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曹年润
·“如果没有这个案子，他们就觉得没有这些事情发生。我能做的就是给相关法律法规的修改提供一个案子。”
·多位医学界、法学界人士指出，《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试用）》涉嫌职业歧视，应当及时修改，将疾病是否影响工作纳入考量。多名法学学者提出，标准的部分条款涉嫌违反宪法、就业促进法、劳动法等上位法。
2024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安徽省律师协会监事长周世虹表示，《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试用）》应是最低标准，而不应是选拔性标准。图片来源于网络
近日，多位因慢性病而被用人单位拒之门外的求职者向澎湃科技讲述了她们的经历：有人在外科触诊时哀求医生放过她；有人尝试所有可能的治疗方法，以在短期内调整自己的健康指标；还有人感到愤怒，将招聘单位告上法庭。
她们都提到，复检像是最后一场考试，具体项目是不能被泄露的考题。她们没有被告知复检项目，也不能询问，甚至复检结束都没有获得体检报告，只有合格与不合格的结果。
近年来，这一现象已经引发关注。2024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安徽省律师协会监事长周世虹提交了一份“关于放宽《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试用）》（以下简称《标准》），依法保障慢性病患者劳动就业权利”的提案。
更早之前，2021年和2022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人大代表张宝艳两次提交重新修订《标准》的议案，提出对于不需服药、能够正常履职的慢性病患者，以及可通过药物治疗控制、能够正常履职的慢性病患者，应当规定为体检合格。
据《南方周末》报道，周世虹表示，他是因为收到患有桥本甲状腺炎、多囊肾等慢性病的大学生群体求助邮件而关注到这一问题。
在接受央视网采访时，周世虹说，现行《标准》制定于2004年，于2016年修订。随着科技进步和医学水平的发展，体检标准的滞后性日益显现，有些疾病在当时是严重的、无法治愈的，在今天已经完全或基本能够治愈。如今带病生存、带病工作已经成为常态，因此有修改和放宽的必要。
此外，周世虹表示，《标准》应用范围和涉及面极其广泛，应是最低标准，而不应是选拔性标准。
因慢病被排除的求职者
嘉玉没有想到，她的选调之路夭折在体检环节。
嘉玉是上海一所高校理工科的研究生，今年应届毕业。她在大三时就萌生了考公的想法。那时她对职业感到迷茫，分别尝试了外企、事业单位和公务员的实习，最喜欢公务员，从此开始关注公务员招考信息，并有意识地使自己满足进入笔试的条件。
2023年11月，她顺利进入面试，面试结束后一天体检。然而六天后，她收到复查通知，未被告知具体项目。复查结束后，她去医院重新验血（甲状腺功能7项）、做甲状腺B超。医生告诉她，她得了桥本甲状腺炎。一个月后，她收到初检不合格通知。她提出异议，申请复检，仍然不合格。
工作人员给出的理由是，桥本甲状腺炎未来可能会发展成甲减，影响工作。嘉玉觉得不合理，“为什么要用尚未发生的事情来定义我的工作能力？”
据2022年6月发表于《自然-通讯》（Nature Communication）的一篇论文，桥本甲状腺炎是一种慢性自身免疫性甲状腺疾病，占所有甲状腺炎总数的79.1%，它的患病率为20%-30%，女性的患病率是男性的8-9倍。
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以下简称“华山医院”）于2023年11月发布的一篇科普文章介绍，大部分桥本甲状腺炎患者可以没有任何症状，典型病程可分为甲亢期、稳定期和甲减期。目前尚无根治的方法，但大部分患者不需要治疗。
相似的经历也发生在β-地中海贫血基因携带者怡然身上。根据不同类型的基因缺失或缺陷，地中海贫血主要分为α-地中海贫血和β-地中海贫血。2009年发表于《美国家庭医生》（Am Fam Physician）的一篇综述文章显示，全球约1.7%的人有地中海贫血特征，每10000个新生儿中约有4.4人患该病。α地中海贫血的沉默携带者和具有α或β地中海贫血特征的人无症状，不需要治疗。
