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中男儿
朔风怒号,大雪漫卷。
放眼望去,整个关中地面,一片银装素裹。茫茫雪原之中,漫天鹅毛飞舞,远物都不可见。雪地之中,只有一行蹄印,极轻极淡,蜿蜿蜒蜒,伸向远处。顺着蹄印望过去,只见蹄印越深,影子也宛然可见,竟是一只骡子,载着名大汉,踽踽而行。
大汉骑得累了,牵骡子向南走去。只见他不过二十五六,虽不甚魁伟,相貌却生得好,眉宇间藏着神采,像个冷脸儿“吕布”。他名叫尚瑞生,字近常,关中尚义堡人氏。原本是个行脚商人,但近年来,时局动荡,道路不靖,最近一趟生意,更赔了个精光。无奈之下,只得黯然返乡。眼望四野大雪迷程,愈失了似箭归心,竟是一步懒似一步了。
行到红谷沟边一个陡坡上,已看见村头那棵老槐树。下了陡坡,沟里雪已及膝,又苦行了几里路,已渐至村口。只见那老槐树枝须四漫,都挂了一枝头的雪,压得似个风烛老者,没半点精神。
尚义堡本是关中的大堡子,由东至西,有条不太宽的街道。才走到街头第一家门前,不经意向里面望去,忽觉竹篱茅舍间,情形有些不对。他知这户人家,只住着个姓薛的孤老,自己久未来探望,遂推门走了进来。方一入内,一颗心猛然提到口边。只见脚下一人惨死,却不知薛孤老是谁!
他一惊之下,不由打了个激灵。急走出来,猛见不远处几户人家,门口都挂着白绫子,适才雪罩着看不清楚,分明是穷户们遭了祸事。他只觉心跳加快,疾走过来,忽听得几家院内传来惨哭声。又走近些,才听出不止是这几家在哭,竟是整条街悲山号海,入耳惊心。
尚瑞生汗毛一炸,心口狂跳,太阳穴好似擂鼓,疯了般奔出来,向自家方向跑去。只见自家门口大门紧闭,尚瑞生额头青筋暴绽,大吼道:“爹!娘!”用力撞门,里面却上了栓。
过了一会,方听里面脚步声响,有人怯声道:“是……是谁叫门哪?”尚瑞生听出是老父的声音,喜得几乎掉泪,忙道:“爹,是孩儿回来了!”尚老汉哆嗦起来,半天才开了大门,紧抱住尚瑞生,一句话也说不出。
尚瑞生正要开口,忽见母亲小脚碎步地奔出来,满脸是泪,扑入他怀中。一家人久久相抱,都是百感交集,难辨悲喜。
直到内堂里坐下来,尚母才觉后怕,又把尚瑞生紧紧抱住,流泪哭道:“这场雪是老天护着我娃儿哪!要不是风雪阻了路,你一早回来,性命也没了!娘日日拜佛念平安经,你还笑话呢,今天看有用没用?往后可不敢再胡乱谤佛了!”
尚瑞生细问之下,才知是白莲教造的孽。尚瑞生刚去山东,附近三厅十四县便来了一伙白莲教妖人传经布道,后见布道传法没人信,又改做抢匪了。只几个月光景,便闹得家家断了生计,闺女媳妇更遭了大殃。
却正在昨天晚上,堡子外忽来了上千鞑子兵,他们进来见人就*,六十岁往下的男人,没一个能活,看见未梳髻的女人,都用绳子拴在马上带走了。剩下的女人奸完即*,尸体都摞成垛。尚瑞生刚回来时,老人们已把尸体抬了回去,那血水却直汪了一整条街面,流着都能听到声音。这伙鞑子不是本地的皇兵,而是从西海子借来的老海都汗的恶兵凶种,要去剿灭白莲子的,结果只在堡子里抓到两个贪酒的莲妖头,却害了九百多乡亲。
尚老汉道:“白莲子都逃进山里去了,鞑子们看样也不急着走,都扎在出山口凤眼沟的土塬上。堡子里目下还有两个番僧未走,正在族长家吃喝取乐,糟蹋他几个闺女呢!”
尚瑞生心如刀割,忙抱住了他,用手轻揉其背。尚老汉又哭了多时,尚瑞生方松开手臂,笑了笑道:“父母在堂,儿不敢做不孝的事。回来还不曾给二老磕头,逢此大凶,更该多磕几个。”跪倒身躯,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直起身时,目中已湿润了。
两个老人家忙将他扶起,眼见儿子活生生相对,悲尽喜生,一同抚摸着掉泪,尚瑞生热流盈怀,又将二老紧抱了抱,这才向外走去。回头看时,蓦觉父母眼中慈光如日,竟令自己有些晕眩。
出了家门,雪已下得小了,飘飘洒洒,似在用心装点世界。尚瑞生只向前去,街两头再闻哭声,也不去看,少时来到同宗九叔尚满仓的门前。推门进去,少不得又是一番唏嘘相对,尚瑞生只说宰骡子分肉给乡亲吃,管做屠户的尚满仓借了刀子。原来自蒙古人占据中华,深恐汉人反叛,故令家家不得私藏寸铁,违者夷族灭群,断不姑息。一乡之中,唯屠户允用屠刀,刀长犹不可盈尺,否则生剥其皮,合乡连坐。
尚瑞生见刀身虽是窄薄,磨得却甚为锋利,遂以指轻弹刀脊,其声清长不绝,钢火尚佳。尚瑞生揣刀入怀,大步出门,直奔族长尚绍恩的大院套走来。却见堡子最西头一座深宅大院,足占了两埫地,极是气派。
尚瑞生悄悄走进二门,已听到南屋里传出怪笑声。尚瑞生上前只一脚踢碎门板,豹子般蹿进来。却见屋内两个番僧,正在屋当中桌前饮酒,几个年轻女子都赤裸着身躯,缩在床上哭泣。
尚瑞生怒火冲顶,大喝一声,电一般跃至桌前,直奔右首一肥大僧人心口戳来。那肥大僧人正饮得开怀,门板飞裂,恰一块打在他脸上,再闻此奔雷也似一声大喝,头上早走了真魂,待要去摸椅旁的戒刀,已是一物穿心而过,当下大叫一声,蹬翻了酒桌,向后便倒。
几个女子尖叫声中,尚瑞生已跳过翻桌,照另一僧小腹捅来。那僧人早惊碎了心胆,同伙蹬翻酒桌,他才本能地跃起闪避。未料尚瑞生怒而智存,跳来时早算准了方位,刀势低平快捷,直劲里藏了变化,僧人躲闪不及,这一刀正捅在小腹上,刀身尽没,实是狠辣之极。
尚绍恩闻得声响,连滚带爬地跑来,一见屋内景象,直惊得屁滚尿流,吓倒在地,大哭道:“近常啊,你把大伙全害了!你要报仇雪恨,也等我们死了再说,这可让老人们怎么活呀!”
尚瑞生扶住了他,说道:“四叔公,你老莫要惊怕,速带乡亲们去山里躲一躲。老全真的传人都讲道德,不会看着你们不管。烦你转告我父母一声:尚瑞生不能尽孝,虽死犹落骂名!十七里铺我三表叔家里,前年欠下我十六两银子,叫二老去他那里避一避。”说罢站起身来。
尚瑞生把屠刀掖在腰间,走到那肥大僧人尸体旁,弯腰捡起戒刀来。屋中的男女,见他脸儿冷得发瘆,似换了个人一般,都惊得气不长出。
尚瑞生斜眼看去,只见另一僧倒在墙角,腰上用细链子坠了把短藏刀,刀鞘上镶嵌宝石,泛着柔光,上前拽下来,跟着把发髻披散开。抽刀看时,冷森森激竖了毛发,刀身上似有紫气游动,显是锐利非常。握刀至顶,顺前额向后刮去。却不料那刀还是太快,几处头皮割破了,凉嗖嗖不觉疼痛。只十几下,便把满头乌发刮个干净。
尚瑞生牵了番僧的蒙古马“草里黄”,将那瘦僧剥得精光,管尚绍恩借了套妇人裙衫胡乱套在瘦僧身上,旋即一手拿了戒刀,一手提了他出门,飞身跳上马背,向外而去。
天色已暗,尚瑞生冲自家方向凝望了一眼,纵马出了堡子,向南疾驰。行约一炷香光景,道路渐陡。不多时,忽有大沟在前。艰难走出沟来,抬眼望去,陡见前面那片大土塬上,远远的都是火光。尚瑞生深吸口气,向天默祷了心愿,跟着跳上马,向火光处飞驰而来。
少时近了,只见迎面都是毡帐,错落有致,封住了出山口。毡帐外点了几十堆篝火,照得半天空一片黑黄。他先前虽知鞑子有千人之众,也不稍存畏惧,此刻亲眼看到,不免微生怯意。然而尚义堡的血海哭山浮现在眼前,登时热血中腾,生死两忘,壮奋了虎胆,箭一般打马奔来。
尚瑞生打马奔近,北面两个巡哨的蒙古兵立时发觉。尚瑞生却放胆大笑起来,把那死尸捧起,遮住了面目,看似向二人炫耀。两个蒙古兵见他是番僧的装束打扮,骑着蒙古矮脚马“草里黄”,且抱了个花衣女子,面目虽没看清,也不生疑。尚瑞生心头暗喜,缓下马速,向毡帐群靠过来。
只见西面十几堆篝火旁,百余个蒙古兵蹦跳舞蹈,众人心思都被吸引了过去。忽听一个极洪亮的声音在南边唱起来,歌声苍凉豪迈,意境高远。紧跟着数百人齐声高唱,神情庄严而自豪,但听歌中唱道:
“大蒙古征服万邦,四海都是我们的家园!
长生天永佑孛儿只斤氏,大地苍生尽在马刀下颤抖无颜!”
尚瑞生趁此机会,急向每个毡帐看去。只见几十个毡帐,众星拱北般围在一个大帐四周;那大帐前立着一杆纛旗,分明是首领所居之处。他心头一定,抱死尸跳下马来,假作醉酒之态,摇晃着向那大帐走近。众蒙古兵正唱得起劲,神驰遥想先辈们的荣耀,都分了心神,加之大半酒醉,尚瑞生又扮得像,故此竟无人挡路。
尚瑞生早见帐外无人守卫,到了近前,朝帐内望去,只见十几个本堡女子,都赤裸着白光光的身子,正在一块铁板上蹦跳哭号;那铁板下面显有地沟,正燃烧着柴火。本来帐内哭声甚大,但众蒙兵歌声嘹亮,压得余声尽小,听不清了。
尚瑞生只觉烈焰焚心,几乎烧焦了胸膛,他被众女子挡住视线,只看清一个蒙将坐在帐西头,当下猛将死尸掷去,疾电般跃进帐来。那蒙将正端杯豪饮,突见一物砸到,哪躲得开?那死尸恰撞入怀中。蓦见众女子向两旁惊散,一人恶煞般欺近,寒光一闪,头顶生凉。那蒙将猝临危厄,倒显出能为,忙用死尸在身前一挡。不料尚瑞生怒已至极,一刀劈下,死尸两断,连着把那蒙将小腹划开。那蒙将一声大叫,勉强打滚闪躲时,尚瑞生一刀早落,连耳带肩地劈下头来。
此时帐内主位上却坐了个千夫长。千夫长一惊来救时,众女子惊呼奔逃,略阻了阻,尚瑞生已把那蒙将*了。他*罢一人,急转身来看,才见帐内还有一个死敌,大步跳过来,照那千夫长腹上便戳。那千夫长弯刀一抡,当头劈落。他慌乱中虽闪了闪,那刀仍削伤肩膀,带着风擦身而落。
那千夫长看得真切,弯刀带股劲风,又横扫过来。蒙刀弯而长,劈抡最是得力,再加马快如风,刀若电闪,是故百年称雄。
尚瑞生头一低躲过,倏然垫步进身,紧靠上来。那千夫长脚下一乱,一瞬间身子不免僵硬。尚瑞生得此良机,小垫步中,已悄移了重心,刀随身走,猛一步迈到那千夫长身侧。这一下几乎是两人贴身擦过,戒刀背儿抵着自家小腹,锋刃却拉在对方小腹上,再借斜走之势一带。
尚瑞生一招得手,正自狂喜,却不料那千夫长里面穿了牛骨甲,一片片都是牤牛的顶门骨磨成,那戒刀竟不能伤。千夫长一掌击来,正中尚瑞生左肩,打得他直飞了出去。这一掌着实厉害!尚瑞生吐血飞出,便知自家远逊不及。甫一落地,疾转身踢飞火盆。
他身当此际,忽觉丹田内不住地震跳,虽是惊极骇极,反觉斗志愈高,陡奔那千夫长扑来。脚下竟不藏丝毫变化,只抡刀照头猛劈。那千夫长见这一刀虽狠,身法却僵了,甚易拆解,微抬头看着那刀,居然拿肉掌拍向刀身,另一手疾抓尚瑞生胸口。尚瑞生眼见那千夫长两手拍刀、拿胸,都被占住了,猛自后腰间拨出那把藏刀来,死命前冲,刀尖直逼对方软肋。那千夫长一惊之下,抓胸的手忙改了方向,擒向他手腕。这一下变招奇快,大擒拿手的功力又深,万无抓不到之理。孰料那刀身上似有股极冷厉的寒气,千夫长的手冷不丁地停了停。只此刹那,尚瑞生已撞入其怀,那藏刀直捅了进去,牛骨甲竟如豆腐一般,毫不顶事。千夫长登时大叫翻倒。
他连*两人,虽是惊险万分,实则仅片刻间事,但十几个蒙古兵已冲了进来,外面大伙人团团围住,呼声震天。尚瑞生*了几个首脑,心愿已足,忙拾起地上弯刀,想再拼它几个。忽听得头上有人叫道:“小师父好胆色!请借宝器一用!”尚瑞生一惊抬头,匆忙间已看清帐顶上吊着二人,都用牛筋捆住手脚,适才斗得没一丝空闲,竟不曾瞅见。只听另一人在头顶大叫道:“快放我兄弟下来!一起*鞑子逃命!”尚瑞生躲过数片刀光,双刀齐用,登时把四五个蒙古兵马刀削断。众人大惊,向后稍退。尚瑞生乘机纵起,把头顶二人吊绳削断。三人一齐落下来。一黑脸汉子一面乱滚,一面大叫道:“小师父,快把铁板踢开!”
尚瑞生一连*了三个蒙古兵,把众人略逼开几步,一脚踢向地上的铁板。不料那铁板甚厚,哪踢得动?稍一分神,后背已中了一刀,登时热血长流。那二人滚个不停,都似血人一般,眼看着慢了下来。尚瑞生见状,拼着再受几刀,俯下身去抬铁板。用力之下,两口刀划在背上,一刀割破右耳,呼地掠过。他连中数刀,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暴吼一声,猛将那铁板掀翻。地沟里柴禾烧得正旺,铁板一掀,火苗子呼地升起好几尺高,带着飞灰火星,众人都向后跃。
尚瑞生手烫得焦糊,几处刀伤更痛得钻心,陡觉气力大减,眼冒金星。忽听地上两人哇哇大叫,显是又受了伤,竟同时向地沟里滚去。尚瑞生陡生悲壮之意,又*了两个蒙古兵。那二人滚进地沟,直烧得浑身冒烟,嗤嗤作响,气味焦臭。万幸那地沟挖得深,众蒙古兵乱刀齐下,却捅不到。
尚瑞生又*一人,只觉两膀酸麻,刀也握不牢,眼见身周物影模糊,蒙古兵仍冲进来,不由仰天笑道:“尚某虽死无恨了!”腕子一转利器,便要自刎。突听帐外众蒙古兵乱叫起来,帐内十几个蒙古兵,也都缓下刀来,失惊向外望去。尚瑞生见外面火光愈亮,似有十多个毡帐着起火来,跟着外面的人散去大半,都大叫着向四下跑去。正这时,猛见地沟里跳出两个火人来,在地上急滚不停,压灭了一身的火苗,跳起时都是淌油出泡,烧得几乎赤条条的,但手足上牛筋都没了。
只听那胖子怪叫道:“二哥,外面定是兄弟们来了!快冲出去!”说着将一蒙古兵击倒在地,顺手夺下马刀,眨眼间劈了好几个。另一人武功似乎更强,踢起一把刀绰在手上,四下劈砍时,竟看不见刀影,只觉白光耀目,帐内如洒了一场瑞雪,众蒙古兵纷纷倒地。
那胖子率先奔出。尚瑞生紧跟出来,只见外面火光冲天,人喊马叫,不可开交。那二人敌不住上百个蒙古兵围攻,身上都中了几刀,形势险极。尚瑞生又添勇气,两把刀劈砍剁刺,又*了两人。蓦见七八条黑影疾纵过来,都似箭打地一般,一下子把人群冲乱。只听一人大呼道:“莲首!你在里面吗?”圈子里那黑脸汉子笑道:“还没死哪,肉都烤熟了!”来的几人大喜之下,各露疯魔之态,拼死冲了进来。
那胖子叫道:“别都进来,冲不出去了!”说话间,又有几条黑影奔来,后面蒙古兵都骑在马上,旋风般追赶。那黑脸汉子喝道:“都跟我来!”忽跳回帐内,纵上那千夫长的座位,凌空一刀,把座后毡帐劈开一条大缝,猛钻了出去。此时毡帐后面也有不少蒙古兵围着,但不防十几人突然钻出,刀又使得狠,登时伤了几个,稍乱阵脚。十几人势如疯虎,劈砍夺路,仗着一股狠劲,竟有六七人冲出圈去。
尚瑞生脚快,冲将出来,只是逃奔。那胖子却看得清楚,眼见东西南三面各围了几个大圈子,显是来的弟兄正在里面苦斗,忙叫道:“往北跑!那几面都不是路!”尚瑞生听了,急向北折。
几人如惊猿脱兔,没命价奔逃,突见迎面乱矢齐飞,势极强劲,早射倒了几个,尚瑞生不住闪避,朝土塬边奔过来。箭声呼啸中,尚瑞生捡起一具尸体不住挥舞,只听箭矢入肉之声不绝,隔着一具尸体,犹能感觉到震动,十几个蒙古兵打马欲拦。尚瑞生丢掉尸体,舞着藏刀狂扎乱刺,抽冷子蹿出来,猛向沟中跳去。落下处积雪虽厚,仍跌得七荤八素,强提气撑起来,踏雪飞奔。只听身后箭声呼啸,后背突然如受重拳,滚了几滚,箭杆折了,情急也不敢拔箭头,吐着血沫又逃。倏闻后面踩雪之声,两个人影追上来,皆衣片飘飞,形如赤裸。
此时蒙古兵绕坡下了沟,却都骑在马上。蒙人最忌弃马,虽知沟底难行,仍强骑着追来。尚瑞生来时在沟里走过,知何处雪深雪浅,仗着人快马慢,尽捡积雪深处下脚。那二人只在后面跟随。
奔了一程,后面追声渐远,却愈奔得疾了。三人皆知一出沟马就快,仍未必能逃掉。好在天冷伤口凝了,不致失血太多,否则早撑不住。
不一刻,三人奔到一处陡立的大石岩上,放眼瞧去,只见前面十几步远,已是深渊险壑,哪还有路可行?那二人急回头时,鞑子们已上了不远处的陡坡,脸上不由变色,各摆刀式,便要回身。忽听尚瑞生道:“这清溪涧虽高,下面必积了厚雪,跳下去或可不死。鞑子们若要寻到涧底,最少须两个时辰,大雪早盖了足迹。这就跳吧!”那二人听了,都向下探望。此时雪下得愈大,地上微泛白光,但涧底却黑黢黢的,什么也瞅不见。
尚瑞生道:“涧壁上结了冰,顺着冰面往下滑!”那黑脸汉子一笑点头,握了握他手道:“要死了算没缘分,不死咱就是兄弟了!”松手走到尽头处,半点也不迟疑,贴涧壁滑了下去。那胖子急向下窥,过了半晌,涧底连落物的声音也听不到,一颗心猛地悬起。尚瑞生定心吸一口气,也放胆跳下来。
这清溪涧本是个大水涧,未冰冻时水势湍急,上了冻后,涧壁上仍是水下冲的形状,留有极陡的一个小坡度。尚瑞生一经跳落,忙张开双臂,死贴向冰面。虽是如此,身子也一点收不住,但觉两耳生风,如自云端坠落,将落地时,手足肩背猛一撑壁,身子打横扑出去。饶是如此,胸与头却似撞在铁板上,巨震之下,登时吐血昏迷。
待到醒转,只觉身子在动,有两只手拽着他,向涧壁疾靠过来。头上飞矢射落,鞑子兵在涧上呼喊之声隐隐传来。只见那黑脸汉子坐在一旁,正不住地大口喘气;那胖子摔得更狠,此时犹未醒转。
过了一会儿,涧上再无声息。二人知道仍未脱险,那黑脸汉子背了同伙,一手搀了尚瑞生,艰难向北行去。
走了一程,那胖子低哼两声,醒了过来,眼见自己被人背着,费力说道:“二哥,你放我下来,歇一歇吧。”那黑脸汉子放下他,已累得精疲力尽,摇晃着坐倒,气也喘不匀了。那胖子坐了一时,忽而放声大哭:“那六十几个弟兄都完了!是我叫娘儿们迷了心,把他们害了!那堡子里的娘儿们真是害人精!刚才都在帐里光了屁股受罪,我看着还不解气哪!”
