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分钟之内，榕江牛瘪队和上海蟹黄队分别在对方球门狠狠进球。比分在夜幕下的榕江村超足球场上踢平。这是今年“村超全国美食足球友谊赛”的最后一场。从8月13日开赛到10月28日这天，这个县中心的球场上已经热闹了2个月。
观众席和跑道上涌动着前来观战的球迷，最小的不会走路，最大的八九十岁。小孩子在地上打滚，或拿着足球乱抛；中年男女围在球场周围，或者在跑道上健步行走、听阵阵欢呼；老年人则更愿意坐在高脚架上观战，坐的越高，看的越仔细。
贵州村超现场。
白天，这个球场上已经有3组球队对决。他们来自贵州、新疆、广西、山东、上海等不同省市，因“贵州村超美食联赛”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顺便带了家乡特产。名字里都带着吃的，比如贵州辣子鸡队、广西恭城油茶队、上海蟹黄队。
今年5月开始，贵州村超全方位出圈，抖音“贵州村超”话题词观看超90亿次。按《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统计的网民数（截至2023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79亿人）计算，每一个中国网民，平均观看村超超8次。抖音生活服务11月15日发布的《贵州村超大数据》显示，榕江县城的酒旅、餐饮、休闲娱乐订单，分别同比增长164倍、3.2倍、3.4倍。
6月3日，央视足球解说员韩乔生在现场说，“村超收视率超过中超”。9月2日，贵州村超与英超签署战略合作协议。11月11日下午15点，榕江足球队和香港明星队开赛。村超还在继续创造属于自己的奇迹。这欢庆如新年的氛围，赛过国足现场的澎湃激情，最初来源于两只猪脚。
忠诚队10号，董永恒
“进球的是10号，董永恒——。”6月13日，韩乔生在董永恒打进一个绝*后，将“董”和“恒”字拉出了5秒的尾音。董永恒可以记一辈子。10月28日这场，是他踢的第30场村超。作为榕江牛瘪队队长，他要带领大家打出主场气势。
从2002年上初中起，他就跟着忠诚村的前辈踢足球。高中没人踢，搁置了。到了贵州民族大学，师兄推荐他去校队。每天训练，一直是后卫。至今21年。毕业后他回到榕江，从县医保中心实习到金融公司做建筑，一直是县足球队成员。在县队，他一路从后卫、后腰到中场、前锋。
上海蟹黄队vs榕江牛瘪队，董永恒进2球。
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卷粉店老板。卷粉店是姑妈开始带儿孙的娃后让渡给他的，距离村超足球场没多远。早上他6点开火，做卷粉。下午4点接孩子放学后继续做卷粉。一天多了卖四五千块，少了卖一两千块。闲了，就去球场踢。在卷粉店，他的口头禅是“什么馅？”在球场上，说的最多的则是“可以咩，加油！”。
在榕江，每个村几乎都有自己的球队，每个球队都有自己的队徽，全村每人凑20块钱当足球经费。球员来自这个村，他们可能是从海南赶回榕江踢球赛的钢筋工、当地的货车师傅、在街上卖卤肉的厨师、开农机的或装空调的。董永恒带的榕江牛瘪队的球员，是个体户、饭店老板、电力工、学生。
村超火了，董永恒也火了。他在“超级星期六”赛场连进8球，被冠以“村超射手王”之称。进球后一群孩子会围着他转。他抖音名字也改成了“@村超射手王-董永恒”。从不看足球的粉丝天天追“球”，粉丝们在评论区分析他的零角度进球，预测下一场比赛的得分。
10月28日的赛场上，杨兵喊出了和韩乔生同样的尾音。他的普通话没韩乔生标准，但很“村”，混合着原始的热爱和粗犷。和董永恒一样，杨兵会踢球，是口寨村5号，这个暑假带着口寨村足球队踢进了八强，在村超“丰收国庆杯”球赛拿了季军。他34岁了，在隔壁县城做银行行长，同时是口寨村的一名青训教练。
村超解说F4：从左至右-杨兵、赖洪静、孙国秀、张明涛。
收官之战现场，一共有4个解说员。张明涛是一位慈善机构的秘书长。他原本在成都工作，因为榕江足球火了，见到了“这世界上比我更能说球的人”，来了就没再回去。剩余两名解说员，一个是村超现场总负责、策划村超的孙国秀。村超起来后看了太多足球，直接当起了解说。一个是中学体育老师、县足球队教练、县足协副主席赖洪静。
村超的裁判员共有10个左右，每场主裁1人，边裁2人。他们多少都跟足球沾点关系。赛程过半，董永恒闪到腰，下场了。他在杨兵破音呐喊他名字的前几秒踢进了两个球。上海蟹黄足球队的守门员是他见过最专业的，“无论是技术还是身体素质”。队里有退役的职业球员，看起来太难赢了。
