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出现一道裂痕，故事结束时，只留下瞠目结舌的观众。科幻惊悚剧《黑镜》（Black Mirror）第六季回归，因为对大数据、流媒体与社交网站的讽刺再掀好评。2011年，这部由英国作家查理·布鲁克（Charlie Brooker）创作的电视剧用科幻讽刺现实，被媒体称赞为“别出心裁、充满挑衅”。2019年，走到第五季的《黑镜》质量下滑，口碑褒贬不一。时隔4年，ChatGPT频频登上新闻，苹果发布了自己的头戴式虚拟现实设备，这时回归的《黑镜》第六季，是否还有过去那种“震碎”观众屏幕的魅力？
琼恩懒散地起床，沉默地刷牙、吃早餐。她的额前有两缕“库伊拉”般的白金色头发。她无精打采地上班，奉命开除一名雇员，雇员反应激烈。琼恩又在心理医生办公室讲述自己不快乐的恋情和忘不掉的前任。这一天，前任正好来到她的城市，“来找我吧”，“好”。琼恩回到家，和男朋友打开流媒体软件，首页出现了额前同样有两缕白发的女人，这是流媒体平台“流草莓”新出的电视剧《琼恩很糟糕》。一头雾水的琼恩和男朋友点开这集电视剧——琼恩在现实中的这一天被原原本本还原在电视屏幕上，从开除员工到出轨，她的隐私就像被偷拍似的，被全国“流草莓”的订户看了个精光。
在这个对现实满满嘲讽的开场中，著名科幻惊悚电视剧《黑镜》第六季回归了。2011年，这部由英国作家查理·布鲁克创作的电视剧“一季封神”，在权威影评网站“烂番茄”上获得98%好评率。《纽约客》杂志形容，《黑镜》系列“别出心裁、充满挑衅”，用饱满的故事反思人类社会与科技的关系。2019年，走到第五季的《黑镜》质量下滑，口碑褒贬不一。在“烂番茄”上只有67%的好评。时隔4年，ChatGPT频频登上新闻，苹果发布了自己的头戴式虚拟现实设备，这时回归的《黑镜》第六季，是否还有过去那种“震碎”观众屏幕的魅力？
△剧中流媒体服务商“流草莓”的办公室。
科技衔尾蛇
乌罗波洛斯，古代神话中的衔尾蛇。它吞食着自己的尾巴，形成一个圆环。柏拉图将它比作“拥有不死之身的完美结构”。为《黑镜》第六季开场的《琼恩很糟糕》就像一条衔尾蛇。故事中的“流草莓”不但有与播出平台Netflix一模一样的Logo、片头声音和平台设计，就连饱受批评的Netflix“算法作品”在剧中也有映照——在故事中，这个真实得仿佛在偷窥琼恩生活的新作《琼恩很糟糕》不过是“流草莓”内部一台量子计算机随机抓取、生成的内容。“琼恩”的脸由人工智能替换而成。“流草莓”内部员工洋洋得意地介绍，琼恩只是一个不幸的例子，他们可以通过量子计算机与无处不在的电子设备，一键生成《约翰很糟糕》《肖恩很糟糕》，“流草莓”高管说，这一切只是为了“让观众处于一种被迷惑的恐怖状态中”。为“流草莓”拍片的女明星感叹：“100年的电影和电影行业，变成了一个应用程序！”而女主角，虽然生活已因为这部电视剧支离破碎，听到饰演自己的女明星萨尔玛·海耶克抱怨“我的薪酬是乔治·克鲁尼的十分之一”时，还是满怀期待地询问：“什么，乔治·克鲁尼会来演出我的生活吗？”
布鲁克回忆，《琼恩很糟糕》的故事灵感源于Hulu剧集《辍学者》（The Dropout）。这部以硅谷诈骗犯伊丽莎白·霍尔姆斯（Elizabeth Holmes）为灵感的电视剧让他“分不清虚拟与现实”，因此萌生了“如果算法生成内容配合换脸技术，会出现什么”的想法。“作为作家，想到我们很快会有自动生成、无休止地直接针对个人的娱乐节目，这太可怕了。”
△《黑镜》第六季第一集《琼恩很糟糕》海报。
“当好莱坞编剧还在罢工抗议流媒体公司与AI破坏了行业生态时，《黑镜》第六季终于向对人性不屑一顾的流媒体公司比了个中指。”流行文化网站Mashable评价，“布鲁克将超现实的‘虚构’推到了极致。”或者说，整个《黑镜》第六季就像一条衔尾蛇，故事从现实里开始，在虚拟中发展，最后又回到了令人颤栗的现实中。系列第二集《亨利湖》中，年轻的纪录片制作人带着女朋友回到苏格兰家乡，两人发现家乡的陈年犯罪故事，决定将故事重新拍摄记录下来。影片的最后，失去了一切的制作人反而因纪录片获得英国电影与电视艺术学院奖，《亨利湖》则正好在“流草莓”纪录片部门播出。
在现实中，Netflit纪录片部门正因多部犯罪纪录片闻名。“Netflix养活了布鲁克，也没能阻止他在故事中强调这个大公司的恐怖。《黑镜》第六季就像布鲁克这样的创作者和流媒体之间的一场战争。”事实是，家大业大的Netflix根本不在乎布鲁克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当《名利场》记者询问他“Netflix如何回应你在故事中捏造的流媒体服务商”时，布鲁克回答：“我的剧本里只写了‘一个流媒体平台’。我们问了一下Netflix，我以为会有一场大争吵。Netflix回复我：‘嗯，听起来很有趣。’”
