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夏恩
久违的叫卖声,在黄昏时分再度响起。曳长的吆喝此起彼伏,搅动着初夏躁动的热浪,让人脸颊不由得泛起了微微红晕。瓜果蔬菜在夕阳下洒着一层诱人的金色光泽,让人不由得想要俯下身,拿起来凑在鼻子下闻一闻透着水汽的清香。卖酱肉卤味的摊子不待天暗便亮起了灯,冒着腾腾热气的大块儿肘子和肥肠从锃光瓦亮的钢桶里夹出来,放在搪瓷盘子里时,还要得意地抖一抖,好让五花三层酱肉里的油水嗞嗞地淌出来,顺着热气一股脑钻进人的鼻腔里,直透脑髓。廉价的T恤和牛仔裤像一串串的葡萄一样挂在铁网搭成的架子上,红绿黄蓝,像高高挂起的彩旗,舞动着小摊小贩们的欢乐。
欢乐的来源,就是《新闻联播》发布的那则消息:为适应常态化疫情防控形势,中央文明办在今年全国文明城市测评指标中,已明确要求不再将占道经营、马路市场、流动商贩列为考核内容,促进恢复经济社会秩序,满足群众生活需要。
规定条文中一板一眼的字句,罕见地让人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欣幸。对那些条文中被称为“流动商贩”的人来说,这则消息意味着他们可以不必再躲躲闪闪,随时左顾右盼,准备收摊跑路;可以不必只敢在深夜时分才亮起一盏昏黄的小灯,用偷偷摸摸却温暖的灯光,吸引那些被迫将拿不到加班费当成福报的“007”们,来套鸡蛋灌饼安慰自己累垮的身心。
就在现在,在这个黄昏时分车水马龙的路边道口,他们站在这里,高声叫卖,把录音机和喇叭开到最大声,把自家摊上的货品夸个尽兴。纵使闻声而来的顾客们把自行车停成了长龙,也拦不住好热闹的心灵把人往摊子前拽。他们不约而同地聚在这里,就像一个巨大而混乱的集体相亲现场:主顾在摊位前寻找心仪的商品,问东问西,挑挑拣拣;摊贩则用眼睛在主顾脸上扫来扫去,看看他对自己摆出的物什是有情还是无意。压价抬价时横眉立目;收钱交货时神清气爽。质量好坏,价格高低,商谈不拢,便一拍两散,再寻别家;非要你情我愿,方能真正达成一笔交易——路边摊上讨价还价的样子,真是像极了爱情。
就像爱情让男孩女孩成为男人女人一样,路边摊上的讨价还价,也让城市成为了充满烟火气的人世间。
1
初恋
没有摊贩,就没有我们居住的城市
这场路边摊上爱情故事,或许可以从本人的一件烦心事讲起。在我的众多奇葩朋友中,有一位北京传统曲艺的业余票友。非常不幸的是,上天在赐予了他对曲艺狂热挚爱的同时,又赐给他一个沙哑却洪亮得出奇的喉咙以及一条大舌头。于是,每当他发出鸡被踩了脖子的嚎叫时,我们都会陡然生出想把他当成那只鸡一样对待的恶念。尽管他本人颇有追随祖师爷到路边摆摊献艺的勃勃雄心,但出于为人民群众以及他本人的身心健康着想,我们赶在城管之前竭尽全力“打动”了他,让他在骨科病床上彻底放弃了这个害人害己的念头。
在他众多让人耳膜炸裂的唱曲中,最惹人厌烦的就是他的最爱《太公卖面》,虽然至今我都没搞清楚他唱的版本是太平歌词还是西河大鼓,但唱词内容都大同小异。讲的是殷商末年,被后世尊称为姜太公的姜子牙在朝歌城里做买卖事事不顺,就连摆摊卖面,都被战马踹了面摊,刚要下手捧起来,却又来一阵大风刮得一干二净。这个倒霉蛋小贩的唱曲自然是向壁虚构,乃是从晚明神魔小说《封神演义》第十五回《昆仑山子牙下山》化用而来,传唱坊间更要等到三百年后的晚清。但唱曲中提到殷商时期就有小贩摆摊卖货这点,倒算是蒙对了史实。
《太公卖面》曲词,出自殷凯《北京俚曲》,太平书店,1927年版。