为了两只猪脚的决斗，火了
5月13日，@Hi 贵州 发了一个标题为“榕江‘村超’足球比赛，冠军一头牛，亚军一头猪”的视频，视频闪现了几秒苗族侗族歌舞、球员列队进场、场上酣战的场景。作者是阿毅，视频在抖音发出去没多久，浏览量飙升。他做了几次测试发现，这类内容，越发越有人看，越有人看他就发的越多。
阿毅本名唐胜忠，是榕江县三江乡脚车村苗寨的第一个大学生，考上了重庆师范大学视觉传达设计专业。开学报到前，全村人凑了一篮子鸡蛋为他壮行。2022年回到老家，他过上了“返乡啃老”的日子。老妈每天叫他起床，老爸想不明白他在干什么。
金球奖得主迈克·欧文向贵州村超发贺电。
直到村超火了，爸妈才知道，有他们儿子的功劳。回榕江，是因为欧阳章伟找到阿毅。欧阳章伟本来在贵州做电商生意，经历了文字、图文和视频创业，懂内容。榕江县搞新媒体电商产业园，把欧阳拉来任“新媒体电商总顾问”。
阿毅和西南片区的内容联盟盟长把酒言欢过，混内容圈子，被欧阳章伟盯上了。从重庆、贵阳到榕江脚车村，是“从农村出发，最后又回到了起跑线”。阿毅带了10个人的小团队，把踩着文字、图片和短视频创业每个风口积累的队友，都拉回了家，在直播间做云南鲜花生意。
阿毅在直播。
大学期间，他就搞过大学超市创业，后来还在贵阳成立了自己的自媒体公司。2022年起，榕江县启动了新媒体助力乡村振兴“万人行动”计划。阿毅和一批返乡青年回来了。和贵阳不一样，在榕江他有免费办公室，在县城的新媒体产业园。
没有冷藏仓库，鲜花生生意虽在直播间火热，但很快就黄了。团队主力都是城里人，团队搞不出爆款，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他们在村里吹几个月冷风，吹回了城里。阿毅换了三批导演团队，拍摄内容切换到了村超足球场。最后，是“赢了奖金就是两只猪脚，全村老少跟着一头猪回家”的内容被选中。
贵州村超足球场旁边的“村超语言”
“双方为了两个猪脚，绝对是拼尽全力。”这是杨兵的“村超”解说词，也是村超人的共识。哪个队拿猪脚了，就可以叫老表过来吃一下。“老表打老表，老表吃老表。”球场上要先分胜负，而其他队要祝贺冠军队，要买炮去，买的炮通常比猪还贵。
榕江足球从抗战时期广西大学内迁时开启。80年代的流行语是“要想找工作不愁，就要学会踢足球”。今年5月之前，榕江是“班级里最不受关注的学生”，拥有38.5万人口，16个少数民族，是贵州省最后一批脱贫的县城。而在村超球场上，有来自各村的20支球队，还有100多支拉拉队做了表演。
抖音上的“贵州村超”
5月13日到7月29日，阿毅组织团队航拍了30多场次，短视频发了1000多条。村民自发组织的节目五花八门，鲤鱼跳龙门、苗族琵琶舞、舞狮。16个少数民族的服饰和色彩，通过阿毅的直播间和抖音传了出去。“参加节目表演的老百姓有3.9万人”。
在新媒体产业园阿毅的办公室墙上，贴着“万人行动计划”的作战天数，显示已经培训了超1.2万新媒体人。他们都和阿毅一样，都会用“请假回家踢村超的农民工找到了，老板：请假可以，但得拿成绩回来”这样的标题。每举办一场村超，这些人在专属村超赛场从不同角度、不同人物，将原始的现场记录下来，分享给全网观众。
它快乐，它纯粹，它可以宣泄所有情感
5月13日，赖蕾接到县长徐勃的电话，问她能不能代表受手艺人去做拉拉队。她不在榕江，但脑子里全是，村超火了，“我们手艺人能做什么？”
榕江县16个少数民族，“既是文化的先导，也是文化的孤岛”，赖蕾说。侗族没有旁边的黎平、从江县出名，苗族没有雷山、台江县集中，水族比不过三都县，瑶族拼不过荔波县。但榕江有7条高速公路穿过，贵阳1小时高铁直达。
榕江还有码头文化。做食盐、木材生意的外来商人，以及两广来的客家人，“带来了多元文化”。饮食融合了天南地北的口味，有西南的重口，也不缺广东的清淡。董永恒的卷粉，就很像广东的肠粉。
榕江古洲大河口码头夜景。距离贵州村超足球场直线距离3.5公里。
在村超现场，有“村超书法家”，拿着手机直播村超和自己的书法作品。赖蕾想做的更多。迅速用苗族非遗刺绣和蜡染做了1000件37块钱一件的T恤，没卖出去，迅速刹车。调整了15版后，赖蕾设计出了村超吉祥物，小村和小超。
“（吉祥物）把16个民族的都放进去了，不只代表侗族，也不只代表苗族”。黔东南有对斗牛文化的痴迷，村村和超超是牛的形象，头上有个炫儿，是命脉，用核桃青皮染出了青龙衣，大地的颜色。上面用苗族的蜡，写出了水族的水书。