“我在大流行期间开始写作这一季的剧本，当我拿起笔的时候，全世界都在用Zoom，过去的话题好像已经不新颖了。”布鲁克对《连线》杂志说，当今世界“在经历一个艰难的旧式乌托邦时期”：“我决定不再重复过去的题材。《黑镜》不应该是‘本周科技新闻’的总结。”《黑镜》名字源于人们对电子设备关机时的黑影，在屏幕上“你只能看见自己的脸”。当现实科技愈发接近科幻小说时，布鲁克决定反其道回到现实世界里。《黑镜》第六季因此少了许多过去五季中对于技术的想象（比如关于记忆读写技术的《你的所有历史》），而更注重社交媒体的影响与对现实的讽刺。
《梅奇·戴》（Mazy Day）讲述千禧年狗仔队追逐陷入麻烦的女明星，就像流行歌手布兰妮故事的映照。“作家总要面临这样一个问题：你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将自己的生活变成你生产的内容？如果你的生活里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你还是个内容创作者，你就会面对这样的诱惑——把它写出来，一旦你完成了，这个精灵就永远不能被重新关进瓶子里。”布鲁克向《连线》杂志透露，他九岁的孩子“询问是否可以开设自己的视频频道”：“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主创查理·布鲁克在拍摄现场。
就像过去12年中表现出来的，布鲁克对科技发展一直抱有忧虑态度。第六季上线时，布鲁克对著名娱乐杂志《帝国》（Empire）说，自己尝试用ChatGPT写作：“我让它‘创作一集《黑镜》的剧本’，它写出来的东西乍一看很有道理，第二眼看就是狗屎。它只是把播出过的《黑镜》剧本梗概融合在一起。没有原创思想。”他批评流媒体公司的“算法产品”只是将所有热播剧的关键词串联起来制作影视作品，就像Netflix推出的《红色通缉令》（Red Notice）等作品，有动作，有笑料，有枪和美腿，但是没有剧情，更没有深度。在今年大热电视剧《继承之战》（Succession）中饰演主角的演员杰里米·斯特朗（Jeremy Strong）对布鲁克的态度表达支持：“人工智能是写不出《继承之战》或者《教父》的。”
但布鲁克也承认，今天的人工智能如此普遍，“如果苏纳克（英国首相）被人工智能取代，我肯定不会看出差别。”他在文化网站Dazed的采访中说，早在2012年《黑镜》第二季第一集中，他就想象过人们通过人工智能与死去的爱人沟通。今天，他像10年前一样认为聊天机器人不能代替人类。他担心的是:“一个娱乐公司的老板说，给我生产10个超级英雄。聊天机器人就生产了10个超级英雄。一个普通孩子被有毒的螃蟹咬了，蜘蛛侠成了螃蟹人。有了这个蹩脚的IP，娱乐公司的老板就可以聘用人类编剧来写剧本……我认为写作这个工具应该永远保留在作家手中。”
2017年，《黑镜》获颁艾美奖。
“我担心虚假、错误信息的泛滥。前阵子教皇穿着羽绒服的照片在网上流传，其实只是人工智能生成的。这不好笑，你难免想象这样的技术被当作武器使用时会怎么样。我感到害怕。还有气候问题、核威胁、你的隐私。”看到苹果发布的头戴设备Vision Pro时，布鲁克忍不住惊呼“这太《黑镜》了”，真实与虚构再一次无缝连接：“真实世界在许多方面都不那么令人惊讶了。”
“在过去，《黑镜》一直被视为对未来的预测。”英国《卫报》列举，三星公司已经为一种隐形眼镜申请专利，它自带显示屏，能将图片直接投影到眼睛上，像《你的所有历史》一样“可以实时分享画面”。但在最新一季《黑镜》中，可以感受到布鲁克真的不希望这样的未来会发生。这一季中的科技没有任何新意，它更像是对人类自我意志的反击。第六季最后一集《恶魔79》中，布鲁克抛弃了《黑镜》一贯的近未来现实风格，转为真正的末日悬疑故事，连《黑镜》也改名成了《红镜》。也许有人会评价，《恶魔79》时长太长，在悬疑与剧情密度上无法与著名惊悚英剧《九号秘事》相比。也有影评人认为它超越了过去的《黑镜》——在气候变化日益严峻时，末日似乎不再是仅存在于文学和游戏中的背景。
《恶魔79》也不仅是末日预言，它融合了恐怖、惊悚、推理和政治。“《黑镜》新一季不是源于人们对扎克伯格或马斯克下一步会做什么的恐惧，而是一种对未来更普遍的不安全感。”《好莱坞报道》评价，本季中的部分故事来自过去，而不是许多科幻剧想象的未来。从这个层面上说，《黑镜》终于回到了第一季的本质：借科幻外衣讽刺真实世界。科技网站The Ringer称赞，走到第六季的《黑镜》依然可被视作科幻佳作。“《黑镜》已经播出了27集，还有一部互动电影。它证明自己是一个非常罕见的系列。可以跨越时间与类别流派。”
△《黑镜》第六季第三集《星海彼端》剧照。
“本质上我是支持技术的。”布鲁克说，他从不认为《黑镜》代表对科技的反对。第一季不是，第六季更不是。人工智能是社会不可抵抗的浪潮。他反感的不是技术，而是使用技术的人类。“如果人们要生存，不可能不依赖技术。我不认为《黑镜》是一种警告。我只是担心，它讲述的也许是最坏的情况吧。”真实与虚拟，幻想和技术，你不知道这条蛇的尾巴在哪里，头往何处去。
内容来源于《周末画报》
撰文—林湃
编辑—Y
图片—Netflix、Get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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