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 第二十章 刘慈欣

三体 第二十章 刘慈欣

首页冒险解谜幸存者太空战内置菜单版更新时间:2024-10-11

水滴没有自毁这一事实,最后证实了人们的猜测:如果它真是一个军事探测器的话,在落入敌手后肯定要自毁的,现在可以确定它是三体世界发给人类的一件礼物,以这个文明很难令人类理解的表达方式发出的一个和平信号。

世界再次欢腾起来,但这一次的欢庆不像上次那么狂热和忘情,因为战争的结束和人类的胜利已经不再是一件让人感到意外的事。退一万步说,即使即将到来的谈判破裂,战争继续下去,人类仍将是最后的胜利者,联合舰队在太空中的出现,使公众对人类的力量有了一个形象的认识。现在,地球文明已经拥有了坦然面对各种敌人的自信。

而水滴的到来,使人们对三体世界的感情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那个正在向太阳系跋涉的种族是一个伟大的文明,他们经历了二百多次灾难的轮回,以令人类难以置信的顽强生存下来。他们历尽艰辛跨越四光年的漫漫太空,只是为了寻找一个稳定的太阳,一处生息延续的家园……公众对三体世界的感情,开始由敌视和仇恨转向同情、怜悯甚至敬佩。人们同时也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三体世界的十个水滴在两个世纪前就发出了,而人类直到现在才真正理解了它们的含义,这固然因为三体文明的行为过分含蓄,也从另一个方面反映了人类被自己的血腥历史所扭曲的心态。在全球网上的公民投票中,阳光计划的支持率急剧上升,且有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把火星作为三体居留地的强生存方案。

联合国和舰队加快了和平谈判的准备工作,两个国家开始联合组建人类代表团。

这一切,都是在水滴被捕获后的一天内发生的。

而最令人们激动的还不是眼前的事实,而是已经现出雏形的光明未来:三体文明的技术与人类的力量相结合,将使太阳系变成怎样一个梦幻天堂?

※※※

在太阳另一侧几乎同样距离的太空中,“自然选择”号静静地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着。

“刚收到的消息:水滴在被捕获后没有自毁。”东方延绪对章北海说。

“什么是水滴?”章北海问,他和东方延绪隔着透明的舱壁对视着,他的脸色有些憔悴,但身上的军装很整齐。

“就是三体探测器,现在已经证明,它是一件送给人类的礼物,是三体世界祈求和平的表示。”

“是吗?那真的很好。”

“你好像并不是太在意这个。”

章北海没有回答东方的话,双手把那个笔记本拿到面前:“我写完了。”说完,他把笔记本放到贴身的衣袋中。

“那么,你可以交出‘自然选择’号的控制权了?”

“可以,但我首先需要知道,你在得到控制权之后打算干什么。”

“减速。”

“与追击舰队会合吗?”

“是的。‘自然选择’号的聚变燃料已经在折返容量以下,必须补充燃料后才能返回太阳系,而追击舰队也没有足够的燃料给我们补充。那六艘战舰的吨位都只有‘自然选择’号的一半,追击中曾加速到百分之五光速,然后又经历了同样强度的减速,燃料都刚够自己折返。所以‘自然选择’号上的人员只能搭乘追击舰队返回,以后会有飞船携带足够的燃料追上‘自然选择’号,使其返回太阳系,但这需要很长时间,我们在离开前尽可能减速,就能缩短这段时间。”

“东方,不要减速。”

“为什么?”

“减速将耗尽‘自然选择’号的剩余燃料,我们不能成为一艘没有能量的飞船,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作为舰长你应该想到这点。”

“能发生什么?未来已经很清晰了,战争将结束,人类将胜利,而你被证明完全错了!”

章北海对激动的东方笑了笑,似乎是想平息她的情绪,这时,他看她的眼光变得从未有过的柔和,这使得东方的心绪一阵波动。尽管她一直认为章北海的失败主义思想不可思议,一直怀疑他的叛逃有别的目的,甚至怀疑他精神有问题,但不知为何,仍对他生出一种依恋感。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父亲——当然对这个时代的孩子来说这是正常的事,父爱已经是一种很古老的东西了,现在她在这位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古代军人身上体会到了这种东西。

章北海说:“东方,我来自一个坎坷的时代,是个现实的人,我只知道敌人还存在着,还在向太阳系逼近,作为军人,知道这一点,就只能后天下之乐而乐了……不要减速,这是我交出控制权的条件,当然,我也只能得到你人格上的保证了。”

“我答应,‘自然选择’号不会减速。”

章北海转身飘到悬浮的操作界面前,调出了权限转移界面,并输入自己的口令,经过一连串的点击后,他关闭了界面。

“‘自然选择’号的舰长权限已经转移到你,口令还是那个‘万宝路’。”章北海头也不回地说。

东方在空中调出界面,很快证实了这一点。“谢谢,但请你暂时不要走出这个舱,也不要开门,舰上人员正在从深海状态中苏醒,我怕他们会对你有过激行为。”

“让我走跳板吗?”看着东方迷惑的样子,章北海又笑了笑,“哦,这是古代海船上执行死刑的一种方法,如果真流传到现在,应该是让我这样的罪犯直接走到太空中去吧……好的,我真的也想独自待着。”

※※※

穿梭艇驶出了“量子”号,与母舰相比,它显得很小,如同一辆从城市中开出的汽车,它的发动机的光芒只照亮了母舰巨大舰体的一小部分,像一支悬崖下的蜡烛。它缓缓地从“量子”号的阴影里进入阳光中,发动机喷口像萤火虫般闪亮着,向一千公里外的水滴飞去。

考察队由四人组成,除丁仪和西子外,还有两名来自欧洲舰队和北美舰队的军官,分别是一名少校和一名中校。

透过舷窗,丁仪回望着渐渐远去的舰队阵列。位于阵列一角的“量子”号这时看起来仍很庞大,但与它相邻的下一艘战舰“云”号,小得刚能看出形状,再往远处,行列中的战舰只是视野中的一排点了。丁仪知道。矩形阵列的长边和宽边分别由一百艘和二十艘战舰排成,还有十余艘战舰处于阵列外的机动状态。但他沿长边数下去,只数到三十艘就看不清了,那已经是六百公里远处。再仰头看与之垂直的矩形短边也是一样,能看清的最远处的战舰只是微弱阳光中的一个模糊的光点,很难从群星的背景中把它们分辨出来,只有当所有战舰的发动机启动时,舰队阵列的整体才能被肉眼看到。

丁仪感到,联合舰队就是太空中的一个100×20的矩阵,他想象着有另一个矩阵与它进行乘法运算,一个的横行元素与另一个的竖行元素依次相乘生成一个更大的矩阵,但在现实中,与这个庞大矩阵相对的只有一个微小的点:水滴。丁仪不喜欢这种数学上的极端不对称,他这个用于镇静自己的思维体操失败了。当加速的过载消失后,他转头与坐在旁边的西子搭讪。

“孩子,你是杭州人吗?”他问。

西子正在凝视着前方,好像在努力寻找仍在几百公里远处的“螳螂”号,她回过神来后摇摇头,“不,丁老,我是在亚洲舰队出生的,名字与杭州有没有关系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去过那儿,真是个好地方。”

“我们那时才是好地方,现在,西湖都变成沙漠中的月牙泉了……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到处是沙漠,现在这个世界还是让我想起了江南,这个时代,美女如水啊。”丁仪说着,看看西子,遥远的太阳的柔光从舷窗透入,勾勒出她迷人的侧影,“孩子,看到你,我想起一个曾经爱过的人,她也是一名少校军官,个子不如你高,但和你一样漂亮……”

“丁老,外部通讯频道还开着呢。”西子心不在焉地提醒道,双眼仍盯着前方的太空。

“没什么,舰队和地球的神经已经够紧张了,我们可以让他们转移和放松一下。”丁仪向后指指说。

“丁博士,这很好。”坐在前排的北美舰队的中校转过头来笑着说。

“那,在古代,您一定被许多女孩子爱上过。”西子收回目光看着丁仪说,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她感到自己也确实需要转移一下了。

“这我不知道,对爱我的女孩子我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我爱上的那些。”

“这个时代,像您这样什么都能顾得上又都做得那么出色的人真是不多了。”

“哦……不不,我一般不会去打扰我爱的那些女孩子,我信奉哥德的说法:我爱你,与你有何相干?”

西子看着丁仪笑而不语。

丁仪接着说:“唉,我要是对物理学也持这种态度就好了。一直觉得,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被智子蒙住了眼睛,其实,豁达些想想:我们探索规律,与规律有何相干?也许有一天,人类或其他什么东西把规律探知到这种程度,不但能够用来改变他们自己的现实,甚至能够改变整个宇宙,能够把所有的星系像面团一样捏成他们需要的形状,但那又怎么样?规律仍然没变,是的,她就在那里,是唯一不可能被改变的存在,永远年轻,就像我们记忆中的爱人……”丁仪说着,指指舷窗外灿烂的银河,“想到这一点,我就看开了。”

中校对话题的转移失望地摇摇头,“丁老,还是回到美女如水上来吧。”

丁仪再没有兴趣,西子也不再说话,他们都陷入沉默中。很快,“螳螂”号可以看到了,虽然它还只是二百多公里外的一个亮点。穿梭机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发动机喷口对着前进方向开始减速。

这时,舰队处在穿棱机正前方,距此已有约八百公里,这是太空中一段微不足道的距离,却把一艘艘巨大的战舰变成了刚刚能看出形状的小点,只有通过其整齐的排列,才能把舰队阵列从繁星的背景上识别出来。整个矩形阵列仿佛是罩在银河系前的一张网格。星海的混沌与阵列的规则形成鲜明对比——当距离把巨大变成微小,排列的规律就显示出其力量。在舰队和其后方遥远的地球世界,看着这幅影像的很多人都感觉到,这正是对丁仪刚才那段话的形象展示。

