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曼翁:谈艺录论书法之力的美
书法的力,是指指力、腕力、臂力、全身力等四个方面。所谓全身力,是指在书写时全身都使劲。清刘熙载的《书概》说:“李阳冰篆,活泼飞动,全由力能举其身。一切书皆以身轻为尚。然除却长力,别无轻身法也。”清代书评家很多都讲全身力并重视全身力的使用。所谓“能举其身”说法就不可理解,一个人如何能举起自己呢?如果说是举起与他身体重量相当的物体,那么,这个书法家变成了大力士了。可是大力士写字,表现在线条上就不一定有“力”。力、腕力、臂力在书写实践中是存在的。“全身力”,能举其身的力,是玄虚之论。有些搞书法的人受这种说法的影响,弄得很庸俗,写字时故意在那里做作,拿着笔摆头,舞臂,转着腰,不堪人眼。这与弹钢琴或拉小提琴的一个音乐家,受着音波的感染,不知不觉地跟随音调的高低晃动,是不一样的。
指力、腕力和臂力三者之中,指力用得最多,拿起笔杆的时候,指的活动最大。其次是用腕力,再其次是用臂力(写大字时用它,写小字时则用不着)。可是不管你写大字,或是写小字,都要用大小不同的指力。
力,属于物理学范畴。物理学范畴的力体现在点画线条中的即是’‘笔力”。“笔力是欣赏者的感觉”的观点。笔力是客观存在,不管有欣赏者或没有欣赏者,字的点画线条是存在着笔力的,并不是感觉先于存在。欣赏者的“力感”只是第二性的。
力学所说的作用力,在书法上,它是来源于指、腕和臂。蔡中郎《九势》说:“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就是让笔尖在点画的笔画中运行,运行就是力的运动。这种力的运动,是贯彻笔画始终的,它属于力学的作用力。作用力与质量、加速度都有关系。质量,具体所指:第一是笔的软硬,二是纸的厚薄粗细,三是墨的浓淡。先说运笔当中的力,古人曾提出过“万毫齐力”的说法,如果是强调力要通过笔毫才能达到,这样笼统的理解尚可。如果说在书写的过程中每一根毫乃至万根毫都要一块儿用力,即是说指力、腕力以致臂力都是通过笔杆然后传到每根笔毫尖上去,这样的“力”不是像传电流一样了吗,是办不到的。立此说者也办不到。力在笔画的始终要到,要足,是应该的,但不是“万毫齐力”的效果。
笔的软硬,表现出它本身弹力的大小,硬毫弹力大,软毫弹力小。笔的弹力是由笔和纸的直接接触产生形变而引起的。笔,在力作用下发生形变,在减轻外力或除去外力后能够部分恢复或完全恢复原状的弹性。我们拿起一管笔,把它按下去时,笔本身就产生反作用力。下按,笔毫弯,上提,笔毫即恢复原来的直,如是硬毫,则直得更快。作用力使之弯,反作用力又要它还原来的直。这样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反复运动,体现在字的笔画当中,留下“笔迹”,即显示出“力”,形成所谓“笔力”。
作用力是力达于笔,笔达于纸。作用的开始有两种方法:一是笔尖直下,另一种是毫铺纸上。两种方法可以互相递换,不是死的。我们都有这个体会。拿起笔来,总是笔尖先接触纸,然后把笔向下按,笔毫才能铺到纸上,这样运笔的或上或下的过程就是我们传统所说的“提”和“按”的过程。
由下笔到铺毫,是由“提”到“按”的过程,再由铺毫回到用笔尖,这又是由“按”到“提”的过程。“按”和“提”都是作用力。这两种作用力的互换,就能使力的表现有了节奏,成为书写的线条富于变化的艺术形态,这是书法艺术诸多节奏感中的一种,是力的美。
笔尖直下,我们最忌讳的是顶刺,拿笔尖在那儿戳,像拿刺刀刺纸面似的。顶刺不是书写,而是“凿字”,如同拿凿子在那儿凿。笔毫平铺,最容易出现运笔的“惰性”,笔毫平铺,“赖”在纸上不起,只是横扫过去。只有既不顶刺,又不横扫,才能把直下的力透进去,把平铺的力揉开来,这样,笔画线条不论是瘦是肥,瘦则有刚劲美,肥则有丰满美。
直下和平铺,笔和纸接触,发生相对滑动,产生滑动摩擦力,比如笔(严格地说,应是笔和墨)向右运行时,受到纸面对它的向左的摩擦力,同时纸面也受到笔对它的向右的摩擦力。这种摩擦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书法家在书写实践中习惯地艺术地处理好它们之间的关系,使它们具体地遗留在笔迹线条之中,就产生力的美的形态。
书家不论用软笔或用硬笔书写,目的同是一个,是把字写好,如同放枪,不管是哪一种牌子的枪,只要求你能中靶就好。所以说“善书者不择笔”。但是。从质量上说,软笔与硬笔所表现的力是不一样的。一般来说,软毫,表现出来的力容易含蓄,硬毫表现出来的力容易显露锋芒。但是,书家们可以反其容易而胜其难,软求显露,硬求含蓄。一个含蓄,一个显露,究竟哪个好?这就涉及到人的审美观点的不同。过去书法理论家,有的喜欢露锋芒,有的强调含蓄。含蓄有含蓄的美,露锋芒有露锋芒的美。两周金文是前者的代表,北魏碑风是后者的代表。
纸的厚薄、粗细,所显示书法之力也都不一样。书家用宣纸不用图画纸写字,是因为接触面越粗糙,摩擦力越大,纸薄,又很细腻,写出的笔画容易表现嫩弱。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就能掌握纸的质量对力的表现的程度。嫩弱和老辣同样是含有力的。我们看见一个老树根,觉得它有老辣的美,有时候拿它来做个盆景,从它上面长出新条,那么,这个盆景会给人两种美。书法的力美,与此有类似处。如果把这两种力的美分为“阳刚”与“阴柔”的话,那么,老辣属于阳刚,嫩弱属于阴柔。有人会问:“既是讲力,力弱了,还美吗?”一枝新发嫩黄的柳树条是嫩弱的,当它在春风的吹拂中,那袅娜多姿,就很像书法中用某种笔法书写的线条,柔中有力。我们绝对不会把它看成是用棉花搓成的棉花条,也不会看成是一根细纱。
