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边界，逃离“控制和反抗”的游戏

我们在跟别人相处时，会通过很多微妙的标识来划定自己的心理空间，树立一个“未经允许，不得入内”的牌子。这就是边界。如果有人侵入边界以内的地盘，我们就会马上警觉，并表达抗议；如果对方不理会这种抗议，继续侵入，我们就会觉得被冒犯，进而奋起反击。

在不同的关系里，我们的边界是不同的。比如，你可以自然地和伴侣讨论你们家有多少存款，但如果一个普通朋友贸然问你，你就会感觉不舒服。这是家和外人的边界。当父母正在讨论家庭矛盾，年幼的孩子想参与，父母会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用管。”这是父母和孩子的边界。

边界总是跟权力联系在一起。它是我的，不是你的，所以我可以，你不可以。夫妻本该是最亲密的人，但仍然有边界，并且同样会跟权力斗争联系在一起，形成“控制”和“反抗”的游戏。

夫妻之间的边界

虽然夫妻组成了密不可分的“我们”，但仍然需要区别“我”和“你”之间的边界。“我”的原生家庭、成长经历和价值观，“我”的想法、决定和感受，都是“我”的重要组成部分。假如伴侣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要把“我”的东西变成“我们”的，并认为自己有评价和处置它的权力，那就是对边界的侵犯。

比如你跟伴侣说：“跟我说说你的前任吧！”如果伴侣愿意说，就说明这并不是你和他之间的边界。可是，如果他跟你说：“亲爱的，这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我已经忘了。”他的拒绝就是一个边界。如果你不依不饶地问：“这都不肯讲，是不是有什么秘密？”那就侵犯了他的边界。

所谓尊重边界，就是在尝试靠近的时候，尊重对方说“不”的权力。

我曾见过一对年轻的夫妻。丈夫经常会有头皮屑，妻子看不惯，只要一发现丈夫衣领上有头皮屑，就伸手把它掸掉。丈夫对妻子的举动很反感，告诉她别这样，自己不喜欢，可妻子仍然坚持。

在咨询室里，两个人为这件事争吵起来。丈夫说：“你一掸我的头皮屑，我就觉得你是在嫌弃我。”

妻子说：“嫌弃也许是有一点，可是没有那么多。我看见你的头皮屑想把它掸掉，就跟看到桌上的脏东西想把它擦掉一样，是你自己太敏感了，大惊小怪。”

对丈夫来说，讨厌妻子掸他头皮屑的举动，就是在标识他的边界。但妻子并没有尊重这种边界，反而觉得他的反应是大惊小怪。在婚姻中，“你太敏感了”是一种很常见的说法，表面看来，它是在暗示你标识的边界不合理，所以我有理由不予理会。但它更深的含义却是“你应该像我这样想”“你的感觉是不合理的”，它在暗示，我比你更有权力定义你的自我。

丈夫一方面很生妻子的气，觉得她控制自己；另一方面，他也产生了很多自我怀疑：“真的是我自己不对吗？”“是我太敏感了？”

在亲密关系中，边界侵犯，常常伴随着自我怀疑和反抗。一方面，你希望得到伴侣的认可，甘愿受对方的影响，所以无法对他的看法置之不理。另一方面，如果你接受了他的看法，就会因此怀疑和否定自己，产生被控制的感觉，进而拼命反抗对方。这时候，边界的侵犯很容易演变成“控制”和“反抗”的游戏。

下面四个边界问题，是夫妻之间经常发生的边界侵犯。

对方的心理活动

有时候，我们很想知道伴侣的心里在想什么，期待他的内心活动符合我们的设想。可是，无论你多想跟他亲近，他的心理活动就是自己的边界，如果它没有变成语言或行动，我们就不应该轻易评价或指责。

我见过一对夫妻，丈夫觉得妻子不够理解自己，就帮妻子找了心理咨询师。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每次妻子见完心理咨询师，丈夫就会问妻子：你今天跟心理咨询师聊了什么？如果妻子不说，丈夫就会生气。