摊贩的历史比四千年前的殷商时代更加古老。在位于土耳其南部的安纳托利亚高原,考古学家们发现了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城市遗址“加泰土丘”。加泰土丘距今九千年。考古挖掘显示这座城市里人口繁多,房屋建造得挤挤挨挨,墙体把不同的房间分割得支离破碎,就像出租屋的隔断一样。这些九千年前的城市居民跟今人也差不多,对自己的房屋关心备至,定期粉刷维修。他们还喜欢用各种颜料在器物和墙壁上涂涂画画,给木器雕刻出富于原始粗犷美感的花纹。不过最有意思的发现,是找到了一套化妆品,包括小勺、小叉子、调色板、装满颜料的贝壳以及一对贝壳石头做成的珠宝饰品,还有一面黑曜石做成的小镜子,九千年后,仍然能照见考古学家惊讶的脸。
那么,这套化妆品,还有那些涂画得很漂亮的瓶瓶罐罐和木器是如何来的?答案当然是工匠制造的。从这些器物的精细程度来看,这些工匠拥有超过平均水平的技术,因此,他们不是业余玩家,而是一群职业匠人,他们靠出售自己的手工制品来获取粮食,而其他居民们看来也很愿意用粮食来交换这些小玩意来点亮自己的生活。由于加泰土丘遗址很大,周边也有其他的聚落遗址,可以想见,开始时,这些手艺人会背着他制造的那些产品挨家挨户兜售去换取粮食。但逐渐,会出现一批中间人,他们让工匠可以在自己的作坊里制造产品,自己去不同的工匠那里收购,再去走家串户地贩售给其他人,之后,更有头脑的人会摆个摊,把各种收购来的货品摆出来,任由顾客随意挑选。这些人就是摊贩们的祖师爷。
黄昏时分在路口摆摊的小摊贩。
摊贩的出现至关重要。尽管众多比加泰土丘更早的考古遗址中,也出现了定居者和手工艺匠人,但这种大规模的商品交换却没有出现。因此,这些遗址只是聚落,而非城市。城市之所以成为城市,正是因为存在着这种大规模的商品交换。随着商品交换的规模不断扩大,社会分工会变得更加细致明确,而那些负责交易商品的人会为了获得更多的利益,而考虑如何更有效地组织生产与销售。一个专门用于提供商品交易的公共场所也就应运而生,将匠人的手工作坊和普通居民的家居所需连同起来,这也就是所谓的“市场”。一个具有社会组织和资源交换功能的城市,就此诞生。
可以说,没有摊贩,就没有我们今天居住的城市。而这些流动摊贩,更进一步推动了城市的发展,他们为了利益,不惮厌烦,奔波各地去搜集各种商品,拿到集市上,贩卖给需要的顾客。他们让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譬如让家庭主妇端上桌的不会仅有单调的粟米粥或是豌豆汤,而是一道让人眼花缭乱的大餐:
“将粗粒小麦粉在牛奶里充分浸泡,当其完全浸湿后揉成面团,加入一点儿辣味鱼汁,边揉边加入韭菜末和大蒜末,以及牛奶和烹饪时剩的油渣。将面团分成两大块,一块放在罐子里发酵,另一块烘烤成若干小面包……拿出放在一边罐子里已经揉好的生面团,擀开铺在盘子上,预备用来覆盖鸟肉和装饰菜,先洒一层薄荷叶,然后用面饼做成一个薄盖子盖在上面。放到炉子前面。”
这份写在泥板上的菜谱,出土于三千七百年前美索不达米亚的一座城市遗址。尽管从描述来看,这道时人喜爱的大餐口味重得让现代人怀疑人生,但其丰富的加料食材却足以在现代人心中产生共鸣。粗粒小麦粉、辣味鱼汁、韭菜、大蒜、鸟肉、薄荷等等,完全可以想象那位三千七百年前的家庭主妇是如何拿着泥板,去离家最近的菜市场东挑西选,跟摊贩们讨价还价。同一时期的中国,摊贩们也赋予了一座城市汇聚四方的吸引力。《周易·系辞下》所谓“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清末卖凉粉的小贩,凉粉是北京夏天一种消暑食物,出自《北京民间风俗百图》。
摊贩越多,市场越繁盛,城市就越繁华开放,反过来,越是繁华开放的城市,就越会吸引摊贩来到这里摆摊设点。因此,摊贩的多少可以说是衡量城市发展程度的一把最可靠的标尺。当东汉文豪张衡
(是的,他也发明了地动仪,但科技发明是他的副业)
想要夸耀汉帝国的都城长安的盛大繁华,也在《西京赋》里不吝笔墨,描述长安城中的市场摊贩:
“尔乃廓开九市,通阛带阓。旗亭五重,俯察百隧。周制大胥,今也惟尉。瓌货方至,鸟集鳞萃。鬻者兼赢,求者不匮。尔乃商贾百族,裨贩夫妇,鬻良杂普,蚩眩边鄙。”
唐代的长安,作为中古时代世界首屈一指的国际都会,最让四方来客流连忘返的,是东西九市林立的商铺,“市内货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汇集在长安市场中自然不仅仅是四方珍奇,还有那些小摊小贩。他们谋取生计的一技之长,虽然看似微不足道,但却常常能勾起人对长安的思恋之情。曾经客居长安的文人段成式,在私人笔记《酉阳杂俎》中回忆长安的“沥去汤肥,可以沦茗”的萧家馄饨、“白莹如玉”的庾家粽子,口齿生津;白居易也曾在诗中夸赞长安的胡饼“面脆油香新出炉”,仿佛都能听到趁热在嘴里咬开时的咔嚓声。一位名叫刘晏的官员,在早朝途中看到路旁摊贩售卖的“热气腾上”的蒸胡饼,忍不住诱惑,堂堂朝廷贵官竟把胡饼“以袍袖包裙帽底啖之”,还对同列朝官啧啧称赞道:“美不可言,美不可言”。
摊贩与城市最完美的结合,莫过于那幅举世闻名的浮世长卷《清明上河图》了。徐徐展开这幅熙熙攘攘的画卷,能看到无数的经纪行贩,往来门下,自五更时分就开门的食肆,擀面切菜的节奏与桌案一一应和,挑着菜篮、推着小车的小贩在街头奔走;贩油的、织草鞋竹席的、造扇子的、卖香的、磨镜的、卖水的、卖魚饭的、卖猪羊血羹的、卖豆乳的、卖饼饵的……吵嚷喧闹,似乎能从纸端溢出来,灌入观画人的脑海里,这些街头忙碌的商贩们,瞬间让这座城市变得鲜活起来。如此繁华活泼,也难怪这幅《清明上河图》会成为明清时代苏州的假画工厂里最抢手的伪造对象之一。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街市上的走街串巷的小商贩。
这些伪造的《清明上河图》与宋代原版虽然细节内容相差甚远,但画手们参考苏州街景,用俗气的青绿朱黄点染出的市井繁华,同样令人神迷。贩夫走卒是这幅画卷上的真正主角,“蛮夷闽貘之珍异,三代八朝之古董,五等四民之服用物皆集。衙三行,市四列,所称九市开场,货随队分,人不得顾,车不能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也”——商贩们肆无忌惮地占领了整座城市,在他们创造出的浮华世界中,他们就是真正的主人。
明代苏州假画作坊批量伪造的《清明上河图》之一,里面的人物可以看出参考了明代苏州的景象。
如此,也就不必奇怪,堂堂周朝开国元勋姜太公,会在明人编写的小说《封神演义》中成了一个倒霉的卖面摊贩了——这多少证明了一点,即使是熙攘市井中泯然众人的摆摊商贩,也可能藏龙卧虎,就像《国产凌凌漆》里周星驰饰演的猪肉佬,手持一把*猪刀,看摊时断骨分肉,刀刀利落;出了摊行侠仗义,为国立功。
历史也很乐于证明这一点并非电影里的意淫。姜太公卖面的段子固然是后世杜撰,但确实有不少英雄豪杰都起于市肆摊贩之中。孟子列举了生于困顿却肩负天降大任的六位英豪:“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其中两位起身市肆之中,其中的百里奚还被当成商品从市井买来的。战国时代拯救魏国危难于虎口的侠客朱亥,可以算是凌凌漆的老前辈,原本是大梁城里卖肉的屠户。比他晚半个世纪的晚辈樊哙,则是屠狗之辈,却辅佐刘邦打下大汉四百年江山。刘邦的后代刘备,虽然没落到织席贩履为生,但在找到了两位同样出身市井的合作伙伴关羽和张飞后,终于三分天下有其一。值得注意的是,张飞在传说也是一位卖肉屠夫——屠夫成为英豪的几率如此之高,因此,千万不要小瞧肉案后面那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面孔,他们毕竟也跟外科医生一样靠刀吃饭,不定哪一天,他们就会从摊位后面拍案而起,像他们的前辈一样,手起刀落,劈开一段流传后世的英雄传奇。