纸从质量方面所要表现出来的书法之力,大体是这样。
墨的浓淡,其表现的力又如何呢?墨浓,力容易凝聚,有凝结起来的力感,墨淡,力容易散,有一种疏放外展的感受。凝聚和疏放各有力的美。我国历代书法家多强调用浓墨,字写在纸上,黑白呈鲜明对比。据说用淡墨写字,最早的是董其昌,他一生字写得很多,有一次来不及研出浓墨,即用淡墨书写,结果也写得很好。但他不是用淡墨名家,多数情况下是用浓墨写字。现代日本前卫派中有人用淡墨水在纸上一洒,就成字了,是不是受中国的影响而加以发展,我们中国现代书法家中也出现专用淡墨写字的,大概也是一种探索。从摩擦力方面说,用浓墨或焦墨书写,摩擦力比用淡墨书写要大些。书家要在用墨上有表现力,必须充分运用他多年使用笔墨的艺术技巧。
临帖三重境界说
第一重境界叫做“有古无我”。
我们今天的临帖,要认认真真的,在我们特别是作为初学者的时候,一定要把经典的法帖放在前面,一笔一划地去临摹它。有古而无我,就是遵从古人原来的面目,而不要强调自我,有的时候还需要忘我。如果我们一开始没有经受过这种规范的训练,永远都是“自我”的话,我们写出来的作品可能就没有基本的传承,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江湖体”。
第二重境界是什么呢?叫做“古中有我”。
在这个阶段,我们虽然临摹学习的是古人的东西,但是把自己对书法的理解,在前面的基础上已经融入到我们这种学习的过程当中,慢慢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自己的性情、自己对美的感受和对美的意趣,这就是达到了“古中有我”的境界。
很多人一开始过早地强调“自我”,不肯在第一个阶段下功夫。书法必须要先继承,然后才是发扬。如果没有古意,没有法度,随意来,现在很多江湖书体就是如此,自己会一点毛笔的使用方法,就开始自己随性而画,可称为写字,但不是书法。
第三重境界是什么呢?“融古为我”。
一个优秀的书法艺术家,一定会有鲜明的个人面貌,强烈的艺术个性,以此来载入艺术发展的史册,没有这样的作品,肯定也不可能真正地留下来。当达到第二重境界的时候,很多人就已经是半个书法家了,但是第三个阶段非常的漫长,很多的书法家终身都行走在这个过程当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融古为我,也许就在孜孜不倦地行走过程中,成就了具有独特风格的书法艺术。
书法用墨
林散之和沙曼翁是享誉当代中国书坛的用墨大家。林散之先生被誉为“当代草圣”,而我的恩师沙曼翁先生则被赞为“墨通神韵”。二老因为艺术观、价值观、书艺等方面的认同,晚年相识后互引为知音,两人的情谊弥足珍贵,在艺坛传为佳话。
林散之的用墨是有传承的,他的老师是著名中国画大师黄宾虹,因而林散之深得黄宾虹用墨妙处,而沙曼翁的用墨则源于自己的艺术观念、悟性。
我随沙曼翁学书近30年,在各方面获益匪浅,尤其是他的用墨法令我印象深刻,也影响着我的书法艺术创作和鉴赏审美情趣。我见沙曼翁作书时,书桌上除砚台外,还必备有水盂,里面盛满清水。墨是墨,水是水,作书时先用笔蘸少量墨,然后再蘸适量清水,这样挥毫运笔过程中使水墨交融,从而使自己的书法创作通过用墨、用水的变化,达到新的高度。
沙曼翁创作汉简牍书、古篆、汉隶书时,常常喜欢使用“涨墨法”,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墨色变幻莫测、虚实相间、神韵悠悠。所谓“涨墨”,就是用较多的墨水使其在宣纸上洇出笔画之外。涨墨是在保持笔画基本形态的基础上形成了“面”的效果,使之与线条产生对比,线面交融,增添了墨趣。尤其是使用宿墨书写,水分从点画中分离、渗化出来,有骨有肉,有神有韵,别有一番情趣。
《易经》之“贲卦”中有“白贲”之美。有色达到无色,是艺术的最高境界。书法用笔用墨,皆重一个“虚”字。不能一味求实,古人说“文章书画,皆须于空处着眼”,佛家云“妙有不有,真空不空”。知白守黑,计白当黑,以虚观实,虚实相生,无笔墨处不求墨,此乃真经也。沙曼翁非常重视“虚”处,他认为,实处虽然重要,但更应注重虚处、无墨处,用墨应有虚实变化,虚处有时比实处更重要,更难表达。沙曼翁作书常以水破墨、墨破水,浓淡干湿,妙趣无穷。他的许多传世作品,无论秦诏版、汉简牍书或者是行草书体,大都以墨趣见长。创作中他极讲究用墨干、湿、浓、淡的变化,精彩处不让古人。他以辩证的关系来讲究用墨,他常言:“在用笔、用墨上反映出提按、轻重、刚柔、粗细、浓淡、润燥等生动之变化,章法上须有大小、疏密、虚实之变化。尤其要懂虚实。虚实者,各段中用笔之详略也,有详处必有略处,详处笔实墨沉,略处用意在虚,起到‘疏气’‘走马’之效果。”他又说:“近代爱好书法的,甚至书法家,往往只用干墨,整幅作品,自首至尾,墨色浓淡不分,干枯呆滞,犹如印刷品,使人感到索然无味,毫无艺术趣味可言。”
谈艺集
一、论篆书渊源与传承
甲骨文是目前所见的最早的成系统的文字。
甲骨文字大多是用刀刻的,也有在甲骨和器物上直接用毛笔书写的文字,其笔画比较丰满,风格与刀刻的甲骨文也有所不同。但无论是书写还是镌刻,其技巧都十分精妙,不论哪个时期的甲骨文都很精美,刀法熟练自如,字形大小不一,清瘦挺拔,结体错落多姿,章法参差疏朗,显露出一种古朴烂漫的意趣。