尚瑞生闻言,一股火腾地蹿起,不顾力竭,握刀向那胖子扑来。那胖子一声怪叫,竟不知躲闪。突见那黑脸汉子一刀挡来,疲极之下,两把刀都拿捏不住,掉在地上。那黑脸汉子诧然道:“兄……小师父,这是何故?”
尚瑞生怒目瞪视二人,脸色铁青。那黑脸汉子笑道:“小师父逼身的法门很是厉害,是兖州府南关外石家冈子的功夫,我们佩服得紧!不过以一敌二,小师父没准儿落败,这糊涂架还是别打了。”
尚瑞生却无惧意,昂起头道:“鞑子人倒多,我怕了么?你们在堡子里胡作非为,都该吃刀!”那胖子听他说得狠,也不哭了,吊起眼道:“娘儿们谁玩不是玩,干你鸟事!”尚瑞生气得几欲喷血,终是无力站起。那黑脸汉子细瞧之下,忽见他头皮破了几处,头发显是新刮的,一愣之间,猛醒道:“莫非你是那堡子里的好汉!”大为动容,忽跪倒在地道,“有如此义烈的人物,那堡子真不是一般去处了!我兄弟这条命都是你救的,既在豪杰之乡造了孽,*剐全凭尊意。陈九成也是一条汉子,大节义处可决不含糊!”又喝那胖子跪倒,双双伏罪,并不仗势欺心。
尚瑞生见状,倒是大感意外。想到若无此二人,自己也是万死难逃,实可说彼此拯救,且其人行虽可恼,亦无必死之罪,不由得怒火渐熄。
那黑脸汉子起身走过来,把藏刀抵在自家胸口,说道:“陈某敬佩你的胆量。刚才没被鞑子*了,那是老天给我留了张脸皮,能死在义士之手,虽死何憾!”尚瑞生料不到他竟会如此,豪杰之气本易相感,松刀柄只一推,把他推坐在地,长叹一声,摇头便走。
尚瑞生走出里余,眼望四野雪落,他原本只是个行商,借刀*鞑子时已存了必死之心,后事从未想过,这时倒茫然起来。思忖了半晌,只有先出关去,外地尚有几个朋友可托,遂向北行去。
二.豪杰多难
尚瑞生一路北走,直行到北斗初横,感觉像是到了雄王镇的地界。
进了镇子,不觉鸡鸣破晓。只见街头并无几人,老早起来的,都是本小利薄的小吃摊子。他原想横心夺些钱粮,但见摊主们都是穷人苦相,又觉不忍。转了好几条街,居然面愧心羞,没了主张。
正犹豫时,忽听西街口有人笑道:“师父真是大肚罗汉!这馍吃了十几个也不饱,寺里边如何养得下?要是出门行脚化斋,更要顿顿挨饿了!”一个洪亮的声音道:“我早起饿得发慌,才先来吃了,一会儿还要来几个!”
尚瑞生循声望去,只见西街口拐角处摆了个食摊,一高大僧人坐在摊前,吃得满头冒汗。摊主是个矮瘦汉子,一面舀汤端上来,一面笑道:“师父说还要来几个人,我这馍怕不够了。”那僧人心知摊主是怕吃了不给钱,一手往嘴里塞馍,一手却取出一块碎银,足有三四两,随手仍在桌上。
尚瑞生一见心跳,不由走过来,只盯着银子看。那摊主见他光头破袄,遍体血迹,顿生疑心,便要把银子拿起。尚瑞生本在犹豫,见状反而意决:“我如今僧头血衣,哪个不疑?正巧此僧衣银俱在,实乃天助!”趁那高大僧人不备,猛抓起一个粗瓷碗,照他光头上砸来。孰料一砸便空,灰影一闪不见,瓷碗失手落地,瓷片飞溅。他一惊之下,急忙转身,不期对方已在身后,仍坐在长条凳上,端着汤在喝。尚瑞生陡然逼上一步,便要把他掼在当街。可惜身子不灵便,脚下慢了许多,倏觉右臂被一只大手攥住,狼咬般痛,身子一歪,便向长凳上坐来。
高大僧人几乎与他贴了肩,忽失声叫道:“你身上有伤!”不觉松开手来。尚瑞生虚汗直冒,失惊不能开口。那高大僧人看清对方的光头,不禁笑道:“师兄怎地当街行凶?莫非失了盘缠,见财起意?”尚瑞生脸上挂不住羞愧,顺嘴胡应道:“确……确是遭了劫,又落了一身的伤。”
高大僧人道:“师兄在何处坐禅?”尚瑞生道:“自小在法门寺剃度,度牒这次也弄丢了。”那高大僧人笑道:“既是这般,银子只管拿去。不知师兄要去哪儿?若不够还可相送。”
尚瑞生见他毫不起疑,反不肯接了,道声谢起身便要离去。那高大僧人却是极热的心肠,忙拉住他道:“佛门都是一家,师兄若不收这银子,不妨一路走,反正我们也要出关。但不知师兄落脚处在哪里?”尚瑞生只想脱身,说道:“想去少林落脚,讨教些禅宗的法门。”他知道出了潼关,大寺院离得稍近的,只有洛阳白马、嵩山少林,便即随口说来。
高大僧人听了,竟拍掌笑道:“小僧便是少林寺的和尚,法号唤做法胜,师兄说巧不巧?”尚瑞生一听色变,心知世间断无此等巧事,想到自家伤后行得缓慢,官府或许便在此处拦截,不由惊而后定,急向怀里摸刀。
忽见东街口四五人走过来,皆光头大袖,脚步轻快。尚瑞生一惊,汗毛尽数竖起。法胜招手示意,几个和尚过来也都埋头大吃起来。这几人食量极大,不一刻,早吃光了摊子,却还未饱。法胜拉起尚瑞生道:“师兄,咱先回店里去。你身子虚,我有好东西滋补。”丢下几人,与他朝西巷深处走来。尚瑞生不知凶吉,一时又挣不脱,不由气喘心跳,入怀死攥着刀。
来到一家小客栈,法胜领他进到一间房内,只见墙角放了几件兵器,其中一根铁铲杖,分量着实不轻。尚瑞生略凑过去,见杖身上刻有小字,写着“少林禅院护法善器”,下面是“罗汉堂法能”五个更小的字,一颗心才算落下来。
法胜去铺上拿起个包裹,取出个蜡纸团道:“‘大血手印’厉害得很,没这颗‘救身丹’,你挺不到寺中。”说罢剥去蜡纸,递了过来。尚瑞生甚是感激。法胜又拿出一件棉僧袍,叫他换下血衣。二人坐在铺上闲扯。尚瑞生本无意去往佛窟,但感其义举,也不便匆忙离去。
过了一会儿,几个和尚回来,都收拾包囊器械,一人先出去算账。尚瑞生正自踌躇,猛听砰地一响,房门大开,一人直闯了进来。只见来人也穿了件棉僧袍,年纪不过三十五六岁,脸庞瘦削,相貌清俊,只一双细目冷光四射,透着桀骜之气,手提一人,正是才去算账的和尚。
法胜失声道:“大……大师兄,你……你……”另几人各取兵器,身子都抖了起来。那细目僧冷笑道:“原来是你们几个,众位师叔伯在哪儿?都出来一起动手吧!”法胜颤声道:“大师兄,更没有旁人跟来,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吧!”
细目僧不禁大怒道:“方丈敢如此小看我!”倏见灰影晃处,几件兵器一齐落地,跟着砰砰砰几声大响,六七人都稀里糊涂地飞撞向四壁。尚瑞生背上痛极,险些晕死过去。
法胜爬不起来,口中却道:“大……大师兄,你……你虽练成了‘佛手’功夫,也斗不过众位师叔伯。我们不拦你,你……你快逃吧!”那细目僧听了,忽纵声狂笑,震得墙土皆落。突然之间,一股奇异的力量猛罩过来,直如天网撒落,把众人牢牢缚住。这力量已不似人体所发,竟如梵天诸佛之广大伟力,普照万方世界。
这大伟力刚一罩来,另一股如魔似狂的力量随之而生,二者稍作激发,势头又猛增了数倍,小小屋中,竟如佛魔狂斗之场。尚瑞生先受不住,一口血直喷出来。几个和尚大叫声中,也个个血喷似箭,栽倒在地。
细目僧收功笑道:“在寺里不好显我法力!我只恨师叔伯们不来,若来时方称我愿!嘿嘿,少林拳虽为老祖所传,实则统为下乘,连方丈那等修为,也不知佛魔混成,始得无上神通!你等转告众僧:我早晚修成幻身,灭尽当世人物,那时回去,必叫合寺惊服!”说罢丢下那僧人,飞身出门。
众僧早惊呆了,都似被吸干了精魄,再无力起身,过了多时,众人稍缓过来,都爬到铺上,颓然躺倒。原本是要启程,却延至晌午,才打着晃走出店来。尚瑞生连番吐血,更觉神虚气乱,想到无端受此惊吓,那细目僧未必不会再至,便要不辞而别。又想:“我道上耽搁久了,或许已有人赶在前面。若与这几人同行,倒有个遮挡,即使潼关查得严,也容易混过去。”既生此念,遂与众僧同行。
一路上大伙都没精神,走了两日,已到了潼关。只见关上虽查得严,对僧侣却不阻拦,蒙古人崇法敬教,独这一样好处。尚瑞生出得关来,未料如此之易,焉能不喜?
此后两日,众人体力恢复,路上自然走得快。第三日早早起来,只走了小半天,已到了登封县境。尚瑞生心知到此缘尽,趁众人都在一个避风处歇息,悄走过来,对法胜道:“师兄,我忽然生了念头,想先去大相国寺看看。两月为期,到时再来叨扰。”
法胜甚感意外,说道:“敝寺就在眼前,何必要去开封?”尚瑞生笑道:“我今生感念你的高情,只恨图报无日了。”
那高大僧人看着他,忽叹了口气道:“说句大实话,我一见你便已猜到了几分:你根本不是落发辞家的僧侣,却是日角插天的英豪!天下原本才是你的去处,只是你中了大血手印的掌力,虽然已服救身丹,可能究竟难以化尽,不若同去,我信德师叔最精此道,我又与他最好,你只管放心吧。”说着催他把药丸吞下。尚瑞生既惊且感,只得应允。
不觉走了几十里路,少室山已隐约可见。渐渐行近,只见雪盖峻岭,奇秀高俊。大好嵩山,茫茫一派真气象;百里佛国,阻断欲、色两重天。
穿过五乳峰前的竹林,一座寺院入眼生辉,虽离得远,也见庙宇宏大,宝塔耸天。法胜与尚瑞生携手走上一条宽阔的石板路,少时来到山门前。只见山门外尽是松柏,雪压枝头,愈显劲松挺拔。未入其寺,已觉气象庄严,非同一般。
进得寺来,尚瑞生游目四望,但见千年古刹,果然宏丽非常!又行了一阵,转过一座雄伟的大殿,步上殿后一条曲径。入径未深,只见西侧有间禅房。几人皆束手而立,屏息静候,心里却不住地打鼓。
过了半炷香光景,只听室内有人道:“是法胜、法能他们回来了?似还有大豪杰来到。请进吧。”尚瑞生不由一怔:“高僧大德,果有先觉!可我又怎算豪杰?”正疑间,法胜已拉了他,向室中走来。
只见室内蒲团上坐了一僧,须眉皆白,正站起身来。几人忙躬身行礼。那老僧目光一扫,已盯在尚瑞生脸上,及见他也是佛徒,微微一愣。
法胜道:“这位师兄是法门寺的。来本寺挂单途中,恰与弟子们相遇,遂引他一道上山。”尚瑞生忙施个佛礼道:“小僧的授业师父,久慕贵寺经法人物。”
那老僧法号信元,正是现任掌教方丈,闻听此言,微微一笑道:“敝寺也曾有游方和尚挂单。但法师自名刹而来,欲在此盘桓,却不多见。”请尚瑞生坐了,听法胜禀报完捉拿大师兄的始末,信元方丈歉声道:“劣徒疏于管教,冒犯了法师。老衲代其赔罪了。”尚瑞生忙起身道:“贵寺高徒天赋异能,令人惊佩。小僧并无大碍的。”信元方丈长叹一声道:“这畜生自诩天才,反出宗门,早晚要闯下大祸。”
俄顷,信元方丈自觉失态,改颜笑道:“法师既来,本应多多讨教,奈何今日俗念扰怀,无法敬聆宏深了。法胜,你带法师去歇息吧。”法胜喜出望外,忙示意尚瑞生行了礼,拽着他走出来。
二人转绕了片刻,来到天王殿后一间静僻的客室。尚瑞生走进来,眼见室中虽不大,但四壁整洁,器物也都完备,到此方长舒了一口气。法胜连抚胸口道:“我白担了回心,没想到方丈答应得这么痛快!师兄,你先躺下歇歇。我这就去见信德师叔,说清楚了,好给你医治。”尚瑞生极感其情,恩深也不言谢,待他去后,便躺在床上,昏沉沉入了梦乡。
待到晚钟敲响,方自惊醒,正这时,见法胜走进屋来:“方丈下了法旨,叫信德师叔速速医伤。师兄快随我去!”过来便拽,喜情难抑。
二人出了禅房,法胜拉着尚瑞生绕殿转阁,奔寺院西边走来。及至达摩堂前,只见堂外早站了许多年轻弟子,眼见二人来到,皆目窥手指,议论纷纷。法胜也不理会,紧拉着尚瑞生,大步走进堂来。
却见堂内供着老祖的神像,袖带飘风,足踏一苇,神态栩栩如生。堂右侧一条过廊,里面还有去处。法胜领他走上过廊,至尽头处左转,来到一间居室前,拉开门,与尚瑞生走入。
忽听人喝道:“脱鞋爬过来!没看我这儿干净吗!”嗓音极亮,吓了尚瑞生一跳。细看时,只见室内铺着软席子,果是一尘不染。一个和尚冷冷地坐在那里,阔颔虬髯,环眼如灯,样子极是威猛可怕。应该就是法胜所说的信德了。信德扫了尚瑞生一眼,绷着脸坐了一会,忽道:“他刚一入寺,老祖堂的长明灯就灭了,那是血光冲了老祖的法愿!还有八部神殿的紧那罗王像,竟从神座上掉了下来,把腿都摔断了!你把匪类招了来,闹得满寺不宁,还要我乐乐呵呵给他治伤?”