村超没火之前，赖蕾织了23年布，从3个人发展到1000多位织娘绣娘。村超让神秘文化被看见了，但他们还没准备好。慢手艺和村超盛大吸引力的短视频需要平衡。小村和小超诞生后，绣娘们开始往吉祥物里填棉花。一个10块钱，一天最少7个，卖菜的老奶奶也来了。
6月，村超现场的拉拉队表演。
赖蕾86岁的妈妈也坐不住了，和两个姐妹去现场当拉拉队。因为妈妈是叶寨姑娘，只要是叶寨在场上比赛，叶寨外嫁的姑娘就全部去加油。“能出力就出力，能到现场就到现场。”阿毅带着团队开发了村超杨梅汁等品牌，现场送，直播间卖。杨兵的老婆则带领村民赶14天，把口寨村的“珠郎娘美”的爱情故事搬到了村超开幕式上。
每次上场之前，口寨村球队会举办“出征仪式”，去向侗族的妈祖“娘美”，祈求比赛胜利。七八十岁的老人家带着无比期望的眼神敬茶，意在出征了，一定要把胜利拿回来。
最开始，村民们知道赛点、直接放下手头活儿，走几步路进场看球，后来，县城开始提倡抖音直播看球，把现场留给千里迢迢“赶超”的球迷。很多村民会想，我们球队要去比赛了，我拿什么去找更多人为自家球队加油？于是就有了球场的牛瘪、杨梅汁、卷粉、腌鱼。
网友在抖音评论区“看球”
在村超现场，有驱车十几小时连夜赶来的广西球迷，也有根本不懂球但就是要感受现场的观众，更有说“阿根廷不就是从街边足球踢起来的”的忠实粉丝。在抖音评论区，网友们则激烈讨论：“简直就是《功夫足球》。”“中超没踢出的球技，你们踢出来了。”
每一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10月底的榕江，白天，村超足球场上在对决，不远处榕江里的农民在挖水产。榕江县38.5万人中，有5万人经常踢球。除了火爆出圈的联赛球场，县城分布着24块免费足球场。踢球本身就是榕江这座西南小城的日常。
经历5个月的爆火，呐喊和解说成了所有人习以为常的BGM。出了榕江高铁站，“村超先锋号”出租会排着队等你，街边药店玻璃窗会提示这里是“贵州村超免费咨询服务点”，酒店前台放着榕江旅游攻略。每个人在热火朝天的“村超”浪潮中找到了自己的“名片”。
村超足球场外的“超经济”圈，小摊贩儿云集。
“村超足球场”周围，自然形成了“超经济圈”。北边村超出口连着一排村超商店，本地人在这里开店卖周边。南边连着篮球场的一排档口，是外地人的摆摊胜地，有冰杨梅、足球、萝卜刀。县城里多起了“抖音网红小店”，居民楼错落的巷子深处，也排出了等小吃的长队。
一位从广州开10小时车的服装老板，直接在球场背后摆起了烤串摊儿，边看球边赚路费。开了七八年的小卖部从来没有迎接过这么多顾客。据统计，村超以来，县新增市场主体2000多家。“一个摊子不可能只有一个人，这背后是近万人的就业”。欧阳章伟说。
官方统计数据，村超爆火后三个月的旅游综合收入是38亿元。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涌来的球迷，不仅挤占了榕江县8000个床位，也外溢到旁边的台江、雷山等县城。《贵州村超大数据》显示，千户苗寨所在地雷山县的抖音酒旅订单同比增长534%，黎平县同比增16倍。
董永恒太忙了，不再关注卷粉店，一边踢球，一边注册体育公司运营。阿毅在直播间每天可以卖出50多万块。根据季节的不同，团队卖辣椒、天麻、人工鲟鱼，带着丹江小苗寨的地址发旅游视频。县城出租车司机学会了说普通话、帮游客开门。健身房老板一听是县队加练，直接免费。
现在，村超球场上的主力，包括董永恒、杨兵和阿毅，都是在足球帮带中成长起来的。 如今，在口寨村的青训现场，第一代球员叔叔辈已经退场，第二代球员正混合着第三代球员，培训第四代、第五代球员。你可以看到开挖机的教练，每周六盯着儿子在水泥地上训练。这个夏天，平均年龄15岁的小瑞村队打进8强，和40多岁的球员在场上混战。
10月28日，口寨村青训现场。
上海蟹黄vs贵州牛瘪2:2平，比赛结束，董永恒也在幼儿园画起了小型足球场。从榕江踢到上海队、香港明星足球队，董永恒说，“开了眼界”。他们技术更专业，自己体能更强。足球就是最后一秒都在争取进球，踢了这么多轮，“不再惧怕任何一个对手”。
董永恒34岁了，老婆都看出来他踢的不如从前了。这可以理解，他的球队平均年龄27岁。这不妨碍进球后，他脑海里总浮现C罗。在这么多目光下，他最难忘的是贺炜在7月29日决赛后的解说：对于冠军大家的掌声和褒奖声都比较多，而我想对亚军说，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凯旋，而是战斗。
编辑 李忆林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