据2023年7月发表于《血液评论》（Blood Reviews）的一篇综述文章，中国估计有3000万地中海贫血基因携带者，α-地中海贫血、β-地中海贫血的发病率分别为8%和2%。1980年全国人口普查确定华南地区为地中海贫血的中心，包括广东、广西、海南、福建、江西、湖南、四川、云南、贵州和重庆等省市。
怡然是福建人，2020年做产检时得知自己是β-地中海贫血基因携带者。医生说，她只有轻度贫血症状，不会影响正常生活，不需要治疗。生下孩子后，怡然考取了初中语文教师资格证。在教师资格证体检时，她在体检登记表上写明自己是β-地中海贫血基因携带者。
2023年上半年，她通过厦门市公开招聘教师小学教师岗的笔试、面试，7月进入体检环节。这是她备考五年来第一次通过面试。像进行教师资格体检时那样，她在体检登记表上填了自己携带β-地中海贫血基因。7月17日，思明区教育局的工作人员告知她，根据血常规的异常，和她在表格上登记的情况，她未能通过体检。
怡然无法理解，教师资格证和教师岗位招聘参照的是同一份体检标准——《福建省教师资格申请人员体检标准及办法（2018年修订）》，为什么结果截然相反？
乳腺导管原位癌患者小荷也因为疾病被拒绝录用。2021年7月，她确诊该病。这是最早期的乳腺癌，广东省人民医院乳腺肿瘤科发布的一篇科普文章介绍，绝大部分导管内原位癌患者通过彻底的手术切除可以治愈。小荷做了手术，乳腺导管原位癌就成为她的既往病史。
2023年初，她通过补录进入老家山西大学生村官招聘的体检环节，后被通知：根据《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试行）》及《公务员录用体检操作手册（试行）》第八条，恶性肿瘤，不合格。发送通知的负责人宽慰她，“身体是健康的。”
小荷写了一份申诉书，提出自己的乳腺癌是既往病史，而操作手册规定的是现病症。一天后她接到社区招聘负责人电话，对方说，经过医生专家研判，不予通过。因为体检条例上的个案只包括甲状腺乳头状癌和早期宫颈癌，目前没有更多案例供参考。
小荷在教培行业工作，手术治疗后，她还没有因为复诊、取药等请过假。
做所有能做的“补救”
一般来说，初次体检不合格的考生有复检的机会，很多求职者的第一反应是采取紧急补救措施。
小苏是上海的一名应届文科研究生，2020年的一次征兵体检中，她被查出贫血和甲状腺结节。2023年暑期，临近毕业的她获得了心仪单位的报考资格，该单位参照公务员录用体检标准体检。她担心自己的甲状腺问题，去医院做了预检，确诊桥本甲状腺炎。
她在社交媒体上看到，患有这种疾病无法通过体检，但有人通过中药等调理方式，成功在半年内让抗体下降。至于贫血，可以通过在短期内脱水或吃补剂来“补救”。于是她决定坚持考公。
她从2023年8月开始备考，从那时起就坚持无麸质饮食（指不摄入麸质蛋白的食物，麸质蛋白存在于小麦、黑麦、大麦和一些燕麦，以及由麦类加工而成的面条、馒头、饼干等食品中），完全不吃蛋类、奶制品、豆类、十字花科、茄科食物，坚持运动，早睡早起。与此同时，连续吃中药、维生素D和硒酵母片。
据前述华山医院的科普文章，无麸质饮食对桥本甲状腺炎的影响目前存在一定争议。既往研究显示硒酵母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甲状腺自身抗体，但补硒效果因人而异，且不能治愈桥本甲状腺炎，研究发现硒酵母对患者远期的甲状腺功能、甲状腺超声改变、生活质量等并没有改善作用。
小苏找到的方法不止于此。她还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厦门市中医院可以注射地塞米松，治疗桥本甲状腺炎。
一位从事甲状腺疾病诊疗工作的医生告诉澎湃科技，医学上存在用地塞米松治疗桥本甲状腺炎的方法，但如果患者甲状腺功能正常，不需要治疗。
上海长征医院内分泌科医生团队于2004年发表的一项研究表明，甲状腺内注射糖皮质激素地塞米松可抑制自身免疫致病过程，减少其破坏性抗体的产生及对甲状腺滤泡的破坏，预防患者由亚临床甲减进展为临床甲减，甚至恢复正常的甲状腺功能。