甲骨文字奠定了我国书法艺术中的两种不同的艺术风格,即一种是严谨、优美、温润;另一种是纵逸、粗犷、劲峭。
“金文”即吉金文字的简称。
流传至今的两周金文资料,十分丰富,就其风格来说,分为三派,即齐派、鲁派和楚派。齐派由于靠近殷代故地,因此书风与甲骨文相近,即笔画较瘦直,结构严整,其代表作如《陈曼簠》及《陈纯釜》之类;鲁派秉承周代礼仪法度,结体平正,笔画茂密繁曲,笔法圆匀,藏锋起笔,中锋行笔,其整篇章法纵有行,横有列,为汉代隶书的布局开了先河,与《大司徒匜》之类为近。楚派则不同,楚地民风强悍,因此,书风也浑厚雄放,其代表作为《散氏盘》。虽然有齐、鲁、楚三派,风格竞相争妍,但它们共同的特点是平正、稳定、布置错落、藏锋逆入、中锋运笔等等,这些特点,已形成了我国书法艺术中的笔法、章法等的初步格局。
石鼓文是春秋末到战国初秦国的实物。从石鼓文的书体看,与《秦公簋》相接近,即与鲁派的风格相近。石鼓文字体笔画朴茂、线条浑厚凝重,字形略带方,为大篆向小篆过渡的文字,其结构较散,秀逸之气内含。由于当时已经使用铁器,因此,石鼓文的笔画更加圆劲挺拔。
在石鼓文中,文字的图画因素基本消失了,它使汉字朝抽象化、方块化迈出了最后的一步。
《泰山刻石》,是公元前223年秦始皇巡视东鲁登泰山时所刻,秦二世元年又加刻辞,现存于泰山脚下岱庙内,由于历史的变迁,现在刻石仅存九个字。泰山刻石的结体字形略长,大小基本相同,用笔劲秀圆健,结构谨严。
秦诏辞论其书体也是秦篆,但写得较随便,其书势散纵、峻拔朴茂,奇趣多姿。
西汉刻石的篆书,较之秦代小篆,在结体等方面都进行了创造性的改革。秦篆结体长方、大小一律,转折多用圆笔;而汉代篆书变长为方,化圆为直,随着字画的繁简而字形大小不拘,有扁有方,特别适宜于摹印。
汉代刻石篆书的特点是:脱胎于秦篆,但变圆转为方整;结体不像秦篆那样刻板、拘谨,而有省改或富有装饰性的特色,实为我国篆书艺术上伟大的变革。
此外,尚有汉砖、汉瓦当、汉泥封及汉印等篆书。有瘦硬方折者,也有圆劲飞动者,变化甚多,但多数出于缪篆,大抵笔画方折、坚凝,气韵朴茂、端庄,为后世治印者所宗。
籀篆自秦汉以后,精妙者绝少。唯有唐朝李阳冰的篆书,特以瘦硬见长,但无秦汉遗韵,古意尽失。南唐徐铉、元代吾丘衍虽皆有善篆之名,但不能脱离李阳冰之唐篆轨辙,尤以吾丘衍主张烧笔作篆之说,更使后学进入歧途。明代文徵明以楷法入篆,也不足效法。
降及清代,小学昌盛,学者多习籀篆。影响较大的如邓石如、朱为弼、杨沂孙等书家,能越过唐篆和徐铉等人,直追秦篆,参以石鼓文、秦汉瓦当、印玺之文,格调高古,均能于朴茂中见秀逸之趣。
稍后有赵撝叔、吴熙载、吴大澂诸书家兼取邓石如、杨沂孙的笔法、虽稍欠雄逸,而平实工稳,不愧为大家。
及至吴昌硕,其书法初学邓石如、杨沂孙,篆刻则学秦汉,旁及浙派诸家、能于邓、杨、赵三家之外,另辟蹊径,陶熔三代及秦汉金石文字,对于石鼓文致力尤勤,出以雄强朴茂之笔,为秦汉以下的篆书放出异彩。
吴昌硕以后,有虞山萧蜕庵者,善医,能作四体书,尤于籀、篆金石考据之学,致力甚勤,更于六书、音韵及诗词古文皆有深解,每出创见。他的篆书,初学完白,继习石鼓文字,曾参合缶翁一路。六十岁以后,尝评安吉翁书每多霸悍之气,其所书石鼓文,凡合体之字,惯作左低右高,譬之魁星站立之势,不无造作之弊,故力避缶翁之习气。
萧先生尝言,学习篆书,应以秦篆为正宗,只能向上学,秦汉以下,无足取焉。
萧先生之篆书,笔致浑厚,结构平实,无纤巧之习,盖其上承秦汉,旁及诸家,有所取舍,所谓存其精华、去其糟粕,此真善于学习者也。
1939年,萧蜕庵先生看到我的一幅字,要求引见引见,然后我就跟萧老师认识了,拜他为师,系统学习籀、篆、隶、分各体书法及中国文字学。
萧师后来有两个学生最得意,一个是我,一个是师兄粪翁邓散木。以后几十年,我一直陪伴在先生身边。1949年,我请萧师为我(藏砚,编者注)作一铭文,铭曰“……卓尔沙子,是勤是精,铁书浑浑,张我笔军……”几十年来,我从未敢忘“张我笔军”的师训,即使在罹难艰困之时,仍不辍艺事。
当时在劳动之余(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劳动20年,编者注)我仍然沉酣于三代鼎彝、秦汉碑刻,凡书史材料上自甲骨、籀篆,下至“二王”、苏、米无不研习。除了广泛涉猎名碑名帖,我对简牍、砖瓦、诏版、古玺更是青睐有加,反复临摹,爱不释手,甚至通宵达旦。在苦练书内功的同时,我又着眼于书外功的积累,凡古文字著述、历代书论、印论、画论乃至哲学著作均百读不厌,并有意识地借鉴到自己的创作中。
书法是有源有流的,根据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变化,故意人为的变化是不行的。近几年来,我不断地探索书法艺术,写籀、篆、隶、分、行等各体书法,不仅着意于结构,而且更注重于篆书的章法、用墨的变化。在一幅作品中,讲究字的大小、墨色的干、湿、浓、淡,产生了明显而强烈的对比,使它有神韵、有变化,不是呆滞而无生气和韵味。
拙书经常求变,多读碑帖即多变,多写则熟,熟中易俗,此吾之经验也。
——1998年集宋人朱敦儒《调寄菩萨蛮》及《减字木兰花》词句为联跋语
七十五岁时,吾书稍有变化,初从平正渐入险绝(主要指行书)。篆书则近金文而欲脱离小篆之整齐规矩。
——1990年1月19日致王一羽札,自论书法
二、不自正入,不能变出——谈书法学习
傅山《霜红龛书论》云:“写字不到变化处不见妙。然变化亦何可易到?不自正入,不能变出。但能正入,自无婢贱野俗之气。”那么,何以为“正入”呢?
