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
九月十九日,星期四。
星期二、星期三很难得地平安无事。警察不见踪影,校园里接二连三摆出体育节的吉祥物,清华女中似乎恢复了正常。
村桥原来担任的课也已分配完毕。我接了三年级A班的课,课程比以前紧了,但也无可奈何。训导主任由小田接任。
对于村桥离世的反应,学生也好,教师也好,都同样在变淡薄。只不过短短几天,一个人已被完全抹掉。这让我重新思考自己存在的价值。
然而,我注意到在村桥死后,有一个人变了。也许是因为我另眼相看才觉得引人注目,但她的变化实在明显。
那就是麻生恭子。
她在办公桌前发呆的时候多了,还常常出错,有时差点忘记上课,有时把试卷放在那儿忘了拿走,以前她不可能出这些差错。她那自信得近乎傲慢的眼神,最近也变得有些茫然无助。
这些变化都发生在村桥死后,我确信其中一定有什么。可究竟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出头绪。
最具善意的想法是:她和村桥是恋人关系,因村桥的死受了刺激——这种情况的关键是她对村桥有几分真心。可从她的个性来说,怎么也不像会认真考虑和村桥结婚,何况前些日子栗原校长提出了儿子贵和与她的亲事,照理说,村桥死了她应该称心才对。
这样又回到那个假设——麻生恭子是凶手,对我来说,这是最合乎情理的推测。可她不是,她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无可怀疑。
且慢!我抬头看看她那边。她还在一脸严肃地改试卷。
是否可能有同谋?假如恨村桥的另有其人,不就有可能了吗?
不,还是不行,我轻轻摇头。要是同谋*人,麻生恭子也得“分担”任务,但村桥遇害时,她正在指导英语会话社。若她只负责弄毒药、把村桥叫到更衣室,从主犯的角度来看,任务的分配也太不均匀了。
我得出的结论是:要使同谋这一假设成立,必须有一个听令于麻生恭子的人。
事实上真有这样的人吗?很遗憾,对此我完全没有线索。
正觉得推理无法再往前进行时,第四节课开始的铃声响了。麻生恭子站了起来,我也跟着起身。这节是三年级A班的课,是我接替村桥给这个班上的第一次课。走在走廊上,心里有一点紧张,我深切地体会到自己不适合当老师。
大概是上课铃刚响过,老师都还没来,走过三年级B班和C班门前时,我听到热闹的说话声。我苦笑着想,即使大考临近,她们和一、二年级的学生也没什么两样。转过走廊拐角,顿时安静了下来,教室门前挂着三年级A班的牌子。果然是毕业年级里最好的一个班。
上课时,这种印象也没变。学生们对老师讲解的反应完全不同,既专注又迅速,做题目也有毅力,很扎实。从这些方面看,我不得不承认村桥对她们的影响很大。但今天北条雅美并不显得出色,听讲时脸上的表情明显缺乏注意力,蓦地问她一个稍难的问题,回答也不尽如人意。
难道因为面对的不是村桥,就没了斗志吗?事实上我完全想错了。意识到这一点是在课上到一半,无意间瞥见她笔记本的时候。
本子上画着长方形的图,平时这也没什么,但这时我敏感地明白了那图的意义。
那是更衣室的草图,还画着男用和女用两个入口。北条雅美在利用数学课思考密室之谜。图旁潦草地写着些什么,我瞥见其中一句“关键有两个”时,她似乎觉察到了我的视线,立刻合上笔记本。
关键有两个......
是什么意思?是解开密室之谜的要点之一,还是没多大意义的文字?正因为她不是别人,是北条雅美,我不由得在意起来,结果后半节课比她还心不在焉。
午休时间吃饭时也是这样,反复念叨着“关键有两个、关键有两个”,不时停下筷子,结果比平常多花了一倍时间才吃完。
吃完饭,我想,回头去问她本人吧,年轻、有弹性的头脑有时会超乎我们大人的想
象。但计划被打乱了,饭后,我像往常一样看着报纸,松崎过来告诉我大谷来了,让我马上去会客室。听他的语气,好像我本就该去。
“今天又是什么事?”