当减速的过载消失后,穿梭机已经靠上了“螳螂”号的船体,这过程是那么快捷,在穿梭机乘员们的感觉中,“螳螂”号仿佛是突然从太空中冒出来一样。

对接很快完成,由于“螳螂”号是无人飞船,舱内没有空气,考察队四人都穿上了轻便航天服。在得到舰队的最后指示后,他们在失重中鱼贯穿过对接舱门,进入了“螳螂”号。

“螳螂”号只有一个球形主舱,水滴就悬浮在舱的正中,与在“量子”号上看到的影像相比,它的色彩完全改变了,变得黯淡柔和了许多。这显然是由于外界的景物在其表面的映像不同所致,水滴的全反射表面本身是没有任何色彩的。

“螳螂”号的主舱中堆放着包括已经折叠的机械臂在内的各种设备,还有几堆小行星岩石样品,水滴悬浮于这个机械与岩石构成的环境中,再一次形成了精致与粗陋、唯美与技术的对比。

“像一滴圣母的眼泪。”西子说。

她的话以光速从“螳螂”号传出去,先是在舰队,三小时后在整个人类世界引起了共鸣。在考察队中,中校和西子,还有来自欧洲舰队的少校,都是普通人,因意外的机遇在这文明史上的巅峰时刻处于最中心的位置。在这样近的距离上面对水滴,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对那个遥远世界的陌生感消失了,代之以强烈的认同愿望。是的,在这寒冷广漠的宇宙中,同为碳基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缘分,一种可能要几十亿年才能修得的缘分,这个缘分让人们感受到一种跨越时空的爱。现在,水滴使他们感受到了这种爱,任何敌意的鸿沟都是可以在这种爱中消弭的。西子的眼睛湿润了,三小时后将有几十亿人与她一样热泪盈眶。

但丁仪落在后面,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我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他说,“一种更大气的东西,忘我又忘他的境界,通过自身的全封闭来包容一切的努力。”

“您太哲学了,我听不太懂。”西子带泪笑笑说。

“丁博士,我们时间不多的。”中校示意丁仪走上前来,因为第一个接触水滴的必须是他。

丁仪慢慢飘浮到水滴前,把一只手放到它的表面上。他只能戴着手套触摸它,以防被绝对零度的镜面冻伤。接着,三位军官也都开始触摸水滴了。

“看上去太脆弱了,真怕把它碰坏了。”西子小声说。

“感觉不到一点儿磨擦力,”中校惊奇地说,“这表面太光滑了。”

“能光滑到什么程度呢?”丁仪问。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西子从航天服的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圆筒状的仪器,那是一架显微镜。她用镜头接触水滴的表面,从仪器所带的一个小显示屏上。可以看到放大后的表面图像。屏幕上所显示的,仍然是光滑的镜面。

“放大倍数是多少?”丁仪问。

“一百倍。”西子指指显微镜显示屏一角的一个数字,同时把放大倍数调到一千倍。

放大后的表面还是光滑的镜面。

“你这东西坏了吧?”中校说。

西子把显微镜从水滴上拿起来,放到自己航天服的面罩上,其他三人凑过来看显示屏,看到了被放大一千倍的面罩表面,那肉眼看上去与水滴一样光洁的面,在屏幕上变得像乱石滩一样粗糙。西子又把显微镜重新安放在水滴表面,显示屏上再次出现了光滑的镜面,与周围没有放大的表面无异。

“把倍数再调大十倍。”丁仪说。

这超出了光学放大的能力,西子进行了一连串的操作,把显微镜由光学模式切换到电子隧道显微模式,现在放大倍数是一万倍。

放大后的表面仍是光滑镜面。而人类技术所能加工的最光滑的表面,只放大上千倍后其粗糙就暴露无遗,正像格利弗眼中的巨人美女的脸。

“调到十万倍。”中校说。

他们看到的仍是光滑镜面。

“一百万倍。”

光滑镜面。

“一千万倍!”

在这个放大倍数下,已经可以看到大分子了,但屏幕上显示的仍是光滑镜面,看不到一点儿粗糙的迹象,其光洁度与周围没有被放大的表面没什么区别。

“再把倍数调大些!”

西子摇摇头,这已经是电子显微镜所能达到的极值了。

两个多世纪前,阿瑟,克拉克在他的科幻小说《2001:太空奥德赛》中描述了一个外星超级文明留在月球上的黑色方碑,考察者用普通尺子量方碑的三道边,其长度比例是1:3:9,以后,不管用什么更精确的方式测量,穷尽了地球上测量技术的最高精度,方碑三边的比例仍是精确的1:3:9,没有任何误差。

克拉克写道:那个文明以这种方式,狂妄地显示了自己的力量,现在,人类正面对着一种更狂妄的力量显示。

“真有绝对光滑的表面?”西子惊叹道。

“有,”丁仪说,“中子星的表面就几乎绝对光滑①”

“但这东西的质量是正常的。②”

丁仪想了一会儿,向周围看看说:“联系一下飞船的电脑吧,确定一下捕获时机械手的夹具夹在什么位置。”

这事情由舰队的监控人员做了,“螳螂”号的电脑发出了几束极细的红色激光束,在水滴的表面标示出钢爪夹具的接触位置。西子用显微镜观察其中一处的表面,在一千万倍的放大倍率下,看到的仍是光洁无瑕的镜面。

“接触面的压强有多大?”中校问,很快得到了舰队的回答:约每平方厘米二百公斤。

光滑的表面最易被划伤,而水滴被金属夹具强力接触的表面没有留下任何划痕。

丁仪飘离开去,到舱内寻找着什么,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把地质锤,可能是有人在舱内检测岩石样品时丢下的,其他人来不及制止,他就用力把地质锤砸到镜面上,他只听到叮的一声,清脆而悠扬,像砸在玉石构成的大地上,这声音是通过他的身体传来的,由于是真空环境,其他三人听不到。丁仪接着用锤柄的一端指示出被砸的位置,西子立刻用显微镜观察那一点。

一千万的放大倍数下,仍是绝对光滑的镜面。

丁仪颓然地把地质锤扔掉,不再看水滴,低头深思着,三名军官的目光,还有舰队百万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只能猜了。”丁仪抬头说,“这东西的分子,像仪仗队那样整齐地排列着,同时相互固结,知道这种固结有多牢固吗?分子像被钉子钉死一般,自身振动都消失了。”

“这就是它处于绝对零度的原因③!”西子说,她和另外两名军官都明白丁仪的话意味着什么:在普通密度的物质中,原子核的间距是很大的,把它们相互固定死,不比用一套莲杆把太阳和八大行星固定成一套静止的桁架容易多少。

“什么力才能做到这一点?”

“只有一种:强相互作用力。”透过面罩可以看到,丁仪的额头上已满是冷汗。

“这……不是等于把弓箭射上月球吗④?!”

“他们确实把弓箭射上月球了……圣母的眼泪?嘿嘿……”丁仪发出一阵冷笑,听起来有种令人寒颤的凄厉,三名军官也同样知道这冷笑的含义:水滴不像眼泪那样脆弱,相反,它的强度比太阳系中最坚固的物质还要高百倍,这个世界中的所有物质在它面前都像纸片般脆弱,它可以像子弹穿透奶酪那样穿过地球,表面不受丝毫损伤。

“那……它来干什么?”中校脱口问道。

“谁知道?也许它真是一个使者,但带给人类的是另外一个信息……”丁仪说,同时把目光从水滴上移开。

“什么?”

“毁灭你,与你有何相干?”

这句话带来一阵死寂,就在考察队的另外三名成员和联合舰队中的百万人咀嚼其含义时,丁仪突然说:“快跑。”这两个字是低声说出的,但紧接着,他扬起双手,声嘶力竭地大喊:“傻孩子们,快——跑——啊!”

“向哪儿跑?”西子惊恐地问。

只比丁仪晚了几秒钟。中校也悟出了真相,他像丁仪一样绝望地大喊:“舰队!舰队疏散!”

但一切都晚了,这时强干扰已经出现,从“螳螂”号传回的图像扭曲消失了,舰队没能听到中校的最后呼叫。

在水滴尾部的尖端,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光环,那个光环开始很小,但很亮,使周围的一切笼罩在蓝光中,它急剧扩大,颜色由蓝变黄最后变成红色,仿佛光环不是由水滴产生的,而是前者刚从环中钻出来一样。光环在扩张的同时光度也在减弱,当它扩张到大约是水滴最大直径的一倍时消失了,在它消失的同时,第二个蓝色小光环在尖端出现,同第一个一样扩张、变色和减弱光度,并很快消失。

光环就这样从水滴的尾部不断出现和扩张。频率为每秒钟两三次,在光环的推进下,水滴开始移动并急剧加速。

考察队的四人没有机会看到第二个光环的出现,第一个光环出现后,在近似太阳核心的超高温中,他们都被瞬间汽化了。

“螳螂”号的船体发出红光,从外部看如同纸灯笼内的蜡烛被点燃了一样。

同时金属船体像蜡一样熔化。但熔化刚刚开始,飞船就爆炸了。爆炸后的“螳螂”号几乎没有留下固体残片,船体金属全部变成白炽的液态在太空中飞散开来。

舰队清晰地观察到了一千公里外“螳螂”号的爆炸,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是水滴自毁了,他们首先为考察队四人的牺牲而悲伤,然后对水滴并非和平使者感到失望,不过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全人类都没有做好最起码的心理准备。

第一个异常现象是舰队太空监测系统的计算机发现的,计算机在处理“螳螂”号爆炸的图像时,发现有一个碎片不太正常。大部分碎片是处于熔化状态的金属,爆炸后都在太空中匀速飞行,只有这一块在加速。当然,从巨量的飞散碎片中发现这一微小的事件,只有计算机能做到,它立刻检索数据库和知识库,抽取了包括“螳螂”号的全部信息在内的巨量资料,对这一奇异碎片的出现做出了几十条可能的解释,但没有一条是正确的。