尚瑞生心道:“竟有这等怪事,却与我何干?”却不言语。信德望向尚瑞生道:“管你是匪人也好,大豪杰也罢,能冲灭了老祖的万年灯,一定是个人物!这伤我高高兴兴治了,你过来吧!”尚瑞生见他如此直爽,全无半点出家人的模样,笑道:“治伤倒不急,能与大师促膝高谈,已足畅心怀。”信德一怔,挑眉赞道:“好!果然不同流俗!”当下叫他褪去僧袍,连里面的衣衫也脱了,只见包裹的布条虽厚,却早溢出血来。法胜并不知他受了刀箭之伤,一路也不曾见他皱眉呼痛,这时不由两眼大瞪,惊佩他是条铁汉。信德见布条粘着皮肉,不能撕扯,忙叫法胜去取热水来。尚瑞生拦住了,笑道:“师兄不必费事。小小伤口,也疼不死人。”动手撕扯下来,连脓带血地流了一身。法胜一见惊心,“啊”地叫了一声。
信德不由动容道:“好汉子!”法胜却受不了,忙出门去取伤药。少时回来,拿了白药、绷带,又拎了一大捅热水,腋下夹了个木盆。
信德把伤口洗净,敷了白药,跟着道:“你这箭伤是鞑子射的,离后心只差一寸,常人早射翻了。了不起!”说话间缠了绷带,又道,“这几刀都躲得好,是匆忙间砍下,没来得及运劲抽臂,把口子全拉开。可见你身法够快!不容易!”边说边帮他穿了衣袍,刁过左腕号了号,忽冷下脸来,冲法胜道:“你给他吃了‘救身丹’,怎不教他行功把药化了?这么吃下药力出不来,顶个屁用!”法胜脸一红道:“本是要做的,谁想大师兄忽然闯了来,把我们全弄傻了!过后只顾着拾魂收魄,竟给忘了。”
信德横了他一眼,又号了号脉,忽然“咦”了一声,满脸惊愕道:“作怪!你这个年纪,到底遇上了什么险境,居然‘力了丹田’?好险,好险!多亏你‘力了丹田’,才受了一掌没死,掌力倒有大半撞了回去,‘大血手印’,我还没见有练到这个份上的。你一定*了他,不然绝难逃出其手!嘿嘿,那场面定是险极!了不起,了不起!造化可真大啊!”尚瑞生听他随口说来,直如亲见,心下大是拜服。
信德说罢叫尚瑞生背过身去,又道:“挺不住可别硬撑!脑子里一告饶,身体反而松爽无碍,我也省力。”说话间,尚瑞生只觉一只大掌按上肩头,身子猛一激灵,似被电击了一下。信德道:“这是我二十多岁时练的‘迅电手’功夫,到老也没化干净,碰人身上就这样。你别害怕。”尚瑞生心下一安,那“电劲”果然消失。
信德叹了口气,微感遗憾道:“你体质甚佳,脑子也够用,可惜没有真得道的人教你。咱两个就这一面的缘分,只能给你正正筋骨、清清淤垢了。”一言甫毕,尚瑞生倏觉一股暖流自肩头传来,仿如细线一缕,若有若无,蚯蚓般蠕蠕而行,爬奔胸口。凡其所过处,似焦灼而生凉意,奇感莫名,极为舒爽。哪知才到胸际,异状忽生:那蚯蚓竟尔昂首乍伸,极力腾跃,倏忽间现爪横飞,化为狂龙。但觉得体内轰然一响,似猛然间膨大了百倍,尚瑞生只觉头大如瓮,身空似野,不由大叫一声,昏死在地……
待他醒转过来,已回到原来的居室,却听法胜欢声道:“阿弥陀佛,可算醒了!”尚瑞生只觉体内空空荡荡,如在云端,回想前番景象,犹有余悸,强笑道:“你师叔与那个大师兄倒是一路,非把人吓丢了魂才了吧。”
二人又扯了几句闲言,尚瑞生忽道:“我这伤想是医好了。不日我便要离去,与师兄长别。”法胜一呆,忙道:“那可不成!师叔说‘大血手印’的毒虽吸净了,可他一时献勤,把你脉枢几处大穴也震开了。他当年练的‘电劲’没化干净,不少已注入穴内,比‘大血手印’可厉害多了!至少一个月不出毛病,他才放心不管了,否则天边也要追你回来。”尚瑞生不知还有这等事,心头一乱,气闷无言。
正这时,只见一个矮个僧走了进来,笑道:“打扰师兄了。有个事要与师兄说知:依照本寺戒律院的规矩,凡来敝处挂单者,都要扪钟一月,以静法心。师兄如果方便,即从今日开始如何?”尚瑞生望向法胜,见他微微点头,知是约定俗成,只好答允,跟二人走出来。
三人向西走来,只听晨钟不绝,众僧皆鱼贯步入各大殿,四面都传来唱经之声。早上空气新冷,与香火气裹在一处,闻之清神醒志,疲顿尽扫。
少时来到钟鼓楼前,只见一老迈僧人站在楼上,正自扪钟。那矮个僧叫道:“师叔祖,请您老暂歇!今日有挂单僧来献法音。”那撞钟僧歇下手来,向尚瑞生瞟了一眼,缓步走下钟楼。那矮个僧道:“师兄请吧。”尚瑞生迈步走上钟楼,楼高目远,心怀一畅,觉得力气也足了些,扶了撞槌向那铜钟撞去。少林这口大钟,乃是唐高宗时所铸的青铜古物,一经撞击,其声响彻山野,宿鸟惊飞。
尚瑞生被钟声震得发抖,遂留心护着伤处,一口气撞了十几下。岂料钟声未息,四面唱经声皆止。不远处两个和尚奔来,手里都拿着戒杖,大喝道:“你这是敲的什么钟!长老们心都敲乱了,真是该打!”当下将尚瑞生摁倒,戒杖雨点般落下来。
尚瑞生连吃了几十下,背上奇痛难忍,和尚虽非下死力落杖,但个个都有艺业,每一下皮肉皆破。尚瑞生实在熬不住,一头抢在地上,昏了过去。那矮个僧冷笑道:“早知你是个匪类,来本寺避祸医伤!这一个月不打死了你,算我少林慈悲,你这贼命大!”
过了多时,尚瑞生才疼醒过来。那撞钟僧叹了口气道:“要说寺里戒律森严,也是该打你。这扪钟讲究个一气呵成,浑然一体。像你那个敲法,气就乱了,一乱钟声就不是钟声,反成了俗音。俗音是惊不醒尘愚的,更乱了长老们的修行。”尚瑞生听他一说,才知这顿打大有来由,只好忍气吞声,瘫靠在一旁。那撞钟僧摇了摇头,自去楼上敲起钟来。
尚瑞生一面喘息,一面细听钟声。初时肉伤骨痛,也听不出个路数,渐渐凝定下来,才发觉确有门道:但觉那钟声匀厚和谐,听似无甚变化,细辨则富含节奏,波澜起伏。慢慢地高远辽阔起来,似赋了少许诗意,响而不惊、厚而不烦、锐而不尖、醇而不烈,水一样漫入心田,化去人胸中烦闷,连响了三十六次,便即止息。
只见那撞钟僧走下楼来,竟似虚脱了,盘膝合掌,吐纳了多时,脸上才见红润,起身悠然去了。
尚瑞生受此教训,始知佛窟存身不易,忍着一身杖痛,歪歪斜斜地走回来。如此接连五日,尚瑞生无日不受刑杖,直打得皮开肉绽,苦不堪言。怪的是信元方丈并不阻止,信德也不出头,最后连法胜都不露面了。
三.英雄无泪
这一日尚瑞生又被几人牵了来,敲不上五下,便受杖罚。那撞钟僧实在看不过去,待几人去远了,走过来道:“你也是真没悟性,这些天怎连门径都没摸到?这敲钟可是大有学问的!首先力度上要有轻重缓急之分,韵律上要有抑扬顿挫之讲。再则手法有逼、扪、敲、击、叩、捶、打、槌、撞等九品,每一品各有说道……”
尚瑞生忍着气道:“大师好意我心领了。这劳什子我学不会!让他们再打几日,也算我还了恩情。”那撞钟僧不理,仍继续道:“天底下的寺院,扪钟的法子都是不同的:寒山寺的钟声,均匀缓击,平稳中寓庄严,那里面原藏着律宗的心法。再说大都里大金觉寺的钟声,秘诀是‘紧十八,缓十八,六遍凑成一百八’,合密宗‘大洗脉经’一百零八窍通开。变化最多的是杭州灵隐寺的钟声,‘前七击,后七击,中间十八徐徐发,更兼临后击三下,三度共成一百八’。说来咱少林的钟声最简单,‘前发三十六,中击三十六,后击三十六,共成一百八’,内含波涛,浪浪相叠,发四季之音。你只要知道这个窍门,便好做来,但关键还是要佛根深正。”
尚瑞生直听得头大如斗,苦笑道:“敲钟比*人还难,我这回算是知道了!”撞钟僧道:“其实你只敲了这几天,老衲已听出里面大有雄烈之声。你本就是入世翻筋斗的人,说这些也都没用,倒是老衲糊涂了。”
正说间,忽见几个和尚又走回来,个个神情古怪。那矮个僧大声道:“戒律院众位长老说了:你扪钟乱法,不是释子根苗,不配在客室居住!快跟我们走,给你另找个去处!”连拉带拽,押着他向西走来,忽见前面有座殿宇,远望规模不大,甚为敝旧。
几人来到殿外,只见丹墀破败,梁柱腐烂,几只小雀离巢惊飞。那矮个僧道:“你既来挂单,这神殿才是修心之所。人家真修行的人,来后已在厨中作务十年,闲了就闭目打坐,那才是要得果位的。你多学着点,把在外的野性儿都收了吧!”一言未了,另几人都笑了起来。尚瑞生正听得莫名其妙,一僧已开了殿门,将他用力一推,随即把门关了。
尚瑞生眼内一片黑暗,原来此殿虽破,光线却不易射入。过了半晌,他才适应过来,凝神看时,不由大吃一惊。只见殿内三面都是神像,正座上不供佛菩萨,却尽是泥塑的受难众生,千手万足伸天抓地,各露惨号挣扎之状,形象逼真恐怖,一望惊魂。
东面神座上,却立着阿修罗王,奋臂狞容,周身戾气飞腾,似要搅乱佛国尘世。西面正对着阿修罗王的,乃是帝释神的高大泥龛,同样狰狞可怖,姿态怪异。二者横眉冷对,身后各站了无数略小的夜叉、龙精、神婆、鬼畜,皆是张牙舞爪。殿内恍如战场一般,血腥气似已扑面而来,激斗声亦隐约可闻。尚瑞生虽不知众神为谁、所斗何因,但孤身立此黑暗恐怖之所,也不由惊魂出窍,许久不能复常。
实则此神殿所供,本佛家八部天龙之群,也即传说中八种神道精怪。其中以帝释神与阿修罗王居首,两者终日厮*不休,状极惨烈,后世遂以修罗战场,喻血腥*戮之地。此八种神道精怪,原在佛家地位甚低,故少林虽立其殿,却僻在一隅,少有人来。
尚瑞生惊魂略定,不禁暗暗恼火:“即便我是匪类,你们借着敲钟的由头,每日打一顿也就罢了,却如何将我弄到这鬼地方来?”气恼之下,对此殿更生厌憎,怒目望去,忽发现帝释像的身后,还坐了一尊怪神。此神头生一角,貌陋而安详,裸背跣足,肌肉粗壮,手拿一件不知名的乐器,正在用心吹奏,与殿内气氛显得极不和谐。
尚瑞生细看之下,猝见此像左腿已断,不由一呆:“莫非那落座的神像,便是这一尊?可它前面有神像挡着,又怎会掉下来?这毛神究竟是谁呢?”他却忘了那小沙弥曾经说过,此像即是紧那罗王。
转念又想:“世间真有这等怪事?难道我一入寺,这丑神便掉了下来?此事绝不可能!一定是众僧做的把戏,千方百计,不过诬我非良!”想到佛门弟子貌善心凶,其伪可憎,不觉大生鄙意。
忽听殿外脚步声响,一人踏雪而来,低叫道:“师兄,你在里面么?”尚瑞生心头一暖,却不回答。那人又唤了一声,推门走了进来,正是法胜。尚瑞生垂头而坐,也不看他。法胜手里拿了几个馒头,递过来道:“师兄,你别怪我几日没来看你,监寺大师看得太紧,戒律院的长老更不让我动弹。我知你挨了几顿打,其实没事的。信德师叔说你筋骨已不同了,板子伤不到哪儿去,就是不能运劲相抗,否则会毁了筋脉。千万记住了!”尚瑞生杖伤愈发疼起来,不由哼了一声。法胜似不敢逗留,说道:“师兄好歹忍过一月。我倒盼这一月过得慢些,你不走才好呢!”说罢握了握他手,慌慌地出殿去了。
待吃下几个馒头,又昏睡了一觉,殿内已越来越暗。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殿门“呀”地一声开了,一人脚底无声,走了进来。尚瑞生借外面微光射入,斜眼瞥去,只见来人赤足裸背,下面只穿了一条薄裤,周身骨瘦如柴,肌肉尽已萎缩,一张脸皱纹如刻,苍老非常,年纪大得无法猜测。
此人手里拿了根烧火棍,进来后便放在门旁,随即关上殿门,走到西侧神像前坐下,合眸定息,就此一动不动。尚瑞生细观其貌,觉得微微有些怪异,但究竟怪在何处,一时却看不明白。
孰料那老僧坐了片刻,忽然抖了起来,烦躁而起,自裤兜内掏出火刀,点燃了火绒,颤抖着举过头顶,向神座上照去。目光却落在端坐奏乐的紧那罗王身上,一只手摸着断腿处的裂缝,神色变幻不定,许久才发出一声叹息。这一叹似是伤感,又似迷惑,瘦弱的身躯不住地发抖,也不知是冷是怕。直待火绒熄灭,犹呆呆地立在神像前,转而失魂落魄,萎顿在地。细细看来,忽觉他脸上皱纹愈深,好像又苍老了许多。
那老僧坐了多时,才感觉殿内有人。睁目搜寻,目光一亮即收,又合上眼帘。突然间身子一震,忽听西面神座上一声轻响。那老僧如闻惊雷,猛跳起点了火绒,又向泥塑看去。这一回看罢,惶惑中却带了极大的恐惧,骤然向尚瑞生瞅来。一瞬间,目光竟在人、像之间移转了数次,仓皇失措。蓦地里缩下身去,坐回原位,合掌于胸,再不动了。
尚瑞生看他嘴唇颤抖,不由心生鄙夷,索性见怪不怪,倒在地上假睡起来。那老僧似已入定,竟无呼吸之声。
过了一会儿,尚瑞生鼾声微起。那老僧听了一刻,忽起身蹑足走近,向他细细端详,继而又去神像前,点火向上观看。来来回回,往返了十几趟,最后又坐回原位,脸上已不是迷惑惶恐,而是极烦躁不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尚瑞生腰上忽被踢了一下,只听有人大声道:“快起来!今天得见点真章了!”尚瑞生一惊而醒,只见六七个僧人围在身周,每人拿了条戒杖,目光都甚异样。
众僧将他拽起,一伙人推搡着,又向钟楼走来。
到了钟楼下,几人都面带微笑,示意他上去敲钟。那撞钟僧走下楼时,与他擦身而过,轻轻叹了口气。尚瑞生上得楼来,动手便去撞钟,直撞了二十几下,那矮个僧大步蹿上,不由分说,又把他拽下来。
四人拽足扯臂,把他按在地上,几条戒杖狠狠抽下来。尚瑞生咬牙忍痛,只觉今日下手格外的重,里面竟附了内劲,委实难当。转眼间皮开肉绽,血星子溅了一地。那撞钟僧见不对头,慌忙劝阻道:“都快停手吧,这样打人就废了!可怜他是个人物,缓一缓吧。”矮个僧道:“您老休迷了法目,这贼实怜悯不得!只要留下一口气,他什么不敢做!”那撞钟僧辈份虽高,在寺里却无地位,搓着手不能再劝。
尚瑞生怒火上冲,咬牙冷笑道:“这话倒有见识!各位都别停手,早把恩情打散,我才有主张!”那矮个僧怒道:“你这贼还想翻身不成?实话对你说,今儿就是要结果了你!你以为信德师叔真给你正了筋骨,打不死么?那是做梦!他老人家早毁了你一身经脉,更抽空了你的五脏六腑,之所以拿话哄着你,那是怕你偷偷离寺,坏了我少林的声誉!这可都是法胜出的主意,经方丈默许了的。怎么样,这回死得够明白吧?”另几人一面打来,一面狂笑道:“任你如何耍诈,到此也一筹莫展!你可挺住了,真功夫来了!”话音未落,几条戒杖似附了千斤之力,照背心打下来。
尚瑞生听了这一番话,头上直欲炸裂,猛然间后心如受重锤,热血尚未喷出,已没了知觉……
这一次再醒来时,却见自家被丢在那神殿门口,只差几步便可入殿,送他的人竟丧尽天良,不肯再多走几步。身上所以麻木不痛,原来是冻僵了,若醒得再迟些,必然性命难保。
他急喘了一会,硬撑着爬进殿内,躺了足有半个时辰,冻僵的身躯才渐渐缓过来,初时似有小刀子在肉上浅割,慢慢地如被万虫咬噬,虽是铮铮铁汉,也忍不住低声*。
这一痛也有好处,脑子逐渐清醒了,蓦然忆起几个僧人说过的话,一时怒火焚心,陡生异念:“尚某平生最重恩怨,只因感其盛德,才甘受羞辱打骂。如今既识其伪,管你合寺僧众手段多高,也要*得遍地血流!”越想越恨,不由强撑而起。
此时夜已深了,他既欲反报,遂试着走了几步。第一步险些摔倒,第二步虽然摇晃,却勉强站住了,心底暗笑:“天可怜见,终未将我致死致残。皇天后土为鉴:尚瑞生死在今日,不为无行,乞赐片刻之勇,遂我心愿!”望空拜了几拜,又取出那把藏刀来,摇晃着出殿。
来到殿外,只见繁星灿耀,玉宇深沉。尚瑞生一时呆住,止住脚步,心中思绪万千,又回头走回殿中,但惊怒之情无法宣泄,忍不住纵声大叫。这一声本极沉闷,不料西侧群像竟掉下许多灰尘。尚瑞生一见,陡生迁怒之心,握刀扑过去,便要把众像捣碎。奈何腿脚失灵,上不去神台,怒极生狂,抡刀劈向台面。猛听嗒地一响,一物自台上落下。低头看时,原来是那老僧遗下的火刀、火绒,竟忘了收起。
他一见此物,顿生心魔,切齿思量道:“我已难识二僧真伪,明晨更难逃一死,既然雪耻无望,索性烧了这妖殿,叫众僧羞急一场,泄我心头之恨!”拾起点火之物,转望四处,便要放火。
外廊下堆着大垛的木料,竟有一丈多高,统是红松、香板,最易燃着。尚瑞生劈下几块红松,点着了抛向木垛,连扔了十几块,垛上冒出黑烟,有小火苗蹿动。他又在垛下点了几把火,眼见势头旺起来,再不能熄灭,遂翻院墙出去。回头看时,只见那火已着了起来,他心头一阵喜悦,随之又觉慌乱,把力气都使出来,绕寺向南奔逃。
也不知跑出多远,山高坡陡,早失了方向。回头看时,寺院在哪儿也模糊了,只觉大片红光不散,仿佛就在眼前。正骇异时,猝见来路上一条黑影蹿动,直向立身处奔来。尚瑞生魂亡胆落,拔腿便逃。他近日连受重创,本不应有此长力,却不想奔行愈久,筋骨反愈觉壮健。渐渐地两耳生风,伤痛也消失了,气血旺盛得惊人,如脱胎换骨一般,停也停不下来。后面那人则越离越远,难步后尘。尚瑞生只道天高听卑,又赐下神奇之力,不停气地跑了一程,慢慢地两腿已觉沉重。回身看时,那黑影早不见了,眼望山口在即,又提气奔过来。
此时天还未亮,他脚下如踩了棉花,每一步都没着落,再要飞奔已是不能。堪堪到在山口前,猛地喷出一口黑血,随觉全身都飘了起来,舒服得恍若登仙,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已一头栽在雪中。
这一回幸而神志未失,只是再走不动了,全身又痛将起来。他心知停留不得,略躺了一会儿,正试着要爬起,蓦见那黑影又闪现出来,跌跌撞撞,向他逼近。尚瑞生惊诧非常,原来来者却是那神殿里的老僧!