“这......会是什么呢?”松崎好像根本没想过这问题。
进了会客室,大谷正站在窗边看着操场。他的背影仿佛没了往常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我有些纳罕。
“这儿的风景真不错。”大谷说着在沙发上坐下。他的表情一点也不轻松,看起来简直有些灰心。
“查出什么了?”我催促似的主动问。
果然,大谷脸上浮出苦笑。“可以说查出了点东西......”他顿了顿,“高原阳子今天来上学了吗?”
“来了呀。有事找她?”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确认她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我反问,“这话真是奇怪。她不是没有不在场证明吗?既然没有,怎么确认?”
大谷挠挠头,嘟哝了一句:“该怎么解释呢。”
“她在四点之前有不在场证明,对吧?她说放学后立刻回家,和邻居打过招呼。事实上,据调查结果我们判断,这个时间段非常重要。”
“四点左右?”
“应该是放学后不久......”大谷的语气很凝重,好像是调查过程中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结果,“总之,能让我见高原阳子吗?情况到时候我再解释。”
“知道了。”
我很想知道大谷查出了什么,但觉得还是和高原阳子当面对质更好,就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
回到办公室,我向长谷说明情况。他不安地问:“那个警察不会是找到高原是凶手的确凿证据了吧?”
“不,不像是那样。”我告诉他,从警察的神态来看,好像事态发展有了点变化。
长谷仍然一脸担心:“我去叫高原。”说着就出去了。
我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等着阳子。想到和大谷面面相觑会尴尬,我带了报纸过来。大谷像刚才一样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学生的动静。
大约过了十分钟,走廊那边传来吵嚷声,是女学生和男人的声音,仔细一听,男的像是长谷,那女学生呢......
我正猜测,有人使劲敲门。
“请进。”
话音未落,门已被用力打开。进来的不是高原阳子,而是北条雅美。后面追过来的是长谷,他后面站着阳子。
“到底怎么了?”我问长谷。
他刚说了声“这个......”,就被北条雅美的声音盖住了:“我正式抗议来了!”
“抗议?怎么回事?”我问。她转着大大的眼珠,看了大谷一眼,语气坚决地说:“我会证明高原无罪。”
她的脸眼看着越来越红。屋里的气氛紧张起来。
“哦?这可真有意思。”大谷从窗边走过来,在沙发上稳稳坐下,“能说来听听吗?你怎么证明?”
面对真正的警察,北条雅美也变得表情僵硬,但她真是好样的,毫不畏缩、清清楚楚地回答:“我会给你们解开密室之谜,听完你们就知道,高原是清白的。”
第四章(1)
室内一片沉默,只听见操场上学生们的声音。从我额角渗出的汗爬过太阳穴流了下来。天气并不热,怎么会出汗呢?
北条雅美盯着我,一动不动。不到十秒钟吧,感觉有几分钟那么长。
雅美终于打破沉默:“我来解开密室之谜,证明高原无罪。”她说的每一个字仿佛都经过斟酌,听起来像在下定决心。
“先......”我总算能出声了,有点沙哑,“先坐下吧,慢慢说。”
“是啊,站在这儿吵闹,其他学生会觉得奇怪。”长谷推着北条雅美走进来,阳子也跟了过来。
阳子关上门,北条雅美没有坐下的意思。她咬着唇,倔强的大眼睛一直盯着大谷。
大谷像回应这目光似的开口了:“你说已经解开密室之谜?”
雅美仍盯着他,点点头。
“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和案件有什么关系?”
雅美瞥了阳子一眼,回答:“因为我相信阳子......不,高原是无辜的。她根本干不了*人那种事。我想,如果能解开密室之谜,就能弄清什么......就算弄不清楚,也可能有机会洗清她的嫌疑。”
阳子只是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四周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我刚想说点什么,听见“呼”的一声,是大谷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似乎觉得很可笑,边笑边抬头看我:“真叫人难堪啊,前岛老师,折磨了我这么久的密室之谜好像被这位同学解开了,这下子要说我们是吃干饭的也没办法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表情、该对大谷说什么,只好问雅美:“你真的解开了?”