丈夫觉得自己有权了解妻子的所思所想，妻子却觉得丈夫侵犯了自己的边界。

有时候，这种边界的侵犯会以知识权威的名义产生。我见过一对夫妻，妻子学了多年的心理咨询，业余爱好就是分析丈夫的心理：“你就是这样想的，只是你没有意识到。”“你其实心里不愿意，只是嘴上不说。”“你这种性格是怎么怎么形成的。”……妻子这样说，其实是在暗示“我有能力判断你怎么想，甚至比你自己知道的还清楚”，丈夫的内心感受变成了夫妻的公共产品，而妻子对此更有发言权。

丈夫对此很生气。可又说不出生气的道理，只好指责道：“你成天学这些没用的东西干吗？！”表面上看，他是在通过否定心理学来否定妻子分析自己的权力，但他真正生气的，是妻子侵犯了他的边界。在咨询室里，丈夫说：“在她面前我很不舒服，好像有什么秘密要被揭穿一样，总有一种不安全感。”

那在亲密关系中，该如何守住边界呢？

如果你是想“刺探”伴侣心思的人，伴侣不想讲，就不要再追问。如果实在不放心，你可以这样问：“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应该过问。但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它是否会影响和破坏我们的关系？”

如果你是一个“被刺探”的人，你需要思考，伴侣之所以想了解你的想法，背后的需要是什么。你只需要回应背后的需要，而不需要告诉他你具体的想法。比如你可以这样说：“亲爱的，我想在内心给自己保留一些空间。但我保证，这些个人的想法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影响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对方的情感历史

处在一段亲密关系中，你会很自然地想知道对方的情感历史。之所以会对这件事好奇，最重要的原因是你想据此判断你在对方心里是不是最特殊的一个，对方是不是真的爱你。也许你还想通过了解他的情感历史，来判断对方在情感上是否可靠。

可是，如果你提出了这个问题，而对方说了“不”，就意味着这是他的边界。这并不是对方不信任你，而是在为自己保留空间。

我见过一对年轻的情侣，男生总是询问女生过往的情史，甚至性经历，有时还会询问很多细节，女生就很犹豫。一方面，她希望自己能够向对方保持坦诚，让对方知道她对这段关系是诚实、认真的。可是另一方面，她并不情愿讲这些，担心说出自己以往的经历，会伤害现在这段感情。

不是所有人都会对类似的问题说“不”。一个人愿意跟伴侣分享自己的情感经历，也许是因为渴望自己能够完全被对方理解和接纳。可能他会担心：不分享自己的情感经历，是不是意味着对伴侣不够诚实？

其实，我并不觉得在关系里诚实是最重要的事。知道怎么去保护彼此的关系，比诚实更可贵。你守护的边界，不仅保护了你自己，也保护了你们的关系。

所以，如果你的另一半询问你的感情史，而你不愿意分享的话，可以跟对方说：“我爱你，但是你不需要了解我的所有，你只要知道我是全心全意地爱你就好了。”

对方的原生家庭

很多夫妻会因为双方的原生家庭问题产生矛盾。这并不是指通常的婆媳关系矛盾，而是指通过贬低对方的原生家庭来贬低对方。

一些夫妻来找我咨询时，会说：“他妈妈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所以他不太会说话，让做什么才做什么。”“她父母关系不好，所以她对感情没有安全感。”“从小他爸爸就很宠他，对他来说，什么都很容易得到，所以他对感情也不珍惜。”

每次听到一方这么说时，我就会替他捏一把汗，然后偷偷看一眼他的伴侣，果然对方十分生气。忠诚于原生家庭是每个人的本能，即使在亲密关系中，伴侣是比各自的原生家庭更重要的人，说到原生家庭的问题时仍然要小心。如果伴侣不希望被这么说，那这就是他的边界。越过了这个边界，就是站在了伴侣原生家庭的对立面。

有时候，这种边界的侵犯背后，是一个人对伴侣的原始期待：希望他在感情中是完全纯洁的，没有一点杂质，除了爱我，不会爱任何人，哪怕是他的父母。这种期待当然有合理的地方，可是我们无法把这种期待推演到他没有遇见我们的过去、推演到他内心的每时每刻、推演到他和任何人的关系。

所以，如果讲到原生家庭的问题，他可以礼貌地跟伴侣说：“亲爱的，那是我的过去，是我的家。虽然现在我跟你在一起，但我还是不希望你评论它，就像我不会希望任何人来评论你一样。”

