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记者丨吕婉婷
方柏林,笔名南桥。教育研究者、译者,从事课程设计工作,现居美国。
1 线上教学可考虑错峰授课
新京报:现在国内网课大热,据你观察有哪些比较突出的问题?
方柏林:网课匆忙上马,老师、家长对网课不堪重负。首先,网络基础设施并不齐备,供应商的服务器面对大规模访问,纷纷当机。第二,老师多半缺乏网课经验,网课对学生也是新生事物。目前最紧要的事,可能还不是网课,而是教育部门需要重新考虑目前这一批学生的学习目标和范围,进行适当调整,该缩减的缩减。不要试图在疫情结束之后,把同样的内容,强压入缩短的时间内,让学生、老师、家庭都不堪重负。
新京报:也就是说如今网课不应该与线下授课的内容一致?网课适合教授什么样的内容呢?
方柏林:总的来说,线下上的内容,线上大部分一样可以完成,但是不能考虑在方法上照搬线下的模式。比如有的老师一开始做网课,是让人将自己在讲台上讲课的整个过程录下来,放到网上,其效果一般不会太好,因为学生在家,在电脑面前,注意力撑不了那么久。
新京报:网课安排还可以有哪些调整?比如学时安排?
方柏林:在学时上,可以考虑错峰上课。在封闭隔离期间,不少家庭家长也在家办公,而家中设备不一定齐备,可供所有人同时使用。网络教育和网上办公的优势是给人在时间上的一定自由度。学校不要复制平时上课的模式,而是安排半天的任务。在恢复正常之前,不妨考虑家庭的现实情况,用“半日制”方式网络上课。上班的公司是否也可以这样?或许借此契机,大家可以重新考虑朝九晚五这些基于时间消耗的工作和学习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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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直播”是一种对网课的误解
新京报:你对目前网课中常见的直播课怎么看?
方柏林:人们对于网课有各种误解,比如直播课很多。网络上课应考虑“非共时”(asynchronous)学习和“共时”(synchronous)学习的有机结合。在美国,大部分网络课程是非共时的。网络学习的时间计量单位,未必是一节课,而是一周。学生可以利用自己的时间,在一周规定的期限前完成。这对于缺乏自律的中小学生可能难了一些,但对大学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它也是对学生时间管理能力的修炼。
另外需要打破的一个错觉,是网课就必须百分之百时间盯在电脑面前。家长也担心小孩使用屏幕时间过长,影响视力,他们为此感到焦虑。真正好的网课,是在线上发布任务,学生线下完成,在线提交学习成果供老师检测。
新京报:那对于低年龄段的孩子来说,网课应该以什么形式存在较为合适?他们时间管理能力没有那么好,手机对他们的诱惑又比较大。
方柏林:学校可以一天分三段时间教学,例如:早晨特定时间共时教学,老师发布事先完成的讲课视频(可包括已有的教育部门制作的视频),学习所需的其他资源,如果有疑问在哪里提出自己的问题,最后发布当日作业任务。学生自主学习的时间,让学生去看视频,完成当日任务。这中间学生可以有一定灵活度,比如可以自己决定先完成哪一门课的作业,是否和同学在线讨论等。下午特定时间,重新在线上课,讲解作业,对教学视频答疑解惑。
手机对我们每一个人的诱惑都很大,因为智能手机已经打破了休闲娱乐、工作、学习的很多界限。为了避免这些诱惑,首先,要以有趣、挑战的学习任务吸引学生。第二,以学习结果导向,平衡学习时间导向,比如学生学习能力有差异,有的问题学生一看就会,有的学生需要看多少遍,这都是在线学习的长处(比如视频可以重复看),不妨加以利用。第三,应该加入一些测评增加学习。如果有测试,最好做成那种帮助学习的“形成性测评”(formative aseessment),其目的是帮助学习,而不计入总分。何为“形成性测评”,以及如何利用这种测评改进学习,拙著《过剩时代的学习》(华东师大出版社)中有更为详细的描述。
另外,学校还可以制定一些在线学习的指引,回应可能会对学生形成挑战的问题。例如:
(1)告诉学生过度在线对健康的弊病。(2)告知学生如何在电脑、手机检测自己当日的在线时间,和时间分配任务(比如多少时间用在了社交媒体上),不少智能手机是有这个功能的。(3)发布一个每日时间的登记表,让学生随时填写,对自己的时间利用有所反省;(4)发布建议性的自由学习时段的计划,帮助实在无法自律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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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台选择,就低不就高
新京报:网课的平台和工具有什么选择上的讲究?