计算机与人类一样,没有意识到这场爆炸所毁灭的,只是“螳螂”号和其中的四人考察队,并不包括更多的东西。

对于这块加速的碎片,舰队太空监测系统只发出了一个三级攻击警报,因为它不是正对舰队而来,而是向矩形阵列的一个角飞去,按照目前的运形方向,将从阵列外掠过,不会击中舰队的任何目标。在“螳螂”号爆炸同时引发的大量一级警报中,这个三级警报被完全忽略了。但计算机也注意到了这块碎片极高的加速度,在飞出三百公里时,它已经超过了第三宇宙速度,而且加速还在继续。于是警报级别被提升至二级,但仍被忽略。碎片从爆炸点到阵列一角共飞行了约一千五百公里,耗时约五十秒钟,当它到达阵列一角时,速度已经达到31.7公里/秒,这时它处于阵列外围,距处于矩形这一角的第一艘战舰“无限边疆”号一百六十公里。碎片没有从那里掠过阵列,而是拐了一个三十度的锐角,速度丝毫未减,直冲“无限边疆”号而来。

在它用两秒钟左右的时间飞过这段距离时,计算机居然把对碎片的二级警报又降到了三级,按照它的推理,这块碎片不是一个有质量的实体,因为它完成了一次从宇航动力学上看根本不可能的运动:在两倍于第三宇宙速度的情况下进行这样一个不减速的锐角转向,几乎相当于以同样的速度撞上一堵铁墙,如果这是一个航行器,它的内部放着一块金属,那这次转向所产生的过载会在瞬间把金属块压成薄膜。所以,碎片只能是个幻影。

就这样,水滴以第三宇宙速度的两倍向“无限边疆”号冲去,它此时的航向延长线与舰队矩形阵列的第一列重合。

水滴撞击了“无限边疆”号后三分之一处,并穿过了它,就像毫无阻力地穿过一个影子。由于撞击的速度极快。舰体在水滴撞进和穿出的位置只出现了两个十分规则的圆洞,其直径与水滴最粗处相当。但圆洞刚一出现就变形消失,因为周围的舰壳都由于高速撞击产生的热量和水滴推进光环的超高温而熔化了,被击中的这一段舰体很快处于红炽状态,这种红炽由撞击点向外蔓延,很快覆盖了“无限边疆”号的二分之一,这艘巨舰仿佛是刚刚从煅炉中取出的一个大铁块。

穿过“无限边疆”号的水滴继续以约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飞行,在三秒钟内飞过了九十公里的距离,首先穿透了矩形阵列第一列上与“无限边疆”号相邻的“远方”号,接着穿透了“雾角”号、“南极洲”号和“极限”号,它们的舰体立刻都处于红炽状态,像是舰队第一队列中按顺序亮起的一排巨灯。

“无限边疆”号的大爆炸开始了。与其后被穿透的其他战舰一样,它的舰体被击中的位置是聚变燃料舱,与“螳螂”号在高温中发生的常规爆炸不同,“无限边疆”号的部分核燃料被引发核聚变反应,人们一直不知道,聚变反应是被水滴推进光环的超高温还是被其他因素引发。热核爆炸的火球在被撞击处出现,迅速扩张,整个舰队都被强光照亮,在黑天鹅绒般的太空背景上凸现出来,银河系的星海黯然失色。

核火球也相继在“远方号”、“雾角”号、“南极洲”号和“极限”号上出现。

在接下来的八秒钟内,水滴又穿透了十艘恒星级战舰。

这时,膨胀的核火球已经吞没了“无限边疆”号的整个舰体,然后开始收缩。

同时,核火球在更多被击穿的战舰上亮起并膨胀。

水滴继续在矩形阵列的长边上飞行,以不到一秒的间隔,穿透一艘又一艘恒星级战舰。

这时,在第一个被击穿的“无限边疆”号上,核聚变的火球已经熄灭,被彻底熔化的舰体爆发开来,百万吨发着暗红色光芒的金属液放射状地迸射,像怒放的花蕾,熔化的金属在太空中无阻力地飞散,在所有的方向上形成炽热的“金属岩浆”暴雨。

水滴继续前进,沿直线贯穿更多的战舰,在它的身后,一直有十个左右的核火球在燃烧,在这些炽热的小太阳的光焰中,整个舰队阵列也像被点燃了一般熠熠闪耀,成为一片光的海洋。在火球队列的后方,熔化的战舰相继迸射开来,金属液炽热的波涛在太空中汹涌扩散,如同在岩浆的海洋中投入了一块块巨石。

水滴用了一分钟十八秒飞完了二千公里的路程,贯穿了联合舰队矩形阵列第一队列中的一百艘战舰。

当第一队列的最后一艘战舰“亚当”号被核火球吞噬时,在队列的另一端,迸射的金属岩浆已经因扩散和冷却变得稀疏。爆发的核心,也就是一分多钟前“无限边疆”号所在的位置,几乎变得空无一物了。“远方号”、“雾角”号,“南极洲”号、“极限”号……都相继化做飞散的金属岩浆消失了。当这个队列中最后一个核火球熄灭后,太空再次黑暗下来,飞散中渐渐冷却的金属岩浆本来已经看不清,在太空暗下来后,它们暗红色的光芒再次显现,像一条二千公里长的血河。

水滴在击穿了第一队列最后一艘战舰“亚当”号后,向前方空荡的太空飞行了约八十公里的一小段,再次做出了那个人类宇航动力学无法解释的锐角转向,这一次转向的角度比上一次更小,约为十五度,几乎是突然掉头反向飞行,同时保持速度不变,然后再经过一次较小的方向调整,航向与舰队矩形阵列的第二列(如果考虑刚刚完成的毁灭,这已经是第一列直线了)重合,以30公里/秒的速度向该队列在这个方向的第一艘战舰“恒河”号冲去。

直到这时,联合舰队的指挥系统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舰队的战场信息系统忠实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通过庞大的监测网完整地记录了前一分十八秒的战场信息,这批信息数量巨大,在短时间内只能由计算机战场决策系统来进行分析,分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在附近空间出现了强大的敌方太空力量,并对我方舰队发起攻击,但计算机没有给出这种力量的任何信息,能确定的只有两点:一、敌太空力量处于水滴所在方位;二、这种力量对我方所有探测手段都是隐形的。

这时,舰队的指挥官们都处于一种震颤麻木状态中,在过去长达两个世纪的太空战略和战术研究中,设想过各种极端的战场情况。但目睹一百艘战舰像一挂鞭炮似的在一分钟内炸完,还是超出了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面对着从战场信息系统潮水般汹涌而来的信息,他们只能依赖计算机战场决策系统的分析和判断,把注意力集中到对那个并不存在的敌隐形舰队的探测上,大量的战场监测力量开始把视线投向远方的太空深处。而忽略了眼前的危险。甚至还有相当多的人认为,这个强大的隐形敌人可能是人类与三体之外的第三方外星力量,因为三体世界在他们的潜意识中已经是一个弱小的失败者了。

舰队的战场监测系统没有尽早发现水滴的存在,主要原因在于水滴对所有波长的雷达都是隐形的,因而只能从对可见光波段的图像的分析才能发现它,但在太空战场的监测信息中,可见光图像信息远不如雷达信息受到重视。在攻击发生时,太空中飞散着暴雨般的爆炸碎片,这些碎片大多是核爆高温中熔化的液态金属,它们在从爆炸中飞出的时候大部分也呈液滴状,每艘战舰毁灭时熔化的金属达百万吨,形成巨量的液态碎片,其中相当一部分的大小和形状都与水滴相当,所以计算机图像分析系统很难把水滴从巨量碎片中分辨出来,更何况几乎所有指挥官都认为水滴已经在“螳螂”号中自毁,并没有发出专门的指令让系统做这样的分析。

与此同时,另外的一些情况也加剧了战场的混乱。第一队列战舰爆炸迸射出的碎片很快到达了第二队列,各舰的战场防御系统做出了反应,开始用高能激光和电磁炮拦截碎片。飞来的碎片主要是被核火球烧熔的金属,它们大小不一,在飞行途中已经被太空中的低温部分冷却,但冷却变硬的只是一层外壳,里面还是炽热的液态,被击中后像焰火一样灿烂地飞散。很快,在第二队列和已经毁灭的第一队列留下的黯淡“血河”之间,形成了一道平行的焰火屏障,它疯狂地爆发着翻滚着,像是从那看不见的敌人的方向涌来的火海大潮。

飞散的碎片如冰雹般密集,防御系统并不能完全拦截它们,相当一部分碎片穿过了拦截火力并击中了战舰,这些固液混合的金属射流具有相当的冲击力和破坏力,第二队列中一部分战舰的舰壳受到严重损伤,甚至被击穿,减压警报凄厉地响起……与碎片的炫目的战斗吸引了相当的注意力,这种情况下,指挥系统的计算机和人都难以避免一个错觉:舰队正在和敌太空力量激烈交火,没有人和电脑注意到那个即将开始毁灭第二队列的小小的死神。

所以,当水滴冲向“恒河”号时,第二队列的一百艘战舰仍然排成一条直线,这是死亡的队形。

水滴闪电般冲来,在短短的十秒钟内,它就击穿了“恒河”号、“哥伦比亚”号、“正义”号、“马萨达”号、“质子”号、“炎帝”号、“大西洋”号、“天狼”号、“感恩节”号、“前进”号、“汉”号和“暴风雨”号十二艘恒星级巨舰。同第一队列中的毁灭一样,每艘战舰在被穿透后先是变成红炽状态,然后被核聚变火球吞噬,火球熄灭后,被熔化的战舰便化做百万吨发着暗红色光芒的金属岩浆爆发开来。在这惨烈的毁灭中,直线排列的战舰队列就像一根被点燃的长达二千公里的导火索,在剧烈的燃烧后,留下一条发着暗红色余光的灰烬。

一分二十一秒后,第二队列的一百艘战舰也被全部摧毁。

在击穿第二队列的最后一艘战舰“明治”号后,水滴冲过了队列的末端,又以一个锐角回转冲向第三队列的队首“牛顿”号。在第二队列被毁灭的过程中,爆炸碎片向第三队列汹涌而来,这道碎片浪潮中,包括第二队列爆炸后仍处熔融状态的金属液和从第一队列飞来的已经大部分冷凝的金属碎块,在防御系统启动的同时,第三队列中的大部分战舰已经启动发动机,开始机动。所以在这时,与被毁灭前的第一、二队列不同,第三队列已经不是一条直线,但这个队列的一百艘战舰大体上仍排成一列。水滴穿透了“牛顿”号后,急剧调整方向,瞬间飞越二十公里的距离穿透了与“牛顿”号错开三公里位置的“启蒙”号,从“启蒙”号穿出的水滴再次急转,冲向已经机动到队列主线另一侧的“白垩纪”号并穿透了它。