那老僧边喘边望着他,神情大是古怪,似乎有些愤怒,又似充满了恐惧,但更多的却是惊乱茫然。尚瑞生料想这和尚必有手段,只要他上前来拿,自己拼着一死,也要结果了他。孰料那老僧并不靠近,瞪大眼睛看着他,表情十分复杂。
尚瑞生只觉力气又恢复了少许,说道:“大师想捉我回去,我虽已无力抗拒,但你少林如此行事,就不怕传扬出去,招人切齿唾骂!”语中故意示弱,只盼对方托大,便可做雷霆之击。那老僧听了,木偶般毫无反应,过了许久,嘴唇一张一合,似要说话。
尚瑞生大感意外,此时才看清他的容貌。只见他脸色灰黑,仿佛罩了一层死气,尖鼻高颧,额头宽阔得不成比例;头顶尖削如锋,两耳似猕猴般竖起。他有生以来,还不曾见过这等异相,声音微抖道:“在下烧那神殿,决非冲大师而来。大师如不宽恕,便将我捉回寺去,莫要迟疑。”
那老僧听后,仍似木雕一般,没半点反应。怔怔地想了许久,忽憋足气力,开口道:“那……那神像……怎……怎会……掉……下来?”只说了这一句,已憋得面红耳赤,似是长年未开口说话,连字句都快忘了。尚瑞生只想逃离,说道:“大师捉我无怨,只求能背我回去,实走不动了。”
那老僧似未听到,又憋足了劲道:“以前……我看……它,没……觉得……有何……异样,自……自从……掉下……来,我不……不敢……看了,可……可……还是想看,却……看……看不明白了。第一天……我……我的魂魄……就没了,第二天……它好像飞进了……我的肉身,我的肉身又……又好像……不见了!”尚瑞生未料他会说出这番话,回想他那夜所为,分明是个魔障,一颗心稍稳下来,说道:“那你追我做什么?”
那老僧道:“后来……我又……看到你,再……再不敢呆在那里了。你烧了……神殿,我……我已无处可去,又寻不见……自……自己,大概快……快要圆寂了!我……我只想……跟着你。”尚瑞生已知他神志昏乱,并无恶意,长舒一口气道:“你快回去吧!我尚且无路可逃,你跟着我做什么?”那老僧道:“我心里有个念头:只要跟着你……便有生机,别人怎不敢烧那神殿?你莫怕,我搀着……你走。”话语渐渐流利起来。
尚瑞生道:“既然跟着我便有生机,须听我吩咐才是。你过来搀我一把,速离此地。”那老僧忙走过来,伸出枯柴一般的手臂,用力将他搀起。那老僧又道:“出了山我不识路,也……也不知十年前是怎么来的?你指点着吧。”扶了尚瑞生,向山口走来。
二人出了山口,那老僧目茫心迷,忽露胆怯之状,竟似小儿初离家门,难辨西东。尚瑞生觉察他气力甚微,身子虚弱不堪,不免暗生沮丧,但恐众僧追及,只得相互搀扶,奔东南方向走来。
行了一程,天光已亮。又走出七八里路,忽见前面有个小镇。尚瑞生心头一喜:“只要到了人多处,和尚们便难搜寻!”正思入镇后换下僧衣,那老僧突然大抖起来,一下子坐倒在地。尚瑞生险些被他带倒,无意间回头望去,只见数里外茫茫雪原上,正有六个灰点飞纵而来,大袖飘飘,煞是好看。尚瑞生心头一黯,不禁仰天长叹。
便在这时,小镇方向忽有人疾疾奔来,离得尚远,难辨形貌。那六个和尚早发现了尚瑞生,精神俱是一振,眨眼奔到近前,将二人围住。尚瑞生怒火又起,持刀傲立,并无畏惧。那矮个僧带头追来,好不得意,冷笑道:“还以为你在殿里自焚了呢!我只奇怪你这贼跑得真快,大板子竟伤不了你,虽说救火耽误了一阵,可也差点没追上!”
几人不由分说,便要捉拿。另几人手里都提着细锁链,一起拥上来。突见寒光一闪,一人手中锁链立断,余者惶然而退,都死盯住那口刀。
那矮个僧忽顿足道:“大师,您老中了什么邪,竟跟贼人一起逃窜!”趁尚瑞生分神,猛一步欺过来,使出“大悲心掌”的*招,啪地一下,正印在尚瑞生胸口。这一掌力道极柔,属佛门绵掌功夫,火候却十分到家。尚瑞生中掌之下,顿觉似醉了一般,摇晃欲倒,勉强忍住。
一执法僧叫道:“好硬朗的贼!再吃我一记!”右掌倏抬,便要施出“朝山掌”的外壮功劲。那老僧忽然跃起,挡在尚瑞生身前。那执法僧一惊,收掌已然不及,掌力擦着他肩头撞过,把二人带得转了两转,同时摔倒。
此时小镇方向来的人影已近,却是一个大汉快步走来,四十左右,铁面戟髯,身躯高大,步履极是稳健。此人尚未走近,众人便觉一股雄豪之气扑面而来,身子仿佛被罩住了,感觉极不自在。那大汉来到近前,斜眼一瞥,说道:“这么多人欺负……”说时一怔,又侧目去看尚瑞生,脸上竟露出极惊喜的神情,放声大笑道:“尚近常也落了发,看来人间真是苦境!不过人漂亮就是不一样,俺倒觉削发后愈加丰美了!”大步上前,一把将尚瑞生抱住,掀髯大笑,喜悦之极。
尚瑞生自觉狼狈,也笑了起来,忍痛不让他觉察,说道:“大哥发过誓不离家门,怎会来到这里?”那大汉叹了口气道:“近常,回镇上再说吧。”扶尚瑞生站起,便要离去。几个和尚见状,忙拦住去路,都瞪起眼来。那矮个僧猛然扣住他右臂,便要使“擒拿手”伤人。那大汉一笑,左掌向自家右臂只一拍,那矮个僧两手登时弹过头顶,双肩胛竟同时震脱了臼,随觉一股力量撞过来,胸口奇热无比,一下子飞出两丈多远,在雪地上又滑了一丈有余,仍收势不住。
另几人大惊之下,都似猛醒过来。一僧失声道:“你……你是兖州府石大侠!”众僧脚下再也站不稳牢,呆了一呆,忽齐齐向北窜去。直奔出两箭之地,方听一僧叫道:“石耀庭!你当年发过毒誓,这辈子决不越出山东一步!你失信败德,我少林再不当你是人物了!”余声杳杳。
尚瑞生虽与那大汉交厚,却不知他在江湖上有如此慑人之威,眼见那几人惊窜如鼠,不禁笑道:“几个东西把我这顿好打,想不到竟是此等货色!看来少林也是虚名无实,难免千载遗笑!”
石耀庭背起尚瑞生,说道:“你胸口中了一记‘绵掌’,左肩头又有一记‘大血手印’,好像还受了刀伤,而且筋骨也不同了。有趣!有趣!你先别告诉俺始末,回去再说!”也不理那老僧,便要回镇。
尚瑞生忙道:“那和尚是我朋友,把他带上吧。”石耀庭这才留意那老僧,眼见他形貌特异,瘫在地上不动,一手将那老僧提起。那老僧呆呆的,脸上竟罩了一层死气。
尚瑞生伏在石耀庭背上,犹觉是幻非真,问道:“大哥怎来到嵩山脚下?莫非神遣至此,助我脱困!”石耀庭叹了口气,说道:“家父生前,曾欠过少林方丈的情,叫俺务必来拜望。俺多年不出家门,这趟又恰好顺路,所以才来看看,没想到先惊了和尚们,已去不得了!你莫多说话,回去再细谈吧。”尚瑞生见他脸色不佳,遂不多言。
四.命中注定
二人向东走来,片刻已到镇上。只见镇子不大,人却不少,石耀庭引路在前,来到一家客栈。进得客房中,石耀庭将二人放下,笑道:“先说说你为何落发,俺着实有些吃惊。不会是真看破了吧?”
尚瑞生叹道:“真看破的人就不会出家了!我只是做个扮相,好*鞑子。”当下将前事述说一番,石耀庭颇感惊奇,双眉齐耸道:“你一个人闯去千夫之营*人!”尚瑞生脸一红道:“气极失了智量。总不成被鞑子吓死吧?”石耀庭动容道:“这哪是没智量?这是血性冲天了!你快告诉俺,是怎么*的为头的?”
尚瑞生一一道来,说罢叹道:“我这回经了生死,才知艺不亏身,须用心来学。大哥,你要看我不笨,便教些真本事吧。”石耀庭笑道:“当初俺要教你,你厌烦不肯学,只懂了点欺身决死的小门道。好在这回都用上了,俺很是欣慰!”
尚瑞生略伸展一下四肢,只觉遍体无力,手足愈加酸软。石耀庭忽拍额道:“光顾着说话,正事倒给忘了!先把那‘绵掌’的劲儿化掉再说!”伸出一只大手,放在尚瑞生胸口,一罩之下便即收回,居然满脸惊讶。尚瑞生只觉他大掌收回时,竟似从体内掏出了一团极黏稠之物,身子顿感松爽,四肢也活泛开来。
石耀庭却道:“想不到筋骨换得这么好,这可是下了大工夫!何人不惜自伤,行此功德?”尚瑞生闻听此言,不由疑惑:“难道信德真是善意,扶持了我一程?”回想连日受杖,筋骨竟未大损,出寺狂奔之际,反而壮健逾常,登时醒悟是被那几个和尚欺骗,不觉意羞心悔。
石耀庭见他面有愧色,奇道:“给你洗脉的可是个浓眉环眼的和尚?”尚瑞生黯然点头。石耀庭两掌一拍道:“这和尚可了不起,你能得他助力,缘法实在难修!”尚瑞生道:“大哥认得他?”石耀庭笑道:“当年俺自觉艺成,会过这和尚。那是俺斗得最尽兴的一次!从此才知少林是个龙池,里面确有真龙!”尚瑞生笑道:“但不知胜负如何呢?”石耀庭当年原本赢了,却不炫耀,说道:“他出手纯凭感觉,俺则多些算计,这就好比下棋,算得多自然占便宜,可最后俺俩个却是平手。论来还是他天份高,比俺强!”尚瑞生听他说得坦率,会心而笑。
忽听那老僧在床上急喘起来,跟着全身抽搐,大露异状。二人忙来到床前。石耀庭见他目光虚散,出指搭在他腕上。方一接触,感觉冰凉僵硬,浑不似血肉之躯。细号之下,竟探不到脉息。
尚瑞生眼见此僧肌肤变化极大,直如古树皮一般,而容貌更是大改,眉塌目陷,如同骷髅,着实吃了一惊。那老僧这时已停了抽搐,气息也似断了,只嘴唇微微张合。尚瑞生知他有话要说,忙把耳朵贴在他嘴边。那老僧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断断续续地道:“我……不……回去,你……把我……就近……埋了吧。我苦修了……一世,才知道……都是虚妄,后……后悔……极了!”突然瞪大双目,似看到极特异的景象,跟着一动不动了。
石耀庭惊恐不已,良久才道:“传言高僧大德,死时都有异象,但此僧未免太奇!哪有心停脉止,还能说话的?他到底说了什么?”尚瑞生遂把那老僧的遗言说出来。石耀庭叹道:“人说和尚们死前,大多眼内生幻,以为西方众佛接引。此僧临死觉悟,还算明白。”
石耀庭当下管店家借了铲子,提了那老僧尸体同尚瑞生出店。只见镇上并无过年的气氛,家家也不挂灯放爆竹,一大早甚觉冷清。石耀庭眼望空中又飘洒下来的雪花,叹了口气道:“这一过了年,就是元胡至正十一年了。要从南宋帝昺亡国那年算起,鞑子们已占我神州七十多年了!”
两人出了小镇,走得几步,石耀庭突然露出诧然之色,但觉手上枯瘦的身躯,竟似有几百斤的重量,自家虽是神力惊人,也觉大是赘手,倏觉他体内似有一物向外鼓胀,活泼泼的,仿佛才获了生机。他一惊之下,急向死尸脸上看去,只见息闭窍堵,早是阴间之客,哪还有一丝活气?
来到一个土坡前,石耀庭挖了个深坑,把尸体放下去,随后填土埋了,立个坟包。尚瑞生在坟前发了会儿呆,作了揖转身,与石耀庭又走回来。只见镇上依然冷清,唯有不懂事的孩子,脸上稍带喜气。
回到客栈,吩咐伙计去弄酒席。不一时,伙计已把酒菜端进来,虽无庖龙烹凤,一桌子也甚丰盛。二人喝酒叙情,好不亲热。酒至半酣,石耀庭突然瞪大双目,看向门口,神情惊愕之极。尚瑞生转身去看,啊地一声大叫,全然惊呆了。只见一人站在门口,满脸满身的泥土,目中更充满了迷茫,却不是那死去的老僧是谁!
那老僧竟不看二人,大步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椅上,拿起个馒头便吃,又端起酒壶,仰头便灌。片刻之间,连吃了十几个馒头,喝了两壶水酒,又把六七盘菜吃光,连口气也不喘。几人死盯着他,直待他吃饱喝足,才醒过神来。尚瑞生颤声道:“大……大师,你如何又活过来?”那老僧痴了一会,眼望二人道:“是你们埋了那和尚?可……可我又是谁呢?”
石耀庭愣了半晌,恍然大悟道:“俺知道了!这是天竺休眠换体的法门!每练深一层,便做假死之状,入土后或数日,或数十日,必能醒转过来。此人竟这么快出来,必是个中能手了!”
石耀庭使个眼色,尚瑞生便与他一道走出门外,穿过大堂,伙计却叫道:“客官别这时出去!撞……撞到了不好的。”二人没听明白,正要细问,那老僧忽道:“出门时当心头顶上。人家是好心提醒呢!”说罢一笑,神情颇为诡异。二人一怔,都皱着眉向外走去。
雪花漫天飞舞,二人刚走出来,不防一阵风吹过,那门上的匾额突然掉落,直砸向尚瑞生头顶。石耀庭眼疾手快,忙拽他向旁躲闪,砰地一声,匾额落下。二人一惊之下,猛想起那老僧说过的话,都呆住了。
石耀庭诧极而笑道:“看来这和尚真是得道了!近常,他偏偏要跟着你,可见你福田广大,确非寻常之辈!”尚瑞生连遇奇事,心头迷乱,说道:“也许是我焚了庙宇,佛祖震怒,特遣此僧来罚我吧。”说话间信步走来,已到了主街之上。
只见街头站满了人,男男女女,各露惶恐之态,似有灾祸来临。少刻,突见一男子打镇东面奔回来,颤声叫道:“来了!大伙可千万别动!”此话一出,众男女如小兽失惊,慌忙跪在街两旁,男人都脱去上衣,露背蜷伏,女子则撩裙遮面,抱头而跪。另有几十个年轻汉子,手里都拿了根竹签,哭丧着脸趴在街心,不时抬头向东窥望。
二人心中正奇,只听东面马蹄声传来,十来个蒙古兵疾驰而至,口中呼哨不止,每人拿了根牛皮鞭。当先几人马快如风,抡鞭子照人身上便抽,鞭鞭皆见血痕。众男女竟不敢*,挨鞭后反露释然之色,都伸头看那马队向街心之人踏去。那几十条汉子一动不动,马蹄踏背,一口血当即喷出来,雪地上一片殷红。原来蒙人知汉族最重节令,故每到大节,必令村镇百姓当街跪伏,男赤女袒,百般鞭挞,以此伤其自尊。更令健丁抽签趴于当街,任马蹄践踏,死者罚缴双倍钱粮。
尚、石二人立在当街,眼见众人不啻羔羊,那火都蹿起三千丈高,按捺不住。当先几个蒙古兵见二人凛然不跪,大怒抽刀,驰了过来。一人先至,借战马冲驰之势出刀,疾奔石耀庭颈上斩落。尚瑞生用心看他如何化解。却见石耀庭纹丝不动,那马风一般过去,蓦地里破腹开膛,一头栽倒;那蒙古兵自马上跌落,断成两截,血光迸溅。细看时,那马刀已握在石耀庭手中。
另几个蒙古兵悚然一惊,立时围上来,出刀便剁。蓦听霹雳般一声大喝,几匹马同时惊倒,随见一片寒光冲起血雾,四五颗人头滚在身前。众蒙古兵一齐冲过来。尚瑞生裹在其间,只觉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护住,猛可里周遭五六匹马飞了起来,在半空中突然炸裂,人与马落地后不成形状,满地狼藉。眨眼间,又有七八匹马飞起来,漫天血雨泼下,腥臭扑鼻。
尚瑞生早惊呆了。只见剩下两个蒙古兵拨马欲逃,石耀庭大掌遥遥击去,那两匹马虽在十数尺外,却似掉进一个大漩涡里,陀螺般腾空转起来。猛听得一声大响,震耳欲聋,那漩涡竟然炸开,又崩起两团血雾。尚瑞生直惊得矫舌不下。只听石耀庭纵声大笑:“俺练成这家传的绝学,却不能对四海英豪施展。今日用它来*鞑子,实是痛快之极!”