学书应从篆书入门。清代王澍《论书剩语》云:“作书不可不通篆隶,今人作书别字满纸,只缘未理其本,随俗乱写耳。通篆法则字体无差,通隶法则用笔有则,此入门第一正步”。学隶书应该先学篆,因为隶、分是从籀篆变化而来。孙过庭《书谱》云:“旁通二篆,頫贯八分。”近人每有不明篆而妄意作隶者,则下笔便生舛误,流于俗格。学习篆书要研究中国文字学,对文字之由来、正讹及字义都有所领会,这叫“识字功夫”。识字不仅是能正确读出字音,还要能解得该字的组成方法,即“六书”之由来,如:王与玉、示与衣,以至春、奉、秦、泰、奏等字头同而理殊等。
如何才能“正入”呢?
“正入”就是要从临摹古人碑帖人手,从碑帖中学习古人的用笔、结字、笔势等,初期应做到“有古无我”,继则“古中有我”,再则“以我为主,以古为辅”,即不以摹仿古人点画、用笔、结体等形似为满足,而欲得古人法书之神韵,再益以本人之个性美,这便是在继承优秀传统基础上的变化及发展,以形成自家的艺术风格。常见有的老书法家书法功力不能说不深,但作品缺少生气和新意,功夫越深,字写得越“死”。要知道,凡事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经常”是暂时的,“权变”是必然的;天下没有永久不变的东西,既然学会一种方法,就要研究它的变化,这叫“一知其法,即功于化”。在书法创作中,要努力摒弃阻碍自由发挥个性的程式化倾向,充分反映作者的胸臆、情感、修养、气质和创造精神。
“正入”就是要懂得“妙造自然”的真谛。不论在用笔、结字、用墨以至章法诸方面,避免矫揉造作、刻意狂怪。因为这是违背自然的,而自然本身就是一种美。在用笔、用墨上反映出提按、轻重、刚柔、粗细、浓淡、润燥等生动之变化,章法上须有大小、疏密、虚实之变化。尤其要懂虚实。虚实者,各段中用笔之详略也,有详处必有略处,详处笔实墨沉,略处用意在虚,起到“疏气”、“走马”之效果。诚如东坡论书法云“天真烂漫是吾师”,此乃一句丹髓也。我主张形神兼备的刚健美,又主张大巧若拙的自然美,更主张任情恣性的意境美,一句话就是要充分反映作者的个性美。
只有“正入”,才能“变出”。“变出”就是要有胆敢独创的勇气、决心和精神,要像齐白石先生衰年变法那样“宁可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不为古人奴。同时,要多见优秀的书法真迹,学习历代的书法理论,学会鉴别精华与糟粕。正如杨守敬《学书迩言》云:“一要品高,二要学富。”在正确理论的指导下,在长期的笔墨生涯中,着重于“笔墨”二字上有所领悟。要有“春蚕吐丝”的本领:把桑叶转化成丝绸。既要防止因强调特性感受而弥补技巧不足的倾向,也要反对偏重摹古而不注重个人现实感受的倾向。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云:“上通篆分知其源,中用隶意以厚其气,旁涉行草以得其变,下观诸碑以备其法,流观汉瓦晋砖而得其奇,浸而淫之,酿而酝之,神而明之。”书法艺术上的变化是书法家头脑中对于技巧的运用、技巧与生活、继承与发展、借鉴与创造、理与法等等错综复杂问题的纵横交错、融会贯通,以至于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由低级向高级,由“生”进“熟”、进而又由“熟”转“生”的变化过程,书家的灵感与才能主要就表现于此。
——《也谈“不自正入、不能变出”》
学写小篆,首先要识篆,而要识篆,就要有文字学知识,要掌握“六书”,并学会使用有关工具书。
关于小篆,经常使用的有两部工具书。一是后汉许慎著的《说文解字》(简称《说文》),另一部是清代段玉裁著的《说文解字注》(简称《段注说文》)。《说文》的篆字较《段注说文》优美,而《段注说文》的解释比《说文》详细、准确,使用时可以互相参证。学习《说文解字》主要解决两个问题:第一,熟悉说文部首。说文部首与现代汉字的偏旁部首不同,说文部首凡五百四十文,它是构成篆字的重要部分。第二,善于将现代汉字在《说文解字》中正确地找出相应的篆字。要知道有许多现代汉字与其相应的篆字是完全不同的,如“朝”字,右旁是“月”,而篆字中,其右旁是“舟”,完全不同。又如楷书的“春、奉、秦、泰、奏”上半部的写法是一样的,而在小篆中的写法却各不相同,想当然便会写错。
——《书法艺术》
学习任何一门艺术,不仅仅在于艺术本身的研究和探索,更重要的必须读书,读修养品德的书,以提高自己的素质,这对于艺术境界的提高大有益处。书法和篆刻这两门艺术是有密切联系的,书法家不一定能篆刻,而爱好篆刻的必须也应该是书法家,否则不可能成为篆刻高手。因此说:要书外求书,印外求印,印从书入,书从印出。
——《我学习书法篆刻经过和体会》