2 怀恋
路边摊上的声声叫卖,最是惹人情思
英雄起于路边摊贩,在史籍传说中固然是大概率事件,但令人遗憾的是,这点光环似乎对摊贩的地位却没有什么改观。毕竟那些英雄一旦离开摊位就再不会掉头重操旧业,只留下那些昔日同行满脸艳羡自己飞黄腾达。甚至唱曲里的姜太公卖面时也是他最落魄的时候。直到现在,摆摊仍难逃开低贱的标签。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百万回城知青无法安置就业,只得想方设法趸货摆摊。当时的老百姓虽然通过这些人的摊位初尝到了市场经济的甜头,但却并不引起高看这些开路先锋,反而将一顶“倒爷”的帽子扣在了他们头上——明里暗里嘲讽他们摆摊卖货的行为触犯了一条已经成为历史的罪行“投机倒把罪”。
这不能不说是个莫大的讽刺,明明是摊贩创造了我们如今的城市,但城市却反而轻视这些创造者,认定他们背负着低贱的原罪。就连他们的叫卖吆喝,在今天都被视为扰乱城市秩序的噪音而加以禁止。早在一个世纪前,中国西洋小说翻译的鼻祖林纾,更是将小贩的叫卖吆喝视作不堪入耳的市井土语,加以嘲讽贬斥,反对白话文运动的公开信中,他以摊贩叫卖举例:
“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者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不类闽广人为无文法之啁啾,据此则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
林纾用在他看来最不堪的摊贩叫卖来指责白话文低俗浅陋,白话文运动的旗手蔡元培、鲁迅、胡适等人同样羞于让自己珍爱的白话文跟贩夫走卒的叫卖划为一类,极力辩称白话文也是有格有调,并非市井商贩土语。可见,即使是在这些同情市井民瘼的知识精英眼中,摊贩同样被划归到贱业一行。
宋代卖眼药的小摊贩的商业广告《眼药酸》册页。
然而就像那句脍炙人口的潮流俗语,“嘴巴是撒谎的小坏蛋,身体是诚实的好少年”,尽管这些知识精英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笔下文字与引车卖浆之流的声声叫卖同出一流,但当吆喝声在市井间响起时,又最能撩拨起他们的缕缕情思。宋代文人笔下的摊贩吆喝声,就被当成一种富有情趣的乐音,贩售不同的货品,吟唱“必有声韵,其吟哦俱不同”,尤其是那早市的卖花小贩,声声叫卖,端的配得上篮中鲜花的醉人芬芳:
“牡丹、芍药、棠棣、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
动人的叫卖声声入耳,虽是摊贩无意,但敏感的心灵却容易受到它的吸引,勾起种种别愁情思。及至晚近时代,虽然摊贩的叫卖仍被文士看作不登大雅之堂的市井土语,但奇妙的是,恰恰是这些日日听闻的市井的叫卖声,则让人感受到四时轮替,韶华易逝。
一本晚清无名文人蔡省吾记录一年到头摊贩叫卖声的小册子《一岁货声》,莫名其妙地成为了民国文人热捧的小众经典。周作人尤为推崇此书,书中记录的声声叫卖,在他僦居北京的时候音犹在耳。作者序言里对叫卖声的描述,尤为契合这位以文字冲淡自诩的文人心灵:
“雨怪风盲,惊心溅泪,诗亡而礼坏,亦何处寻些天籁耶?然而天籁亦未尝无也,而观夫所蕴,陡然而发,自成音节,不及其他,而犹能稍存古意者,其一岁之货声乎。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自食乎其力,而益人于常行日用间者,固非鲜也。”
