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南的阳光洗衣间，挤满了人。
姥姥正把衣服从洗衣机中拿出，周淮屿的妈妈余霜在旁边帮她舒展洗涤好的衣物。挂起的衣物在午后风中微微晃动着，清新的洗涤剂味道在洗衣房中飘扬。
小姨余棠无神地坐在堆叠的白色储物箱上，头靠在墙面上，双目失去光彩，她向来觉得自己前世是一头北极熊，离开冰川或者空调都无法苟活。
太姥姥坐在摇椅上，正仰着头看着窗外的那株凤凰花树。五岁的表妹楚姜姜坐在她身旁的儿童木马上，抓着木马的两只耳朵慢慢地晃着。她被打扮成小公主模样，头戴一顶水晶钻的公主王冠，不言不语地坐在一旁，但她时不时看过来的如同小鹿般清澈又灵动的目光里，带着一种远超同龄孩童的深意。
靠在墙上的二姨余甜拍了拍手，打破安静到有些渗人的气氛：“草莓少女内裤的出现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不管是蓄意而为还是偶发意外，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与其逃避或者担忧，不如认真想想解决办法。我们一直把小屿当孩子，却忽略他已经十六岁了，距离他第一次出现男性生理现象，也已经过去三年了。记得当时我们也是这么挤在洗衣间开会的。”
余棠勉强打起精神说：“那不一样，生理现象也好，第二性征也好，那些在男生成长过程中一定会发生的事，我们是有心理预期的。但他一个大男生，买少女草莓内裤？这可是心理变态的倾向啊！”
余霜说：“你们也太小题大做了，小屿说了是意外，那就是意外啊，相信他不就行了。”
“你这个连亲儿子的生日都不记得的人，也就别指责我们的教育方式了。”
余霜沉默了一下，还是想为自己辩解一下：“其实我是记得的，但是那天周朋突然给我打越洋电话，搞得我心烦意乱，不小心才忘记。”
“别一有什么事就拿周朋出来说事，真以为他是万能挡箭牌？”
余棠还想说什么，但看到一旁姥姥的脸色越来越沉，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还是继续说小屿的事情吧。”
姥姥的意见，颇有点高手推拉的滋味：“我可不敢太多管教小屿，怕我这套老思想没法教好孩子。不过如果要我来管教的话，小屿这个事儿决不能简简单单给放过去了，从小看老，这孩子小时候什么样，如果不严加管教，长大以后就会变得不得了！”
小姨余棠捏着下巴，表示赞同：“我早就觉得小屿早晚有一天得出事，这孩子从小就乖到不像话，这正常吗？你看看咱们街上那些七八岁的男孩，每天像泥鳅似的钻来钻去，你让朝东他偏朝西，你让打狗他偏打鸡，再看看咱们小屿七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在参加儿童科技大赛，还拿了十岁年龄组以下的特等奖！这是我们老余家的孩子该有的样子吗？！”
二姨余甜也觉得有道理：“是啊，我还记得你七八岁的时候出去偷鸡差点被抓，拼命放屁把自己伪装成黄鼠狼。”
“总比你不想上学模仿咱爸的字迹写请假条，说姥爷从脚手架摔下来在医院养病要好吧？”余棠反击。
余霜打断两人：“我还是相信小屿是个好孩子，不会干出格的事。”似乎是为了表明她身为母亲的开明，她挺直腰背，目光炯炯，“小屿这孩子从小随我，独立、有思想，就算偶尔被诱惑，最后还是会回归正途的。”
“别在这装亲近了，这条街谁不知道你跟你儿子不熟？”净说大实话的余棠又遭到了众人的一致白眼，“我又跑题了，小屿这事儿吧，往小了说是撒谎，往大了说是变态，怎么着都有问题。”
“这……孩子不懂事，对女生的用品有些幻想，也或许……是正常的事？”余霜自己也有些不确定了，露出沉思的模样来。就家人们对她的了解，遇到这种育儿难题，当余霜陷入沉默之时，就是她停止思考的那一刻。对于养孩子这件事，她们对这个当亲妈的，向来不报太多希望。
余甜打出暂停的手势，让大家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咱们早就商量好的，教育小屿绝对不能糊弄。他本来就在全是女人的家里长大，教育的时候该多注意父爱和男子气概方面的缺失问题。我做法律援助的时候做过几个少年犯的案子，就是从小缺少父母的关爱和管教，才一步步走上弯路的。特别是像咱小屿这样的孩子，早慧、聪明、情绪稳定，真要是走上邪路，八成是能干大坏事的人。”
“比如说制造完美犯罪的连环*人魔？”余棠展开想象。
永远都会越跑越偏的家庭会议在这时也基本来到了尾声，和以前的多数家庭会议一样，几个人凑在一起，开了一个小会，又仿佛从没开过。
一直发呆的太姥姥突然来了一句：“法律有规定女生必须穿什么内裤，男生必须穿什么内裤吗？”
众人安静了几秒。
“没有。”二姨余甜说。
表妹楚姜姜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超人的内裤也是红彤彤的，还穿在最外面，可他是拯救世界的英雄。”
一家人被问住了，姥姥勉强想到一个解释：“那是洋人的玩意儿，和咱们是有文化差异的！”
“可是，哥哥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们要去包容各种各样的文化。难道这种内裤文化是错误的吗？”
童言无忌，却也经常说出人们忽视或者不想承认的部分。
难道，是她们错了，买草莓内裤的周淮屿是对的？
找不到答案的家人们，有些挫败地说：“那就……先这样？”
“嗯，静观其变吧，但我依旧认为有必要对可能出现的不良后果提前进行风险预判和防范！”余甜不肯放弃。