学书法,一般叫做“写字”,使人看得懂,点画不差,记事而已。至于书法艺事,那是叫做“书法艺术”,或叫“书事”、“书道”、“书学”,通于道、艺,或通于学问,这是“艺术”,必须读书,求学问。故书道与学问有关联,即明白书法理论,然后执笔,不出错别字,故真正书法家也是文学家,那是要求高,不出错别字的。所以学书必通于书理、书法的学问,非读书无以解决,要下几十年的功夫才行,绝对不能心急,想走捷径是没有的。
书法之道是随着不同的时代而出现不同的书体、风格、特点,从商代一直下开东西周、秦、汉、晋魏六朝等等,古人不讲“创新”,但每个阶段都有新东西出现,我们要善于学习它、研究它,最后得到真知见。
要一辈子学,不断追求,永无止境。聪明的人可以快一些,愚蠢者慢一些,关键在于“悟”。另外要通于诗文,再学些“文字学”,可免写出错别字。学刻印更须读书,决不能不晓“文字学”,也要能作篆书,以“篆”入印。
——2000年12月12日致王义方信札
作书作画贵能无火气、无霸气、无做作气,一言以蔽之曰:无俗气。无俗气则难矣,此贵之于有胸襟、有学问、有艺术修养、有工力,始克臻之。假若胸无点墨、一知半解、追逐名利之流,万万不可从事书画,勉强为之,绝无成就,俗工而已矣。
——1980年隶书“闲看、静听”对联跋语
常听人说:“书如其人”。书法是反映出作者的气质、学问、思想、感情、志向和人品的艺术,是人的一切内在的总的体现。
趋时媚俗,是奴俗气的表现,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切书法家、画家、篆刻家的大忌。
郑板桥尝云:“画到生时是熟时”。其实,书必先生而后熟,亦必熟而后生,始之生者,学力未到,心手相违也;熟而生者,不落蹊径,不随世俗,新意时出,笔底具化工也。故熟非庸俗,生不凋疏。板桥所云:“画到生时是熟时”,是指熟后生耳。
作书、作画,贵能生、拙。读碑帖多,字写得少,故能生,亦能入古,生与古合,产生拙朴之趣。画,也要画得少。偶画要排除“懒”字之病,即每画必多动脑筋,切忌下笔即用老章法,要有新意境,避免奴俗气。
作书。要重“散”。散则逸趣多,散者,绝非狂野;也要忌“整”,整则规矩,易入呆滞,呆滞近俗。
晋魏六朝的墓志、造像,虽出自石匠之手,但其风格、结字极多古拙之趣。有的造像,字虽不多,大小不一,歪歪倒倒,随随便便,颇多古意,名书家写不出的。妙在得自然之超逸境界,非人工也。是故,造像字数不多,奇趣横生,有意想不到之佳境,非人力所能做到者。
书固无意于佳,乃佳。有意于佳,则不得佳也。盖有意于佳,思想上受到一定束缚,不能自由发挥,故不得佳耳。
写字、作画,拙大于巧则近古,巧大于拙则易俗。余谓:弄巧较易,守拙甚难。拙者非谓笨拙,乃是古拙、古朴。近人于“拙”字上没下功夫,故于“拙”远不及古人矣。
书画印,乃至一切艺术创作,重在自然,不假造作,否则,终属俗气、匠气。
余观汉碑,碑阳字方整、规矩、程式化,碑阴字大小不一,敧侧多姿,意趣横生。故碑阴胜碑阳多矣,碑侧亦然。
学习书画印,打好基础,具有一定的工力,当然很好。但工力过深,是好事也是坏事。工力太深,每见板结,板结到死的程度,也就是个匠人而已。书画重在神韵,非可专取工力。
——《爱新觉罗·曼翁谈艺》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山谷老人句也。老人有敖兀不平之气,老寐书此,亦以放逸一路为之,是谓统一。年益老,书益狂,岂非大妙?!浅人不解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耳。
——1977年汉简黄庭坚词句对联跋语
作书如作画,落笔一挥,毋庸修饰,方是大家。否则,不免奴俗气也。
——2002年隶书《兰亭序》集字对联跋语
吾斋之中,悬拙书小联甚平常也。周公本淳见而爱之,属为复制,更不如前作。艺术作品有关精神情绪,非若机械制品规格一律耳。
——1980年冬“愿持、常与”对联跋语
书法本无法,点画见功夫。若问如何学,师古复变古。功夫在书外,自家作乘除。喜看少年字,狂怪古所无。
——1995年6月18日、9月12日,《第六回日中友好自咏诗诗书交流展》
分别在苏州和东京开幕,以行书自作诗参展
书法雕虫技,落笔如其人。学古应变古,俊逸非等伦。功夫在书外,韵味自天成。盲目迎时尚,辜负百年春。
——《论书札记》,自作诗
三、书法以神韵为主,工力亦极重要
书写甲骨文字,要注意用笔直率,不要顿、挫,线条要求清挺、劲遒和秀润,千万不能粗野、狂放,字形也不宜大,要有大小参差,散而不乱、整而不齐,表现出自然、古朴、清新之美。
对甲骨文来说,要写得大小不一,自然拙朴,写出刀刻的意思来。
甲骨文是刀刻的,用毛笔书写时,往往要一笔一笔的写,连笔的情况虽然有,但不是很多的。甲骨文主要以它的线条和以它简单、质朴的气质和结构上的自然、稳定等特点给人以美的享受。
——《书法艺术》