叫卖声中蕴含着古老的声调,就像《诗经》中的大部分诗篇是古代男女抒发己意情感的歌咏一样,叫卖声也是一部市井《诗经》,蕴含着日常生活琐细的况味。让人能感到一种“生活的风趣,因为这是平民生活所以当然没有什么富丽,但是却也不寒伧”,即使是寒夜深巷中传来的那一声“硬面唵,饽啊饽……”的悠长叫卖,在悲凉怃然之余,也能引起百感交集之慨。更何况晚睡之人循着这叫卖声买些来吃“味道并不坏”。
苏汉臣款《货郎图》,宋代城市商业化程度很高,出现了大量以描绘货郎为题材的《货郎图》。
日复一日的叫卖,听起来就像是爱人每天絮絮叨叨的呢喃,年复一年的听起来似乎并无不同,但突然有一天戛然而止时,却会发现它其实早已凭着坚持不懈的反复播放,成了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没有了这些摊贩叫卖的市声,生命似乎也缺少了一大块。这也是叫卖声为何能够引起游子旅人离愁别绪的原因。多年后,寓居台湾的作家梁实秋,仍能清晰地记起北平零食小贩的吆喝声:
“北平小贩的吆喝声是很特殊的,我不知道这与平剧(即京剧)有无关系,其抑扬顿挫,变化颇多,有的豪放如唱大花脸,有的沉闷如黑头,又有的清脆如生旦,在白昼给浩浩欲沸的市声平添不少情趣,在夜晚又给寂静的夜带来一些凄凉。细听小贩的呼声,则有直譬,有隐喻,有时竟像谜语一般耐人寻味。而且他们的吆喝声,数十年如一日,不曾有过改变。我如今闭目沉思,北平零食小贩的呼声俨然在耳,一个个的如在目前。”
不得不承认,让周作人推崇备至的叫卖,让梁实秋眷眷怀恋的吆喝,在如今的北京,早已消失在时代的风尘中。即使当他们复活番生,重归斯土,也会发现如今的北京与他们所熟悉的老北京已经截然不同,那些叫卖声,只能在诸如《八大改行》《卖布头》之类的传统相声段子中才能重温一二。而这些传统相声段子,如今的命运也与那些消失的市声一样岌岌可危。毕竟,今天在演播台上衣着光鲜的相声演员们,他们的前辈与演播大厅外那些摆摊卖货的商贩本是一家,都要暴土扬长站在路边,靠嘴皮子吸引顾客前来。
周作人亲笔抄写的《一岁货声》原稿。
耳濡目染旁边摊贩的日日吆喝,自然而然便能将其融进相声的创作之中,对他们来说,相声中的叫卖声是对现实生活的模仿;而对今人来说,这些在时代风尘中残喘至今的传统段子,已经成为消逝时光的追忆。就像旧日情人寻常细碎的温言软语,逐渐被时间冲淡,只剩下在闭目沉思时脑海深处依稀的回响。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尽管摊贩自古至今都难免受到轻视嘲讽,归入贱业一类,然而一旦成为传统,却又霎时身价百倍。那些早已消失的旧时叫卖,如今却成为某种用于粉饰感伤怀旧情绪的化妆品。一如那些打着“国潮复兴”旗号的所谓经典款运动服和球鞋一样,尽管它们的真正历史甚至不超过一个甲子,但已经肩负起了弘扬传统文化的艰巨使命。
但事实上,叫卖从未真正消失,只是一个时代的叫卖声随着时代的消亡而消散在时空深处,以便给后来者让路。上世纪八十年代“倒爷”们的“练摊”对叫卖来说同样是一场“复兴”。只不过那种传统叫卖京剧般的古典唱腔,被扯着脖子的呐喊、震天动地的大喇叭和录音机功放的流行音乐所取代。对心脏脆弱者而言,经过这样的路边摊确实要冒着生命危险。但对那些身心素质良好的人来说,这是新时代的感官刺激。在一个崇尚表现自我的时代,高亢的吆喝就像是挣脱了束缚的灵魂在狂躁地嘶吼,就像今天最直白的爱情宣言一样:
“便宜啦!来买吧!”
3 将爱情进行到底
大吼大叫的吆喝,确实令人烦躁;循环播放的广告,也让人听得耳朵生茧。但绝大多数人如果翻检自己脑海里的储藏库,就会发现里面总存着几条广告,怎么也删除不掉:
“江南皮革厂*了!”
“好消息,好消息,本店**,所以千余种商品,一律一元一件,一律一元一件!”
