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4期,原文标题《汶水:从文姜台展开的旅程》
《诗经》中关于“汶水”最直接的描述是在《齐风·载驱》中,“汶水汤汤,行人彭彭”,又有“汶水滔滔,行人儦儦”。这16个字营造出来这样一种氛围:在汶水河畔,滔滔流水声中带着静谧,然而路上行人众多,他们正默默关注着某位公众人物的一言一行。
记者/驳静
大汶河上的“一眼看七桥”,最近处是明石桥,它右侧延伸处即山西街村(视觉中国供图)
公元前709年(鲁桓公三年)的秋天,以貌美闻名列国的文姜嫁给了鲁桓公,并在之后的15年时间里生了两个儿子。文姜是齐襄公的妹妹,自少年时起二人便已相爱,即便15年里从未见面,仍互相思慕。公元前684年的这个春天,鲁桓公决定出访齐国,并不顾臣子劝诫,执意带上了文姜。兄妹重逢,旧情复燃。鲁公得知后当然就对夫人大发雷霆,文姜又转头将受到的委屈告诉给她哥哥。同年夏天,齐襄公设下宴席,灌醉鲁桓公,然后抓住机会,指使一位叫彭生的力士与其同车,并在车中*掉了鲁桓公。此后,文姜就长久地居住在汶水河畔。
这桩引发外交纷争的“国际丑闻”在《史记》与《春秋》中都有记载。齐襄公*鲁桓公是临时起意还是鸿门宴?是单纯为了夺回妹妹还是一石二鸟?这些都不得而知,上述两部史书的叙述只讲经过,不作评价。《齐风》11篇,有4篇都在讲这段故事,并写出了当时人们对兄妹二人鲜明的批评态度。有些判断甚至以此为依据,认为收录在《齐风》中的这几篇诗歌,作者多半是受到伤害的鲁国人。
《水经注》说汶水上有“文姜台”,也就是文姜的行宫。这段汶水从泰山东南绕过,是当时齐国与鲁国的界河,水北为齐,水南为鲁,这显然是齐国强大后扩大疆域的结果。周王最初分封时,齐、鲁二国的国界还是泰山,到了齐襄公时期,齐国国界已往南推送了几十公里。文姜在丈夫死后,没有回到鲁国与两个儿子在一起,也没有回到齐国,而是住在了两国边界的汶水之畔。李山在《诗经析读》中因而分析,文姜每次出行都不得不接受人们目光里的道德审视,因为与哥哥的私情,更因为这一私情害死了鲁桓公而处在暴风眼的中心。
我们便将汶水上这座文姜台当作踏访的入口。
明石桥近景,尽头处是大汶口镇西南门(方铱霏 摄)
山西街村
大汶口镇位于泰安市的西南角。泰山学院的刘兴顺教授告诉我们,该镇无论从历史还是地理的角度,都是汶水流域最值得探访的段落。《诗经》里写到的“汤汤汶水”,也是这段河流。
“文姜台是个土墩子,看不到啥了。”刘老师虽然推荐我们去文姜台,还是这样补充道。
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土墩子?在描述中,它可能高3米,也好像不到2米,1米左右宽,大概位置就在大汶河边上,这与《水经注》中的描述一致。大家越说没什么可看的,越激起我们的好奇心。一切答案都把我们指向大汶口镇的山西街村。
大汶口镇有48个行政村,大约8万人,其中山西街村约六七十户人,它紧贴大汶河,是牟汶与柴汶汇合后遇到的第一个村子。我们把车停在一辆大卡车后面时,注意到墙上张贴着一张“搬迁户(签协议户)光荣榜”,上头有几百个名字。午后的骄阳里,整个村子显得静悄悄的,人气仿佛都被这张榜吸走了。往汶河方向走去,一路几乎没看到什么人,直到狗叫声响起。
我们见到了狗的主人。高大爷是这个村子为数不多没有出现在那张光荣榜上的村民,他与老伴儿二人,一个71岁,一个68岁,每人每月能领到政府发的168块钱。他给房子修了二楼,住着儿子一家四口。儿子是公交车司机,每月工资3000多块,儿媳妇在被服厂工作。两人的工资养着一家六口人。
他们这院房子门口就是老城墙,有一人多高,说是城墙,应当也兼有类似堤坝的防汛功能,城墙之外,就是汶水。1957年曾发生过一场大水,大汶口镇的城墙大部分被冲毁,如今的城墙是自那以后重修的。在高大爷带领下,我们出城墙,往汶河走。这个河段不宽,一眼能望得到河对岸,一条石桥以“S”形卧在河面,正对着大汶口镇西南门。古石桥有500多米长,始建于明代,清代有过两次修葺,1939年春的第三次修葺后保留到了现在。