水滴就这样沿一条折线飞行,击穿第三队列中一艘又一艘战舰,在折线飞行中水滴的速度丝毫不减,仍为约每秒三十公里。后来的分析者在察看这条航线时震惊地发现,水滴的每一次转向都是一个尖锐的折角,而不是像人类的太空飞行器那样成一段平滑曲线,这种魔鬼般的飞行展示了一种完全在人类理解力之外的太空驱动方式,这种驱动之下的水滴仿佛是一个没有质量的影子,像上帝的笔尖一样可以不理会动力学原理随意运动。在毁灭第三队列的过程中,这种急剧的转向以每秒钟两到三次的频率进行,水滴就像一枚死神的绣花针,灵巧地上下翻飞,用一条毁灭的折线把第三队列的一百艘战舰贯穿起来。

水滴毁灭第三队列用了两分钟三十五秒。

这时,舰队中所有战舰的发动机都已启动。矩形阵列已经完全打乱,水滴仍继续攻击开始疏散的战舰,毁灭的速度慢了下来,但每时每刻都有三到五个核火球在舰群中燃烧,在它们的死亡光焰下,战舰发动机的光芒黯然失色,像一片惊恐的萤火虫。

直到这时,舰队指挥系统对攻击的真实来源仍然一无所知,只是集中力量搜寻想象中的敌隐形舰队。但正确的分析已经开始出现,在后来对舰队传出的浩如烟海的巨量信息的分析中,人们发现最早的接近真相的分析是由亚洲舰队的两名低级军官做出的,他们是“北方”号战舰目标甄别助理赵鑫少尉和“万年昆鹏”号电磁武器系统中级控制员李维上尉。以下是他们的通话记录:

赵鑫:北方TR317战位呼叫万年昆鹏EM986战位!北方TR317战住呼叫万年昆鹏EM986战位!

李维:这里是万年昆鹏EM986战位,请注意,这个级别信息层的跨舰语音通话是违反战时规程的。

赵鑫:你是李维吧?我是赵鑫!我就是找你!

李维:你好!知道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赵鑫:上尉,是这样,我有一个发现,想上传到指挥共享层次,但权限不够,你帮帮忙吧!

李维:我权限也不够,不过现在指挥共享层次的信息肯定够多的了,你想传什么?

赵鑫:我分析了战场可见光图像。

李维:你应该在忙着分析雷达信息吧?

赵鑫:这正是系统的谬误所在,我首先分析了可见光图像,只抽取速度特征,你知道发现了什么?你知道现在发生的是什么事儿吗?

李维:好像你知道?

赵鑫:你别以为我疯了,我们是朋友,你了解我。

李维:你是个冷血动物,肯定是后天下之疯而疯,说吧。

赵鑫:告诉你,舰队疯了,我们在自己打自己呀!

李维:……

赵鑫:“无限边疆”号击毁“远方号”、“远方号”击毁“雾角”号、“雾角”号击毁“南极洲”号,“南极洲”号……

李维:你他妈真的疯了!

赵鑫:就这样A攻击B、B被击中后在爆炸前攻击C、C被击中后在爆炸前攻击D……每一艘被击中的战舰就像受了传染似的攻击队列中的下一艘,他妈的,死亡击鼓传花,真疯了!

李维:用的是什么武器?

赵鑫:我不知道,我从图像中抽取出了一种发射体,贼小贼快,比你的电磁炮弹都他妈快。而且很准的,每次都击中燃料箱!

李维:把分析信息传过来。

赵鑫:已经传了,原始数据和向量分析,好好看看吧,这真活见鬼了!

(赵鑫少尉的分析结论虽然荒唐,但已经很接近真相了。李维用了半分钟时间研究赵鑫发来的资料,这段时间里,又有三十九艘战舰被毁灭。)

李维:我注意到了速度。

赵鑫:什么速度?

李维:就是那个小发射体的速度,它比每艘战舰发射时的速度稍低一些,然后在飞行中加速到三十公里每秒,击中下一艘战舰,这艘战舰在爆炸前发射的这东西速度又低了一些,然后再加速……

赵鑫:这没什么吧?

李维:我想说的是……这有点儿像阻力。

赵鑫:阻力?什么意思?

李维:这个发射体在每次穿透目标时受到阻力降低了它的速度。

赵鑫:……我注意到你的话了,我不笨,你说这个发射体,你说穿透目标……发射体是同一个?

李维:还是看看外边吧,又有一百艘战舰爆炸了。

这段对话用的不是现代舰队语,而是二十一世纪的汉语,从说话方式中也能听出他们都是冬眠者。在三大舰队中服役的冬眠者数量很少,且都是在岁数很小时苏醒的,即使这样,他们对知识的接受能力也不如现代人,所以大多在舰队中担任较低的职务。人们后来发现,在这场大毁灭中,在最早恢复冷静并做出正确判断的指挥官和士兵中,冬眠者占了很大的比例。以这两名军官为例,以他们的级别甚至无权使用舰上的高级分析系统,却做出了如此卓越的分析判断。

赵鑫和李维的信息并没有上传到舰队指挥层,但指挥系统对战场的分析也在走向正确的方向,他们首先意识到,计算机战场决策系统所推测的敌方隐形力量并不存在,便集中力量对已采集到的战场信息进行分析,在对巨量的战场图像资料进行检索和匹配后,终于发现了水滴的存在。在被图像分析软件抽取出的图像中,除了尾部的推进光环,水滴没有什么变化,仍是完美的液滴外形,只是它的镜面在高速运动中映射着核火球和金属岩浆的光芒,强光和暗红频繁交替,仿佛是燃烧的血滴,进一步的分析描绘出了水滴的攻击路线。

在两个世纪的太空战略研究中,人们曾设想过末日之战的各种可能。在战略家的脑海里,敌人的影像总是宏大的,人类在太空战场上所面对的是浩荡的三体主力舰队,每艘战舰都是一座小城市大小的死亡堡垒。对敌人所有可能的极端武器和战术都有构想,其中最令人恐惧的莫过于三体舰队可能发动的反物质武器攻击,一粒步枪子弹大小的反物质就足以毁灭一艘恒星级战舰。

但现在,联合舰队却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唯一的敌人就是一个小小的探测器,这是从三体实力海洋中溅出的一滴水,而这滴水的攻击方式,只是人类海军曾经使用过的最古老最原始的战术——撞击⑤。

从水滴开始攻击到舰队统帅部做出正确判断,大约经过了十三分钟时间,面对如此复杂严酷的战场环境,这是相当迅速的了,但水滴的攻击更为神速。在二十世纪的海战中,当敌方舰队出现在海天一线时,甚至有时间把所有舰长召集到旗舰来开一次会。但太空战场是以秒来计时的,就在这十三分钟里,已有六百多艘战舰被水滴消灭。直到这时人们才明白,太空战争的指挥远非人力所能及,而由于智子的阻碍,人类的人工智能不可能达到指挥太空战争的水平。所以,仅从指挥层面上看,人类也可能永远不会具备与三体力量进行太空战的能力。

由于水滴攻击的迅猛和对雷达隐形,被攻击的战舰的防御系统一直没有做出反应;但随着战舰间距的拉开,水滴的攻击距离也随之加长,同时所有战舰的防御系统也根据水滴的目标特征进行了重新设定,在“纳尔逊”号受到攻击时,该舰首次对水滴实施了拦截。为了提高对小型高速目标的打击精度,拦截使用了激光武器。当被多道激光击中时,水滴发出超强的光芒。舰载激光武器均发射伽马射线激光,这种激光在视觉上是看不到的,但水滴在反射时却把它变成了可见光。

人们对水滴的雷达隐形一直迷惑不解,因为它拥有全反射的表面和完美的散射形状,也许,这种对电磁波的变频反射能力就是它隐形的秘密。水滴被击中时发光的亮度甚至使周围的核火球也变得黯淡,所有监视系统都为避免光学部分被强光损坏而调暗了图像,肉眼直视水滴会造成长时间的失明。当超强的光芒降临时,也就与黑暗无异。水滴就带着这吞没一切的光芒穿透了“纳尔逊”号,当它的光芒熄灭时,太空战场似乎陷入漆黑之中。稍后,核聚变的火焰才再次显示它的威力。从“纳尔逊”号中穿出的水滴仍完好无损,径直冲向八十多公里外的“绿”号。

“绿”号的防御系统改变了拦截武器,使用电磁动能武器向来袭的水滴射击。

电磁炮发射的金属弹具有巨大的破坏力,由于其高速所带的巨大动能,每颗金属弹在击中目标时都相当于一颗重磅炸弹,在对行星的地面目标进行连发射击时,很快就能扫平一座山峰。由于与水滴的相对速度叠加,金属弹具有更大的动能,但在击中水滴时,只是减慢了它的速度。水滴立刻调整了推进力,很快恢复了速度,顶着密集的弹雨向“绿”号飞去并穿透了它。这时,如果用超高倍数的显微镜观察水滴表面,看到的仍是绝对光洁的镜面,没有一丝划痕。

强相互作用力构成的材料与普通物质在强度上的差别,就如同固体与液体的差别一样,人类武器对水滴的攻击,如同海浪冲击礁石,不可能对目标造成任何破坏,水滴在太阳系如入无人之境,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摧毁它。