方柏林:在技术平台和工具的使用上,应就低不就高,找使用的最大公约数。不要使用只有学校、部分老师才有的应用程序,让部分学生打不开、用不了,或是要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打开。老师需要考虑工具使用上的极简主义,不要考虑做得多美多炫多复杂,花里胡哨的点缀无助于学习效果,甚至形成干扰和额外的认知负荷。
新京报:但现在为了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很多老师在直播课中为了做课件费劲心思,还采用很多线上直播的互动手段,有的老师还学起了李佳琦网红“带货式“教学,这些是否也是额外的认知负荷?
方柏林:美国的在线学习,我已经很少听说“课件”(courseware)的概念,更多听说的是learning object, 它有点类似于课件一说,但实际上可能是Word 文档,可能是PowerPoint, 可能是老师的视频。老师是不被要求制作技术复杂的课件的,比如各种flash 做出来的课件,其中充满视角效果复杂的转换等。这对老师来说是强人所难,而且效率低下。因为制作需要花费大量时间,而且不一定有助于学习。其中的道理,大家不妨看看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关于冷媒体和热媒体的相关说法。
我作为课程设计人员,也不懂得如何设计复杂的需要高技术水准的课件,我不会,也不必要知道。更需要老师理解的,是如何在Word文档、PowerPoint演示这类平时也在制作的文件中,增加设计元素,使得信息的呈现高效而且美观。貌似低端的“文件”用得好,效果超过费尽心机制作的高科技“课件”。
另外,学习体验需要设计,我上面说的分段学习,其实是想遵循一个人学习常规所需的历程,例如学习者需要知道到底一天要学什么(learning objectives), 需要有人讲解内容(content presentation), 要有时间消化学习内容(processing learning), 需要通过测评检验学习效果(learning assessment),如果真正以学习者为中心,就应该考虑这些过程。
老师在讲课中的网红式教学,如果有助于吸引学生的注意无可厚非,但是不要本末倒置,把老师的“教”,完全替代学生的“学”。老师应该像是一个助产士,把学习的效果引导出来,这是更紧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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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与教育公平
新京报:关于技术硬件,我们无法忽视的一个问题是边远地区硬件条件,可能无法支撑起网课的需求。而网课刚刚兴起的时候,似乎被视作优势教育资源帮助边远地区提高教学质量的重要手段。你如何理解网课与教育公平的关系?
方柏林:这个问题非常好。远程教育里的一个很大共识,是大部分人不愿意通过远程教育学习,但又希望有远程教育的选择。不愿意远程学习,是面对面的学习效果往往更好一些,但是大家又希望有远程教育的选择,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有时间和条件,去参加特定机构面对面的学习。比如哈佛的公开课,西藏养牦牛的牧民和上海上班的白领都可以去看,去听。这里面的潜力巨大,在美国网课已经非常普遍,但是国内始终推广缓慢。
偏远地区网络和硬件设施欠缺,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美国每个偏远地方都有公共图书馆,图书馆里有可以免费使用的电脑,这能解决很多问题。
中国教育机构如果希望远程教育常态化,需要考虑向偏远地区的学生发放一些硬件配备,比如平板电脑。另外要有“村村通”铺路的精神,让网络宽带村村通,户户通。不让一个孩子拉下。一些高科技企业可以折扣的价格,为偏远学区配备这些基础设施。例如苹果公司在教育上是花了很大心血的,和很多学区配合,实施一个学生配一个iPad这样的1 1方案。从长远来看,尽管苹果自己为此赔本,他们培养出了终身习惯使用苹果产品的用户。这种放长线钓大鱼,对他们也是合算的。
在目前的条件下,智能手机是比较普及的,可以利用智能手机和流量的配备为重点考虑对象,作为学习的终端。移动学习的概念目前大家不怎么说了,可以重新提起来。
2007年电影《遥望南方的童年》剧照。
5 目前的在线学习,
或是未来工作方式的预演
新京报:关于线上教育,有很多学生不满“钉钉签到”,仿佛自己的生活被监视,也有老师不满加班过多,比如为了证明自己一天没有旷工,多了许多填表、汇报的工作。有上班族评价说让孩子们也提前体会一下工作人士的日常,但这是不是反映出,我们工作流程管理被机器和程序主导以后,存在不合理的一面?