忽听四面哭声大作,众百姓都号呼着爬过来,围住二人道:“你们害死人啦!你们做的事自己扛着,可不能走啊!”几十只手死死拽住二人,哭天抢地,再不松开。
石耀庭仰天长叹:“俺不走就是了!你们都躲回家去吧!”十几个汉子扑过来道:“得把你二人绑了,送给鞑子换我们的命!你既是好汉,便做到底吧!”石耀庭气极而笑,喝道:“没种的东西,都给俺滚远点!家家闭户封门,缩起龟头就是了!大年节还不曾与俺兄弟喝得尽兴,去弄些酒来,俺们边喝边等鞑子!”众人见他有担当,忙回去抱来几坛好酒,又搬来一条长凳,碗却忘了拿,便都逃回家去,再不敢露头。
尚瑞生见镇上如遭了瘟疫,再无半个人影儿,当下二人都坐在长凳上,各捧起一坛酒来,大笑豪饮。
少时二人各尽一坛,一时壮怀激烈,石耀庭放声唱道:“想我先英烈,纵马驱北胡。莽莽阴山下,灭种是匈奴!区区矮脚马,何能长驰逐?神州待红日,一扫冰雪途。”歌声激昂雄烈,大有冲霄之势。尚瑞生闻歌忘情,虽知少顷蒙人大集,只须排箭齐发,二人也要丧命,却不由烈胆飞扬,起身歌道:“锦绣沉沦,齐悲处,有人狂笑。看宝刀,双锋如雪,仇人多少?只手劈开生死路,大好山河一肩挑。幸此生,不负是奇儿,擎天啸!”一曲歌罢,两颗雄心跳动,禁不住相视大笑。
蓦见那老僧也大步走来,见了血肉尸身,竟露出极厌恶的神情,转而悄坐于尚瑞生背后。尚瑞生心头一暖:“此僧虽然古怪,所幸无害我之意。”
三人坐等多时,镇外却无动静,直至午后,蒙古兵仍是未来。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忽听镇东传来喊*声,气势甚壮,似有数百人之多。二人精神一振,正待鞑子入镇厮*,那声音却低弱下去,又响了一会儿,竟止息了。几人注目东望,始终不见马队冲来,不禁疑惑。
正这时,只见一骑自东面奔来,马上是个汉人,三十多岁,一脸精干之气。此人马到近处,飞身而下,只向几人扫了一眼,便冲石耀庭抱拳道:“这位是石大侠吧?外面三百鞑子兵,已被我等尽数*死。各位不用等了。”石耀庭疑惑道:“尊驾是谁?”那人道:“本来大年初一,我们不想打扰的,但鞑子既先来搅闹,只好提前相邀大驾。镇外等了许多江湖朋友,久欲瞻望风采。石大侠若不弃,便请移驾如何?我们不敢进镇放肆。”
石耀庭说道:“你们是来找俺比武?”那人笑道:“石大侠立誓不出山东,众人也自然守诺。如今石大侠出来了,大伙都想一睹‘天下武功三分半’究竟是个什么样。不知石大侠……”石耀庭打断他道:“俺既食言,你们怎么做都没错。请带路吧。”那人大喜,不敢上马引路,牵缰走在前面。几人都随他向东走来。尚瑞生悄声道:“外面人与大哥有仇么?”石耀庭摇头一叹,露出许多无奈。
少时出了小镇,只见东面雪野上竟站了一百多人,服饰各异,正在等候。另有几十人坐在地上,显已受伤。南头一片空地上,卧倒几百具死尸、战马,状甚惨烈,果是鞑子兵不差。众人见石耀庭走来,轰地起了一阵喧哗声,人人表情复杂,似羡似妒。
石耀庭大步走近,冲四周抱拳道:“蒙各位抬爱,早一日便在镇外等候。俺若知道来了这些朋友,必请进来畅饮叙怀。”众人有的还礼,有的束手不动,更有人蔑然冷笑。
只见一中年男子走出人群,相貌儒雅,衣袍光鲜,拱手道:“石大侠当年号称‘天下武功三分半’,以此论来,石大侠必艺高如天,技深似海。冲着这句话,大伙都来讨教,也不算太冒昧吧?”
倏见一个壮汉纵出人群,抱拳道:“请教石大侠的高招!”蹿上一步,正欲抡拳相搏,猝听北面銮铃声响,一匹马疾如风卷,驰入人群。一人飞身跃下,如苍鹰扑兔,蓦然揪住那壮汉背心,大笑道:“你这货也配与石大侠比武?哄孩子似的赢了你,白糟践好玩意啦!”随手一抛,那壮汉直飞过众人头顶,倒插入雪中。众人眼望来者,莫不气沮:“这人一到,可没我们动手的份了!”
尚瑞生见走来之人三十多岁,衣着随便,气旺神豪,大是落拓不羁,已觉看着顺眼。那男子腰间挎个大酒胡芦,取下来递给石耀庭道:“尊驾是我偶像,请喝了酒再赐教。”石耀庭见他毫无虚礼客套,一口气喝下,说道:“江湖上多闻‘搏命李三郎’的大名,果然对俺的脾气!”
李三郎道:“家师临终交代,让我有机会向你讨教,说是有些道理,一交手才明白。请即刻赐教吧。”言罢甚是干脆,身子一束一展,使个“龙形搜骨”的式子,近身便来发劲。石耀庭见他手法简单,一股活劲却又快又整,遂向前迎了迎。一瞬间,李三郎忽觉劲儿塌了,浑身极不得劲儿,尚看不出对方巧妙所在,已然向后飞去。他愣了一愣,方赞道:“好身手!可惜没看明白,不知怎么输的?”石耀庭笑道:“手脚放对了地方,想不赢都难。三郎比俺想的要强!”三郎脸一红道:“是我没悟透本门的内功,拳架还不够稳。再试一次如何?”石耀庭道:“三郎这话错了。贵派的拳架本身就是内功,较的是‘十二大法’,令师当年与俺说过的。”那男子想了想道:“这话深了,回去再琢磨。我再丢回人!”欺身变了招式,二番来攻。这一次身快劲整,石耀庭竟来不及动作。三郎正喜间,蓦觉对方身上松极了,随之嗒地一紧,就这么一下,自家便又飞了出去。众人早知李三郎手段奇高,北五省向称无敌,没想到会输得这么快。
那男子跳起身来,愧喜交集道:“没白来,总算见到真东西了!顶得上十年苦修!”如飞而去,众人看不出高明所在,俱甚纳罕。
忽听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三哥别走啊!且看我这路‘提柳散阴刀’管不管用?”却是一个瘦高个,乃是与李三郎齐名的高手,绰号就叫“散阴刀”,一向只在南方江湖行走,世人莫知其名,只知武功神秘莫测,乃是李三郎向来推重之人,他快步走来,正要拨刀出鞘,蓦地里柔风飘至,一人逼近身道:“呆着别动!”一句话竟把他钉在地上,刀也拨不出。
那人缓步来到石耀庭面前,说道:“换个地方动手如何?”石耀庭见来人淡眉细目,穿了件极不合身的破棉袄,头上戴个更破的皮帽,失笑道:“他们会让俺走么?”那人看了看四周,说道:“真东西没法让他们看,一看精神就灭了,以后再练不了拳。我不想造这个孽。”石耀庭心头一沉,盯住他道:“先试试,不成再换个去处。”那人一笑道:“我只来印证武学,不想坏你名头。一会儿你想走,我跟着就是。”向后一退,不自觉地竖起一掌,似在行礼,倏然进步,伸手抓来。
这一下只是引手,但快得超乎想象,石耀庭万不料他出手竟比闪电还快,险被抓中,一闪之下,那人正招已出,其速更是难以形容。石耀庭只躲此两招,竟觉气血翻腾,正欲反击时,那人脸上微露讶意,忽竖掌劈来。这一下招数极平常,境象却极诡异,仿佛不是手掌劈来,而是手掌引着一股奇异力量,逼向石耀庭前额。
忽听尚瑞生惊呼道:“大哥当心!他……他是那个‘大师兄’!”一言未毕,众人骤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罩过来,百余人尽似筛糠一般,几乎同时瘫倒。突听轰雷般一声大响,场内竟似有火药炸开,雪浪冲腾而起,顿时把那股神奇力量盖住。众人雪浪袭身,衣袍大碎,直惊得魂飞魄散。十几人狂呼道:“这……这是‘北手空劲’!他……他居然练成了!”话音未落,只见石耀庭一掌击出,那飘下的雪花竟在他掌心凝聚成团,倏然离掌飞出,似圆球般疾旋不止,越转越大,越大越空,里面包裹着极强的气劲,仿佛立时就要炸开。
所谓“北手空劲”,本为石家祖上一位亢宗的人物所创,其理原极简单:只要以独门内功为基,一掌发出,力呈空疏之状,随即后力赶上,将前一股实实包裹,一股大似一股,一股罩定一股,待十几股力道搅在一处,内里即生气涡,疾旋不止。但要这气涡炸开,显出绝大威力,至少需几十股力道一并发出,且是越来越强,后蓄无穷之力。然凡事至盛则衰,至极则毁,一个人内力再深,到最后也要枯竭。却不料石耀庭英雄异禀,竟将此门神功练成。
那人见“空劲”裹成雪团,直向自己飞来,忽掌现奇形,居然向那大雪团拍去。众人一见,都惊得连滚带爬,捂耳逃窜。谁料他一掌拍下,那雪团如逢热浪,骤然萎缩下来,随之哗地一下散开,缓缓飘落在地。石耀庭仰天长叹,已知无法取胜,不愿众人看到自家落败场景,叫声:“走吧!”纵出人群,向北奔去。那人哈哈一笑,扔了破皮帽,风一般跟随。
尚瑞生有心跟随,只没这份气力,急得连连顿足。看众人时,都惊得魂不附体,呆若木鸡。
群豪受此惊吓,始知石耀庭盛名无虚,武功更在传闻之上,而对手似乎犹胜一筹,不消说与众人更隔了万层法天,均不由气折心灰,大感绝望。过了半天,才见十几个强手缓过劲来,人人向天长叹,摇摇晃晃着去了。余者散坐调息,直待心神收敛,这才负起伤者,失魂落魄地散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二人已是雪落满身。那老僧跏趺而坐,再不说话,脸上微泛异色。尚瑞生无意间瞥了他一眼,忽觉他肌肤似光滑了许多,看着仿佛年轻了。细看了几眼,又觉变化并不大,只不过头顶心鼓出个包来,略显得怪异而已。
尚瑞生等待良久,知道石耀庭再无可能回返,在旷野中失神站立良久,才想到:“我四处虽有些朋友,但除石大哥外,唯与濠州邓愈情投意合,只是听说他那里闹得极凶,怕也呆不安稳,何况此僧半步不离,又怎能带他同往?”一时心烦意乱,拿不定主意,当下先离了小镇,向南走来。
行出一程,眼望四野旷寂,无可依托,内心悲惨:“人说穷鸟入怀,尚有仁者悯之;我今潦倒穷途,仍为离群猛士,难道竟无归所!”想到此节,壮心反起,顿觉有了精神,朝北面拜了两拜,又洒下几行热泪,转而大步南行,再不回顾。那老僧也不问他去往何处,只是悄伴在后,仿佛天涯海角,也愿相随。
五.人非人
且说路上走有数日,每日皆见鞑子兵南下,或百或千,*气腾腾。尚瑞生却不停留,反倍道而进。过了豫皖交界,尚瑞生知不远便是宿县,再有两三日路程,过了淮水,便到濠州了,心下甚是喜悦。
一路时见道上逃来的百姓,皆面黄肌瘦,奔走仓皇。尚瑞生见其内不少孩童,都腹胀如鼓,头大眼凹,连过去好几拨,越到后来,面目越不可观,竟是形容枯槁,状若鬼族了。
过了宿县,前面便是西寺坡,再向前去,更是满目荒惨。
二人行到天黑,总算碰到一伙百姓,约有百十余人,都挤坐在一起,向天悲号。尚瑞生见里面有几个十六七的姑娘,下身连裤子也没有,只用干草缠身,遮住了羞处。尚瑞生与老僧又走出百余步,在一棵枯树下坐了。他回想沿途所见,不觉悲心如捣,洒下几点英雄泪来。倒身欲睡时,骤听不远处传来哭声,心底一悲,睡意全消,这一夜竟致无眠。
眼看朝暾渐露,那老僧睁开眼道:“你还要向前去么?”尚瑞生叹道:“我此前不知人间苦状,既到此悲境,也无须回头了。”起身仍向南行。
又行了半日,来到固镇附近,只见百姓多了起来。尚瑞生料想此处还可过活,正感高兴,猝见南边逃来大批百姓,后面马蹄声隆隆不绝,竟有上千鞑子兵狂驰追赶。众百姓虽知逃不脱,仍拼命奔窜,惊呼声不绝于耳。众蒙兵瞬间赶到,却不*戮,只将无数百姓围在大圈子内,随将男子都挑了出来,黑压压跪了一片。只见几百个蒙兵跳下马来,各抽弯刀,令众男子趴在地上,伸出右臂。众男子臂膀才伸,弯刀已落,只一会儿工夫,便把上千条手臂砍断。
尚瑞生与那老僧也被挑出,但几个蒙兵见二人都是僧侣,居然未断其臂。尚瑞生夹在人群当中,又怒又奇,不知鞑子们意欲何为。
沿途走来,只见数队蒙古兵押着更多的百姓,由几面会聚而来,同样是男人右臂皆断。行到一处高坡时,只见坡下低洼之地,几百个妇女都裸着身体,蹲在地上掩面哭号。百余鞑子兵围观取乐,甚而狂笑舞蹈。
又走出一程,却见数十股人流都向一处汇集,真是人山人海,望不到尽头。鞑子的马队往来奔驰,似生怕有人走脱,沿途都是砍断的手臂,望之触目惊心。原来安徽乃白莲教发源之地,此次蒙古人欲在新马桥一带做件大事,深恐远近几县暴民为乱,故境内男子无论是否从匪,皆断其右臂。更派蒙兵三万,驱押来数十万百姓,令其观一惨景,以为震慑。
少时来到一片极开阔的平野,只见南面早搭起一座高台,台面十分宽阔。众蒙兵将无数百姓押到台前,皆令跪地伏候,四面都是骑兵马队,刀光耀目。但听哭叫声震动天地,血水染红了雪野,腥气令人窒息。
只听北面牛角声响起,又有数千骑兵奔至,随见百余名黑甲武士护着一人,策马而来。周遭数万鞑子兵眼见这人来到,都举刀欢呼,声震平野。
那人头戴金盔,身披犀皮罩金甲,高颧卷须,一脸威严尊贵,手中马鞭微微一抬,四面喊声立止。此人下得马来,十几人铺毯在前,引他步入高台旁的华丽金帐。这人坐定,冲身旁一名武士说了句什么。那武士走出来,高声大喝,鞑子们又一片欢腾。只见南面马队闪开一道缺口,不多时,竟有几百辆大车押过来,都用黑布蒙着,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几百辆大车押到台下,众蒙兵上前揭下黑布,只见车内都是红巾裹头的男女,还有十几个小孩子,人人污血满身,被强光刺得两眼难睁。众蒙兵开了车门,连拉带拽,把众囚赶下车来。一千夫长举鞭大喝,似要众囚向那帐中的大贵人叩拜。众红巾男女态度轻蔑,有几个汉子更放声大笑。
正这时,南面又押来一辆囚车,黑布扯下,只见一男子昂首立在车内,四十多岁年纪,白面微须,二目如电,神情极是镇定。众红巾男女一见此人,皆拜倒在地,状极虔诚,如对神祈一般。
那男子身缠铁索,下了囚车,向众红巾男女微微点头,随冲那千夫长道:“给我拿把椅子!”那千夫长似也十分惧怕,愣了一愣,竟去搬来一把大椅,让他坐下。众蒙兵眼望此人,都露出又是畏惧、又是仇恨敬佩的神情,居然无人敢靠近。那男子眼望黑压压跪在周围的百姓,深深地叹了口气,目中似怜似恨,表情却依然平静。
那帐内的蒙酋大怒,冲两个万夫长大声喝骂。二人红着脸走出来,不敢去折辱那男子,只向众囚泄愤,严令冲那蒙酋叩拜。众红巾男女都深情地望着那男子,许多妇女不禁流下泪来。众蒙兵持刀上前,强令跪倒,众男女死命挣扎,并不屈膝。一百夫长手拿短斧,揪住一红脸大汉道:“你只向和林王磕个头,便饶你这贼蛮子不死!”那红脸大汉哈哈大笑,连话也懒得说。那百夫长大怒,一斧将他右腿劈下,热血猛地喷出。
那红脸大汉却极是硬朗,竟摇晃不倒,蔑然大笑道:“爷爷是顶天立地男子汉,是汉人中的烈丈夫!怎会给你这些臊鞑子下跪?大明王面前,我死也死得光彩!”一语才出,满场突然沸腾起来,无数百姓哭喊道:“他是大明王!他是大明王!我们汉人的大救星啊!”原来那坐在椅中的男子,正是大明王韩山童。
白莲教本为佛门净土宗分支,源流甚为久远。至元末,蒙人暴政苦民,百姓皆无生计,韩山童遂以“弥勒转生、明王出世”为号召,鼓舞饥民,揭竿而起,声势浩大。此次蒙人初以十万众入皖会剿,历时数月,添兵几达十五万人,始将韩山童击败擒获。元顺帝脱欢帖木儿,本拟将韩山童押来大都,耀其武威,又恐中途被教匪拦截救出,遂遣堂兄和林王孛仑赤帖木儿南下监刑,并强迫百姓围观,以震慑汉人反叛之心。
众人喊声未息,那百夫长一斧又落,竟将那红脸大汉头颅劈下。众蒙兵抡刀上前,都叫道:“谁跪下即可免死!若骂韩妖一句,打他个耳光,立赏千金!”众囚听了,皆破口大骂。
尚瑞生只盯着韩山童看,心道:“此人貌虽伟岸,又怎会是神佛转世?”正疑间,只见众蒙兵已把囚徒分开,男人一堆在西,女人和孩子在东,显是要挨个威逼,令其屈服。
一时牵出几名男子,持刃逼到帐前,大喝“跪倒”。几名男子无不大笑,冲帐里连吐口水,立时人头落地。那和林王端杯喝酒,微皱眉头。跟着又牵出十几人,傲立不跪,脚筋俱被挑断,不觉瘫倒在地。众蒙兵正狂笑间,只听十几人叫一声“大明王”,皆碰死在地,脑浆飞溅金帐。
忽听众囚中有人大笑道:“老三,你我也别等了,出来给大明王磕个头告别吧!”只见两名男子昂然而出,都走到韩山童面前,拜下身去。一男子动情道:“大明王,属下先上路了。您赐我‘九成’之名,我没辱没了它。这一去正是第九死,我汉人必可复国了!”韩山童叹息道:“陈兄弟为我遭擒,道理错了。你要在外头领着大伙干,鞑子们才怕呢!”那男子红了眼圈道:“我爱明王,胜过生命。能陪您老人家去死,才是全始全终。”另一人生得肥胖,起身喝道:“狗鞑子,你们抓来百姓,不过想吓唬人!给爷爷个新鲜死法,让大家都开开眼吧!”