几个人确定斗争方针，鱼贯走出洗衣房。
缓缓闭合的长虹雕花白色木门后，晾晒着的轻薄裙摆之间，不小心染成淡粉色的男孩T恤也随风扬摆起来。
几朵色泽鲜艳的凤凰花落在窗台，细长的花蕊探进窗内，窥探着老屋里有关成长的烦恼与秘密。
周淮屿把楚姜姜抱到餐边椅上，把椅子拉到合适的距离，又把碗碟一一备好，他干活简单利落，餐盘碗筷放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一顿简单的午饭也被他摆得整齐有秩，甚至带点餐桌美感。在厨房忙里忙外的姥姥做饭进入收尾环节，大声吆喝着“开饭啦”，周淮屿用加厚手套端着砂锅上了桌。
大家这才陆陆续续从各自的房间出来，余甜手里还抱着电脑，嘴里念念有词，余棠照样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
剔透的球状冰块叮当落入磨砂玻璃杯中，余棠拉开易拉罐，爆开的水珠落在圆润饱满的指甲上。冰爽的啤酒顺着瓶口倒入杯中，荡起如雪的白色泡沫，杯壁瞬间因温差蒙上一层薄薄的水珠，一切透着清凉。
她仰头饮尽杯中酒，发出舒爽的叹息声：“夏天的冰啤酒，真是太棒了啊！”
“三十岁的人了，还没点儿正形，天天就知道喝酒。”姥姥斜睨她，转头跟太姥姥商量，“妈，你说要不要把小棠送到戒酒中心去？”
太姥姥笑呵呵地打圆场：“小酒怡情，小棠，也给我倒点。”
“还是姥姥对我好啊，这就是所谓的隔代亲吗？”余棠亲昵地抱了一下太姥姥。
姥姥见自己这招没用，又转头拉自己的“隔代亲”阵营：“小屿，别学你小姨成天游手好闲。你马上就上高中了，以后也是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但是我们永远都在你的身后，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告诉我们，千万别憋着，否则容易憋出毛病，知道吗？”
周淮屿拨弄着本来就摆放整齐的筷子，换了一个方向继续摆着，面带浅浅的笑容，仿佛没听到姥姥话里有话。想要在这个家里愉快生活，有时就要做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多听少说，平之如水，年方十六岁的周淮屿已十分娴熟地掌握了这一居家之道。
向来主张对孩子的教育要“从严治理”的余甜本来正坐在桌子的一角对着笔记本电脑狂敲，听到姥姥提起这个话题，怎么可能放过，此时电脑一盖，嘴巴一张，一大串话术已经冒了出来：“小屿，咱家一直奉行的是文明的教育方式，不打也不骂，凡事都以沟通为主，充分尊重你的意愿。你从小耳濡目染，自然应该知道，道德约束是这个社会的最高底线，而国家暴力机关的约束则是一种最低底线。一旦道德沉沦，就必须通过法律的手段维护住社会安定与人民幸福，而道德的沦陷就像是切香肠一样，一片又一片的切落，等反应过来时，面前就只剩下法律制裁这唯一的一片了。我们谁都不想走到那一步，对不对？”
这是把用在法庭上的那一套，用来对付自家外甥了。
周淮屿点着头站起来：“二姨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米饭似乎好了，我给大家盛上。”
余棠最喜欢凑热闹，此时摇晃着啤酒杯，扭着身子朝忙着盛饭的周淮屿说：“小屿，我是理解你的，我小时候也会在某个时间段，突然产生令自己难以启齿的身体和心理的变化，还偷偷溜去网吧看……”见在场的其他人瞥过如刀子一样的眼神，余棠知道自己又说错方向了，忙咳嗽一声，“我的意思是，不管产生了什么样的变化，都不要觉得羞耻，也不要觉得恐慌，要坦然去面对最真实的自我，逃避虽然是有用的，但正面硬刚人生中的种种挫折，哪怕最后撞到头破血流，我也愿意称之为命运的勇士！”
姥姥不得不补充发言：“也不用真的受伤，你小姨这是夸张手法。”
大家句句不提草莓内裤，却又句句在提它。
仿佛周淮屿不给回应，她们就不会罢休似的。
他把米饭分好，坐下，把楚姜姜最爱吃的旺仔小馒头拆开递到她手里，这才慢条斯理地回道：“其实很多时候，大家根本不在意客观的真相是什么，而是所谓的真相是否符合心中的那个幻想。如果‘真相’背离心中所坚持认为的样子，人们就会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审视它，寻找它的瑕疵，直到找到符合心理预期的有关‘真相’的另一种解读。也许大家认为，真相就是在我内心深处有着一股变态的*，喜欢偷偷地买草莓少女内裤。”
众人望着眼前盛好的白米饭，沉默了。
她们都在反思自己。
虽然白米饭闻着真的好香。
坐在儿童餐椅上的楚姜姜把旺仔小馒头倒进盛满牛奶的碗里，牛奶液溅了她一脸，她露出天真无邪的表情，不合时宜地大喊一声：“太姥姥你看，下牛奶啦——”
家人们对楚姜姜突发奇想的捣蛋行为见怪不怪，淡定的大人们甚至没有一个人起身照顾孩子。
当小孩真好，多么离奇的行为，都将在“孩子”这个词义下获得赦免。
周淮屿抽出湿巾替楚姜姜擦去脸上的牛奶，小表妹仰起头，对着他眨了眨眼。
一直埋头手机微信聊得热火朝天的余霜抬起头，完全不在状态的她震惊地说：“儿子，你刚才承认你心里有变态的*？还买了草莓少女内裤？不是吧，亏我这波还这么站你……”
周淮屿：“……”
算了。
在周淮屿放弃抵抗的时候，门口正有一个不知所措的女孩在徘徊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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