方柏林:我对该软件不熟悉,但是我感觉这种“签到”,还是“替代”(substitution)模式。全世界大部分地方的教育,目前是围绕“在座时间”(seat time)开展的,自然,在线教育就希望将其替代为“在线时间”(online presence)。但是远程教育的最终优势,是它能攻克“时间、地点、学习进度”的三座大山。如果时间地点上仍不能灵活,也不能照顾学习者进度快慢,那可以想象,一旦特殊情况(如瘟疫)结束,人们很快就把在线教育甩到脑后,因为它并没有发挥优势,反而暴露了很多问题,对学习者、教育者、家长都造成了负面效果。要想发挥进步,必须将时间概念打乱了然后*,必须利用在线的优势,让学得快学得慢的人都能进步。
我希望目前的在线学习,也是对未来工作方式的预演。很多办公室工作,是可以在家或者在家和单位之外的第三地(例如咖啡馆)完成的。我们看到了一些优秀的公司,比如Wordpress所在公司,一直都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员工一直在家办公,已经很多年了,公司发展得也很好。这种工作方式,也需要不同类型的管理。老板应强调结果导向、员工激励、高效沟通,而淡化过去的“命令与控制”思维导向下的微观管理。
新京报:除了学生和老师,家长其实也快被网课“逼疯”了,上课时间通知得不清楚,多门任课老师给出的作业要求有时间冲突,孩子管理能力不行只能家长上。线上教育带来了很多额外的时间成本。有家长表示不耐烦。你怎么看待这些现象?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减少管理上的时间成本?
方柏林:这有两个办法,家长不要做“直升飞机家长”,除了必要的资源购买和应用下载之外,对学习少加干涉,必要时允许小孩在小环节的失败,让其在失败中得到学习。他们自己得来的教训才记得牢。家长抓得越多,孩子自己的自我推动力会越弱。我觉得家长有时候时自己把自己逼疯的,有些竞赛和课外学习是小孩不必要做的,要硬推小孩去上,自己又缺乏支持能力,不疯才怪。恕我直言,疯了活该。另外小孩的成长,也不光是“搞学习”三个字可以概括的,让小孩像一个小孩那样成长,让他们贪玩一点,发点呆,都是可以的。
另外,学校、老师尽量不要安排让家长参与的作业。有的农村小孩,是留守儿童,爷爷奶奶或许字都认不了几个,如何参与?任何教学,如果考量的是家长的水平,那就是错误的,除非是有教学任务,让小孩带动家长一起进步。
电影《孩子那些事儿》(2010)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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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解决高速网络和终端的情况下,
网课直播不应该是远程教育的主流
新京报:有人文领域的高校老师对网课直播表示怀疑,认为这段时间上网课不如在家好好看书,你认为哪种方式更好呢?高等教育阶段,网课的作用是什么?有必要采取直播课的形式吗?
方柏林:在不解决高速网络和终端的情况下,网课直播不应该是远程教育的主流,这一点肯定是出现偏差了。如上所述,这是替代型思维。就好比我们做文学翻译,这种教学是直译死译,而非寻找动态对应。
至于用看书取代上课,我觉得可取的思维是学习(learning)大于教学(schooling), 看书也是学习的一种方式。但是不可取的思维是二者并非非此即彼,比如同一本书一个班一起看,然后在线讨论,可以呈现不同视角,这有助于丰富学生的学习。另外读书好比给思维补钙,套用一句广告用语“吸收是关键”。不同学生的吸收力是不同的,不要以为扔一本书给学生,它们就可以得到一样的营养。一本书如何和其他书关联,书和作者怎么关联,书和时代怎么关联,都是大有学问。我所在单位常年组织读书会,我深深感到群体读书并讨论的好处。读书不一定只是一个人的事。
纪录片《盗火者》(2013)画面。
新京报:网课系统的建立仅是老师的任务吗?
方柏林:网络课程的部署和实施,除了老师之外,还有像本人这样的课程设计师、课程管理软件的管理员、学生技术服务台等人员或者机构,帮助老师和学生解决相关的网络学习问题。网络课程的制作和实施,需要一个强大的团队。眼下,中国不少老师还要兼顾防疫抗灾的任务,突然间又要改变方式上网课,等于是腹背受敌,压力山大是难免的。但愿大灾之后,学校应该改变自己的网络教育部署,并将其纳入战略重点。
新京报:关于网课,有什么书可以推荐给相关从业者吗?
方柏林:我建议国内教育界同行多看看美国网络课程设计的实际操作类图书,例如:Small Teaching Online: Applying Learning Science in Online Classes,作者是Flower Darby和 James M. Lang。有时候这类图书只讲技术,或者只讲理论,此书讲的是网络教学中技术、教学方法、教学内容如何互相调整与改变。如果还没有引进的话,值得引进。
采写丨吕婉婷
编辑丨余雅琴
校对丨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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