高大爷自然非常熟悉它,在他的童年时期,此桥上搭满饭铺,也就是集市,作为渡口行人往来,曾经非常热闹。此时水位低浅,河床裸露,有村民在水中捶洗衣裳,高大爷跟他打招呼说“洗衣裳呢”,再走两步,水草丰茂,七八只羊占据一角,但似乎没见到有人放牛,“不养牛了,因为没有庄稼可种,不种庄稼牛粪就浪费了”。
高大爷话不多,但有问必答。他坚持了两件事。一是坚持去找化石。他曾在裸露的河床中找到过有蝴蝶和三叶虫的化石,就很想展示给我们看。他的方法很简单,弯下腰开始翻拣就成。我注意到他总是从坡面上抽出一块石灰岩,扁扁的一片,拿在手里很温热,擦去岩石表面的土,仔细瞧上一瞧。没有,就继续翻。
另外还坚持带我们去看一块“螃蟹巨石”。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人们都乐意将石头象形成各类动物。挨着西南门,汶河边,站着一块二层楼高的石灰岩,因为挨过两个炮眼,失去了盖房子的资格,就留了下来——原来汶河河床里和河两岸,有很多石灰岩,石林一般,但陆续被用来盖了房子。
5月底的这个时节,站在桥上,平原的广袤感扑面而来,无论桥西还是桥东,望去视野都极开阔。这使得高大爷说的“一眼看七桥”成为一件很容易的事。京沪高铁桥,北腾村大桥,104号、108号国道桥……渐次排开。其中桥东侧近处的京沪高铁桥最令人瞩目,我们在河上游逛的一个多小时里,不时就有高速列车轰轰而过。这是目及之处,古老的汶水与这个时代唯一的触面。
大汶口镇
离开山西街村,我们沿河往西走,在大汶口镇继续寻找文姜台。
《齐风·载驱》写,“载驱薄薄,簟茀朱鞹。鲁道有荡,齐子发夕”,“齐子”与《齐风·南山》中提到的“齐子”一样,说的都是文姜。《载驱》只有4句,从文姜视角,描述兄妹相会的场景,说她一大早就从坦荡的鲁国大道出发了,乘坐的是诸侯的华丽马车。只要她一出发,就会撞到齐鲁两地百姓的眼神。
我们一出发,也总碰到当地村民好奇的眼神,在他们正确或错误的指引下,“土墩子”文姜台终于现身。它并不贴着汶河,而与它相隔了几百米,躲在一片树林后,立在一道田埂上——连土墩子都没有,只有大理石碑,上书“文姜城遗址”,其中一个字上还沾了鸟屎。那个传说中两米左右的高台废墟,不知去了何处,行宫遗址更是早就荡然无存。
《诗经》中对齐襄公有激愤的批评,《齐风·南山》四章,每章都以问句结尾,从“既曰归止,曷又怀止”,到“既曰得止,曷又极止”,诘问齐襄公,“妹妹都嫁人了,为何还要贪恋”,“既然是明媒正娶,合礼合法,为何还要令人陷入难堪”。
文姜和齐襄公兄妹相爱,又有破坏婚姻的事实,这两点叠加出来的效果今天来看当然惊世骇俗,即便当时常有近亲联姻的案例,从《齐风》这4篇作者的态度来看,也是相当不受社会伦理赞同的丑闻。实际上,西周开始建立“同姓不可通婚”,到战国时期已经逐渐成为新的规范。到了今天,这对兄妹的故事显然让这片礼文化的子民深感不知所措。就在遗址一侧的一小垄田里,我们向正在种蒜的大爷询问此事,大爷说,“这是不太好的事”。第二天,在一处以“大汶口文化”为主题的“乡奢风格”的民宿里参观,那位原本口若悬河的女士,讲到此处卡了壳。
大汶口镇地理位置很特别,它是汶河上游支流的最终交汇地。大汶河汇成一股后,往西流去,最终注入黄河。是的,大汶河是中国少见的由东向西的大型河道,几乎每个跟我谈起汶河的当地人,都会提到这一点。它的主流起源于莱芜市的台子村,穿过该市两个区后,继续往西流过泰安市,通过肥城市和宁阳县的交界处一路西行,在东平县村注入东平湖,最后泄入黄河。
我们决定去天泽湖看看,它距泰安市区20公里车程,有大汶河上游的一座水坝“泉林坝拦蓄工程”,它建在“牟汶”之上,而牟汶河与石、瀛、柴、泮一起,同属于大汶河上游五条主要汇入支流。在后来的寻访过程中,我们逐渐认识到,大汶河还另有不寻常之处。倘若按汇成一股后的大汶河算其长度,其实已经离黄河不远,有些地图上,还会将戴村坝之后的段落标为“大清河”,按照这种最不理想的算法,大汶河在地图上只会显示出可怜的短短一截。