刚刚稳定下来的舰队指挥系统再次陷入混乱,这次是由于所有作战手段失效产生的绝望所引发的崩溃,很难再恢复了。

太空中的无情*戮在继续,随着舰群间距的拉大,水滴迅速加速,很快把自己的速度增加了一倍,达到60公里/秒。在不间断的攻击中,水滴显示了它冷酷而精确的智慧。在一定的区域内,它完美地解决了邮差问题⑥,攻击路线几乎不重复。在目标位置不断移动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需要全方位的精确测量和复杂的计算,而这些,水滴都在高速运动中不动声色地完成了。但有时,它也会从一个区域专心致志的屠*中突然离开,奔向舰群的边缘,迅速消灭已经脱离总舰群的一些战舰,在这样做的同时,会把舰群向这个方向逃离的趋势遏止住。由于已经来不及进入深海状态,所有战舰只能以“前进三”的加速度疏散,舰群不可能很快散开,水滴不时地在舰群边缘的不同位置进行这样的拦阻攻击,就像一只迅猛的牧羊犬奔跑着维持羊群的形状。

在被水滴击穿的战舰中,以穿孔为中心的一段舰体会立刻处于红炽状态,但也只是三至五秒的时间,核燃料的聚变爆炸很快发生,在被核火球吞没的战舰中,一切生命都在瞬间汽化。但这只是就攻击中的一般情况而言,水滴一般都能准确地击中战舰的燃料舱,它是靠实时检测燃料舱的位置,还是本身就存储着由智子提供的所有战舰的结构数据库,不得而知。但对于大约十分之一的目标,水滴没有击中燃料舱。在目标毁灭的整个过程中,核燃料不会发生聚变,战舰由红炽状态到发生常规爆炸要经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是最残酷的情况,战舰内部的人员在高温中挣扎,被烤焦后死亡。

舰队的疏散并不顺利。这时,空间中已经充满了冷凝后或仍处于熔融状态的碎片,以及大块的舰体残骸,战舰在飞行中,舰上防御系统要用激光或电磁动能弹不停地摧毁航行方向上的这些东西,由于碎片都是在距战舰大致相同的距离上被击中,就在前方形成了一个由闪光和焰火构成的弧面,战舰仿佛顶着一个灿烂的华盖在飞行。但总是有相当数量的碎片漏过防御系统直接撞击战舰,对舰体造成严重损伤,甚至使一些战舰失去了航行能力,与大块残骸的相撞更是致命的。

舰队的指挥系统虽然处于崩溃状态,统帅部对舰队的疏散仍进行着统一的指挥,尽管如此,由于初始队形密集,仍然发生了多起战舰相撞事故。在“喜马拉雅”号与“雷神”号这样的高速迎头相撞中,两舰在瞬间化为碎片完全毁灭;而“信使”号与“创世纪”号发生追尾相撞,两舰的舰体都被撕裂,外泄空气形成了呼啸的飓风,把舰内人员同其他物品一起吹到太空中,两艘巨舰的残骸就拖着一条这样的尾迹飘行着……

最为惨不忍睹的状况发生在“爱因斯坦”号和“夏”号上,两舰舰长竟然用遥控状态绕过系统保护,使战舰进入“前进四”,这时舰上人员均未处于深海保护状态。从“夏”号传出的图像中,人们看到了一个歼击机机库,库中的战机已经清空,但其中仍有上百人,加速开始后,这些人全部被超重压到停机坪上,从这时俯拍的影像中人们看到,在足球场大小的洁白广场上,鲜红的血花一朵朵地迸放开来,超重中的血摊成极薄的一层膜,扩散至很大的面积,最后这些血花都联成一片……

最为恐怖的是球形舱中的情形:在超重开始时,舱中所有的人都被滑挤到球形的底部,然后,超重的魔鬼之手把他们的身体像揉一堆湿泥人般揉成一团,没有人来得及发出惨叫,只能听到血液内脏被挤出和骨骼被压碎的声音,后来,这一堆骨肉被血淹没了,超重快速沉淀了血液中的杂质,使其变得异常清澈,强大的重力使血泊的液面像镜面般平整和纹丝不动,像是固态,其中已经完全看不出形状的一堆骨肉和内脏仿佛被封在晶莹的红宝石中。

后来,人们起初认为“爱因斯坦”号和“夏”号进入前进四是慌乱中的失误,但进一步的资料分析否认了这种看法。在进入四级加速前,战舰的控制系统均有严格的检测程序,在确认舰上人员全部进入深海状态后才会执行加速指令。只有使战舰进入遥控状态后才能绕开这种检测直接进入“前进四”,这需要一系列复杂的操作,不太可能是失误。人们还从两舰发出的信息中发现,在进入“前进四”之前,“爱因斯坦”号和“夏”号一直都在使用舰上的小型飞船和歼击机向外运送人员。

直到水滴逼近,两舰附近的战舰纷纷爆炸,它们才进入“前进四”,显然是想借助最高加速摆脱水滴,为人类把完整的战舰保存下来。“爱因斯坦”号和“夏”号最终也未能逃脱水滴的魔掌,这滴敏锐的死神很快发现了这两艘大大超出舰群平均加速度的战舰,迅速追上并摧毁了它们那内部已经没有生命的舰体。

但另外两艘进入“前进四”的战舰却成功地逃脱了水滴的攻击,它们是“量子”号和“青铜时代”号;在捕获行动开始前,“量子”号就接受了丁仪的建议,同“青铜时代”号一起进入了深海状态。早在第三队列被毁灭时,两舰就进入了“前进四”,向同一方向紧急加速,由于它们本身的位置处于矩形阵列的一角,与水滴隔着整个编队,有充分的时间脱离舰群,冲入太空深处。

这时,已经有一千余艘战舰被摧毁,在二十分钟的攻击中,联合舰队已经毁灭过半。

太空中充满了碎片,形成了一团直径达十万公里、仍在迅速膨胀的金属云,云中战舰爆炸的核火球把云团苍白的轮廓一次次显现出来,像宇宙暗夜中时隐时现的一张阴沉的巨脸。在火球出现的间隙,金属岩浆的光芒则使云团变成如血的晚霞。

残余的舰群已经很稀疏了,它们中的绝大部分仍处于金属云内部,大部分战舰的电磁动能弹已经耗尽,只能用激光在金属云中打开通路,而高能激光也由于能量损耗而力量不足,战舰只能降低速度在碎片中艰难地航行,大部分的战舰航速降到几乎与云团的膨胀速度相同。这样,金属云成了舰队的陷阱,疏散和逃脱已不可能。

水滴的速度已经超过了第三宇宙速度的十倍,即每秒钟一百七十公里左右。

它沿途猛烈撞击着碎片,被撞击的碎片再次熔化并高速飞溅,与其他碎片产生了次级撞击,在水滴后面形成了灿烂的尾迹。尾迹最初像一颗怒发冲冠的彗星,但很快拉长,变成一条上万公里长的银光巨龙。整个金属云团都映照着巨龙发出的光芒,它在云中上下翻飞,仿佛沉浸在自己疯狂的舞动中。被龙头穿透的一艘艘战舰,在龙体中部爆炸开来,巨龙的身上每时每刻都点缀着四五轮核聚变的小太阳。再往后面,被烧熔的战舰化做百万吨金属岩浆爆发开来,把龙尾染成妖艳的血色……

三十分钟后,灿烂的巨龙仍在飞翔,但龙身上的核火球已经消失了,龙尾也不再有血色。这时,金属云团中已没有一艘战舰存在。

巨龙向金属云团外飞去,在云团的边缘,它从头到尾消失了。水滴开始清除云团外舰队的残余,只有二十一艘战舰冲出了云团,它们中的大部分都因在云中的高速飞行而受到了严重损伤,只有很低的加速度或无动力匀速滑行,很快被水滴追上并摧毁。这些爆炸的战舰在太空中形成的一朵朵金属云很快与膨胀的大云团融合在一起。水滴消灭剩下的五艘较为完好的战舰费了些时间。因为它们都已经具有了较高的速度,且逃离的方向不同。水滴追上并摧毁最后一艘战舰“方舟”号时,距云团已经相当远了,“方舟”号爆炸的火球在太空深处孤独地亮了几秒钟后就熄灭了,像一盏消失在旷野风中的孤灯。

至此,人类的太空武装力量全军覆没。

水滴接着向“量子”号和“青铜时代”号逃遁的方向加速追击,但很快它就放弃了。这两个目标已经太远且都达到了相当高的速度。于是,“量子”号和“青铜时代”号成为了这场大毁灭中仅有的幸存者。

水滴离开了它的*戳战场,掉头向太阳方向飞去。

除两艘完整的战舰外,舰队中还有少数人从大毁灭中生还,他们主要是在母舰被击毁前乘舰上的小型飞船或歼击机逃离的,水滴当然可以毫不费力地消灭他们,但它对这些小型航天器没有兴趣。对这些航天器最大的威胁是高速飞行的金属碎片,小型航天器自身没有防御系统,也经不起撞击,所以一部分脱离母舰后都被碎片击毁了。在攻击开始时和接近结束时逃离母舰,生还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开始时大团金属云还没有形成,而结束时金属云团因自身的膨胀变得稀薄了许多。那些幸存下来的小型飞船和歼击机在天王星轨道之外的太空中飘流了几天,最后被在这个空间区域航行的民用飞船所救。幸存者的总人数为六万左右,他们中包括最早对水滴的攻击做出正确判断的两名冬眠者军官:赵鑫少尉和李维上尉。

那片太空沉寂下来,金属云团中的一切都在宇宙的寒冷中失去了光亮,整个云团隐没于黑暗之中。后来,在太阳引力的作用下,云团停止了膨胀,开始拉长,最后变成漫长的条带,在漫长的岁月中,它将变成环绕太阳的一圈极其稀薄的金属带,就像那百万个不能安息的灵魂一样,永远飘浮在太阳系冷寂的外围空间。

毁灭人类全部太空力量的,只是三体世界的一粒探测器,同样的探测器,还有九个将在三年后到达太阳系,这十个探测器加在一起,大小也不及一艘三体战舰的万分之一,而这样的三体战舰还有一千艘,正在夜以继日地向太阳系飞来。

毁灭你,与你有何相干?