这些广告听起来稀松平常,甚至有些荒诞——为什么**和好消息能连在一起呢——但它们却仿佛真的有某种洗脑魔性,不知何时被某个情境按下播放键,于是就在脑海里没完没了地循环播放;又不知何时会消失,等着下一次再被按下播放键。一如过去小贩们日复一日声声入耳的叫卖吆喝,虽然被文士视为鄙俗不经,但却不得不承认它们是“市声”——它们是城市必不可少的声音。今天的街边广告虽然不再需要小贩扯着喉咙,但喇叭里传出的声音,同样也是这城市必不可少的背景音。如果你有天在出门上班路上,突然感觉有些异于寻常,但又找不到异常的来源,那么十有八九是路边的商家换了循环播放的广告词。
长沙菜市场,作者摄。
行文至此,你可能会发现一个矛盾之处。刚才提到的那些广告词,未必来自于路边摊。商业街两旁的商铺同样可以播放这样的广告,新兴的网购APP的直播购物的叫卖声都比可以这更热闹,更洗脑,甚至能让你盯着一整天。因此,需要回答一个问题,假如摊贩彻底消失了会怎么样?
毕竟,今天网络购物已经如此发达,只要躺在床上对着手机屏幕点击下单,需要的商品就可以送到家中。尤其是生活在大城市中,一个人只要有足够的经济来源,完全可以选择宅在家中,享受网络世界的种种便利,根本不需要跟街头小贩打交道。我们也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告知,路边摊的食物不干不净,货品来源不清不楚,假冒伪劣鱼目混珠往往而有。这些说法纵使不能让我们对路边摊仇恨歧视,心中也多少会有些疑虑。再加上网络购物的快捷便利,路边摊昔日给人们带来的便利,如今已经大打折扣,如果它有一天真的彻底消失,很可能对我们的生活基本所需不会产生太大影响。
但生活并不仅仅是消费购物、吃吃喝喝,那仅仅是生存,而非生活。生活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意味着情感的抒发,意味着人与外界之间互动。或者用一句老北京的俗语,叫做“接地气”。在水泥丛林的城市中,还有什么比那些路边摆摊的小贩更接地气的呢?他们就站立在地上,在地上支摊,摆出自己的商品,吸引着每一个路过的人成为可能的主顾,用买卖双方的关系建立起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在讨价还价中尽情抒发着各自的情感。或微笑,或皱眉,或挑三拣四,或争执不休。吵嚷也好,叫卖也罢,熙熙攘攘的喧闹,为城市带来的活力,让人们真切地意识到城市不是一堆堆死气沉沉的钢筋水泥,砖头瓦块,这里是有声有色的人世间。
老厦门的市场,作者摄。
城市的意义是什么?一个最简单的答案是让人住的更舒服。摊贩创造了我们居住的城市,让城市变得繁荣,让我们的生活变得便利。虽然有时要忍受假冒伪劣商品的困扰,要提防吃进肚子的美味烤串会附赠大肠杆菌,要为了三块五块的零钱讨价还价浪费一刻千金的珍贵时间,但这就是活生生、热乎乎的生活。
城市存在的意义,正是为了让人们可以更好地生活,城市是因人而创造出来的,而非人为城市而生,是人赋予了城市以生命力。一座城市活力消逝,走向衰微的标志,就是人与城市的关系本末倒置,理应为人提供美好生活的城市,却以城市的美好形象为由驱赶那些赋予城市生命力的人。一个仅仅外表光鲜整洁的城市,无异于无人光顾的家具展厅,只有外表的光鲜亮丽,但冰冷的水泥躯壳里却没有滚热的、活生生的灵魂。
石家庄夜市,作者摄。
如果没有微笑的表情,没有热情的声音,没有生活日积月累的点滴晕染的温柔,更没有由这一切组成的人间烟火,那么城市也就不再是城市,只是一架追求刻板与实用的机器,唯一出产的产品就是自鸣得意的孤芳自赏。
《食神》剧照。
为这家机器注入生命力的,恰恰是那些被视为破坏这一冰冷和谐的人们,他们为了生计奔波劳碌,在城市的齿轮间像润滑油一样四处游走,扯着脖子在街头叫卖的声音,打乱了机器运转单调的轰鸣。他们将本不属于这座城市的商品带到了这里,既卖给老主顾,也卖给新客人,大声喧嚷着讨价还价,每一分钟都可能存在买卖成与不成的变数,城市中的每一天从此变得相同而又不同——从这一点上讲,这或许也是摊贩跟城市之间的讨价还价:我用辛劳汗水赋予你活力和热情,你给我在城市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希望。
作者|李夏恩
编辑|张婷
校对|李项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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