，也就是从那一刻起，陆昭有了封剑的念头，比起那些刀头舔血的日子，他更愿意守着身边人，与之和乐安宁地赏花漫步。
几日后，一封战帖递至江府，署名是云剑山庄夏九黎，陆昭本不想应战，可他又十分清楚，唯有夺得天下第一剑客之名，才有资格求娶江染。
陆昭临行前对江染承诺：“比完这一场，我便回来娶你。”
作为彼此熟知的青梅竹马，江染自然明白‘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对于一个剑客来说是何等重要，然而，她没有等回陆昭，却意外地等来了一纸婚书，父亲为笼络同僚，已将她许给了官员之子。
江染性情刚烈，绝非寻常女子，当晚就设计溜出城去，孤身一人上了苍山。
那一日，积云蔽日，天地无光，陆昭与夏九黎对战于苍山之巅。
江染躲在树后，只见远处剑啸龙吟，蹑影追风，两人斗了上百回合依旧胜负难分。
移形换影间，陆昭的目光轻轻一掠，陡然望见了树后一个灰头土脸的身影，以及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分了神的陆昭很容易就被夏九黎寻到了破绽，当江染看见那把剑速度极快地刺向陆昭时，她竟比那剑更为迅猛地喊出一声小心，陆昭躲过了剑锋，却再也没能躲过自己凌乱的心。
剑客心乱是大忌，夏九黎一鼓作气，乘胜而攻，陆昭的剑脱手飞出丈余远，夏九黎一个旋身，手中长剑正要锁住对方的咽喉，一旁的江染忽如疾风般飞奔过去，几乎同时，陆昭掌心触地，弹身而起，伸手抱住了冲向自己的江染……
夏九黎断没有料到如此情形，来不及收手的剑锋就那样朝着二人直直刺去。
江染重伤，陆昭亦未能幸免。
再次醒来，江染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静谧的深山竹屋之中，救她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老者告诉她，陆昭因伤势过重，已无力回天。
她哭干了眼泪，终是换来老者心有不忍，将古书中的招魂秘术详细告之。
江染如绝处逢生，毫不犹豫地割腕取血，在月圆之夜点燃了聚魂灯。
果真，第二天夜里，陆昭化魂归来。
3
江染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夏九黎。
这位云剑山庄的后起之秀，自八年前于苍山之巅击败陆昭，一跃成了江湖之中威名赫赫的绝顶剑客。
江染曾因陆昭的死恨过夏九黎，可这些旧事情仇终是在和乐安宁的归隐生活中渐渐淡去了。
直到那日她挑水归来，远远地就察觉到了一丝生人的气息，正要伸手推开院门，却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
“八年前，你为了一个女子绝迹江湖，这八年里，我日日苦练，精磨剑法，为的就是能与你再比试一场。天不负我，终于让我找到了你。”
回话之人是陆昭：“我既已收手，你又何必执着，这天下第一剑客之名早就是你的了。”
“陆昭，你当真以为我要的只是区区名号么？当年若不是你分心，我根本寻不到你招式中的破绽，那场比试有失公平，做不得数。”
陆昭的声音已有冷意：“我已封剑，你且回去吧。”
“身为剑客，击败你是我毕生所愿，你不应战，我绝不离开。”
江染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里面的人只听声音便知是谁，可是为何夏九黎能看得见陆昭，还能与之对话，难不成他能通鬼？
她微微蹙眉，透过木门的缝隙朝里望去。
僵持之中，夏九黎的目光猛地落到了屋檐下的聚魂灯上，他微微一怔，伸手指向那盏灯，恍然大悟：“‘古灯燃，送魂归’，陆昭，枉你堂堂剑客，竟信这怪力乱神之说，你当真以为点一盏灯就能将她的魂魄留住？我看你真是疯魔了！”
他的话有如一道惊雷落下，砸得江染头脑嗡嗡，她目光呆凝地望着院子里黑白两色身影，只觉得夏九黎仍是当年的夏九黎，陆昭也还是从前的陆昭。
她又低下头来看自己，可如果他们都是实实在在的肉体凡胎，那她是什么？
陆昭转身望着聚魂灯：“我已错过阿染一回，如今不管她是什么，我只想留她在身边。”
似被疯狂的执念牵引，夏九黎眸光一冽，手中利剑出鞘，“陆昭，你身为剑客，怎能被儿女私情羁绊，今日唯有灭了这盏破灯，消了你心中的妄念，你方能真正与我比试一场！”
