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有方前几日下山到白马书院听学,今日才过武当山门的“玄武当兴”牌坊,一道紫雷便劈向那座小莲花峰。负笈少年定了定心神,知道是武当掌教出关了,加快脚步迈上台阶。一路上,遇见心怀畏惧的香客跪拜于地,少年总要上前劝说一二,却也无济于事。
世间寻常百姓,你与他们说圣人经典,玄妙道德,艰深佛法,往往益处不大用处不多,他们往往是见了浅近明显的东西才喜欢才害怕,一如升斗小民见到那些痞子无赖手里的刀枪棍棒,或者是官老爷的锦绣补服和八抬大轿。故而佛教便有十八地狱,吓得人战战兢兢,道门则有种种真人仙人的救世济民,这些东西,士子高人往往不屑言谈,对市井巷弄的老百姓来说却是最能震慑人心。
苟有方刚走到小莲花峰下,然后呆若木鸡。人间无敌的北凉王盘膝而坐正在疗伤,而天上年轻掌教斩尽仙人垂,持剑过天门。少年眨了眨眼睛,有些回不过神来。
苟有方心神激荡,轻轻靠向余福问道:“小道长,掌教这是位列仙班了?”
余福撇了撇嘴,“我师父还会回来的。”
少年震惊道:“入天门而返,那岂不是和吕祖一样?”
入得天门,李玉斧便被围入一个大圆。在这大圆之中的,皆是七百年前那些得以证道飞升过天门的惊才绝艳之辈,不论三教九流,都曾是人间最富气象的风流人物。
有佛陀入定念经,顽石点头。
有真人坐而论道,天女散花。
有剑仙怒气凌空,弹剑而歌。
有神将策马持矛,金甲璀璨。
有书生手捧书籍,舌绽莲花。
有棋士捻子深思,起手山河。
李玉斧淡然道:“贫道只为接迎徐脂虎返回人间,不想与各位争斗。”
一位魁梧老者愤然道:“你背弃天道在先,又与那北凉徐凤年联手断绝天地联系在后,又作何解释?”
年轻道士微笑道:“天人无忧便无忧,世人自扰且自扰。贫道翻遍历代掌教的手札,史书也读,甚至佛经也看,都觉得理当井水不犯河水。道理道理,大道天理,不合大道的天理,便不是道理啊。”
龙虎山联袂飞升的上任掌教赵丹霞和老真人赵希翼并肩而立,前者怒视相向,出声斥道:“大逆不道!龙虎山当兴,武当山当败!当初那大胆吕洞玄转身走入凡间之时,就该让武当山香火断绝!”
李玉斧微微转头,玩味道:“哦,两位道长可还记得钦天监的吕祖一剑?”便不再理睬两位睚眦欲裂的龙虎山天师,而是朗声道:“世人证道,似乎都是证那天道。脚下人人有大道可走,却给遗忘了。天道再高终有顶,天人高坐,美其名曰位列仙班。大道却无穷尽,何须高高在上。”
李玉斧继而笑了笑,接着说道:“其实哪里都一样,何处无党争,总要折腾出一些事情来才罢休。一方唱罢,一方登场,你来我往。那这天上与人间何异?为何继吕祖之后,高树露刘松涛李淳罡王仙芝这些人都不愿意飞升?!什么谪仙人出身,什么应运而生,到头来回到你们这里,还不是讲究一个按资排辈?去凡间走一遭,运气不好的,就等同于人间的贬谪偏僻地方吧?那么运气好的,就是将种子弟去沙场捞取战功?所谓的仙人垂钓人间气数,与人间商贾做买卖积攒铜钱有两样吗?当然,仙人逍遥还是逍遥的,别有洞天福地做府邸嘛,长生不死看那人间热闹嘛,做成了位列仙班的真正‘人上人’,大多是一劳永逸的,只不过,在人间对天道大有功勋之人,在这里也会有功无可封的情况吧?这里会不会也有官场上的明升暗贬之事?会不会有狐假虎威的仙人?”
一时间,无人回答。
有个身穿正黄龙袍的中年人悄然出现,背后呈现出旭日东升的壮阔景象。当他出现时,周围仙人都躬身行礼。
他看着李玉斧微笑道:“天上的确有你所说诸多不堪事,只是天上风景万千,不堪事乃秋之一叶耳。天道循环,更非你所认知的那般市侩。等你……”
只不过一个喝声突兀响起,“住嘴!”中年人一笑置之,似乎有些无奈。
李玉斧赶忙作揖行礼,来者正是真武大帝。
然后这位不速之客冷笑道:“是哪个说武当山当败呀?皮痒痒了不成?”
一旁的赵丹霞突然绽放出满身金光,然后有金光炸裂迹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三花削顶。
龙袍中年人一回袖,赵丹霞消失不见,他抬头怒道:“真武大帝!”