注释

①中子星的原子都被压在一起,排列很整齐。

②中子星物质的比重相当于水的1014倍。

③物体的温度是分子振动引起的。

④强相互作用力是自然界所有力中最强的一种,强度是电磁力的一百倍,但只能在原子核内部的极度短距离上起作用,原子核的尺度与原子相差很大,如果原子是一个剧场大小,原子核只有核桃大,所以,原子的尺度远超过强相互作用力的范围,在原子间和分子间起作的主要是电磁力。

⑤人类在海战中最后一次成功使用战舰直接撞击战术是在1811年的里萨海战中在后来甲午海战中致远号的悲剧后,这种战术被完全淘汰。

⑥数学上用不重复路径联结的多个结点的问题。※※※

从长长的睡眠中醒来,章北海一看时间,居然睡了十五个小时,这可能是他除了长达两个世纪的冬眠外睡得最长的一觉了。此时,他有一种新生的感觉,仔细审视自己的内心后,他发现了这种感觉的来源。

他现在是一个人了。

以前,即使独自悬浮在无际的太空中,他也没有一人独处的感觉,父亲的眼睛在冥冥之中看着他,这种目光每时每刻都存在,像白昼的太阳和夜里的星光,已成为他的世界的一部分,而现在父亲的目光消失了。

该出去了。章北海对自己说,同时整理了一下军装,他是在失重中睡眠的,衣服和头发丝毫没乱。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待了一个多月的这间球形舱室后,章北海打开舱门,飘了出去,他已经准备好平静地面对狂怒的人群,面对无数谴责和鄙夷的目光,面对最后的审判……面对自己不知道还有多长的余生,作为一名已经尽责的军人,不管将遇到什么,这余生肯定是平静的。

廊道中空无一人。

章北海慢慢前行,两边的舱室一间间向后移去,它们都大开着门。所有的舱室看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球形空间,舱壁是雪白的,像没有瞳仁的眼球。环境很洁净,没有看到一个打开的信息窗口,舰上的信息系统可能已经被重新启动并初始化了。

章北海想起了自己早年看过的一个电影,影片中的人物身处一个魔方世界,这世界是由无数间一模一样的立方体房间构成的,但每一间中都暗含着不同的致命机关,他们从一间进入另一间,无穷无尽……他突然惊奇于自己思想的信马由缰。在以前这是一种奢侈,但现在,长达两个世纪的人生使命已经完成,思想可以悠闲地散步了。

到了转弯处,前面是更长的一段廊道,仍然空空如也,舱壁均匀地发着乳白色的柔光,一时间竟让人失去立体感,感觉世界好生简洁。两侧的球形舱还是全部大开着门,仍是一模一样的白色球形空间。

“自然选择”号似乎被遗弃了,而此时在章北海的眼中,他置身于其中的这艘巨舰更像是一个巨大但简洁的符号,隐喻着某种深藏在现实后面的规律。章北海有一种错觉:这些一模一样的白色球形空间充满了周围无限延伸的太空,宇宙就是无限的重复。这时,一个概念突然在他的脑海中出现:全息。

在每一个球形舱中,都可以实现对“自然选择”号的全部操纵和控制,至少从信息学角度看,每一个舱就是“自然选择”号的全部,所以,“自然选择”号是全息的。

这艘飞船本身则像一粒金属的种子,携带着人类文明的全部信息,如果能够在宇宙的某处发芽,就有可能再次成长出一个完整的文明。部分包含着全部,所以,人类文明可能也是全息的。章北海失败了,他没能把这粒种子撒出去,他感到遗憾,但并不悲伤,这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尽了责任。他已经获得自由的思想在飞翔。他想到,宇宙很可能也是全息的,每一点都拥有全部,即使有一个原子留下来,就留下了宇宙的一切。他突然有了一种包容一切的寄托感,十多个小时前,当他还在睡梦中时,在太阳系遥远的另一端。丁仪踏上他前往水滴的最后的航程,也有过这种感觉。

章北海来到了廊道的尽头,打开门,进入了战舰上最大的球形大厅。三个月前,他就是从这里第一次进入“自然选择”号的。现在同那时一样,在球形中央的空间中,悬浮着由舰队官兵组成的方阵,但人数比那时要多几倍。方阵分为三层,“自然选择”号的两千人队列处于中央一层,但章北海看出,只有这一层方阵是真实的,上下两层都是全息图像。他细看后辨认出来,全息图像方阵是由追击舰队四艘战舰的官兵组成的。在三层方阵的正前方,包括东方延绪在内的五名大校军官站成一排,其中四名是追击舰队的舰长。章北海看出里面除了东方延绪外也都是全息图像,这些图像显然是从追击舰队传来的。当章北海飘进球形大厅时,五千多人的目光会聚在他身上,这显然不是看叛逃者的目光,舰长们依次向他敬礼。

“亚洲舰队‘蓝色空间’号!”

“北美舰队‘企业’号!”

“亚洲舰队‘深空’号!”

“欧洲舰队‘终极规律’号!”

东方延绪最后一个向章北海敬礼:“亚洲舰队‘自然选择’号!前辈,您为人类保存下来的五艘星际战舰,也是现在人类太空舰队的全部,现在接受您的指挥!”

※※※

“崩溃了,都崩溃了,集体的精神崩溃。”史晓明摇头叹息着说,他刚从地下城归来,“整个城市都失控了,乱成一团。”

这是小区政府的一次会议,区行政官员都到了,冬眠者约占三分之二,其余是现代人。现在可以很清楚地把他们区分开来:虽然都处于极度的抑郁状态,但冬眠者官员都在低沉的情绪中保持着常态,而现代人则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崩溃的迹象,会议开始以来他们的情绪就多次失控,史晓明的话再次触碰了他们脆弱的神经。区最高行政长官泪痕未干,又捂着脸哭了起来,引得另外几名现代人官员同他一起哭;主管地区教育的官员则歇斯底里地大笑,还有一个现代人痛苦地咆哮起来,向地上摔杯子……

“你们安静。”史强说,他声音不高,但充满了威严,现代人官员们都安静下来,行政长官和几个同他一起哭的人极力忍住抽泣。

“真是一群孩子。”希恩斯摇摇头说,他是作为居民代表来参加会议的,也可能是唯一一个从联合舰队毁灭中受益的人——现在,现实与他的思想钢印一致了,他也就恢复了正常。在这之前,面对那看起来已经近在眼前的无比真实的胜利,他终日被思想钢印折磨着,精神几乎被撕裂了。他被送到市里的大医院,那里的精神医学专家对他也无能为力,但却对送他去的郊区官员和罗辑等人出了一个很奇怪的主意:就像左拉的《柏林之围》和一部黄金时代的老电影《再见列宁》中那样,为病人制造一个人类失败的虚假环境。他们回去后真的这么做了,好在现代虚拟技术已经发展到顶峰,制造这样一个环境并不难。

希恩斯在他的住处每天都可以看到专为他播出的新闻,伴有栩栩如生的三维影像。他看到三体舰队的一部分加速航行,提前到达太阳系;在柯伊伯带战役中,人类联合舰队遭受重创,接着海王星轨道失守,三大舰队只得退守木星轨道进行艰难的抵抗……负责制作这个虚假世界的小区卫生官员对这项工作兴致勃勃。结果当真实的惨败发生后,该官员是最先精神崩溃的,此前,为了满足希恩斯的需要并给自己带来最大的乐趣,这位故事大王穷尽了自己的想象力,把人类的失败描述得尽可能惨重,但现实的残酷还是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当舰队毁灭的影像从二十个天文单位外经过三小时传回地球时,公众的表现就像一群绝望的孩子,世界变成了被噩梦缠绕的幼儿园,群体的精神崩溃现象迅速蔓延,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史强所在的小区里,比他级别高的行政官员要么辞职,要么在崩溃中无所作为,上一级政府紧急任命他接替小区最高行政长官的职务。虽然不是多大的官,但这一冬眠者小区在这场危机中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手中,好在与城市相比,这里的冬眠者社会仍保持着稳定。

“我请大家注意现在的形势,”史强说,“地下城的人工生态系统一旦发生了问题,那儿就成了地狱,里面的人都会拥到地面上来,那样的话这里就不适合生存了。我们应该考虑迁移。”

“向哪儿迁呢?”有人问。

“向人口稀少的地方,比如西北,当然要先派人去考察一下。现在谁也说不好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再来一次大低谷,我们得做好完全靠农业生存的准备。”

“水滴会攻击地球吗?”又有人问。

“操那份闲心干什么?”大史摇摇头说,“反正现在谁也拿它没办法,在它把地球撞穿之前,日子还得过,是不是?”

“说得对,操闲心是没用的,我对这点是再清楚不过了。”一直沉默的罗辑说。

※※※

人类仅存的七艘太空战舰都在飞离太阳系,它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自然选择”号和追击它的舰队,共五艘战舰;另一部分是从水滴大毁灭中幸存的“量子”号和“青铜时代”号。这两支小舰队分别处于太阳系的两端,它们隔着太阳,沿着几乎相反的方向飞向茫茫太空,渐行渐远。

在“自然选择”号上,当章北海听完联合舰队全军覆没的过程汇报后,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目光仍平静如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密集编队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其他的,都在预料之中。”

“同志们,”章北海的目光越过五位舰长,扫视着由五舰战舰的官兵排成的三层队列,“我对你们用这个古老的称呼,是想说我们所有人今后必须拥有同一个志向。每个人应该明白我们所面对的现实,也应该看到我们将要面对的未来:同志们,我们回不去了。”

是的,回不去了,毁灭了联合舰队的水滴还在太阳系中,另外九个水滴也将于三年后到达,对于这支小舰队,曾经的家园现在是一个死亡陷阱。同时,回去已经没有意义,地球世界的末日已经不远,从收到的信息看,人类文明可能等不到三体主力舰队到达就会全面崩溃,这五艘飞船必须承担起延续文明的责任,能做的只有向前飞,向远飞,飞船将是他们永远的家园,太空将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这五千五百人就像刚刚割断脐带的婴儿,被残酷地抛向宇宙的深渊,像婴儿一样,他们只想哭。但章北海沉稳的目光像一个强劲的力场维持着阵列的稳定,使人们保持着军人的尊严。对于被抛弃在无边暗夜中的孩子们,最需要的就是父亲,现在,同东方延绪一样,他们从这名来自古代的军人身上感受到了父亲的力量。