当然,《水经注》中,郦道元认为汶水发源于莱芜,这便是牟汶河,它是上游干流,但有时它会比支流河道要小许多。泰安市河道管理局的数据显示,大汶河全长231公里,光是柴汶河的流域面积就占到大汶河全流域的21.8%,这项数据很能说明问题,大汶河与其说是“一条河”,不如说是“一片河”。再加上,它的主干河道并不总是那么明晰,支流有时又过于强大,互相之间又有穿插,也正是这种交织,让汶河几乎滋养了整个泰安市。作为黄河下游最主要支流,大汶河流域七成左右都发生在泰安市境内。由此,泰安市的确显露出这座古城对山河风貌的囊括能力。
我们爬上了徂莱山的主峰太平顶,目及之处的远处,是徂莱山的其他峰峦,更远处还有裹在云雾里的泰山。从山顶南北方向往下张望,尽皆广袤的平原,汶河穿行曲线清晰可见,但是坦白讲,搞清楚这属于“五汶”中的哪一汶颇费力气,连在此山工作了32年的人也说不清楚。
大汶口文化遗址
大汶口镇是著名的“大汶口文化遗址”的发现地和命名地。1959年,为配合京沪铁路建设,考古队在汶河南岸的宁阳县堡头村进行了首次挖掘,共揭露了近5400平方米的墓葬,属公元前6400年至前4600年的新石器时期的文化,大汶口文化时期的人类活动面貌从此揭开一角。算起来,今年正是大汶口文化被发现的60周年。
70年代进行的第二次考古挖掘,将地点定在了汶河北岸,也就是大汶口镇所在地。出土内容主要包括陶器和石器两类,它们当中部分收藏于山东省博物馆,也有部分在山东省考古研究院。
当地人对于大汶口文化也有自己的执迷。1993年,对考古文化一直都非常感兴趣的卫驾庄村民卢继超,众筹64余万元资金,从村民手中收购一些物品,建起一个当地人的“大汶口文化遗址博物馆”,今天这家民间馆仍对外开放,卢继超也成了年近90的老馆长。去的这天,大汶口全镇停电,“要从早上六点一直停到天黑”,老馆长因此并不在馆中,但我们还是看到了馆内藏品。一位员工领着我们从一扇铝合金推拉门进入,就好像走进一家小卖部,民宅灰暗的光线里,红色陶器搁置在玻璃罩中,玻璃罩过于逼仄,陶器似乎正艰难呼吸,一如整间屋子给人的感受。
不过,新的漂亮大气的地方遗址公园正在建设当中,由泰安市岱岳区政府筹划,其中,由清华大学规划设计的博物馆已经完工,它面朝大汶河,小走几步就能见到滔滔汶水,这段河面离山西街村不到两公里。山东省考古研究院的朱超说,除了博物馆,遗址公园还将保留某些挖掘现场,以复元若干新石器时期人类生活的场景。
朱超参与了第三次考古挖掘工作。他告诉我,估测大汶口文化遗址的面积有约80万平方米,如今只进行了几千平方米,其中以墓葬为主。2012年,为了搞清楚当时人们的居住状况,大汶口文化遗址开始了它的第三次考古勘探。山东省考古研究院2013年发布的“发掘简报”显示,此次发掘最重要的收获,在于对大汶口文化早期阶段的聚落形态和社会性质方面有了进一步认识,“这批房址的形制、尺寸及建造方式都基本一致,在平面分布上错有致,个体之间差别很小”。此外,紧邻房址,东面还有较大的活动面,考古团队对此的判断是“应该是广场一类的公共活动场所”。
时间上,《诗经》时代之前尚有几千年的漫长文化时间带,地理上,山东全省都属于“海岱文化区”(还包括安徽、江苏北部区域),这个区域的史前文化发展脉络已相对清晰,从后李文化,到北辛文化和大汶口文化,再到龙山文化和岳石文化,然后才是商周时期。汶河流域的人类发展活动,还将不断被发现整理。
(感谢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王芬教授对采访的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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