嗓音如雷,“不服?要不咱俩脱了这身皮,找个清净地儿干一架?你要是没底气,这围着的跟你一起上……”
就在此时,有人打断这家伙的信口开河,“差不多就行了。三百年后中原动荡十室九空,他也是循理而为,你见不得人间分崩离析是一回事,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从来皆是天道的一部分……”
原先那人冷哼道:“老子可不是见不得一朝一代的兴亡,倒是某个家伙,恨不得自己的人间化身,借机获得千秋万代的帝王身份,把整个人间当作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将收成全部占为己有,以此积攒气运,谋夺更高位置……怎么,事败就找那小子和这个武当小道士出气,老子第一个不答应,能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一个心声在李玉斧心头响起:“徐脂虎我已帮你牵引下界了,你也回去吧。”
继而浑厚嗓音说道:“既然这小子不找你们麻烦,就散了吧。”
龙袍中年人一脚踏出,愤怒道:“人间有礼崩乐坏,你真当天道不会因此崩塌?!连那人间的凡夫俗子,也晓得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浅显道理!”
嗓音又起,跋扈至极,“那就崩他娘的塌好了,到时候老子一人补天!你给老子看戏就行,保管你屁事没有!”
李玉斧身形渐散,似看见那龙袍中年人甩袖而去。
天开一幕,流华绚烂。有一袭红衣骑鹤出天门,徐徐盘旋落向那座小莲花峰。
隐约间可见天女散花,恍惚间可闻梵音袅袅,仙家钟磬长鸣。九天之云滚滚下垂,整座武当山紫气浩荡。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仙女下凡了,那些跪拜的香客齐齐起身,直奔那座小莲花峰想一睹仙容。而之后李掌教跨天门而出,则是惊掉了众人的下巴。自吕祖八百年前入天门而返身后,武当乃至天下又出一位真仙人。
李玉斧望向东面,掐指结印:“若后世大旱难熬,当为人间行云布雨。若后世君王不仁,当代天帝示警。不因孤单兴风作浪,永与世人相安无事。若违此誓,天地共诛。去!”
一道金光一闪而逝,东海,一条白龙跃出海面。青渡江边与李玉斧结缘的这尾艳红江鲤,也正是李玉斧带着徒弟余福护送它走江化蛟,入海化龙。当金光钻入那口含龙珠后,白龙眼眸竟似起雾,然后直直坠入海里,掀起一大片浪花。
李玉斧转身松开手,双手叠放,缓缓作揖,弯腰三次。一礼敬父母恩师,二礼敬天地,三礼敬心中大道。
“贫道想为人间说两句话。”年轻道士昂然而立,“希望贫道死后的世道,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以厚德载物。希望千百年以后,无论有无江湖,皆有侠义之士,仗义行事。”
整座大地上,闷雷滚动,却不知为何,没有一道闷雷炸入人间。
李玉斧望向那负笈少年,微笑道:“苟有方,谢观应传你碗中山河,邓太阿赠你吴家飞剑,张家圣人教你子曰春秋,那贫道就授你这一身大黄庭吧!”说完,那八十一道黄庭气迅疾而来,却又在苟有方身周徐徐转动而后内敛。“十年精益,化为己用,不入六重,活水即逝。切记!”
李玉斧向韩桂一揖,“韩师弟,武当就拜托了。”
韩桂躬身回礼,悲声道:“掌教师兄走好。”
那唯一的徒弟余福,此刻毫不争气的眼泪正簌簌流下,他一抹脸,不忍再看。李玉斧看了余福最后一眼,小师叔,你真的还要一梦三百年?玉斧已请她回来,如果还有来世,让我再喊你一声小师叔,那该有多好。可惜,没有了。
李玉斧仰天朗声道:“贫道李玉斧,愿以自身功德福禄封禁天门。”
“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从此天上事归天上,人间事归人间。”
只见年轻道士化为一道虹光,轰然砸向天门。天门碎裂,且有天火攀附其上。火尽,恢弘天门如金光点点散落,不复存在。
徐凤年与韩桂同时抬头,望向火烧霞飞的遥远天际,在李玉斧以魂飞魄散为世人关上天门后,天地之间,就好像多出了一股新颖气象,说不清道不明。
小莲花峰从今日起禁山,山上一座茅庐点起了油灯。
徐凤年拉着那一袭红衣的手说:“姐,真不跟我去江南道啊。”
正是从天上返回人间的徐脂虎笑骂道:“不去,你姐就是差点死在江南道的。”不等徐凤年扬拳示威说以后谁敢欺负我姐,便微笑摇头道:“我就在这等他,他等了我七百年,换我等他三百年,应该的。”
徐凤年默然无语,转头却看见门缝里,有个小道士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正找不到出气的徐凤年对徐脂虎说一句回去睡了,便出了茅庐,卷起袖管就对那余福拳打脚踢了整整一炷香时间。
第二日清晨行过拳后,韩桂和余福便陪着徐凤年下山了。
徐凤年到了山脚牌坊,不理睬那揍得鼻青脸肿的余福战战兢兢,翻身上马,笑道:“韩掌教请回吧,把我姐照顾好一点。”
韩桂笑着点了点头,“那是自然,王爷……”
徐凤年赶忙摆手道:“别,此去京城,我便不是北凉王了。”
徐凤年拨转马头,纵马而去,等余福再看去,只余一骑烟尘。
一道声音悠悠传来,“在下徐奇,江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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