过去有的老书家,也写殷墟文(甲骨文),往往是用写一般钟鼎铭文那样,比较粗壮、厚重,忽视了殷墟文的特点,即殷墟文字是刻在龟甲兽骨上,所谓“书锲”。锲者,刻也。应该着意表现出刀刻的味道来,力求写来挺拔有力,而不在于厚实、平稳。
——《谈谈我的书法及爱好》
诏辞刻于铜版上,以铜质坚韧,无圆笔,与刻石碑上不同,故行笔以坚硬为宜也。但亦不宜求工稳耳。
——2002年“明法、制辞”诏版联跋语
秦诏版文字,此篆书之草书也,极自然古朴,每刻于铜版,笔致挺劲为其特色,故作此书宜体现其特点也。嗣经丞相斯整理后,则字字工整,大小一律,犹后世真书中之馆阁体矣。
——1979年临秦诏版轴跋语
余学岐鼓文,几五十载,初重形似,继心折缶翁,后见退师,闻其论缶老有霸气,结字合体者右高左低如魁星持剑,亦不崇缶翁。近十年来,几经变化。因忆唐张怀瓘在其所书文字论中曰:“深识书者,惟观神采,不见字形”,故余近几年来著意于随意写写,不计字形,但求意到,无背于篆理篆法,亦求气韵生动,有笔有墨足矣。不在工整中下功夫,亦不追求要像哪一家,因知年逾八十何必自苦?总之,作书作画重在读书,排除俗气,多得逸气、清气,下笔要记住墨气,用笔用水有气势,不落俗套,方是高手。待若干年后,后人自有定论也。
——2001年春月临石鼓文跋语
牛辛牛辛二字,郭沫若误识为从(牛羊辛),其实“牛辛牛辛角弓”见《诗经》句,郭君谬释矣。因知愈是所谓名家,愈不可全信。古人于岐鼓文中有不识者,往往妄断为某某字,强不知以为知,非真知也。郭君于“涎”字释为“盗”字,实非,应是“涎”字。缶翁亦有妄释,皆不足信。
——2001年节临石鼓“吾车”横幅跋语
汉碑额篆,脱胎于秦刻石,但较秦篆方整,虽有缪篆意,但不像缪篆之匀满呆板,别有情趣,绝非当今之所谓篆刻家之故意造作,妄加盘曲之俗气满纸。汉人虽不若秦贤深究许氏之学,但较之当今篆刻者不识篆、绘画者不能书,略胜一筹也。
——1994年临汉《张迁碑》碑额跋语
篆书要写得古朴、浑厚、不呆板为上品,不能将字形写得过长。秦以后篆书不足取,清赵之谦、邓石如是用楷法写篆书,吴让之篆书带鼠尾巴,徐三庚写得怪俗,均不足取。吴昌硕的篆书写得还好,但还有一些习气,字形往上倾斜。
吾师蜕庵先生主张写篆书宜方亦宜扁,盖属汉篆者也。要以篆书笔画之繁、简而确定字形之方或扁,不宜拘泥于大小一律、长短相等,否则,为奴书耳。窃以为汉碑额最可取法者,当推汉张迁碑额。凡字之笔画简者则扁,繁者则方,例如“故”、“君”字形略扁;又如“荡”、“长”诸字形略方,犹存缪篆之意。
作篆者须能识篆、通篆法,更要理解“割”与“取”之法。所谓“割”去八、九分隶意,仅取隶意一、二分;同时,要割去篆意的一、二分,取篆意的八、九分,则俨若篆书矣!此外,要以汉许慎《说文解字》为基础,避免学汉代砖瓦文字之隶意多,理当避免工力虽深而犯呆滞、俗杂之病,像过去年代的王西神以及现代某些“名家”所书,似嫌俗杂。汉代的《嵩山石阙》及《开通褒斜道》等均可参考;《袁敞》、《袁安》两碑中有错别字,且其结字大小一律,似不足取。
——《学篆手记》
新莽铜量铭全文,为唐人所祖,尚见方整,但逊秦篆多矣。李阳冰者,其方整改为圆笔,加以槃曲,尤见俗气。降至宋元,更为低劣,用于印中,即世俗所谓铁线篆是也,古意尽失矣。盖学篆当以秦为正宗,犹学刻印则以汉印为宗。
——1976年临新莽铜量铭长卷跋语
不能篆,焉能隶;不能隶即不能分,更不能作木简书也。
——1976年秋书“大漠、长河”对联跋语
初学汉分,照碑临写自无不可,但不能一辈子照样临摹。要有变化,以取得有笔有墨。见趣味,见性灵。否则,虽能端正匀净,大小一律,不差分毫,也只是工匠书耳。吾不取也。
——1979年书“残石、名山”对联跋语
余今书此联,参以汉简牍意,更见洒脱,一扫浅人所为之恶习,未审与古人有合否?《石门颂》之“命”、“焉”、“升”三字竖画特长,大有汉简风趣可见。
——集石门颂字为联跋语
临汉碑者,往往依样书写。虽工,乃钝汉耳。
——1979年临曹全碑跋语
字画平直,汉隶近是,犹之印文中缪篆,从中可见汉人书法之规模。
——1979年冬题“富乐未央、子孙宜昌”汉砖拓
东汉人书多分书,随意写,犹今人之写便笺,因曰赴急书也。颇近汉碑碑阴,不重规矩而重趣味,与碑阳迥异。
——2001年临汉简残简四则条幅跋语
老夫写汉碑,不拘执于形象,意到则可。
——2001年临《乙瑛碑》隶书横幅跋语
汉《石门颂》有大气磅礴之势,无胆量与工力者不能为。纵使强为,亦不能尽其妙。无真知见,焉能通晓其理?浅人以耳代目,如何能得佳作?是故,欣赏艺术品乃不易之事耳。
——2001年《石门颂》集字对联跋语
汉碑胜处,在于自然,大小一律,非佳书也。故吾人重碑阴而轻碑阳。碑阴趣味足,碑阳如算盘珠然,近于呆板。但初学者宜从规矩入手焉。
——1980年秋“愿持、常与”对联跋语
汉《韩敕碑》清挺峻秀,历来书家重之。其碑阴以气韵胜,余生平常喜书之。
