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一
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直到他们说了那句话。陆扬把半盘油渣腰花划拉进碗里。菜是母亲的绝活,炒锅上吊一块五花肉,先割几块肥肉炒出渣渣,再下腰花。陆扬十八岁离家之后,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吃到过这道菜,一口腰花软糯糯,一口油渣嘎嘣脆。他现在二十八岁,一身精壮的腱子肉,好过的女人数不清。
回趟家不容易。一年有两个长假,一个春节,陆扬最多能见父母三面,但实际上在这十年里,他只有三年做到了这一点。你过节回来吗?母亲打电话问。我都多大了,刚开始工作的时候,陆扬说。我加班忙,陆扬后来说。这其实是北漂的生存状态,陆扬又说。你又不是回新疆,是回石家庄啊,母亲说。
知道陆扬回家这天,母亲早早把老头子从那个清闲的事业单位叫了出来。他们抹净了沾染在家具上的灰尘,“嘿,这可是北京的灰”,老头儿说。陆扬住的小屋被单都原封不动,乱七八糟的书,整齐地码在书柜里,对于母亲而言,那些仍只是乱七八糟的书。她没忘记去超市买腰花和五花肉,每次儿子回来都嚷嚷要吃,“看来北京也不是什么都有”,她微笑颔首。
窗台上,她侍弄了一些绿色蔬菜。几根葱苗,几蓬韭菜,有一次还种了草莓,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获得一颗完整的果实。这让她有了辽远的想象,一片森林指日可待。老头子对她的爱好不置可否,她办了内退,闲着也是闲着。家里也不用买葱了。
离陆扬最近的菜是油渣腰花,然后,蒜薹炒肉、排骨汤、西红柿鸡蛋依次排开,按照他喜好的先后。陆扬闷头吃饭。北京离石家庄虽近,但他在两个城市的家都是郊区,中间还有两座嘈杂的火车站,他试图解释路程艰难,每次开口的时候,饭都堵住了嘴。
“工作忙吗?”父亲问。这十年里,父亲很少主动联系他,都是母亲来电,他再接过话筒说几句。无非是“工作忙吗”“身体好吗”之类,他每次的回答也一样。陆扬不知道这多出一道的转手程序,到底来自伟大的沉默传统,还是沟通的无能。
“有女朋友了吗?”母亲问。陆扬知道这一定也是父亲想问的。“还没有,我还是先工作。这事儿得看缘分。”他大口吞咽饭菜。
“王林她妈妈都抱外孙了。”母亲说。陆扬觉得这句话语法奇怪,明明是王林生了儿子。
“我一大早去买的肉,这腰子也是新鲜的。房间也都打扫了。还有厕所,你不喜欢我们接水,我们也没接。”母亲捏着筷子指点全屋,厕所的水龙头果然闭嘴了,不再免费滴入一个已经有五年历史的红色塑料桶,很多年里,家中地板的清洗只依靠这昼夜不停的福利;现在它安静了,但那只桶在半米远的地方虎视眈眈,随时准备返工。“电视机是新换的,我和你爸老了,眼睛花了,得看大屏幕的。”她顿了顿,“你寄给家里的钱我都存着,哪天你结婚了我再给你。”她眼角的皱纹紧闭又舒开,“看看,还是父母对你好,你不会去找你亲爹妈了吧。”
陆扬小时候比较调皮。有一次掀了王林的裙底,还要把毛毛虫放在她麻杆一样的腿上。母亲扯着耳朵把他拎回来,又腆着脸上门给邻居赔罪。陆扬想,这算什么。院子里有一棵歪脖子树,春天抽条,树枝垂下来像个钟罩。陆扬把王林摁在里面说悄悄话,没人看得见。
王林说,陆扬,我告诉*去.
陆扬说,她不是我亲妈。
王林说,胡说,我妈和*一个产房的。
陆扬说,我妈亲口和我说的。她说我是农村里捡来的。
王林说,那你亲妈是农村的吗?
陆扬垂头丧气,扒开树帘子准备回家。母亲站在阳台上喊他吃饭,他抬头望望,母亲早上上班吹了头发,歪过一边像个扫把。她穿着和头发不相称的围裙,扯着嗓子问他,你爸呢?