2023年12月，小苏成功进入面试。她是福建人，寒假期间，每周从老家坐动车到厦门市中医院注射地塞米松。然而，2024年3月，她仍然收到了体检不合格的通知。
复检之前，大约还有20天的时间，小苏提高了注射地塞米松的频率，每隔一天就到长征医院注射，“至少我把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但复检结果显示，她的抗体水平并没有下降，体检仍然不合格。提高注射频率后，小苏明显感觉到甲状腺胀痛，她不知道这是因为总在一个部位扎针、药物带来的副作用，还是她的心理作用。这段时间，她花在体检上的费用加起来已经上万元。
在社交媒体上，贫血是一种很有希望在短期内调控的疾病。怡然看到很多人说，控制饮水量、多运动多出汗、补充铁元素，就可以在短期内将血红蛋白调整到正常值。她把这些方法试了个遍，但血红蛋白只上涨了一两点。在等待复检的一两个月里，为了检验成果，她去医院验了好几次血。然而，复检查的是基因。
实际上，怡然对那些方法保留怀疑。她心情很复杂：“小老百姓没有改变的能力，只能通过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来达到标准。”
不抱希望的上诉
医生璐璐将报考单位告上了法庭。
2023年7月，璐璐参加厦门市中医院的医生招考，以笔、面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体检环节。外科医生触诊后，在记录表上写：甲状腺饱满。复检结果显示，她的甲状腺功能正常，但两项甲状腺自身抗体偏高，被拒绝录用。
璐璐十分清楚什么是桥本甲状腺炎。她觉得不解：为什么一个医学单位会拒绝录用一个桥本甲状腺炎患者？
工作人员对她说：“虽然我们都知道桥本（甲状腺炎）是什么样的，但是政策性的东西是无法逾越的，我们也只能执行。”
璐璐说，厦门市中医院的考试并不是公务员考试，而是医师专业技能考试，为厦门市统一招考。厦门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布的招考公告里，规定体检参照《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试行）》。
起初，璐璐觉得难过，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要怎么办，“如果所有的医疗机构都参照这种标准，我那么多年的书是不是白读了？我以后要去干什么？”
几天后，她的难过转化为愤怒，“为什么那么死板地执行标准？为什么不能根据实际情况招聘？”她去咨询律师，律师说，用人单位涉及健康就业歧视，建议上诉。
与此同时，她通过网络联系到一位女生，她在去年报考杭州拱墅区编制外社区工作者岗位，由于患有桥本甲状腺炎被拒绝录用。她将社区告上法庭，但败诉了。在这位女生的帮助下，璐璐联系到了公益律师，起诉厦门市中医院。
璐璐说，起诉是为了改变现状，“我现在才28岁，未来的路还很长。如果现在不做改变，以后的就业环境会很困难。”
她也败诉了。厦门市湖里区人民法院认为，厦门市中医院依据《厦门市卫生健康委员会所属事业单位补充工作人员考试报考须知（2023年5月）》中关于体检的相关规定，参照《标准》等文件的标准进行体检工作并无不当。且厦门市卫健委对厦门市中医院的招聘条件、体检依据等进行了网上公示，履行了告知义务，这表明璐璐自愿接受该体检标准。
璐璐并不意外，她从一开始就不抱希望。她告诉澎湃科技，做这件事是为了引发关注，“如果没有这个案子，他们就觉得没有这些事情发生。我能做的就是给相关法律法规的修改提供一个案子。”
2023年12月，怡然在社交媒体上看到璐璐上诉事件，才拾起勇气继续起诉厦门市思明区教育局。
在得知自己因地中海贫血而未通过体检后，怡然和另一位相同遭遇的数学老师一起找律师，去省卫健委、省教育厅申诉。折腾了快两个月，既没请到律师，也未能在法院立案。她们感到气馁，搁置上诉。那位数学老师离开了教师行业，怡然在公办小学当代课老师。
作为编外人员，无论是薪酬待遇还是晋升机会，都和编内人员相差一大截。怡然担任五年级学生的班主任，需要管卫生、纪律、活动、帮其他老师代课等各种琐事，但班主任津贴只有500元。她决定带完这届学生后就辞职。
怡然已经不想再纠结编制内外了，但女儿周岁的血常规报告单也有异常，很可能遗传了地中海贫血。她想，也许女儿以后也要走体制内这条路，还是要争一争。