——1991年冬临《礼器碑》跋语
汉朝人书,本不拘于点画,汉简之中常杂以草书,随手拈来自成妙趣。
——1976年汉简“卧游、坐拥”对联跋语
临汉碑当得其雄浑、古朴,不在于形似也。
——1980年临《郙阁颂》跋语
汉《杨孟文颂》,隶书之草书也。古云:“非究于篆,无由得隶。”盖隶书之从篆书来,不知篆即无能知其理、得其意,则妄矣。
——1984年临《石门颂》跋语
余习汉碑垂五十载,尝重碑阴、碑侧,以其结字大小不一、妙趣横生,自然之美,非碑阳所及。
——1988年临《礼器碑》跋语
(汉帛书老子甲本)其点画基本属隶书,但其章法欹斜正侧,参差错落,挥洒自如,可谓随意可人之姿态与拙朴高古之神韵。
——2001年临马王堆《老子(甲本)》帛书跋语
王铎学习书法是从晋唐入手,初学钟元常、颜平原、柳公权,在真书上打下坚实的基础。在他所书的《柏香帖》中,看出是学平原,但又不似平原,其结字平实,笔致清挺瘦逸,无臃肿做作之弊,绝无坊间翻印平原字帖的俗气。
他的行草,对山阴父子的书法,有着极深厚的临摹功夫,例如临王羲之的《瞻近帖》(三十五岁)及《宋儋帖》(三十八岁),都写得极其娟秀、纯熟、淳雅和流畅。
他特别擅长胡桃大小的行书,这正与米襄阳的《蜀素帖》相同。
王铎的书法,我觉得有两个突出的优点,一是讲究墨法,二是行气跌宕。他在用墨上有其独特的创新,落笔前,其笔端蘸墨极饱,一经下笔,显得水墨淋漓,有润有燥,润燥相杂,以润取妍,以燥取险,气韵生动,浑然天成。笔端墨既尽,则再蘸墨,一手挥成,十分贯气。一幅之中,墨气变化,活泼自然,这种水墨淋漓的用墨方法,较之前人的用墨是一大进步和创新。
近代爱好书法的,甚至书家,往往只用干墨,整幅作品,自首至尾,墨色浓淡不分,干枯呆滞,犹如印刷品,使人感到索然无味,毫无艺术趣味可言。
王铎的书法在行气上别具妙境。他的行草书,不仅仅流畅、纯熟、气势磅礴,而且行气自然,一行到底,一气呵成,非常联贯。他的行气得力于王献之,一落笔即如瀑布般跌宕而下,欹侧生姿,而有明显的节奏感。现有些人学王铎,故作歪歪倒倒,而不注意行气相贯,故无法取得他那样的效果。
王铎的书法,四十岁以前和四十岁以后,其境界也是迥然不同的。四十岁以前,每失于自然,着意造作。四十岁以后,乃能无意于佳而佳。傅山《霜红龛集》卷廿五有云:“写字无奇巧,只有正拙,正极奇生,归于大巧,若拙已矣!不信时,但于落笔时先萌一意,我要使此为何如一势,及成字后,与意之结构全乖,亦可以知此中天倪,造作不得矣!手熟为能,迩言道破,王铎四十年前字,极力造作,四十岁后,无意合拍,遂成大家。”此与东坡所谓“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之论断正相同。
——《妙在行气和墨法》
作字把笔要轻,运笔则活,不可死紧,要学大米的“刷”字功夫。
古人用墨,分浓、淡、干、湿、润、燥、枯,笔画分粗、细、虚、实、轻、重、厚、薄,作字要有大、小、疏、密、奇、正、平、侧,更有移位、挪让,不可死板,才得自然之趣。
无论书体,作书中锋、侧锋互用,不可拘泥,中锋取力,侧锋取妍。今观明代人书法,多用侧锋,硬毫,书多尖峭,无厚润之气。
——《曼翁书论》
四、秦汉为宗,章法惟要——论篆刻学习
中国篆刻艺术始于商周,盛于秦汉,沿于晋,影响于六朝。学习艺术,当以高峰时期的艺术作品为楷模。学习篆刻艺术,当以三代古玺、秦汉印为正宗正路,旁及近代如赵之谦、吴昌硕、黄牧甫等作参考,不拉杂学其他名家。尤其不可学徐三庚一路,有雅俗之分。篆刻当以篆法为主,刻工为辅,章法是关键。明代甘旸《印章集说》云:“印之所贵者文,文之不正虽刻龙镌凤无为贵奇。时之作者不究心于篆,而工意于刀,惑也。如各朝之印,当宗各朝之体,不可混杂其文,以更改其篆,近于奇怪,则非正体,故古今各成一家,始无异议耳。”刻古玺印不可夹杂小篆,刻小篆印可偶尔夹一古玺文。为什么呢?因为祖父不会像孙子,而孙子却可以具备祖父的某些特征。
——《也谈“不自正入、不能变出”》
学习篆刻,当以秦鉨汉印为正宗,秦汉以下则不可学亦不必学也。盖自汉以后,文字之学与夫篆刻艺术渐趋衰落,降及明代,虽出文何另辟蹊径创为“吴门印派”,但其篆体篆艺则取法唐李阳凝、元赵吴兴,失之秦汉规模,格调低下,趋时媚俗,去古益远矣。余童年学篆刻,初不明正宗,先以学书籀篆、识籀篆为始,复读秦汉印集,心摹手追,略有长进,因知篆刻者必须能书,而能书者未必学篆刻也。从事篆刻创作,凡能善于安排章法者乃得佳制,凡“六书”之学不明、章法乖误,遂成俗品。是以学书者当于书外求书,学篆印者当于印外求印。易言之,即须读书,求学问,立品德,重修养,自能入正道,除俗气,于艺事大有裨益矣。
——1984年冬《沙曼翁篆刻卷》题跋
学习篆刻,应以追摹秦汉为正宗。而要学好它,就必须要学习篆书、隶书和分书,而以学习篆书为最。因为篆刻的简单诠释,不是篆与刻两者不同的艺术相结合而成,而是以篆书的艺术为主,雕刻的艺术为副。那时,我就着重学写篆书。开始的时候,以学写《石鼓文》入手。