父亲的办公室就在前面的楼上。陆扬从出生就住在这个院子,他的小伙伴们也一样。父母们都在前面的楼上班,中午下楼回家炒个菜、睡个觉,下午再晃悠悠去打个卯。院子里什么都有:小卖部,从父母衣兜里偷来一块钱能买两根香肠;篮球场,等大孩子们用完之后,陆扬在角落里用砖头垒一个小灶,点火烤香肠吃;葡萄滕,夏天的时候最好,一竿子撸过去,然后踩烂掉在地上的葡萄,苍蝇就能把老保安逼出来;还有一个大澡堂,陆扬在这里见了大多数小伙伴的第一面,也包括王林。
陆扬耷着脸跟在父亲后面进了家门,一股酱香的味道充塞了七窍,立刻一个激灵,冲进厨房寻摸吃的。他一边大口划拉菜,一边瞅着电视里放的动画城,还不知怎的分出一小部分注意力不让父母夺了遥控器。
“洗手啊!”母亲叹了一句,看儿子鼓起腮帮子咽菜的样子,心里泛起熟悉的厌恶感。“这也都是随你家。”她对丈夫说。儿子粗大的关节、横长的下颌角和无法被驯化的进食习惯,只能来自夫家沙化的土地。
“男孩子嘛。”父亲说。他并不真的在意,反而有血脉流传的骄傲。
“还不如把扬扬送回农村得了,在这里受个什么罪。”
“什么罪?”
“有人管啊。农村不就没人管他了,正合他意。”
“尽瞎说。”
“农村地方也大。不像咱家,进来就抹不开身了。楼下那老范家还分了个小院子。”母亲又说,“不过他媳妇出生就少了一只手,不知道要那么大院子做什么。”
陆扬咽得舒坦,放下碗筷又要出去。“得睡午觉。”母亲不容置疑。“听*的话。”父亲也跟上。他迅速估算着闯出门的可能性,心头一明一灭。
“陆扬,今天你要是出去,就直接回农村找你亲爹亲妈去!”母亲突然亮开了嗓子。“今天王林和我说,她妈和你是一个产房的,我是你生的。”陆扬觉得自己有底气。
“她妈在中心医院生的她,咱家没钱又没关系怎么会住中心医院?”母亲冷笑。“你是你爸的表叔送来的,你老家可远了,在农村。你要是不听话就送你回去,那里没电,你都看不了动画城。你还招惹王林,要是在农村,人家爸妈可会打人的。”
父亲喉头涌动着浓重的痰,他看了一眼垃圾桶的位置,有点不情愿地挪动屁股,抬脚走两步。“扬扬说不定是个壮劳力。”他用清过的嗓子说。
陆扬有点不知所措,王林的话也不能信了。“我真是农村生的?”
母亲忍住笑,“农村生的,你亲妈对你可好了。”话落,她扭捏地瞅了丈夫一眼。丈夫咧嘴也乐了,像某种隐秘的共振,二人漾开一模一样的笑容。
“那我回去。”陆扬昂着头,语气却如蜗牛的触角,在空气中点了点就缩回来。
“你带哪几件回家?”母亲打开阳台取晒好的衣服。
终于,哇的一声,陆扬齿缝间的菜也露了出来,“我不回家去,这就是我家。”
他专心地哭起来。这哭声之前没有,以后也很少听到。至少管道里的老鼠意识到了这一点,它们放弃了陆扬母亲丢弃的菜叶、肥渣和蛋壳,转身涌向更幽暗的地底。葡萄藤附近的苍蝇饱食了紫红色的汁液之后,正在玩弄老保安稀疏的顶发,却突然炸裂,溅了他一脑袋的老年斑。每个家庭里的狗都开始不安地躁动,大院门口鞋匠养的狼狗停止了闭目养神,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想嗷几声,第一个音调还没发出,鞋匠瞥见路人惊恐的眼神,头也没回,就扔了一个皮鞋直击它头上。大狼狗又倒下继续睡觉。
好在陆扬也是个心宽的人。不知道是遗传了母亲的大大咧咧,还是遗传了父亲的深不可测,反正陆扬的感觉从不过夜。前一天晚上大雨冲了沙堆,他赌气不回家就站在雨里,冲多少他放回多少沙子,第二天又跳进游泳池,和水恢复了邦交关系。这个院子越变越小,草长莺飞的时候,和王林在树罩子里说说话也很好玩。