尚瑞生于二人走出时,已觉眼熟,这时猛地认了出来,不由心头大震:“他俩与我一同逃出鞑子营,怎地这么快就被抓了!”但觉热血上涌,右手不自觉地便去摸刀。
一百夫长狞笑一声,忽命人取来两张毡毯,不由分说,把二人实实裹在毡毯中,又用雪堵住两头,密不透气。只见两个毡毯连连翻滚,叫声却听不到。尚瑞生两眼冒火,心道:“我还活着干什么?那鞑子王就在帐内,我若能*了他,纵然粉身碎骨,又何足惜!”抽出刀来,便要跳出人群。岂料便在这时,身子忽不能动转,连试了几次,都是有心无力,眼见那老僧闭目发抖,也不知是否他搞的鬼。
众蒙兵原想那二人少刻便会气绝,不料毡毯滚了多时,仍是不停。两旁骑兵都冲过来,马蹄在上面乱踏。过了半天工夫,只见毯中流出热血、粪便,二人再不动了。尚瑞生胸口直欲炸裂,热血喷天,险些晕了过去。
众蒙兵凶性大发,又拽出十几个人来,每人四肢套了绳索,绳子另一头系在马上,狂笑打马,登时五体分离。又有人拽出多名妇女、小孩,以刀威之,强令跪拜。那和林王知妇幼易于降服,在帐中哈哈大笑,令将众女子衣衫扒下。小孩子们都哭了起来,抱着那些妇女,苦苦哀求。
众女子羞而志坚,都冲韩山童跪倒,呼喊道:“大明王,我们都听您的话,不怕鞑子凶狂!您老人家是弥勒金身,鞑子们*不死的!求您照顾我们的孩子,大伙要去了!”一个极清秀的女子迎风站起,面对万众毫无羞色,高声道:“姐妹们别糊涂,鞑子们不会放过孩子的!我们跟大明王一块死,都能入白莲圣境。大家一起唱圣歌吧!”众女子一听,悲而神定,都露出庄严之态,唤孩子们一齐唱道:“弥勒转世明王出,要为万民造幸福。白莲圣境邀英烈,誓捐此身驱元胡。”连唱数遍,无不热泪盈眶。众蒙兵发一声喊,上前抡刀便剁,数十个雪白的身子倒在地上,如圣洁的白花,装点此血腥世界。
猛见一个女童逃出来,冲到韩山童面前,呼喊道:“你骗人!你骗人!妈妈爸爸跟着你都死了,我再不信你的鬼话!”突然伸出小手,打了韩山童一记耳光。众蒙兵如睹奇景,数万人一同欢呼雀跃,那和林王更是纵声大笑,连酒杯也落在地上。一个万夫长抱起那女童,高举过顶,大叫道:“这孩子看透了邪妄,你们都要学她!谁再来打他个耳光,立赏万金,为四县总保正!”众百姓见了,都呜呜啼哭,头不能抬。
突听一男子在人群中叫道:“我……我来,我来!”虽断一臂,却硬撑着爬出人群,来到韩山童脚下。众蒙兵又一阵欢呼。二武士上得前去,把那男子扶起。那男子不敢看韩山童,只道:“你……你妖言惑众,害得多少人丧了性命!我……我就要打你这妖孽!”闭眼胡乱一抡,正打在韩山童下颌上,跟着惊呼一声,如被炭火烧了皮肉,骇倒在地。
韩山童一声长叹,忽起身道:“送我上路吧!”说罢向高台走去。余囚尚有两百多人,都失声叫道:“大明王!您老人家……”韩山童转过身来,眼见那女童在鞑子怀中哭泣,一笑道:“你们不要怪孩子,孩子们都该活着。我们这辈人不成了,下一代还要和鞑子干到底!你们都是我的好教众,我心里很高兴。”说罢再不回头,一直走上高处。
只见台上立了根大木桩,十几个刽子手早在上面等候。一个汉人拿着铁托盘,里面放着十几把不同的小刀子,见韩山童上来,忽跪倒在地,冲他不住地磕头。韩山童道:“我怎么个死法?”那汉人冷汗直冒,结结巴巴地道:“皇上赏大明王三千六百刀的剐刑。我……我是从大都来的,家里世代做这个营生,实在不……不敢躲差,旁……旁人也做不来。”韩山童冷笑道:“鞑子皇帝不想让我速死,可见他心里是害怕了。你们来吧!”说话间几个刽子手拥上来,将他剥得精光,绑在木桩上。
那汉人挑了把怪样的小刀子,抖着手道:“大明王,您老恕罪吧!我家里有几十口子人,不造孽都难活命的。”又作了一揖,便拿刀子来割他眼皮。韩山童道:“这是做什么?”那汉人道:“割开眼皮盖住眼睛,您老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一会儿景象太吓人,您老见了昏过去,又得弄醒才能剐,多遭罪的。”韩山童道:“我不看着受苦的百姓,不看着这些鞑子,虽死两眼难闭。你只管动手吧!”那汉人哆嗦了一会,手稳了下来,动作极快,先将他耳鼻、双乳割下,血登时流了一身。百姓们都惨号一声,闭上眼睛。众蒙兵舞刀威胁,砍了几个闭目的男子,喝令百姓睁眼抬头。
只见那汉人运刀飞快,从左臂鱼鳞碎割,次及右臂,以至胸背,每一刀深不及寸。片刻间,台上已是血人,状极可怖。尚瑞生始终动弹不得,欲冲那老僧大叫,声音竟也发不出。只见那老僧身子大抖起来,相貌似在不断变化,煞是奇异。
却听台上全无声息,受刑者竟如石人一般,并不呼痛。场上静得出奇,仿佛那刀子割肉声也隐约可闻。那汉人运刀更快,初尚见血,继则血尽,但流黄水而已。待割至腹下,受刑者流出的红血、黄水已然冻结,身上竟呈黑紫之色。众囚如自受割锯,再也忍不住,都大哭起来。随之满场哭声大作,数十万人一齐放悲,其声撕肝裂肺,那天空也仿佛昏暗下来。
不觉那刀子游遍身躯,竟割至两千多刀。韩山童本是闭目忍痛,忽睁开眼来,说道:“能不能快点!”那汉人一生从未见过这等铁汉,忍不住流泪道:“您老忍着些吧。快到数了。”韩山童一声轻叹,又将两眼合上。只听四周哭声越来越大,堪堪已割了三千刀。
韩山童自知将死,忽大睁开双目,深情望向台下,张口欲言。数十万众见了,都捂嘴不敢发声,连鞑子们也敬佩非常,一点喧声不起。
韩山童深情一笑,似充满遗憾,又似饱含期许,声音低弱道:“乡亲们别再给鞑子跪着,我们已跪了多少年了?还要跪到何时是头?你们不要怕鞑子,鞑子们自己已经害怕了!你们好好想想,真正自信强大的人,会这样残暴无耻么?我华夏几千年的光芒,建下多少丰功伟业,出过几多圣贤豪杰?我不信区区元胡,能久亡我中华!只要大家一同努力,不再畏缩苟且,早晚能灭尽鞑虏,复我锦绣神州!到那时我才将眼睛闭上,叹服你们是大好儿郎!”说罢再无气力,仰天而笑。这声音虽是低弱,却仿佛黄钟大吕,震颤每个人的心灵。场上哭声又响起来,尚瑞生更是热泪横流。便在这时,人群中忽响起乐声,缥缈低徊,极是祥和纯净,仿如天籁之音,闻所未闻。此时满场戾气大作,但此声一出,听者登觉心境一变,仿佛那血腥世界倏然远去,心里说不出的安静平和,直如圣泉涤荡,竟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喜悦。只见那老僧坐在人群中,手拿一件不知名的乐器,正自闭目吹奏,神态似极安详,又似极烦躁,面目瞬息变幻,模糊得无法看清。尚瑞生一眼望去,全然认不得了,不由低呼一声。众蒙兵虽是兽性如狂,此时也都停下手来,但觉心头茫然,竟不知所措。
猛听那和林王在帐内狂吼大叫,暴跳如雷。这声音直似鬼哭魔嗥,竟比佛音还要惑人心智。众蒙兵一惊之下,凶心又复高昂,刀割斧剁,几十人立赴黄泉。余囚哭骂不止,惨声实不可闻。
那老僧一声长叹,忽丢下乐器,向人群外走来。此时百姓们跪得极密,他却不推不挤,柔风般走出来,飘身到了金帐前。众蒙兵一愣神,人已从身边擦过,无不骇然。帐前几十名黑甲武士正要拦截,那老僧倏露异相,摇头一叹道:“好好的人不做,那也不用再活了!”右掌向帐内一罩,那和林王距他尚有七八丈远,又有众武士阻隔,却突然喷出一口血来,眼珠子震出眶外,一头翻下大椅。众武士肝胆俱裂,齐声惊呼,乱刀劈落。那老僧也不闪避,回身道:“咱们走吧。”仍出一掌,向人群中抓来。与此同时,背后十几把刀一同崩断,众武士七窍喷红,尽皆震毙。
尚瑞生眼见那老僧向自己遥遥抓来,陡觉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吸住身躯,竟飞腾而起,一下子滑出十几丈之遥,落下时已在那老僧身旁。只见那老僧五官变化,神气全改,猛将他背了起来,向西便走。众蒙兵不顾性命,上前来拿。那老僧也不知何等神通,所过之处,众蒙兵皆倒飞数丈。
此时外面已围了三万铁骑,数里之外,更有八万雄兵撒网包围,可说风雨不透。尚瑞生大叫道:“大师放我下来!*几个鞑子再死!”那老僧直如不闻,飞身向前冲去。只见前面蒙兵尚离有十几尺远,尽如枯叶遇到狂风,四散飘飞,砸得周遭兵士也倒下一片。
众铁骑在外围护,并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眼见一人裸背赤足,飘飞如电,无不大愕。待迎将上去,欲拦挡时,才惊觉此人来得太快,刷一下从身旁擦过,好似流星一般,人与马一同受惊,立时翻倒。那老僧一路奔来,两旁鞑子翻滚如浪,竟无人能立住脚。
尚瑞生伏在那老僧背上,但觉那老僧身前似有一股无形的伟力,比利剑还要锋锐,初时两丈外的鞑子触之即飞,继而三五丈外,也是无物能存。更奇者,众蒙兵一见他到来,脸上都露出恐怖之极的表情,先一拨瞪目张口,跟着一拨歪眼斜眉,每一拨都不相同,显然那老僧的神态也在不断变化,才会令众人这般恐惧。
尚瑞生只觉在他背上已伏不住,忙伸手按向其头。一按之下,更是大吃一惊,但觉他头顶心竟有一物向上冲顶,突然间鼓出来,如一只利角,待要抓紧时,此物忽又不见,闪得他险些跌下来。他忙用手扶向其肩头,倏觉他肩背肌肉粗壮无比,竟比适才膨胀了数倍,尽成暗绿之色。
便在这时,只听众蒙兵都大叫起来,分明看到了更奇异骇人的景象。正这时,骤感那老僧身上奇热无比,一股怪力溢出体外,竟大半传入自家体内。未及细辨,迎面鞑子兵已潮水般涌至,尚瑞生心道:“鞑子们来得越多,他体内变化越烈,可惜我不能正面看他一看!”其实他尚且不知,此时若在高空下望,那景象才真是奇异壮美到极点!只见十数万众,上百股马队向自家冲来,而一到身周十丈远近,尽似波开浪退,人马向后飞滚。
此时那老僧已连突几十道重围,只因速度太快,劲风吹得尚瑞生眼睛也睁不开,只能扭过头去,不敢再向前看。这一回头却看见后面十数丈远近,竟有一人紧跟在后,大袖飘飘,跃纵如飞,鞑子们竟也挡之不住。
忽听前面牛角声大作,只见后面的鞑子兵落潮般退向两旁,跟着迎面万箭齐发,似泼下一场密雨。陡听身后那人一声惊呼,飞快褪下衣袍,作势拨打飞矢。谁料密箭射来,只飞到那老僧身前五丈之地,便都缓缓落下,惹得身后那人又大叫起来,声音中充满喜意。
那老僧一刻不停,又冲入迎面马队。鞑子们惊呼声起,脸上都露出恐惧、绝望的神情,原来十数万人围了几十层的铁桶阵,到此已是尽头,而那老僧由最里面冲到此处,只不过用了半袋烟的工夫。
尚瑞生眼见前面再无鞑子兵,恍如做梦一般,真耶?幻耶?自己也闹不清了。忽然间两行血丝从眼角淌下,原来适才看得太过惊心动魄,当真是目眦瞪裂,非古人书上所写的虚文了!那老僧又奔了多时,唯见景物后倒,山川影迷,也不知到了何处,后面那人早不见了。
猛然之间,那老僧定住身形。尚瑞生依着惯性,感觉身子又冲出十几丈,已撞在前面一棵树上,虽是因境生幻,也吓得失声大叫。那老僧将他轻轻放下,坐倒在地,闭目无言。尚瑞生细看时,只见老僧全然变了模样,头角峥嵘,耳大颌尖,身躯魁伟之极,除那条单裤没变,其它一切均改,头上竟生一角,发出幽幽的绿光。尚瑞生瘫倒在地,如睹凶魔。
那老僧似已发觉,睁开眼来,仰天长叹。尚瑞生死盯住他,忽觉他还是原貌,哪有什么变化?自家惊吓过度,必是眼花无疑了。
忽听那老僧叹道:“那是修罗场啊!我最不愿见到的地方,可还是见到了!原来我跟着你,就为了见此景象,复我法身。我终于明白了!”声音满含悲郁,也不知明白了什么。
尚瑞生闻言,猛想起前时那惨烈一幕,胸膛又欲炸裂,惊惧之心化作奇悲,大哭道:“我汉人真是无望啊!几十万人只会伏地哀号,羔羊也没这般驯服!大师,你为何不让我与鞑子们拼了?为何还要带我出来?我但能*死几个鞑子,也算遂了初衷,比之那个大明王,已把我活活羞死!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也不知是神志昏乱,还是一时血性迷心,握了那口刀,竟要重回屠场。那老僧满脸哀戚,也不管他。
正这时,突见东面奔来一人,虽带了几处箭伤,仍是快捷无伦,眨眼间来到近前。尚瑞生一见此人,不由一惊,原来来人正是法明和尚。
只见法明满脸震惊,更带着说不出的迷茫,显是想不到适才在前面飞奔、冲破十万铁骑的能者,竟是在寺里作务多年的火头和尚。过了半天,方颤声道:“大……大师究竟是人是神?”那老僧并不看他,望空叹道:“众人是人而非人,我非人而似人。唉,佛祖怎能普度得了呢!”法明听不明白,忽跪下身道:“求大师慈悲,点化弟子幻身真诀。适才弟子全看到了,大师决非人间手段!”
那老僧默然无语,继而细看了他一眼,说道:“既非人间手段,你还学它何用?那大汉你都赢得,凡尘中已没人是你对手了。”法明急道:“石施主是人中绝顶,弟子赢他竟在十招上,分明神功未成。另有武当张全一,听说乃是仙家手段,弟子更没把握胜他。求大师念少林之缘,开启下愚,弟子三生不忘!”
那老僧道:“张全一,可是自号‘三丰真人’的羽士?”法明道:“正是他。”那老僧想了一想,说道:“既是‘真人’,当知‘人’的本意。我倒想看看,这茫茫尘世间,是否还有‘人’在?”法明大急道:“大师,求您先指点一二。弟子再三叩首。”连拜数拜。那老僧道:“你先去吧。若有缘自会相见。”法明听这话有些松动,不敢冗言深求,磕个头道:“大师慈悲。弟子非为一己之功,实欲为少林创万世绝学,如今多劫已历,成毁全在大师一念之仁了。”说罢站起身来,向南走去。尚瑞生喝道:“你到底把我大哥怎样了!”法明不答,已自去了。
尚瑞生一急之下,大步追来,陡觉身子轻快无比,法明并未疾奔,竟被赶上。二人都是一怔,法明大露艳羡之情。尚瑞生想起适才那老僧飞奔时,似有一股奇气注入自家体内,不期竟有这等功效,心头一喜,又急问道:“我大哥究竟怎样了?”法明笑道:“石施主已立下重誓:今生再不谈‘武学’二字。我并没伤他。”言罢倏屈一指,照尚瑞生胸口弹来。这一下力道轻柔,实则金石可穿。不料撞在胸口,尚瑞生仅是一麻,僧袍却立现一洞,棉絮飞散。法明虽仅用半成功力,也感吃惊,回身看了那老僧一眼,转而叹了口气,失神向南走去。尚瑞生见破洞大如碗口,知是那奇气保住了性命,内心既惊且疑,不觉又走了回来。
那老僧见他回返,说道:“你不去修罗场上*人了?”尚瑞生惊视其面道:“大……大师究竟是谁?何以有如此神通?我一生不信神道,今日极感不解。”那老僧抬头打量,好像才把他看清,说道:“原来是有来历的,难怪血性天良不灭。你也该有个去处了。”尚瑞生道:“大师要点化我么?”那老僧摇头道:“你非佛道中人,却与佛道有缘。我们走吧。”尚瑞生道:“大师要去何处?”那老僧叹道:“去结缘了缘处!到了那里,你才算有了出身,为后来进步之阶。但须切记:他年失意来访,不可轻动我身。”尚瑞生愈听愈乱,微退半步道:“大师已知道自己是谁了?”那老僧似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如有所失。
这一路行来,四野再无人迹,也不知身在何处。如此苦行多日,好歹走出安徽,入了湖北地界。尚瑞生在路上隐觉那奇气伏在体内,似乎有了知觉,潜移默化间,竟自行鼓荡冲穴,生出许多奇妙。他初时尚自担心,但随后精神大旺,走得飞快,也便听之任之了。途次二人绝少说话,尚瑞生并不问去往何处,倒是那老僧注目所过山川,时露留恋之情。
六.道可道
这一日早早行来,不觉已到均县境内。又走了几十里,远远便见武当山巍峨耸立,奇峰插天,景象奇伟。尚瑞生远眺神飞,暗暗称叹。
二人来到山脚下,寻小径入山。不觉来到禹迹池边,纵目向西北望去,陡见一峰高耸,峰色如铁,此峰下又见一宫,高出诸宫,正是“紫霄元圣宫”的所在。
顺山道走近,只见此宫规模甚大,远望五色灿烂,雄伟庄严。待进入八字宫门,却见数百级青石台阶层层叠上,直入展旗峰半山腰中。台阶正面一座大殿,乃此宫前殿。两侧凭借展旗峰峰势,又有诸多殿台池阁,采“前密后疏,欲露先藏”之法,极显道家玄妙神奇气氛。
二人正叹赏间,只见一人自宫内石道奔来,脚步飞快,到了近前,乃是一位四十多岁的道士,望向二人道:“家师说‘元圣宫’有奇气异象,原来便是二位吗?”那老僧笑道:“张全一果有些道力!”示意道士领路。
几人沿石道走来,眼见鸟径崎岖,又无光亮,渐渐地走上一个小山峰,只见前面灯火闪亮,有座小殿。几人来到殿前,两名中年道士正在等候,见了那老僧,皆肃然行礼,引他入殿。
尚瑞生跟了进来,一眼望去,不由打个愣怔。只见一人正笑迎过来,头戴葛纱巾,身穿破布袍,丰姿魁伟,大耳圆目,胡须如戟,却非道士的打扮,一时更难辨年龄。细看此人时,隐隐于天庭中充满瑞气,两道英眉,趋向发际,五绺长髯,竟生新毫,庄严中透英侠之气,洒脱间含悲悯之情。尚瑞生一见倾倒,大感亲切,竟有叩拜之欲。
那人注目望向那老僧,微笑中带有三分诧愕,竟不以道门礼节相见,过来拉住其手道:“大师到来,贫道极感荣宠。”一语未罢,蓦觉对方脉息全无,体有异征。那老僧笑道:“当年‘腾蛇纹入口’,乃贫贱饿毙之相。如今肾水升腾,金气朝元,已成‘二龙捧珠’之形。可见修真有得,正所谓我命由我不由天了!”