没有人能完全拥有另一个人，哪怕是夫妻。我们也不应该要求完全拥有另一个人，倘若两个人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连在一起，必然会让爱变成沉重的负担。

亲密关系中的边界，揭示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我们是相爱的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我们有各自成长的经历、价值观和心理感受，我们需要首先尊重对方的空间，才能拥有自己的空间。

对方的感受

假如一个妻子抑郁了，丈夫可能会指责自己做得不好，导致妻子抑郁；或者埋怨妻子，觉得自己作为丈夫已经做得够好了，她不应该抑郁；也可能指责妻子不应该不开心，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家里每个人。

可是，无论如何，妻子有权力不开心。丈夫要做的是尊重她的感受，用行动改变她的感受，而不是否定。

这种隐秘的边界侵犯，在亲密关系中频繁发生。有个妻子对总是否定自己，却说“我是为了你好”的丈夫说：“你的那些话就像一根针在刺我一样，我明明疼了，你却告诉我这根针刺得不疼。我珍惜我们的关系，所以拼命给自己洗脑。可是，就算我拼命否定自己的感觉，我还是会疼的啊。我不仅疼，还觉得我不该疼，疼就是我的错！”

如何守护夫妻之间的边界

前文讲过，边界的本质是区分“你”“我”，守护边界，就是在“我们”当中，保护属于“我”的东西。如何守护夫妻之间的边界？我有以下几个建议。

第一，适时说“不”。边界通常是通过拒绝来标识的，拒绝可以委婉，也可以直接，最重要的是让伴侣意识到，这是你的地盘，他没有权力进入。在亲密关系中，我们容易忽略生气的价值，认为生气不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引发争吵。可是如果你能把生气的原因明确传递给对方，就有助于树立你的边界。

第二，确认你的感受。情绪和感受是自己的，你有权力产生任何感受，不需要为此内疚和自责。如果产生了不舒服的感受，并且被伴侣否定，你可以默默问自己：我的感受是什么？我为什么有这种感受？确认自己感受的过程，就是保护自我边界的过程。

第三，直接告诉伴侣你的边界。在心平气和的时候，你可以和伴侣做一次关于边界的沟通，告诉对方，哪些方面是你的敏感点，哪些事情你不希望他过问，哪些地方你希望他能给你空间，并告诉他为什么。当然，你也需要询问和了解伴侣的边界，约定彼此尊重。

第四，把伴侣变得不重要。伴侣影响和侵犯我们边界的通道是同一个，如果不让他影响我们，那他就无法侵犯我们的边界。正如阿德勒心理学所阐述的“课题分离”原则：怎么说是你的事，怎么反应是我的事。我没法控制你怎么说和怎么做，但可以控制自己怎么反应。所以，当伴侣猜测你内心的想法时，你可以跟自己说：“他不过是想卖弄他的心理学知识。”当他评价你的原生家庭时，你可以说：“他只是希望更了解我”或者“他只是希望他是我唯一爱的人，比我家人还重要”。当你这样想时，他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你可以自己决定在多大程度上受他的影响。这也是一种对边界的守护。

如何避免陷入控制和反抗的游戏

对于婚姻来说，并非所有的边界都是合理的，也并非所有的要求都是不合理的。当一方提一个合理的要求，但另一方不肯改变时，又该怎么办？难道对方说这是我的边界，我们就不能对他有要求了吗？

这就需要我们重新思考“控制”的本原。

我见过一对夫妻，丈夫有段时间辞职在家。妻子每天下班回家都会问他“你今天做得怎么样”，然后指出他的各种不足，比如“你应该早起”“你要多投简历”“你要多学习”……丈夫不胜其扰。

有一次，丈夫给一家心仪的公司投了简历，却被拒绝了，他有些沮丧，于是简历就投得不那么频繁了。妻子说：“你这是害怕挫折，就是僵固性思维。”丈夫说：“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就别管了。”妻子说：“就你这自律能力，没我能行吗？有几天我出差了没管你，你自己做得怎么样？”

我问妻子，既然丈夫这么不喜欢她管，为什么她还坚持要管？她觉得很委屈：“我有什么恶意吗？只是想帮他重新振作起来。”