她直盯着我:“解开了,我打算现在在这里对大家解释。”
“是吗......”坦白说,我不知该怎么处理。北条雅美插进来,形势似乎在急剧变化。不管怎样,先听听她的话吧。
我看着大谷:“你能听她说说吗?”
他放下跷着的二郎腿,语气难得地严肃:“是不得不听了。但还是去现场解谜吧,那样是否与事实相符就能一目了然。”
大谷站起身。雅美直视着他,虽然眼神有点紧张,还是盯着不放。相反,我和长谷倒显得慌张。
走出教学楼,太阳不知何时已钻进云层,天空开始下起细雨。我们踩着微微潮湿的杂草,默默走过体育馆后面。馆内传出学生的喊叫声,以及球鞋和地板的摩擦声。毛玻璃窗关着,不知道在进行什么比赛。
来到更衣室门前,大家以北条雅美为中心站成半圆形,堀老师也来了——这是雅美要求的。
雅美看了更衣室良久,转过头来,像要开始表演似的说:“现在开始。这间更衣室有男女两个出入口。室内虽然隔开,但如大家所知,隔墙上方可以爬过去,因此,实际上可以说有两条路。”
语调很流畅,一定是在脑子里反复了很多次,有足够把握后才站在这儿挑战。她就是这样的女孩。
“但是,”她提高声调,指着男更衣室入口说,“男更衣室的门从里面用木棍顶住,凶手无法从这里出去,只能从女更衣室入口逃走,但那边的门上了锁。”
雅美边说边绕到后面,站在女更衣室入口前。我们跟在后面。这一幕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一定是奇怪的情景。
“钥匙一直带在堀老师身上。那么,凶手是怎么把锁打开的呢?最有可能的是自配钥匙。我想请教警察先生......”雅美看着大谷,“关于配钥匙,我想警方应该已经充分调查过了,结果怎样?”
突然被点名,大谷好像吃了一惊,但马上镇定下来,苦笑着回答:“很遗憾,毫无线索。我们认为凶手没有配钥匙的机会,调查了市内所有的锁店,也一无所获。”
“想来也是。”雅美很自信地说,“那凶手究竟是怎么开的锁呢?我照着自己的思路去想,甚至上课时也满脑子都是这件事,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她环顾众人一圈,那样子让人想起她参加辩论比赛时的情景,“就是,门本来就没上锁,凶手根本不用打开。”
“不可能!”站在我身旁的堀老师大声说,“我明明锁上了。上锁是我的习惯,不可能忘记。”
“老师认为是锁了,但事实上并没锁。”
堀老师想出语训斥,我制止了她,问:“怎么回事?难道锁有什么机关?”
雅美摇摇头回答:“如果有机关,警察早就查出来了。不用机关也有办法。”
她从手里拿着的纸袋中取出一把锁,是她刚才去传达室借来的。
“这把锁和当时用的那把一样,现在,和当时一样,假设在堀老师来到之前,这把锁挂在门上。”说着,她把锁扣在门上的扣环,咔嗒一下锁上,“这时,男更衣室当然能进出。现在堀老师带着钥匙来了。”
雅美把钥匙递给堀老师:“假设我是凶手,为了不被您发现,躲在更衣室角落里。”她
说着躲在更衣室拐角,只露出头来:“老师,对不起,请您像那天一样把锁打开,走进更衣室。”
堀老师有点犹豫地看着我。
“就照她的话做吧。”我说。
堀老师勉强往前走去。在我们的注视下,她用钥匙将锁打开,取下锁打开门,又把锁挂在门扣环上,进了更衣室。这时雅美走出来,从纸袋里拿出另一把锁,和挂在门上那把一模一样。我不禁“啊”地叫了一声,因为已经明白阴谋是如何完成的。
雅美取下挂在门扣环上的锁,换上自己手里的锁,然后冲着屋里说:“可以了,请出来把门锁上。”
堀老师一脸诧异地走出来,在众目睽睽下关上门,锁上挂在扣环上的锁。看到这儿,雅美面对大家说:“各位都明白了吧?堀老师锁上的并不是原来的锁,而是凶手换掉的锁,真正的锁在凶手手中。”
堀老师一脸莫名其妙,问雅美:“这是怎么回事?”雅美又仔细解释了一遍。
堀老师听完佩服地说:“原来是这样。我开锁后有个坏习惯,喜欢把锁挂在扣环上,恰好被凶手利用了。”她的表情有点沮丧,大概是认为自己也有一部分责任。
“没错。所以,凶手一定是知道堀老师有这种习惯的人。”雅美的语气透着自信。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大谷问。虽被业余侦探抢了先,他的声音仍出奇地平静。
雅美认真地看着警察,嘴角浮出微笑,慢慢地说:“我原来不知道,刚才才明白。但我确信堀老师有这样的习惯,否则,密室之谜绝对无法解开。”
“哦,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呀。”大谷的话听起来有点讽刺的意思。他接着问:“凶手后来的行动是怎么回事呢?”