那人正是武当三丰祖师。他多年来承全真之旨,貌随心转,改命呈真,确已超凡入圣。一闻此言,不禁笑道:“大师法眼如炬,令人钦佩!请坐。”引那老僧落座,看向尚瑞生时,微露喜色。
那老僧打量张三丰片刻,开门见山道:“道长既为‘真人’,怎不以‘人’字立定根脚,反向红尘外虚妄之境跳身?”张三丰笑道:“红尘滚滚,孽海茫茫,有何乐处?世人不察,反认做乐境,丧尽良心。吾师乃大德高僧,怎也因尘网羁心?”
那老僧叹道:“我前时见众生都在修罗场内,宛转生灭,受尽诸苦,始知自家乃无用之物。唉,人而非人,那才是我的苦境!实则天地间唯人最贵,仙佛又算什么?你不拜它,它连块石头也不如!可笑世人都不明此理,不晓得佛的智慧伟力,永不及人性的光辉。道长本英伟之器,何不入世求道,在‘人’字上做足工夫?纵然一死,岂不远胜寂寞仙佛?”这番话也不知是道破虚妄,还是指明了人生的真境,一语未息,殿内神像忽似被抽去筋骨,竟悉数萎碎在地,化作粉尘。
张三丰大为诧异,似已知其来历,一笑道:“原来贫道还是失敬了!请大师多谅,再赐教言。贫道尘缘已了,实难入世有为。”
那老僧颇感失望,张三丰心中奇怪,笑道:“大师期我有为,恐怕难遂尊意了。此子气正貌端,大师怎不授其神通,让他去尘世间翻腾?”
那老僧望向尚瑞生道:“此子与佛门相冲,况且老衲也无术可传。道长宗风衍九派,还看不出他门户所在么?”此话一出,张三丰似豁然醒悟,竟露出极惊喜的神情,老僧笑道:“道长不愧地仙,此子确与你大是有缘。我来此打扰,亦为牵引这段缘分。”张三丰极感喜悦,过来拉住尚瑞生,初时喜悦相望,继而发觉他内力虽无根基,筋骨却换得极好,且体内伏着一股奇气,不禁抚髯而笑。
此时殿内只剩下二人,张三丰既知尚瑞生可传其术,更是言辞滚滚,敷陈拳道之微。尚瑞生恭聆其训,强自记忆,不敢稍有遗漏。二人把臂谈问,如师如友,毫无拘牵。张三丰倾囊而忘倦,尚瑞生神会而忘言,早忘了光阴流转。玄门无上真诀,已于此漫漫冬夜,不知不觉地流入心田。尚瑞生愈听愈觉高妙,竟然心窍大开,显出绝顶的资质来。
待得红日升空,满殿光明,二人都大笑起来,不觉四臂相拥,彼此深情凝望。尚瑞生跪倒在地,三叩其首,说道:“弟子尚瑞生,给老师行礼谢恩。”张三丰哈哈大笑,扶起他来,携手走出殿外。
只见红日在空,满天祥云瑞彩,正是大好天气。那老僧微笑起身道:“道长此夜所为,不仅使此子龙跃云津,更成就后世一大人物。老衲极感欣慰。”张三丰笑道:“贫道不能入世救苦,权以此子代劳。这一夜算有了交代,其实是大大的偷懒了!”那老僧道:“他命相虽贵,还欠些地脉之气培护。老衲要与之下山了,道长莫要不舍。”
正说间,忽见一人自山道走来,众人都侧目观瞧。只见来人衲衣新整,显是刻意收拾了一番,却是法明和尚。
法明来到近前,一眼看到那老僧,忙趋前跪倒。那老僧不语,只微微点头。法明道:“弟子正要在大师面前现丑,以期法眼垂青。请恕弟子放肆了。”言罢起身,来到张三丰面前,躬身合十道:“小僧修武成痴,久闻张真人乃斯道巨擘,特来讨教。”此话一出,群道个个吃惊。
张三丰道:“法师神技修成,贫道怕无法奉陪。不如到殿内叙谈一番,说说道理也就是了。”法明又施一礼道:“小僧一见真人,便知山斗在前,自家远逊不及。但玄门以‘内执丹道,外显金锋’为旨,以‘由拳证道’为武学归依,小僧颇有疑惑。武学就是武学,佛道只能做个参考。世间大半正语不过哄骗愚人,可有些所谓大道宗旨,却是专用来骗聪明人的。小僧愚昧不肯相信,实欲请真人现身说法,启迪昏蒙。”
张三丰听此一句,心下暗叹:“少林池飞真龙,又可兴旺百年了!”法明道:“小僧幼年时,已心驰神往‘太极十三剑’的大名。真人若看得起,便请一出神剑。”张三丰笑道:“此剑法乃贫道早年所创的陋技,附会河图、洛书之学,实则故弄玄虚。法师面前,还是藏拙为妙。”法明道:“以小僧愚见,无论太极拳、剑,都不过一阴一阳两个式子,脚下阴阳变换,手上不着力。不知是否如此?”
张三丰听他一语便中妙谛,仰脸一笑道:“江山代出才俊!贫道闭门自傲,已成井底之蛙了!去取剑吧。”众弟子知他已数十年不曾用剑,今日竟为这和尚一展青锋,那自是极看重对方了。一人忙去取了剑来。只见虽是一把古剑,外表也甚平常,剑鞘磨得光亮,正是他早年云游四海时的佩剑。尚瑞生一夜聆教,已知他功深如海,是以并不担忧,只欲观摩求证。
张三丰接剑在手,抽出剑来,剑上不见光芒,唯觉人剑和谐,意象全无。法明说声“失礼了”,倏伸右手,抓向其肩。这一下乃是诱手,乃敬对方年高德劭,并未全力施为,张三丰长剑下垂,微笑点头。法明微撤半步,僧衣突然飘起,一股神奇的力量漫溢而出,直向张三丰罩来。
尚瑞生早领教过此路骇异法门,这时重历其境,仍感恐惧莫名,倏然间体内那股奇气冲上来,登时激醒了神志,虽觉心跳加快,居然不为所动。余众却无不色变,两手都掐个“定心诀”,微微摇晃起来。
张三丰一笑,剑尖依旧下垂,似乎无动于衷。法明蓦然欺近,电一般抓向其胸。孰料一瞬间,那长剑已有感应,忽如柔风轻荡,不缓不疾地刺来,霎时将来招化于无形。法明“佛手”中忽生变化,连番抓来。群道见他出手之快、幻变之奇,皆平生所未见,手心都攥出汗来。
张三丰长剑忽感忽应,随应随忘,每一剑都似无心而为,只觉剑剑平淡,宛似天成。法明见他长剑勾勒之际,万念悉捐,纯任自然,竟弃了“佛手”功夫,使出寻常拳脚。张三丰一愣之间,长剑陡生出奇魄雄魂,忽矫若飞龙,纵情挥洒。
二人都是绝世人物,即便出招,也是以神会神,不以拆解为功,但瞬息百途,中藏至理,一经碰撞,顿生不可言喻的景象。
法明仅以“五路短手”对敌,却见他拳法使开,竟把形打散了,打花了,每一式都生出无穷变化,而张三丰剑法更是奇妙,居然以“问劲”之功,与之斗艳争奇。所谓“问劲”,其旨全在寻彼重心,拿点控身,行来原极不易。张三丰却以剑尖做手,点刺对方重心,愈觉妙不可言。
法明神色骤变,倏然欺近身来。这一下无招无式,却比任何招式都更犀利,“元神”于额间化为“灵剑”,猛向张三丰逼来。张三丰轻笑一声,“神修”之功已显威力,法明只觉一道光芒射来,顿时将自家“灵剑”逼回。法明张口大喝,不啻佛吼,两股截然不同的大伟力齐罩过来,一者如佛祖之悲悯庄严,一者似魔王之狰狞暴戾,一霎时竟相混莫辨,其力猛然间涨了数倍,直如狂潮犯天!
此时张三丰再不能以“自然”之法应之,那长剑略显低徊之意,忽骑气驭风,凌腾于万物之表,转即潇洒卓绝,不可一世。他纵情挥洒,愈构愈厚,如大匠运斤,绝无斧痕。其大处如狂电惊雷,振聋发聩;小处则似细语喁喁,指授宏深;高渺处出神入天,难窥涯岸;平浅处亦俯笑群峰,难顾侪辈。尚瑞生直看得心醉神驰。那老僧却暗暗摇头,似已看破虚实。
原来法明所练神功,全以佛魔混斗之大境象扰人神志,对方愈存虚妄之念,愈是无法抗拒。张三丰虽为“真人”,心中亦存成仙不死之念,只此一个虚妄念头,道心便被这大法搅乱,剑法虽越来越强,其实已是道高魔长,落于两相争奇之境。
斗到酣处,突见法明神色大变,竟回身望来。原来他修成此门大法,无论将何人罩在其中,心头都有感觉:群道瘫软在地,他不用去看,也能感知人人都在发抖。而张三丰就在面前,反似清水一般,有质无形,仿佛透明之物。奇的是那老僧坐在一旁,竟然全身透空,丝毫也感觉不到。更奇者,连尚瑞生都半空半实,怎不令他心惊?
蓦地里灰影一闪,法明已电飘而至,猛然揪住尚瑞生前襟。尚瑞生体内骤生抗力,竟将他手臂弹开。要知法明武功之高,张三丰也难以内劲震脱其手,尚瑞生居然做到,足见那奇气威力之强,远远超乎想象。
张三丰见他抓向尚瑞生,纵剑来救。法明突然倒踢长剑,反掌拍来。张三丰左掌一探,已按上其背。忽听得一声脆响,长剑已断,与此同时,法明一声低呼,人已跌在两丈之外。张三丰暗叫“惭愧”,忙上前搀扶,说道:“失手了!法师若身上无伤,断不致此。”法明到此才觉后悔,回想一瞬间对方发人致胜,正是玄门骇人的抖绝之力,实令人无法抗拒,心下暗暗惊服,起身道:“张真人不愧仙家巨手!领教了!”
张三丰笑道:“法师这套拳法,堪称旷古绝今的奇技,贫道佩服极了。适才难以抗拒,逼得连早年的剑法也使了出来,可谓智穷力绌。再要交手,法师胜我不难。”法明忙双掌合十道:“小僧非敢有意冒犯,实修武成狂,已不自量。张真人法海深广,不可揆度。小僧羞然告退了。”说罢深深一揖,又看了那老僧一眼,便向山下走去。
张三丰惋然作叹道:“似此天才,竟出于少林,实令人羡慕不已了!今后凡我门人,都不得以内家、外家之别,轻视佛门之技。况且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内家、外家的!”群道早自惊服,皆唯唯而已。
那老僧走上前来,说道:“老衲也要带此子去了。道长珍重。”张三丰微露不舍,又洒然一笑道:“仙凡永隔,一面已为大幸。此较之世俗别离,更令人悲喜交集了。”尚瑞生忙拜倒身躯,说道:“老师的教诲,弟子还未全然领悟,适才见您出手,更觉所得不过万一,实想常伴左右。”张三丰笑道:“好男儿多建功勋,一样万古流芳。武功若修到极境,反无甚大用了。”尚瑞生闻言,只好磕头起来,犹自留恋。那老僧道:“痴儿自有福地,仙山非你所居。我们走吧。”拉住其手,向山下走去。尚瑞生心中难舍,不住地回头张望,却见张三丰衣飘带起,高立凌风,状若真仙。
二人沿山道下行,走了多时,来到一处涧桥边。那老僧眼望仙山幽美,恍如幻境,忽停步一叹,语含失望道:“我来此山,本欲一会当世‘真人’,可惜张全一修为虽高,却只能算半个‘真人’。”尚瑞生心中诧异,问道:“难道老师还当不得‘真人’二字?”那老僧摇了摇头,举目望天道:“果‘真人’者,无虚妄,无偶像,傲立天地,看破生死,蔑笑神佛。知‘因果’之无稽,洞人智之有穷。不悲不狂,永爱人生之风景;大真大痴,唯珍一世之运命。此才是人的生涯,可惜这人我看不到了!你有这样的后人,虽死亦如永生,连老衲也要羡慕了。”
尚瑞生听得目瞪口呆,正欲细问时,只见桥对面疾走来一人,倒身便拜,正是法明和尚。法明连连叩头道:“大师慈悲,务求传授神通。弟子若得幻身之法,适才不致败给张真人。”那老僧道:“胜负之心犹在,不当传我法门。你去吧!”法明闻言,竟哭了起来,说道:“弟子但有痴心,何来胜负之念?四海果多高识,小僧情愿永世不胜,也感欢欣。”
那老僧道:“这话有些近道了,你若求我神通,当依我一事。”法明心喜若狂,自然应允。老僧神色冷峻:“你修成之后,须回佛门护教。谨告传人:此术不得在俗世中使用,否则即我道中罪人。”法明忙叩首道:“弟子铭记,绝不敢欺心丧良。”
那老僧坐下身来凝心闭目,竟不再动。只见法明忽露出极怪异的神情,似惊恐,似喜悦,张口瞪目,呆立如痴。此时于尚瑞生眼中望去,那老僧不过闭目而憩,但在法明看来,景象却委实奇异之极:但见那老僧形貌全改,忽露出非人之相!一瞬间,面容四体无不变幻,悲、喜、惊、惧、恐、伤等诸多表情,在他脸上俱幻化出无上法力,每一变稍显即逝,顷刻间十二变身,汇为一式,竟显出绝不可思议的大境象来!法明大叫一声,头脑晕眩,不觉昏死在地。尚瑞生心下大奇,不知他何以晕厥。
过了半天,法明方苏醒过来,不由惊视那老僧道:“您……您是……”那老僧微微摇头,法明不敢说话,闭目回味前时景象,神色变幻不定,许久方才平静。忽热泪盈眶,五体投地道:“弟……弟子记下了。”那老僧道:“你去吧。好自习之,莫负我意。”法明流泪不止道:“您……您老人家还会回寺么?弟子不知能否再见金身?”那老僧道:“这都是无谓之事了。你去吧!”法明不舍,绕身九拜,搓其足上泥垢数粒,包于布内,洒泪久之,方才离去。尚瑞生从旁观看,瞠目无语。
那老僧道:“此子得我神通,十年后当创一拳。此拳一出,是人便不可敌了!”尚瑞生道:“难……道连老师也胜他不得?”那老僧一叹,忽望定他道:“但有一人,久后必胜此拳。”尚瑞生奇道:“这人是谁?”那老僧笑道:“是你的后人。我们都看不到他了。”尚瑞生愕然道:“我……我的后人?那是哪一辈呢?”那老僧道:“七七相遇,乃是绝大的异数。可惜世人都容不下他,最后竟然落得……”说至此,长长地叹了口气,岔开话头道,“适才张全一传法时,有一事未便说明。你记住:有若无,实若虚,方是神化之道。若一味鼓荡气机,壮盛筋骨,终为末流。这道理你不久便会知晓,但不要斩尽*绝才好。”尚瑞生大惑不解,只用心记下。
少时下得山来,那老僧笑道:“你该回家去看看了。有件事我须帮你了断。”尚瑞生起了回家之念,心里好像有了着落,引那老僧向北行来。
七.终证真人
二人取路归陕,一路先过汉水,自淅川入了商州,转向西行,直奔终南山而来。这日晌午时分,二人饭后加力赶了一歇,未到傍晚,终于回到尚义堡。
家中却不见父母。问九叔尚满仓才知那日自己去*鞑子,父母料定不能回转,都上吊自尽了。这话好似晴空霹雳,直把尚瑞生击得晃了几晃,猛然呆立不动。
尚满仓见他这般情状,忙摩胸抚背,唤他名字。尚瑞生突然笑了起来,如疯似狂。老僧知他一时痰迷心窍,忙上前轻揉其背。只见尚瑞生一口血直喷出丈余远,瘫坐在地,目中却是无泪。
尚瑞生目中全是灰烬,请尚满仓引路到父母坟前,不由扑拜在地,到这时才大哭失声,泄放满腔悲痛。少刻,只见不少乡亲走来,都围住他怔怔地打量,似不信他还是活人。尚瑞生哭了一阵,止住悲声,冲众人道:“尚瑞生害死父母,是兽非人!乡亲们帮我殓葬了尸骨,我今生难报高厚了!”众人都哭了起来,回想他那夜所为,全为了死难乡亲,并无半点私愤,都跪地向那坟头抔土,流泪不止。
突见那老僧跃上坟头,两手向下一罩,坚土尽皆飞起。尚瑞生大惊,忙去阻拦。不料那老僧手好快,两三下挖出棺木,一手一个扛在双肩,飞身向南面奔去。尚瑞生大急,呼叫追赶。众人都惊呆了。
二人一前一后,少时奔到一片浅滩前。只见滩上石坡脊然,两侧都是山峰,绝险奇妙。尚瑞生知这一片唤做“兴龙滩”,只见那老僧已奔到一处洞穴口,一晃便进了洞内。
待他追进洞来,却见那老僧两手空空,棺木竟不见了。尚瑞生大急,四下搜寻时,忽发觉此洞形极怪异,其内一石突起,翠色婆娑,若彩凤翔飞之状,洞壁则呈百鸟迎鸾之形。那老僧含笑上指。尚瑞生猛一抬头,才见二棺已悬于顶壁,也不知哪来的铁链,牢牢吊缚双棺。那老僧道:“此洞脉理绝佳。待开春注了水,必封漫洞口,人不得入。从此你尽可去作为了!”