天穹低垂，长风猎猎，夏九黎趁陆昭不备，剑锋一转，直冲檐下。
眼见灯芯要被斩灭，陆昭登时大喝一声，悬于树梢的青铜古剑应声而来，银白剑芒划破长空，一声脆响后，撞在夏九黎的剑身之上。
夏九黎兴奋地变换招式，岂料陆昭并不应战，只是提剑护在灯前，夏九黎瞬时起怒，欲出绝*，却不想区区三招还未使完，陆昭就已倒在了他的剑下。
见陆昭重伤，江染悲从心生，一把推开院门，尚未回过神来的夏九黎只觉头顶风云骤变，身体被一股突来的阴风逼得连连倒退，紧接着一柄长剑不知由何而出，冲着他的心口疾驰而来，那剑仿若怨气所化，凶猛异常，夏九黎尚未反应完全，剑已穿胸而过。
夏九黎阖眼之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闪过，影似魅，剑如梭，非人也。
4
江染抱着陆昭瘫软的身体，脸色苍白如纸。
他的血顺着她的手背落在地上，染红了草木一片。
江染不知所措地唤着陆昭的名字，渐渐地，那些平日里隐在各处的精怪也接二连三地显了形，齐齐冲着远处高呼，山神，山神……
江染绝望之际，一抹仙影飘然而至。
她望着当年的救命恩人，脑子一片空白，颤声问，“你究竟是何人？”
老者微一捻须，衣袍随风，“你没听见它们都唤我山神么？”
见江染神色惊诧，老者也不多言，俯下身，指尖探于陆昭鼻下：“气息尚存，阳寿未尽，修养个三五日方能醒来。”
再收手，陆昭颈部的伤口竟奇迹般地愈合了，江染满腹惊疑地望着老者，只觉得一切恍若虚幻梦境。
半晌，她猛地回过神来，垂眸望着怀里的陆昭，一字一顿地道：“他并非八年前被我召回的一缕魂魄，我也未曾在那场决斗中死里逃生，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还请山神为我解惑。”
山风飒飒，草木萧然，老者微不可闻地一叹，勾起雪白长须：“当年……”
当年。
苍山之巅，江染为护陆昭死于夏九黎剑下，陆昭重伤醒来，痛心泣血，竟意外唤出了山神。
“你是何人？”
“苍山之神。”
陆昭悲痛中得见仙人，犹如濒死之人求得神药，立即屈膝叩首：“恳求仙人救她一命！
山神摇头道：“阳寿已尽，无力回天。我因你心中痴念而来，你若实在放不下，可以心头之血为祭，在月圆之夜点燃聚魂灯，方能召她一缕魂魄归来。”
哀哀欲绝的陆昭眸中隐现希望，当即重重叩头：“还请仙人告知聚魂灯在何处？”
山神阔袖一挥，立即有灯落于掌中：“此物便是，不过我这里向来是一物换一物，你想要这聚魂灯，就要拿东西来换。”
陆昭道：“我是个剑客，无权无财，唯有一身剑术还算精湛。”
山神想了想，点头收了他的剑术，只留下一把用以护灯的青铜古剑。
陆昭想到江染生前那句‘我宁可化为灰烬，也不要做这绚烂的孤魂野鬼’，犹疑一瞬，又向山神叩首一拜：“恳请仙人帮我到底。”
“你想如何？”
陆昭俯首道：“深山无人处，最适隐居，待她还魂归来，她做人，我做魂。”
山神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笑言一句“果真是痴念。”
后来，在江染的一缕魂魄顺利归来时，山神遵陆昭所言，并未说出实情，而是告知她陆昭已死。
再后来，陆昭隐于暗处，看着她痛彻心扉地哭干了眼泪，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割腕取血，又看着她满怀信心地点燃一盏假灯……
次日夜里，他迫不及待，化“魂”归来。
尾声
陆昭醒来时，正值初夏，一个几乎日日都适合划船的好时节。
木舟之上，陆昭将江染揽入怀中：“阿染，我将你的魂魄困在身边，害你不能转世投胎，你可会怨我？”
碧波微澜，小船轻摇，江染望着天边一抹淡淡的橙红，眼睛里也盛满了柔光，“陆昭，自你点灯将我召回，我这一生便没有遗憾了。”
见陆昭笑，江染反过来问他：“那你呢？会不会后悔与我这孤魂困于山中，守一世寂寞？”
一轮红日跃出湖面，天地骤明，万物铺金。
陆昭半眯着眼睛，摇头而笑：“有你在，我从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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