“接下来就简单了。”雅美说着,拿出另一把钥匙打开门上的锁,“打开锁后,凶手在男更衣室里和村桥老师见面,设法骗他服毒后,用木棍顶住门,再翻墙从女更衣室逃走。
当然,这时......”她拿出另一把锁,“门上挂的是原来的锁。这样,更衣室就成了天衣无缝的密室。”
雅美看着大家,像是在问“怎么样”。说穿了实在是很简单的伎俩,可换了我,三天三夜怕也想不出谜底。“有问题吗?”雅美问。
我举手说:“推理无懈可击,但有证据证明那是事实吗?”
雅美冷静地回答:“没有。但除了刚才所说的办法,我认为这个谜没有其他答案,既然没有其他答案,自然就是正确答案。”
我想反驳,阻止我的人竟然是大谷:“虽没直接证据,但有侧面根据。”
我吃了一惊,雅美也惊讶地看着他。他平静地说:“堀老师说过,那天有几个储物柜被弄湿了,没法用,对吧?”
堀老师沉默着点点头。我也记得她说过。
“湿的是门口附近的柜子,所以她只好用里头的。其实这里面隐藏着凶手的诡计。也就是说,对凶手来说,如果堀老师用靠近门口的柜子,会对自己不利。大家知道为什么吗?”
大谷轮番看着每个人,那表情就像等待学生回答的老师。
“我知道,那样换锁时会被堀老师发现。”说话的还是北条雅美。我们顿时恍然大悟。
“没错。因为有这个根据,我认为你的推理正确。”
大谷的反应令我意外,我本以为他一定会反驳。
“如果能理解我的推断......”雅美恢复了严肃的表情,“那么,高原就有不在场证明了吧?”
“当然是这样。”大谷的表情有点冷酷。
我不明白他们俩对话的含意。密室和不在场证明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是“当然”?
“凶手在刚放学后的时间里没有不在场证明。”雅美对包括我在内的不明就里的人解释道,“若想实现密室阴谋,一放学就得潜伏在更衣室附近等堀老师来。但高原......”
雅美看了看一直沉默着站在我们后面的高原阳子。阳子仿佛在听与己无关的故事,盯着雅美。
“高原说她那天放学后直接回家了,还和邻居爷爷奶奶打过招呼。”
“没错。”大谷不动声色,“所以,高原有了不在场证明。但......”他目光锐利地看着雅美,“这仅限于你推理正确的前提下。我承认这种推理相当有说服力,但你过于确定这起案件的罪犯是一个人了。”
“有同谋的可能吗?”我不禁脱口而出。
“不能说没有吧。确实,开会时我们认为单独作案更有可能,毕竟交情再深,也不大可能会帮别人*人......这也只是以常理来推论。不过......”大谷看着阳子,“据目前的调查,我们不认为高原有那样的朋友,在这个意义上,我为对她的种种不礼貌行为致歉。”
他的语气依然强硬,眼神里却含着诚意。我确信大谷在听雅美解释之前就已解开密室之谜。他今天来的目的是为了求证,还有就是确认阳子的不在场证明。正因如此,他听了雅美的解释后没有一丝惊讶或动摇的表情,相反,还当场提出了“湿储物柜”这个旁证。
“问题在于,是谁把锁调了包......”大谷声音干涩。
在场的每个人一定都在重新想象谁是凶手。
高原阳子依然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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