只有能写好篆书和能认识篆书,才能刻好印。不仅是学写秦篆,更需要学习汉代的篆书,即摹印篆。这种篆书是省改秦篆的盘曲多姿,变为平直的、方整的“缪篆”,与汉代铜器铭文那样相仿佛的篆书,适合于汉印一路的篆体,既平实,又古朴。这是学习篆刻特别是学习摹仿汉代官私印的关键和要求。然而,学习摹仿三代官私玺,就必须研究和理解古金文(即从战国时代直到秦代为止的古籀文)。因为时代不同,秦汉印中所用的籀、篆书体也不同。这是学习篆刻的人必须了解的一个重要问题。
中国的一切艺术,不论是书法、绘画、篆刻等,不光是会写几个字,会画几笔画,会刻图章而已。除了熟练的技巧以外,更重要的还必须读书。例如学习书法,就必须读许氏书(汉·许慎《说文解字》)以及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特别是学习籀、篆、隶等书体。
——《谈谈我的书法及爱好》
老曼治印垂六十载,向以自学秦汉为宗,偶见前贤所作凡正宗正路者,亦尝借鉴,不泥古,不死学古人,而是以自家见解为准。唯时下人之作多有积习,则不取也。余深知篆刻艺术非仅以刀碰石,应当印从书入,要有笔又有墨,是故篆刻以篆为主,所贵者“文”,“文”之不正,虽精工雕刻亦无足取焉。
——1990年《曼翁篆刻选》跋语手稿
篆刻当以秦汉为宗,近人好学元明,盖趋俗耳,余实不屑为也。然宗秦汉非易事,要能悟得到,见得广,方足与言。
——《曼公篆艺追宗秦汉印之一斑》印屏题记
学习篆刻者首重读书、识字、懂篆法。章法惟最要,刀法则为次要者也。近之学者,喜学时流,不从秦汉入手而妄作奇巧,趋时媚俗,殊不足观。
——1988年秋印拓题跋
学习篆刻,先从识字开始,同时要从摹仿秦玺、汉印开端。要懂得“落墨”的方法(落墨指在纸上写印稿,而后过渡到印面上),然后奏刀。古人所说:“细心落墨,大胆奏刀。”
——《曼翁书论》
要注意少修改,落墨要讲究。讲究安排妥贴(包括篆法、章法),着刀要大胆、爽快、要见笔(即能表现篆书的笔致),那就不显得死板。修改愈多神气愈失,几乎成为“木乃伊”。不难看到,现在有好多所谓“刻家”不是篆刻而是刻字,无笔意,无笔墨可见。这是由于“刻家”们不能写字的关系,流于匠气,与刻字匠没有多大差别。尽管他们自尊或被尊什么“家”,不管事的。好的作品既有质,又有神,质者是形体,神者是精神。如果没有精神徒具形体,那么与“尸体”无异也。
——1979年4月24日致刘云鹤信札
我认为篆刻注重于篆,而不在于刻。刻工极精,篆法低劣,只是工匠而已,例如刻字店的作品。古代的印玺不是刀刻的,元明以来,刻石用刀,而古人在实践中总结刻印的经验,创出什么“刀法”:冲刀、涩刀……法为人所用,在篆刻中要做到无法中有法。例如写字,有人主张中锋,但在写的过程中哪有笔笔讲究中锋?落笔时,时时刻刻记住“中锋”二字,那字还写得成吗?应当是中偏互用。正如刻印,笔笔单刀,要是在较硬的材料上如兽骨、象牙,根本就不可能的。要是在比较好的石质上如青田、寿山、各种冻石,还可以用“单刀”。有一个前提,必须落墨精当,否则也是不可能的。
我刻印从不讲究刀法,只是要求刻来效果好就行。如果刻意讲究刀法,忽视篆法、章法、那正是舍本逐末,走入邪道上去。
我们刻印只是用刀角着石,刀口不能着石,即使用“切刀”也还是刀角着石。如果说刀口刻印,那根本是从来不刻印的“外行话”。
——1979年7月1日致刘云鹤信札
(临习)要仿得毕肖,叫人真赝莫辨才算有本事。到了一定的工力以后,自己多看多实践,求得变化,创出自家风格来。
——1981年5月16日致冯晓卉信札
向老师学,向古人学,学某家某派,初学不能肖,既学有些相似,再学即能像,既能像即要赶快努力不像,这叫做走进去,跑出来。根据我的经验,走进去固然不容易,要跑出来则更难。常见学生学老师者,学了一辈子,甚至于到死也未能脱离老师,而是在老师门下食残羹耶。因此,学古人要变古人是十分迫切和重要的。石涛曾说:“一知其法,即功于化”。
——曼翁谈印札记
要多看多吸取别人之长,要能够悟到一个“虚”字,“虚”是一个境界。不要太老实。做人要老老实实,搞艺术要多变,不能老老实实始终不变。丁吉甫先生刻印,也是太老实,不会变化。(方)介堪先生刻印工力太好了,也是少变化。在当前来讲,还是不易见到的。他是继承其师赵叔孺的一路。过于工整,则易入死板。介堪能篆,故还可以取。如果像刻字店的匠人作品那样,愈工整则愈俗气,不足观也。
总之,篆刻要有金石气。金石气哪里来?要多看古代的钟鼎彝器碑版文字,要识得它,才能不写别字,不出讹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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