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st Love初恋》：水晶防尘罩下的“东方纯爱”

作者：王玉玊

网飞投拍的日剧《First Love初恋》于2022年冬季上映，在最适合看纯爱故事温暖心灵的寒冷冬日，这部满载北海道雪国元素的唯美初恋物语似乎恰逢其时。作品灵感来源于日本著名歌手宇多田光的歌曲First Love和《初恋》，1998年的First Love与2018年的《初恋》，两首名曲一头一尾，串联起男女主人公晴道与也英横跨二十年的漫长初恋。

整部作品似乎完美迎合了观众对于“日本纯爱”的刻板印象，含蓄深挚的爱情，唯美、干净、典雅而有电影感的镜头，优秀的背景音乐，充满诗意的独白与刻满爱情秘密的丰富细节，北海道漫天大雪中相拥的恋人，丁香花海映出少女纯真的笑靥，象征命运的环形车道，霓虹灯下无酒而微醺的夜晚，藏在烟盒里的手写信，初见的心动与告白的勇气……男女主演佐藤健与满岛光的精致外形与出色表演也为作品加分不少。本剧的导演、编剧是日本“80后”女导演寒竹百合，据说她曾将自己写的剧本寄给岩井俊二，并得到了对方的指点。《First Love初恋》也确实会让人联想起岩井俊二同样拍摄于大雪漫天的北海道的经典电影《情书》。

但在《First Love初恋》中，花团锦簇的视听盛宴所包裹的，却是过分平庸老套的情节，以及难以引人共鸣的空洞人物。它看起来像是音乐MV，像是日本旅游宣传片，却唯独不像是一部应该以情节和人物为核心的电视剧。这并不意味着《First Love初恋》中的叙事元素简单，事实上恰恰相反，这部作品中值得展开的叙事设定多到令人目不暇接。女主人公也英是风流父亲不被承认的女儿，梦想成为空姐的高材生，考入东京的大学后却因车祸失忆而中断学业，嫁给自己的主治医生成为全职太太并育有一子，后又离婚，做过流水线工人、清洁工与出租车司机；男主人公晴道则是日本自卫队的飞行员，因伤退役后成为大厦保安，还有一个因幼年溺水事故而失聪的妹妹。宏观背景上，故事还涉及20世纪90年代末期泡沫经济崩溃后的求职困难、东日本大地震与新冠肺炎疫情，在充满天灾人祸与社会巨变的20年中，两位主人公曲折的人生际遇本该有着折射历史变迁中个体命运无常的叙事潜力，但除了概念化的空洞感伤外，作品什么都没能呈现。满岛光美得太过精致，又带着少女般的清澈与天真，失去梦想的迷茫、日夜辛劳工作的沧桑，被迫放弃孩子抚养权的悲痛都没能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她永远像是一只来自外国的品种名贵的猫，兀自美丽，却也与周遭的世界格格不入。但这或许并不是演员的问题，满岛光有在努力表达中年人的眼神与肢体，问题出在剧本上，明明有着写出少年与中年两段初恋的野心，却又容不下一点岁月的尘埃。似乎“唯美”成为了整部作品唯一的追求，小心翼翼地剔除掉所有肮脏的、复杂的、丑陋的瑕疵之后，男女主人公就变成了水晶防尘罩里的精致木偶，按照编排好的程序旋转、舞蹈，周遭干净，内心荒芜。

日式爱情故事要想写好，大抵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如少年之爱，简单、热烈、纯粹而极致，全世界都可以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少年少女一腔孤勇、义无反顾，爱可以创造奇迹，可以超越生死。在这样的故事中，世界设定可以抽象化，人物设定可以标签化，只要把标签化的人物写尽、写满，把爱情写到最纯粹，一样能够感人至深、让人印象深刻；

另一条则如中年之爱，是难以两全的现实与幻梦，是平庸世界偶尔绽放的花，是复杂纠葛中突如其来的坚定，是半途而废的逃亡，是求不得与忘不掉，是染了泥泞的残缺奇迹，是褪了色的半阙真心。在这样的故事中，足够复杂和拟真的世界才能让所有的情非得已都有足够的说服力，让观众跟随人物纠结犹豫、辗转挣扎。

而《First Love初恋》，若说它走的是第一条路，那么两位主人公的人物形象未免过分缺乏记忆点，晴道勉强还有一个因为对妹妹的愧疚和自卫队的身份而以保护他人为己任的执念，也英则完全缺乏主动性，她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和学业，像每一个模范单亲妈妈一样一边努力工作一边尽己所能地疼爱自己的孩子，对于抛弃了她的父亲、阻碍了她的母亲、道貌岸然的前夫，她都没有强烈的怨恨，对于她急转直下而蹉跎操劳的十余年时光，除了一点温和的怅惘，她似乎也没有更多感慨。作为一个爱情主人公，她显得过分老套，也过分面目模糊，温吞到让人难以相信她能够突然放下眼前的一切，跋涉万里寻找远在异国的晴道。若说它走的是第二条路，那么所有的社会生活又太像是与情节无关的背景板，无论是也英的离婚、晴道与未婚妻恒美的分手、也英对爱慕自己的同事的拒绝，都特别简单干脆，不用考虑家庭责任、子女幸福、同事关系，似乎他们的生活中除了爱与不爱之外，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事情。

相比于韩剧爱情故事，日剧的长项不在于强情节、强矛盾、强情绪，而在于细水深流的日常化叙事，这就意味着作品需要把更多的功夫下在打磨人物情绪细节的转圜流变上。细小的行动必须包含丰富而精准的情绪，并且合乎人物的逻辑，在没有强烈情节冲突的平淡故事中让情节与情绪都连贯地流淌起来。《First Love初恋》看似充满细节，但细究起来，每一个关键的情节转折其实都缺乏足够的说服力。最受人诟病的无疑是在2022年的今天，整个故事仍旧建基于车祸失忆这种古早而烂俗的言情梗，但其实车祸或者失忆都并不是不能用，毕竟命运的无常本就不能以常理揣度，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一方面，也英的失忆没有忘记父母，却恰好忘记晴道，而她记忆的恢复又不过是因为听到一首热门金曲，记忆的丧失和恢复都显得太过生硬；另一方面，无论是也英的失忆，还是母亲的阻挠，作为也英辍学、嫁人、梦想中断的理由都显得太过苍白薄弱，也英并没有与旧日的生活切断联系，又怎么可能在漫长的十余年中对晴道的存在一无所知？

二十年的时光被划分为少年初恋、失忆后分别、中年重逢三个阶段，然后又进一步切分为实际上并不连贯的无数叙事碎片，精巧的剪辑将这些叙事碎片交织在一起，用色彩与意象巧妙编织情节间的想象性联系，却依然无法掩盖叙事动力的严重不足，人物是割裂的，情绪是静态的，只有在宇多田光的两首名曲响起时，观众才能通过带入自己的怀旧情绪，而获得与剧中人物的片刻共鸣。

《First Love初恋》显然不是一部出色的日式纯爱剧，它更像是某种耗费巨资、精心展陈的东方纯爱奇观，有着被夸耀的唯美、符号化的怀旧、远大于内容的形式。但无论初恋或者纯爱，都不该是精工量产的景观水晶球摆件，用纷纷扬扬的假雪与八音盒奏响的音阶引起空洞的惊奇。

（作者王玉玊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来源： 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