对于审判结果，怡然也不抱希望。她的律师向赛兰告诉澎湃科技，行政诉讼对时效、主体审查、诉求审查要求很高，地中海贫血基因携带者歧视此前并无案例参考，虽然有公务员残疾歧视、基因歧视案例的判决书，但并不理想，都造成了诉讼困难。向赛兰评估认为，案件胜诉的可能性很小。但她和她的当事人一致认为，无论判决的结果如何，从让行政机关和社会关注到这个问题，就已经赢了。
上诉费用高、胜诉率低、对上诉后影响的顾虑，令求职者对上诉感到踌躇。小苏告诉澎湃科技，她也想过上诉，但她担心采取比较激进的手段会影响接下来的就业，害怕单位觉得她不是一个利于管理的人，或进入体制内“黑名单”。
体检标准需与时俱进
近年来，《标准》已经超出了公务员的范围，被应用于事业单位、国企等许多用人单位。
因为备考选调，嘉玉错过了秋招。现在是春招季，嘉玉向很多私企投递了简历。秋招的时候在干什么？有没有考公？成为她躲不开的问题。嘉玉一开始会回答，自己参加了公务员考试，但是因为桥本甲状腺炎没有被录用。一些企业的招聘人员疑惑这种病是不是会影响工作，无形中增加了嘉玉的就业难度。后来，嘉玉不再提起体检不合格的具体原因。
嘉玉记得，考公面试班有一道题，说现在很多人毕业即失业，在家当全职儿女，问考生怎么看。嘉玉感慨这考题如此贴近现实，“没想到我也可能要成为全职儿女了。”
华东政法大学中国法治战略研究院副院长、公共卫生治理研究中心副主任孙煜华近日在接受澎湃科技采访时表示，在用人单位占据优势地位的就业形势下，用人单位形成了用更严格的体检标准来筛选员工的思维。
他说，“不能直接完全否定《标准》，有时候，体检标准体现对劳动者的保护。例如，警察的体检标准高于一般公务员；一些人的身体情况不能胜任繁重的工作。要评估《标准》提出的客观指标的必要性。”
孙煜华认为，随着医学科技的发展，过去很多不治之症已经有了治疗方法，因此《标准》需要与时俱进，准确反映应聘者的真实健康状况，“例如，过去认为乳腺癌的生存期较短，患者在5年内就会走向死亡，但靶向药的日益普及把很多癌症变成了慢病，此时不能把这类疾病患者完全排除在公务员招录范围外。”
他建议定期组织专家对《标准》进行审查和更新。“国际上对公职人员的体检标准也在更新和调整，我们可以借鉴其他国家的经验，用更科学、更人性的方式来制定体检标准。”孙煜华说。
另一方面，孙煜华认为，相关工作人员在执行《标准》时对其指标的解释和执行过于严苛。因此，要提高灵活性和包容性，做更多个性化的评估，“地中海贫血和甲状腺肿要考虑是轻度还是重度。高血压、糖尿病等可以通过药物控制的疾病，只要患者保持病情稳定，都不应成为求职路上的障碍。”
他提到，《标准》第十六条列出，三度单纯性甲状腺肿，不合格。但桥本甲状腺炎和三度单纯性甲状腺肿是两种不同的疾病，把二者等同起来，实际上是对法律法规的误用。
对法院来说，存在鉴定难题。孙煜华说，在法院的鉴定过程中，以鉴定代替审判的情况很普遍，“鉴定这些疾病需要高度专业化的知识，法院在审理过程中，需要借助机构的意见。但法官没有医学背景，独立判断能力较弱，法院对鉴定机构的意见高度依赖，甚至到了盲从的地步，而鉴定机构的人员对法律认识不足。这就导致法律鉴定用医学标准取代法律标准。医学标准则以严代松，没有考虑到这是履职体检，涉及公平分配。”
孙煜华认为，要解决这个问题，关键在于建立起对鉴定意见的审查机制，并鼓励当事人对鉴定意见提出异议。他提到，英美法系有专家证人制度，当事双方都可以请专家证人，相互质证。
据《南方周末》报道，2024年4月16日下午，中国政法大学公共决策研究中心主办的“蓟门决策”论坛上，多位医学界、法学界人士指出，《标准》涉嫌职业歧视，应当及时修改，将疾病是否影响工作纳入考量。多名法学学者提出，标准的部分条款涉嫌违反宪法、就业促进法、劳动法等上位法。
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教授成协中表示，《标准》法律效力较低，不具有广泛的强制适用性，在体检标准与职务履行之间的关联性上，“法院和复议机关是可以对体检标准进行合法性审查的。”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嘉玉、璐璐、怡然、小荷、小苏为化名）
本期资深编辑 周玉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