章北海接着说:“我们永远是人类的一部分,但现在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社会,必须摆脱对地球世界的精神依赖,现在,我们应该为自己的世界起一个名字。”

“我们来自地球,也可能是地球文明唯一的继承者,就叫星舰地球吧。”东方延绪说。

“很好。”章北海向东方投来赞许的目光,然后再次转向队列,“从此以后,我们每个人都是星舰地球的公民了,这一刻,可能是人类文明的第二个起点。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请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两个全息影像方阵消失了,“自然选择”号的方阵也开始散开。

“前辈,我们四艘舰是不是靠过来?”“深空”号的舰长问,他们的影像还没有消失。

章北海坚决地摇摇头,“没有必要,你们与‘自然选择’号目前相距约二十万公里,虽很近,但靠过来也是要消耗聚变燃料的,能源是我们生存的基础,现在已经所剩不多了,能省一点就省一点。我们是这片太空中仅有的人类,我理解你们想聚靠在一起的心情,但二十万公里并不算遥远。从现在起,我们必须从长远考虑了。”

“是啊,必须长远考虑了。”东方延绪轻轻地重复着章北海的话,双眼茫然地平视着,像是在遥望横亘在前面的漫漫岁月。

章北海接着说:“要尽快召开公民大会,把星舰地球的基本事务确定下来,然后尽早使大部分人进入冬眠,让生态循环系统在最小模式运行……不管怎么说,星舰地球的历史开始了。”

父亲的目光又在冥冥中出现了,像是来自宇宙边缘的穿透一切的射线。章北海感到了他的注视,他在心里说:是啊,爸爸,您真的不能安息,没有结束,一切又都继续下去了。

※※※

第二天(星舰地球仍采用地球计时),星舰地球召开了第一次全体公民大会,大会由各舰的五个分会场用全息影像联成一个主会场,到会的公民有三千人左右,其余无法离开岗位的人则通过网络参加。

会议首先确定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星舰地球的航行目标。会上一致通过保持现有航向不变。这是章北海在起航时就为“自然选择”号设定的目标,航向指向天鹅座方向,精确目标是NH558J2恒星,这是距太阳系最近的带有行星的恒星之一,它带有两颗行星,都是类似于木星的气液态行星。不适合人类生存,但可以为飞船补充核聚变燃料。现在看来,选择这个目标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在不同方向有另一颗带行星的恒星,据观测其中的一颗行星的自然环境与地球类似,而距离与前一个目标相比只远了一点五光年。但这颗恒星只带有一颗行星,如果这个世界并不适合人类生存(可生存的世界条件十分苛刻,且跨越光年的观测总是有偏差),那星舰地球就失去了补充燃料的机会。而到达NH558J2后,补充了燃料的飞船可以以最高航速更快地前往下一个目标。

NH558J2距太阳系十八光年,按照现在的航速,再考虑到航程中的各种不确定因素,星舰地球可能在两千年后到达。

两千年,这个冷酷的数字再一次使现实和未来清晰起来。即使考虑到冬眠因素,现在星舰地球的大部分公民也不可能活着到达目的地,他们的人生之路只能是这二十个世纪的漫长航程中的一段。而对于那些到达目的地的后代来说,NH558J2不过是一个中转站,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星舰地球能找到真正适合生存的家园。

其实,章北海的思考是异常理智的,他清楚地球之所以如此适合人类生存,并不是巧合,更不是什么人择原理的作用,而是地球生物圈与自然环境长期相互作用的结果,这种结果,在其他遥远恒星的行星上不太可能完全重复,他飞向NH558J2的选择蕴涵了一种可能:可生存世界可能永远也找不到,新的人类文明将是永远在航行之中的星舰文明。

但章北海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想法,真正能够接受星舰文明的,可能是星舰地球的下一代人了,这一代人只能把一个想象中的像地球那样的行星家园作为人生的寄托。

这一次公民大会还确定了星舰地球的政治地位,会议认为,五艘飞船永远属于人类世界,但在目前情况下,星舰地球在政治上已经不可能属于三大舰队和地球世界,而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国家。

这个决议被发向太阳系,联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沉默了许久才回信,没有表态,只有作为默许的祝福。

于是,人类世界现在分为三个国际:古老的地球国际、新时代的舰队国际和飞向宇宙深处的星舰国际。最后一个国际只有五千多人,却携带了人类文明的全部希望。

第二次公民大会开始讨论星舰地球的各级领导机构的问题。

在会议开始时,章北海说:“我认为这个议程早了些,我们必须首先确定星舰地球的社会形态,才能决定需要什么样的领导机构。”

“就是说,我们首先需要制定宪法。”东方延绪说。

“至少是宪法的基本原则吧。”

于是,会议在这个方向上展开讨论。大多数人的思想倾向是:星舰地球处于严酷的太空环境中,自身的生态系统又十分脆弱,在这样的条件下生存,必须建立一个纪律严明的社会,必须保证统一行动的意志。于是有人提出:应该保留现有的军队体制。这个想法得到了多数人的赞同。

“就是说,一个专制社会。”章北海说。

“前辈,应该有个好听些的名称吧,我们本来就是军队。”“蓝色空间”号舰长说。

“我认为不行。”章北海决然地摇摇头,“仅靠生存本身是不能保证生存的,发展是生存的最好保障。在航程中,我们要发展自己的科学技术,也要扩展舰队的规模。中世纪和大低谷的事实都证明,专制制度是人类发展的最大障碍,星舰地球需要活跃的新思想和创造力,这只有通过建立一个充分尊重人性和自由的社会才能做到。”

“如果前辈指的是建立一个现代地球国际那样的社会,星舰地球可是有先天的条件。”一名下级军官说。

“是的。”东方延绪对发言者点点头,“星舰地球的人数很少,且有极其完善的信息系统,任何问题,都可以很便捷地由全体公民讨论和表决,我们可以建立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民主社会。”

“也不行。”章北海又摇摇头,“正像前面那些公民所说,星舰地球航行在严酷的太空中,威胁整个世界的灾难随时都可能发生。人类社会在三体危机的历史中已经证明,在这样的灾难面前,尤其是当我们的世界需要牺牲部分来保存整体的时候,你们所设想的那种人文社会是十分脆弱的。”

所有与会者都面面相觑,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同一个意思:那该怎么办呢?

章北海笑了笑说:“我想得太简单了,这个问题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都没有答案,怎么可能在一次会议上解决呢?我想,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实践和探索的过程才能为星舰地球找到合适的社会模式。会后,全体公民应该对此展开充分的讨论……请原谅我干扰了会议的议程,还是按原来的议题进行吧。”

东方延绪从来没有见到章北海有那样的笑容,他很少笑,偶尔笑起来有一种自信和宽容,但他现在却表现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羞涩的歉意,虽然会议的这段插曲没有什么结果,但章北海是一个思维极其缜密的人,像这样提出欠思考的意见又收回的事是绝无仅有的,东方延绪从中看出了一种漫不经心,这次会议上他也没有做记录,而以往会议上他做记录都很认真,舰上只有他一个人还在使用古老的纸和笔,这成为他的一个标志。

那现在是什么占据了他的思想呢?

会议转而讨论舰队领导机构的事,公民们倾向于认为:目前还不具备举行选举的条件,应该维持各舰的指挥系统不变,舰长为各舰的领导者,同时,由五位舰长组成星舰地球的权力委员会,对重大事务共同讨论做出决定。而章北海则被所有与会者一致推选为权力委员会的主席,掌握星舰地球的最高权力。对这一决议举行了全体公民投票,百分之百通过。

但章北海拒绝了这个使命。

“前辈,这是你的责任!”“深空”号舰长说。

“在星舰地球,只有你拥有统领各舰的威信。”东方延绪说。

“我想我已经尽了责任,现在累了,也到了退休的年纪。”章北海淡淡地说。

散会后,章北海叫住了东方延绪,这时人们都已散去。

章北海说:“东方,我想恢复自己‘自然选择’号执行舰长的位置。”

“执行舰长?”东方延绪很吃惊地看着他说。

“是的,重新给我对战舰的最高操控权限。”

“前辈,我可以把‘自然选择’号舰长的位置让给你,我说的是真心话,而且,权力委员会和全体公民肯定都不会反对的。”

章北海笑着摇摇头,“不,你仍然是舰长,拥有舰长的一切指挥权,请相信,我不会对你的工作有任何干涉。”

“那你要执行舰长的权限干什么?现在这个岗位还有必要吗?”