尚瑞生已知他用意,犹担心道:“不会淹过棺木吧?此洞佳在何处?”那老僧一笑道:“飞凤投江穴在头,龙泉虎峰两朝流。东隅宾列翠峰秀,阴穴阳居万里侯。”尚瑞生愣了一会,跪地冲两棺叩首,又洒了几滴伤心之泪,方才走出。
只见那老僧在十步外正凝视自己,面上隐有悲意,说道:“你我缘尽于此了!愿君珍重,莫负有为之身。”尚瑞生惊道:“这……怎么会?大师要去哪里,我相随便是。”那老僧苦笑一声,大露无奈道:“缘来缘去,岂人意所能强?我与少林还有余缘未了,你自去搏浪弄潮吧。”
尚瑞生茫然道:“大师若去,我竟似失了依靠,实不知欲往何方。”那老僧道:“濠州将有大真人出。你去那里,自有归宿。”尚瑞生悲生心底,不觉跪下身来,说道:“此地一别,不知何时再与大师相见?我忽觉悲酸莫名,似已相会无期。”那老僧搀起他来,深情相望道:“此一去尘劳不断,逐渐得意。若要相见,须待失意之时了。”眼望平滩,又叹了口气道:“红尘多好,做人何佳,可惜我修不成‘真人’之身!这一去永归空寂,才真是恋而难返了!”说罢怅然一笑,向北而去。
尚瑞生路上走了多日,先从紫荆关入鄂,辗转东来。行约半月之久,终于到了濠州,离州城尚远,碰上一队人马,正是旧识花云。那花云也是邓愈的好朋友,与尚瑞生也极相熟,正好引路。
花云命人让出马匹,叫尚瑞生骑上,奔州城驰来。正行到一片小树林,只见前面有一人正在疾行,是个光头和尚。花云一见此人,忍不住大笑道:“好你个国瑞!寻你不见,在这儿走疯魔呢!”那人停步回头,笑道:“是花大哥。我正要去军中寻你们。”花云道:“你想通不做和尚了?”那人道:“我才在神前卜了一卦,从军乃是吉兆,乱世中或可死里逃生。如今鞑子闹得太凶,越凶越好,越*人败得越快。兄弟们是该闯一闯了!”花云笑道:“这话我是不懂了!快过来,我引见个兄弟给你认识。”那人走过来,见尚瑞生相貌俊美,却着僧衣,微微一怔。
尚瑞生细瞧此人,也颇感惊讶。只见这人也是二十五六岁,一脸麻皮,相貌奇丑,真可说人中异相。花云下马道:“这是陕西尚近常,兄弟行中有名的人物!近常,这是国瑞兄弟,他姓朱。你二人名字里都有个‘瑞’字,合该有缘。快牵牵手吧!”
尚瑞生下得马来,眼见彼此年龄一般,又都落发,而一俊一丑,相差悬殊,不禁打趣道:“朋友这般丑陋,闲常自羞也不?”那人目光一盛,旋复如常,说道:“君貌虽英伟,何知异日不深悔此言呢?”尚瑞生大笑道:“大丈夫死且不悔,何记一言之恨!”二人四目相视,虽仅一瞬,内心俱生波澜。
花云说道:“我们新投的郭子兴,是个有大胸怀的。你二人都是人物,日后混得好,可得照顾哥哥。”尚瑞生已有投托之意,却道:“大丈夫当投明主,才可有为。不知这郭子兴是怎样的人物?我来时得异人指点,说‘濠州将有真人出’,但望是他才好!”话音未落,忽听国瑞冷笑道:“江山是打下来的,成败易手,只在瞬息之间,哪有谁注定要做真龙天子的?”
尚瑞生一怔,说道:“我虽没见识,也知天命最高。朱兄不信么?”那人哂笑道:“其实高远莫测的才叫天,无可奈何的才叫命。”尚瑞生愈感惊奇,拍掌笑道:“朱兄这话是高见!尚某凭此一语,再不敢笑你丑陋了。”那人听了,麻脸微微变色。
行约半炷香光景,距濠州城已近,道路忽窄陡难行,两侧都是密林深沟,正前方却十分坦阔。那人见地势不佳,正要开口说话,猛听后面二人失声大叫。三人一惊回头,不防战马猝被绊倒,都一头栽下了来。
尚瑞生方一倒地,沟内已蹿出十几条黑影,疾扑而至。围住他叫道:“汉蛮子就是不会骑马!你看稍稍一绊,便都坐不住了!”叫声未止,尚瑞生已然跃起,眼见众人俱着黑甲,竟是活脱脱的鞑子兵,头上猛地一炸,不禁气乱身僵。
尚瑞生这一跃大是惊人,直如飙风迅电,一下子滑出几丈之遥,众蒙兵仰头骇叫,人已飞了过去。
却见林中马队奔出,竟不下数百之众,眨眼间冲了过来。尚瑞生看不到花云等人,只道他们已死,心间一痛,挣命一般,奔到一片开阔之地。有心逃生,又怕弓箭厉害,稍一迟疑,六七个番僧已到,后面数百铁骑扇面包围。尚瑞生见这伙鞑子盔甲怪异,气势极盛,忙抽出刀来。
几个番僧赶到近前,正瞪着眼看他,及见藏刀出鞘,皆瞪目惊呼,如睹圣物。一僧猛跳过来,两手便来夺刀。尚瑞生早乱了方寸,躲了一躲,才觉对方出手甚慢,不由潜上半步,又要使出“逼身”法门。岂料意念刚动,那番僧突然倒飞丈余,大口喷出血来。另几人见状,都圆睁怪眼,似乎不敢相信。细看时,人人右掌震裂,滴血不止。
忽听马队中一人高声大喝,声若巨雷,跟着鞑子兵弯刀齐举,喊声震天。只见这人身穿金丝盘龙甲,头戴伏螭罩面盔,手握金刀,胯下龙马,一看便是蒙人巨酋。此人身旁有三十余名番僧,个个目光凶悍,煞气逼人。四面鞑子兵手上,更举着王者的仪仗,分明不是寻常战旅!
原来这伙鞑子乃是大都皇城内的近卫骁骑,众番僧更有来头,竟是元顺帝驾前的“御僧”。前时和林王受命离京,元顺帝本已下旨,令其带上自家的仪仗,如圣驾亲临,监斩山童。和林王不敢僭越,匆匆南下,未识深意。元顺帝复命和林王之子帖木儿豪哥,率三百近卫骁骑,携仪仗追赶,另派亲信番僧四十人随护在侧。不意众人至皖,和林王已毙。帖木儿豪哥大怒,发誓仅统这三百猛士,便要扫平皖北。数日间连败多股“红妖”,威声大振,近闻濠州匪乱又起,于是率众前来。因是夜间赶到,不辨城中虚实,暂伏于林内,不想竟将花云等擒获。
五个番僧下马疾扑过来,近身相搏。尚瑞生愈加慌乱,挥刀乱舞,谁料几人一见刀至,皆惊呼后跃,有二人手捂胸口,指缝间溢出血来。马上众番僧都坐不住,又有六人飞奔而来,掌力如巨浪相叠,齐涌而至。尚瑞生但觉十几股大力撞在身上,僧袍片片飞散,胸口闷胀无比。突然之间,最近处的番僧都张口瞪目,如遭雷击,尚瑞生不明其故,但眼见机会难得,忙纵身出刀,连劈二人,登觉胆壮,竟展动身形,在圈内游走*敌。
尚瑞生又*一人,猛觉出体内那股奇气,原来早被众人掌力撞醒了,每一挥刀,那奇气直向刀身冲涌,丈余内竟无物可存。突然间耳鼓大震,其声如天崩地裂,几将他震倒在地。只见马上二十余僧尽数扑来,一同运气大喝,响逾惊雷!
尚瑞生骤觉身体膨胀开来,似添了无穷伟力,那佛吼声虽大,竟已充耳不闻。当下大喝一声,猛向扬声者扑去,一刀挥落,五人被刀气斩断,地上雪蹿如墙。六七个番僧跳起来,都拼了性命,绕体飞旋。
尚瑞生浑身躁热,只想将那奇气尽情泄放,虽见一人大掌拍到,却不闪避,实实受了一掌。突见那人脸如血刷,“大血手印”的掌力回撞,猛然逼向脑门,直把天灵盖也震飞起来。尚瑞生一面挥刀不止,一面用上了拳脚。众番僧又恨又惊,看出他气难归窍,皆奋力来攻,故意激他鼓荡真息。众人唯见刀光闪耀,人影飘忽,眨眼间又伤了好几个。忽听四面惊呼声大起,圈内众僧都死盯住那口刀,露出惊愕、狂喜之情。只见那藏刀竟射出幽幽的绿光,刀身嗤嗤作响,暗夜中分外诡异。
尚瑞生一愣之下,突然醒悟:“不好!这必是那奇气在体内呆不住,自刀身向外冲溢。此气一失,我命休矣!”正自急乱无策,几人已舍命扑来,拳拳击在他胸背。几人一招得手,无不倒飞呕血,但众僧仍是前仆后继。尚瑞生又*了几人,猛见那藏刀绿光更盛,刀身竟鸣响不绝。
尚瑞生陡起悲心,趁那奇气尚未离体,只想多*几人,壮死了事。此念一生,那奇气更是收束不住,气乱人急,如中疯魔,七名番僧立赴黄泉。鞑子兵何曾见过这等猛士!那巨酋一声令下,众人都手持仪仗,顿地大喝,几百人同时做来,声如浪卷,大地摇撼。
尚瑞生只觉圈外每大喝一次,那奇气便弱了一分,自知命不能长,不禁擎刀大笑。众人虽见那口刀光芒慑魄,却知他勇力将尽,都欢呼起来。
尚瑞生心下暗叹:“可惜我一人之力有限!若能尽诛此辈,虽死何憾!”便在此时,脑海中忽有灵光迸现:“大师与我下山时,曾道‘有若无,实若虚,方为神化之道’,莫非正应在这生死关头!”眼见数人扑来,无暇细味奥旨,只当那奇气从未曾得,轻飘飘挥出一刀,心虚若怯。这一刀意淡神空,生死两忘,仿佛不是由自家施为。说也奇怪,那几个番僧一见刀来,前胸骤喷血雾,连身后几人也不能免,齐齐扑在雪中。
尚瑞生一见,忽有所悟,刀落掌出,向后便拍。他背后无眼,但心间一片空明,只盼不要惊动那股奇气。这一来更生奇景,背后两名番僧竟颓然倒地,双目皆鼓出眶外。
尚瑞生出刀愈加随意。直待又*几人,才发觉众僧都慢了下来,虽是绕身飞旋,各展奇姿妙态,反觉蠢慢不堪,蠕蠕如虫。更奇者,身子似化为清风,已与那口刀浑然相融。看众人时,忽觉都在掌握,无人能逃。
众番僧无不惊恐万状。突然之间,圈子崩溃开来,余僧皆四散奔逃。外面鞑子兵轰然一乱,旋即收住阵脚,数百人狂吼怒叱,汹汹来攻。
尚瑞生冲入马队,只寻光头者下刀。他此刻心神凝定,忽然想起张三丰所授之法,稍加运用,玄门真技顿显神威!但见一人一刀,恍如鬼魅穿梭,眨眼间四十余人撞下马来。也是尚瑞生有此*劫,而大明又天意当兴,这一战于绝无可能中创下奇迹,后人都称它“开国第一功”。不一刻,无敌战旅已折损近百,尚瑞生犹不歇手,尽情诛绝。
剩下的七十多人,都围在那巨酋身周,吓得裤间湿透,尚瑞生正要一鼓作气,将余者屠尽,忽然间想起那老僧的嘱咐来:“大师告我不可斩尽*绝,原来正指此刻!”*心一泄,血浪尽消,不由定住身躯。众蒙兵见他收住身,都觉僵躯忽软,六七人从马上跌落。
尚瑞生猛将宝刀举起,厉声大喝道:“我汉人也有钢刀,出鞘时光芒万丈,谁人可敌!我平生最恨鞑子逼迫百姓,令其全体哭号。尔等只冲这口刀下拜,便饶你们不死!”众蒙兵如闻天雷,莫不战栗。
忽听那巨酋大喝一声,众人竟一齐下马,都冲正北方向跪倒,露出庄严神情。那巨酋摘下罩面金盔,露出卷须高颧的容貌,忽高举双臂,向天悲歌道:“斡难河畔,我的故乡,你的雄鹰折断了翅膀……”跟着众人齐声高唱,反复数遍,无不热泪盈眶。突见那巨酋拾起刀来,一刀斩在颈上,登时瞪目倒地。余者冲他连拜数拜,皆悲呼一声,把刀刎颈,面北扑倒。
尚瑞生心下暗叹:“元鞑子毕竟有狼性!我汉人若能如此,何致灭国丧邦?”眼见死尸、战马遍地,这才大感后怕。呆立多时,仍不信一己之力,竟将众人全歼。
忽听南面死尸堆里有人叫道:“近常!快来救我!”尚瑞生听出是花云的声音,喜出望外,忙循声奔过去。只见四人都被缚住,满身血污。尚瑞生忙割断绑绳。几人瘫在地上,都已说不出话,只是望着他发呆。花云吐了口血沫,忽道:“近……近常,你……你到底是人是魔?吓得我直尿裤子,连……连嘴都咬破了!”尚瑞生也感心悸,一时答话不出。花云犹不信所见是真,连掐了几下大腿,又摸了摸脑袋,才道:“国瑞,咱……咱给近常磕个头吧!没……没有他,你我今天死一万次啦!”
国瑞摇晃而起,见另几人都已跪倒,微微犹豫了一下,继而深施一礼道:“若非尚君威猛如神,朱某已死于非命。大恩不敢言报,自当永记于心!”尚瑞生见他颇为镇定,不似那三人吓丢了魂,笑道:“朱兄实非常人,尚某仅一匹夫。但求日后拿我当兄弟,莫记前时戏言。”那人不语,重新打量,微微点头。
几人正说间,忽见北面奔来几匹快马,离得老远,便都勒住缰绳。只听一人喊道:“那死尸堆里站着的是活人么!”花云大笑道:“都是鬼,正奔望乡台去呢!”那人忙打马奔来,连声惊呼道:“果然是这伙鞑子!郭大莲首在城中就猜到了!谁……谁*了他们?花大哥,你……你为何还没死?”尚瑞生见来人眉浓眼亮,身如巨塔,竟是邓愈,直喜得两手发颤。花云笑道:“我偏就命大,你还咒我不成?说出来吓死你!这些人都是近常*的,你说邪不邪乎!”邓愈一呆,猛看清尚瑞生就在眼前,不由飞身下马,紧抱住他。尚瑞生喜极,与他四臂相拥,只是大笑。
邓愈眼望遍野横尸,犹不敢相信,说道:“这伙鞑子厉害得很,我们听声都不敢出城。国瑞,这是真的么?”国瑞淡淡一笑道:“伯彦莫不信,尚君确是英雄魁首。”邓愈惊视尚瑞生,又转望四周尸体,半晌才道:“要真是近常一人所为,可见鞑子们气数尽了!如今都风传大明王二次转生,终将复国。近常,这……这不会是应在你身上吧?”花云见说,大掌一拍道:“必是大明王的魂儿附在身上,近常已成弥勒金身。大明王,属下谢您拯救,先给您磕头了!”半真半假,果冲尚瑞生跪倒。
尚瑞生一怔之下,突发奇想,脱口道:“你们不说,我还想不明白。莫非那‘大真人’就是我么!”思及单丁*百,实得天助,不禁忘形大笑。众人跟着起哄,独国瑞低头不语。邓愈道:“这话先别乱讲。只要赶跑了鞑子,谁坐龙椅都成!果然天命在你,我们都誓死追随,决无二心。”当下众人各自上马,一路欢笑,向濠州城行来。尚瑞生已觉失言,暗自懊悔。
行约半炷香光景,已到濠州城外。只见城上遍插旗帜,上立无数健儿,都是头缠红巾,似正冲这面指点呼叫。尚瑞生望见红巾,心中悲惨,旋露昂扬奋发之态,打马奔来。
到在城下,只听城头上无数人惊呼道:“是红光!是红光!这光可太奇了,似向咱大营飞来!看来郭大莲首必是真命主,大伙快喊万岁吧!”跟着只听头上一片山呼“万岁”之声,满城欢悦,如迎旭日。
尚瑞生回头看去,果见红光满天,瑞彩盈野,心中激动起来,也欲放声高叫。恰在此时,脑海中忽闪现出那老僧的形象,心头顿感失落。回首前尘种种,复望城楼人群,但觉如梦似幻,全不真切,一时竟呆住了。
后未逾三年,郭子兴卒于军旅。国瑞继起为帅,十数年间,悉灭四方雄王,逐元胡于北漠,遂立国称太祖。瑞生勇无敌,论功当在公侯列,而太祖封以子爵,实羞辱之。乃郁郁不得志,仅以闲职居应天。
其间曾两赴山东访耀庭,而耀庭皆婉谢未出。至三往,耀庭已郁郁而终,年仅五十八岁。瑞生至坟前痛哭,旋聚石氏子弟于宗祠,各赠金牌一面,上刻“万世一家”字样,以志石、尚不分,永为兄弟,随之怅然而返。
洪武二十六年,蓝玉案发,瑞生竟牵连下狱,罪当死。一日太祖寿诞,宴群臣于宫院,眼望故旧凋零,忽忆前情,因出醉语曰:“尚近常昔日美少年,性奇烈!今在狱受辱,久必自绝。朕酬功惩过,赦其罪,贬归籍。”由是瑞生始得出,携妻孥黯然离京,取河南道归陕。
行至半途,忽忆旧日老僧,乃入嵩山寻访。至禅院,少林僧盛礼相迎。瑞生问老僧所在,皆大愕,声言元至正十一年三月,颍州红巾数万犯少林,欲行抢掠。老僧本已离寺多日,忽不知由何处出,手执一火棍,竟幻身数十丈,独立高峰,大叫曰:“吾乃紧那罗王也!”巾众皆惊遁,老僧亦不复见。随取一旧笺付瑞生,言为老僧所留,已待之四十年矣。
瑞生展笺观之,上题一诗曰:“莫向红尘梦里寻,修罗场上幻亦真。带下梵天无一物,归去犹笑人非人。”瑞生看罢,始信为佛王入世历劫,回首往事,潸然泪下。自悔前过,遂出资重修神殿,易紧那罗王之位,使离修罗场。翌日,神像复归原位,有哭笑之色。瑞生不敢违其意,居寺数日,持斋悼之。其时法胜与信德均已辞世,复生无限悲感。
忽一夜,有僧叩门来,面容毁败,与语似故人,临别留经书一部。瑞生览经文,内藏“紧那罗王护教显身功”功法,玄奥不可解,始悟来僧为法明和尚。急出寻之,已于禅房坐化,肉身尽萎,满室异香不散。细诘众僧,均言其人已归寺多年,因自毁容貌,无人知为法明。及玩味其法,悉惊功乃神传,无径可入,合寺浩叹悲悔。瑞生复研经卷,竟致呕血。
既归乡,倾资修尚义堡,倍极华壮,后世遂以“关中老府”称之。洪武三十一年,太祖崩。未几,燕王起兵争天下,知宿将皆殁,遣人邀瑞生,许重诺。瑞生遂起响应,率三秦子弟两万,出关东讨。事既成,太宗立践诺,封瑞生“广威公”,子胤禅“平义伯”,均世袭。瑞生以太祖遇之疏,太宗待其厚,复耻“为子夺孙”之讥,不受公爵印,但以“广威侯”领命。太宗嘉其德,赐“万代公侯”金匾,直至二百余年后,始为李闯部所焚。
永乐三年,瑞生卒于故里,寿七十八岁。弥留之际,子孙围在床畔,但听瑞生不住叨念:“七七相遇,究竟是何意?难道我的后代中,真有人能高过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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