我又问丈夫为什么不能领受妻子的好意。丈夫说：“明明我有自己的规划，她却完全把我当作一个没有行事能力的人。我觉得我娶的不是一个妻子，而是一个打着‘为你好’的名义拼命管我学习的妈妈。”

也许你会想：鼓励丈夫去上班难道不对吗？丈夫不去上班，影响的是整个家庭，难道妻子不能做些什么让丈夫振作起来吗？

这当然有道理，但是夫妻的事不能只从谁对谁错的角度来思考，而需要另外的角度。

第一个角度是从关系视角出发，考虑怎么做会增强彼此的感情，怎么做会损害彼此的感情。

具体怎么判断呢？有一个简单的原则——看他是否接受你的好意。如果他接受，那要求就会变成一种关心和支持；如果他不接受，甚至反抗，那我们自以为的好意就会变成一种控制，最终损害彼此的感情。

对夫妻而言，两个人的感情是第一位的。在上面的案例中，丈夫表明他的边界后，妻子仍然不断入侵，很明显，这损害了他们的感情。

第二个角度是这么做对解决问题是不是真的有帮助。

假如能够帮你解决问题，那再不对的事也有做的理由；反之，事情再有道理，也不应该做。在上面这个案例中，妻子的好意反而让丈夫觉得自己被控制了，而一旦感到被控制，他就很容易做出逆反的事情，就像一个反抗父母管教的孩子一样。

所以，控制的问题不是对与错，应不应该，而是会产生什么效果。一旦夫妻之间开始一方控制另一方，甚至互相控制的游戏，往往既损害感情，还解决不了问题。

那么，如何才能避免控制，又解决问题呢？有两个建议。

第一个建议是，当心里产生控制对方的愿望时，试着理解这种控制背后的需要是什么，并尝试直接表达这种需要。

所有控制背后都有它的需要。这个需要不只是“你要听我的话”这么简单。有些需要能够在婚姻里被满足，有些不能。无论能否被满足，需要本身没什么错，都值得被看见和表达。

我经常会问那些陷入控制和反抗游戏的夫妻：你的需要到底是什么？

比如上面那对“都是为你好”的夫妻。当我问妻子这个问题时，她说：“有时候我会担心他，担心我们这个家。我只是希望当我担心时，他能回应我。”

我跟丈夫说：“你妻子只是在表达对你的担心。当你妻子表达担心时，你能不能不把它当作一种控制，而是尝试着安慰她呢？”

丈夫说：“那她能不能直接说呢？说了我自然愿意安慰她。”

之所以表达需要能够化解“控制和反抗”的游戏，其中一个原因是，当我们想要控制对方时，我们就会把自己放到相对强势的一方，把对方放到弱势的位置，然后要求对方怎么做。而当我们表达需要时，角色和位置就会发生反转，我们变成了相对弱势的一方，要求变成了请求。

别小看这种差别，位置的改变会带来行动的改变。毕竟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被强迫，却愿意主动响应需要。这样“控制与反抗”的恶性循环就变成了“表达需要和响应需要”的良性互动。

第二个建议是，把控制和反抗的关系游戏化。

还是以这对夫妻为例。他们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我分别给妻子和丈夫一件礼物：一把孩子玩的水枪。

我对妻子说：“语言是最无力的。如果你实在觉得丈夫不够上进，不要再说他了，直接用水枪滋他。”又对丈夫说：“如果你觉得妻子侵犯了你的边界，也不要用语言反击，就用水枪来捍卫你的地盘。”

看起来似乎很好笑，为什么我会让夫妻俩这么做呢？

因为无论控制还是反抗，真正让我们感到生气的，是关系背后沉重的东西：你不尊重我，你不认可我，你没理会我的需要，你不顾及我的感受。

可游戏是另一种东西，它会消减控制和反抗中沉重的部分，让它重新变得轻松甚至荒诞起来。夫妻会发现，原来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面红耳赤的争辩，不过是玩了一个用水枪互滋的游戏。当控制和反抗的沉重消减以后，控制和反抗的人也许都不需要那么用力。毕竟，这只是一个游戏。

爱的练习

准备两把水枪。当你和伴侣陷入“控制与反抗”的关系时，与伴侣约定，试着不用语言，而是用水枪进行一场对决。体会这个过程中你与伴侣的情感变化，并与伴侣分享彼此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