“我只是喜欢这艘飞船,这可是我们两个世纪前的梦想,你也知道,为了有一天能造出这样的飞船,我都做过些什么……”

章北海看着东方延绪,以前他目光中的某种坚如磐石的东西消失了,只透出疲惫的空白和深深的悲哀,这使他看上去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冷静又冷酷、深思熟虑行动果敢的强者,而是一个被往昔的沉重岁月压弯了腰的人。看着他,东方延绪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关怀和怜悯之情。

“前辈,你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对你在二十一世纪的行为,历史学家们有公正的评价:选择辐射驱动的研究方向,是人类宇航技术向正确的方向迈出的关键一步,也许在当时,那……那是唯一的选择,就像现在‘自然选择’号的逃亡是唯一选择一样。而且,按照现代法律,那件事的追诉时效早就过去了。”

“但我身上的十字架是卸不掉的,这你很难体会……所以,我对飞船有感情,比你们更有感情,总觉得我是它的一部分,我不可能离开它。再说,我以后总得干些什么,有事情干,心里总是安定些。”

章北海说完后就转身离去,他那疲惫的身影渐渐飘远,成为巨大的白色球形空间中的一个小黑点。东方延绪看着他消失在一片洁白中,一阵从未有过的孤独感从四面八方的白色中涌出来,淹没了她。

以后又接连召开了几届公民大会,星舰地球的人们沉浸于创造新世界的激情中。他们热烈地讨论这个世界的宪法和社会结构,制定各种法律,筹划第一次选举……不同军阶的军官和士兵之间,不同的战舰之间都有了充分的交流。人们也在展望这个世界的走向,期待星舰地球成为未来文明雪球的一个内核,随着舰队到达一个又一个的行星系,这个雪球会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人把星舰地球称为第二个伊甸园,这里将是人类文明的第二个起源地。

但这样美好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星舰地球真的是伊甸园。

蓝西中校是“自然选择”号上的首席心理学家,他领导的第二战勤部是一个由心理学专业军官组成的重要机构,负责战舰在远程太空航行和作战中的心理工作。当星舰地球开始她的不归航程时,蓝西和部下就像面对强敌进攻的战士一样高度紧张起来。按照过去演习过多次的预案,随时准备应付舰上各种可能的心理危机。

他们一致认为,目前最大的敌人无疑是“N问题”,即Nostalgia,思乡病。

这毕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永不回归的航行,“N问题”可能导致群体性的心理灾难。蓝西指挥第二战勤部做好了一切应对的准备,包括建立与地球和三大舰队交流的专用通信频道,舰上的每个人都可以与地球和舰队的亲友保持不间断的联系,收看两个国际的大部分新闻和其他电视节目。虽然目前星舰地球距太阳已经有七十个天文单位,通信有九小时的时滞,但与地球和舰队的通讯质量还是很好的。第二战勤部的心理军官们除了对有“N问题”迹象的对象进行积极心理辅导和调节外,还准备了应付大规模群体性心理灾难的极端措施:对失控的人群进行强制冬眠隔离。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虽然“N问题”在星舰地球中广泛出现了,但远未达到失控的程度,甚至未达到以前的常规远航时的程度。蓝西开始时对此很困惑,但很快找到了原因:人类的主力舰队覆灭后,地球世界便失去了一切希望,虽然距最后的末日还有两个世纪(这是最乐观的估计),但从收到的新闻中看到,那个在大失败的沉重打击下陷入混乱的世界已经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对于星舰地球来说,不可能在太阳系的地球上寄托太多的东西了,对于这样一个家园的思念也是有限的。

但敌人还是出现了,而且比“N问题”更为凶险,当蓝西和第二战勤部意识到时,他们的阵地已经失陷。

从以往太空远航的经验中蓝西知道,“N问题”总是首先在士兵和下层军官中出现,因为与高层军官相比,他们因工作和责任所占用的注意力较少,自我心理调节能力也较弱。所以第二战勤部从一开始就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下层,而阴影却是从上层开始出现的。蓝西首先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星舰地球领导机构的第一次选举即将开始,这次选举是面向全民的,对于高层指挥官们来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将面临着从军官向政府官员的转变,他们的位置也将重新洗牌,其中很多人将被来自下层的竞争者代替。蓝西惊奇地发现,在“自然选择”号的高级指挥层,竟然没有人对这次将决定他们今后人生的选举给予太多的注意,他没有看到高层军官中的任何人进行过最起码的竞选活动。谈到选举,他们都没有兴趣,这不由使蓝西想起了第二次公民大会上章北海的心不在焉。

在中校以上军衔的人群中,心理失衡的症候开始如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开始变得越来越内向,长时间地独处沉思,人际交流急剧减少,他们在各种会议上的发言也越来越少,很多人选择了完全沉默。蓝西看到,阳光正在从他们的眼睛中消失,他们的目光都变得阴沉起来,同时,每个人都害怕别人注意到自己目光中的阴霾,不敢与人对视,在偶尔的目光相遇时。会像触电似的立刻把视线移开……

级别越高的人,这种症状越严重,同时有向低层人群扩散蔓延的迹象。

心理咨询无法进行,所有人都坚决拒绝同心理军官谈话,第二战勤部不得不动用自己的特别权力进行强制咨询,但谈话对象大都保持沉默。

蓝西决定必须与最高指挥官谈话,于是去找东方延绪。本来,在“自然选择”号乃至整个星舰地球,章北海拥有至高无上的威望和地位,但他放弃了一切,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退出竞选,只是履行执行舰长的职责,把舰长的指令传达给飞船控制系统。其余时间,他便是在“自然选择”号的各处流连,向各级军官和士兵了解飞船的详情,每时每刻都表露出对这艘太空方舟的感情。除此之外,他的心情平静淡然,丝毫未受舰上群体性心理阴影的影响。这固然与他使自己置身事外有关,但蓝西知道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古人的心理远不如现代人敏感,在目前的情况下,这种麻木是一种良好的自我保护机能。

同“自然选择”号上的许多男人一样,美丽的舰长一直是蓝西中校暗恋的对象,当他看到眼中失去阳光的东方延绪显得那么脆弱和无助时,心中涌起一阵痛楚。

“舰长,对跟前发生的事,你至少应该给我一些提示吧。”蓝西说。

“中校,应该是你给我们提示。”

“你是说,对自己的状态,你什么都不知道?”

东方延绪黯淡的双眸中突然涌出无尽的忧伤,“我只知道,我们是第一批进入太空的人类。”

“你说什么?”

“这是人类第一次真正进入太空。”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前,不管人类在太空中飞多远,只是地球放出的风筝,有一根精神之线把他们与地球相连,现在这根线断了。”

“是的,线断了,最实质的变化在于:不是因为拉线的手松开了,而是那手消失了,地球世界正在走向末日。事实上在我们的精神中她已经消亡,我们这五艘飞船与任何世界都没有联系,我们周围除了太空深渊什么都没有了。”

“这确实是人类从未面对过的心理环境。”

“是的,在这种环境下,人类的精神将发生根本的变化,人将变成……”东方延绪突然失语,眼中的忧伤消失了,只留下灰暗,就像雨后仍被阴云覆盖的天空。

“你是说,这种环境下,人将变成新人?”

“是新人吗?不,中校,人将变成……非人。”

东方说出的最后两个字让蓝西打了个寒战,他抬头看着她,她的目光并没有回避,但一片空白,蓝西只看到一扇对外界紧闭的心灵之窗。

“我是说,不是以前那种概念的人了……中校,我能说的只是这些,你尽自己的努力就行了,而且……”东方接下来的话像是在梦呓,“也快轮到你了。”

情况继续恶化,在蓝西与东方延绪谈话后的第二天,“自然选择”号上发生了一起恶性伤害事件,导航系统的一名中校开枪击伤了同住一个舱室的另一名军官。据受害者回忆,那名中校在半夜突然醒来,发现受害者也醒着,就指责他在偷听自己的梦话,争执之中情绪失控而开枪。蓝西立刻见到了被拘禁的那名中校。

“你怕他听到的是什么梦话?”蓝西问。

“这么说他真的听到了?”袭击者一脸恐惧地问。

蓝西摇摇头,“他说你当时根本没有说梦话。”

“就算说了又怎么样?你们怎么能把梦话当真?我心里不是那么想的!我当然不会因为一句梦话下地狱!”

蓝西最终也没有问出袭击者想象中的梦话的内容,就问他是否介意接受催眠治疗。没想到这使得袭击者的情绪再次失控,他突然跃起死死扼住蓝西的脖子,宪兵进来才把他们拉开。走出拘禁室后,一名听到刚才谈话的宪兵军官对蓝西说:

“中校,不要再提什么催眠治疗,否则第二战勤部将成为全舰最痛恨的地方,你们都活不长的。”

蓝西只好与“企业”号战舰的心理学家斯科特上校联系,斯科特同时也是“企业”号上的随舰牧师(亚洲舰队的战舰上大都没有这个职位)。现在,“企业”号和原追击舰队的其他三艘战舰仍在二十万公里之外。

“你那儿怎么这么暗,”蓝西看着从“企业”号上传来的图像问。斯科特所在的舱室的球形舱壁被调得只发出黯淡的黄光,同时舱壁上还映着外部的星空图像,斯科特仿佛置身于一个迷漫着昏暗雾霭的宇宙中,他的面孔隐藏在阴影里,即使这样,蓝西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自己的注视中迅速移开。

“伊甸园正在暗下来,黑暗将吞噬一切。”斯科特用疲惫的声音说。

蓝西找斯科特,是觉得他身为“企业”号的牧师,很可能有人在忏悔中向他吐露了实情,他也许能给自己一些提示,但听到这话,又看到上校阴影中若隐若现的眼神。蓝西知道什么都问不出来,于是把要问的话压下去,换了一个连他自己都吃惊的问题:“第一个伊甸园发生过的事,都要在第二伊甸园里重复吗?”

“不知道,反正毒蛇已经出现了,第二伊甸园的毒蛇正在爬上人们的心灵。”

“这么说,你已经吃了智慧果?”

斯科特缓缓地点点头,然后低下的头再也没有抬起来,像是在极力隐藏那出卖自己思想的目光,“算是吧。”

“被逐出伊甸园的将是谁?”蓝西的声音有些发颤,手心里渗出了冷汗。

“有很多人,但与上次不同,这次可能有人留下。”

“谁?谁留下?”

斯科特长叹一声:“蓝中校,我说得够多了,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智慧果?反正人人都要走这一步,不是吗?”

“去哪儿找?”

“放下你的工作,多想想,多感受一下,你就找到了。”

与斯科特谈话后,心绪纷乱的蓝西停止了忙碌,按上校的劝告静心思考。比他想象的还要快,伊甸园冰凉湿滑的毒蛇也爬进了他的意识,他找到了智慧果并吃下了它,心灵中的最后一缕阳光永远消失了,一切没入黑暗之中。

在星舰地球中,一根无形的弦在悄悄绷紧,已经到了断裂的边缘。

两天后,“终极规律”号的舰长自*了。

当时,他只身站在舰尾的平台上,平台在一个透明球形罩内,使得这里像暴露在太空中一样。

舰尾正对着太阳系方向,这时的太阳,只是一颗稍亮些的黄色星体,而这个方向是银河系旋臂外围,星星稀疏,太空肆意彰显着它的深邃和广漠,让人的眼睛和心灵都没有依托。

“黑,真他妈的黑啊。”舰长自语道,然后开枪自尽了。

查看全文
大家还看了
也许喜欢
更多游戏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