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拴住陆扬的眼睛。只恨成长遥遥无期。
有一天家里来了陌生人。陆扬抱着篮球回家,一身臭汗,母亲把他推到一个女人身边,满脸笑容,“陆扬,都这么大了。”女人四十上下,眼睛小小的,但很舒服,陆扬也不自觉笑了笑。“我是你刘阿姨。”女人话不多,一身哑灰的套装,柔和的光线一圈一圈从她身上延宕出来,他们都在这光圈的中心。刘姨来吃饭,母亲又操持了一大桌子菜,还特意做了她们上学的时候最爱吃的炒凉粉。
“刘阿姨在北京工作。”母亲介绍说。她们是护校同学,之后就再无联系。母亲在当地的医院里做了护士,刘阿姨嫁到了北京,成了首都人。“我们扬扬将来也去北京。”母亲又说。石家庄和北京离得那么近。
她们回忆起在农村下乡的事情。“扬扬都分不清葱和蒜苗”,母亲想到年轻的自己在田间晒十几个小时,然后到老乡家喝面汤。吃不饱,但身体却奇异的虚胖,她像一头壮实的牛一样劳作不休。那个时候,她还不需要考虑到将来的事情。
“我和你刘阿姨在农村就很要好,后来做同学,这关系就更好了。”母亲给陆扬夹菜,“你现在都不知道农村是什么样子,忘了你老家了吧?”她冲刘阿姨挤挤眼,“你就是我跟你爸从农村抱来的。你要是现在还在那儿,可吃不到这么多肉了。”刘阿姨赶紧笑笑。
陆扬厌恶地看了母亲一眼。他已经习惯母亲不时要把他送回农村老家,有时候家里来了电话,母亲会突然神秘地说,是你老家打来的,要接你回去。“回去就回去,让他们来找我啊。”陆扬说。
要是父亲在家,二人一来一回更加起劲。“听说他亲爸在老家开始挣钱了,要不要送回去呢。”“但是他亲妈脾气不好,送回去也遭罪。”“哟,还是因为他爸老喝酒吧,容易把孩子也带成一个酒鬼。”“他妈还老说别人,自己也没什么本事。”年岁日久的婚姻中,他们似乎找到新奇的玩法。末了,他们问陆扬,“你想回去吗?”
“你想回去吗?”母亲在饭桌上问陆扬。“到时候可没篮球打了,只能和牛啊鸡啊什么的玩。”
和往常不太一样,陆扬这次有些生气。他说不准是因为母亲在一个外人面前又重提此事,还是因为这个外人,刘阿姨,自己也试图讨好她。她看起来温柔贤惠,别人常常用这个词形容自己的母亲,但他觉得刘阿姨更值得褒奖。
“哟,还不高兴了。”母亲咧着嘴笑,“要不是我和你爸,你能在城市里生活吗?要不是我认识你刘阿姨,将来你要去北京了,谁照应着你?”她转向刘阿姨,“是吧?”
刘阿姨点头称是,对陆扬说:“将来扬扬到了北京尽管来找我。我儿子比你小一些,你还是大哥呢。”
陆扬扒尽最后一口饭,推开饭碗,抱起球走了。母亲在后面喊:“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门在身后合上,陆扬没有听到后面的话。
去哪里呢?没处可去。陆扬坐在篮球场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球。他想起看武侠电影,总有字幕说“很久很久以后”,就无数次希望早上醒来,空气里写着“很久很久以后”,他就可以穿着西装去上班了。至于做什么,他也没想清楚。但篮球服和西装之间,隔着太远的距离,他每天都在奔跑,怎么就跑不到头呢?
有一次父母吵架,母亲把他放到门外,让父亲“送他回老家”。陆扬头一次体会到伤心,这类似于溺水,他能够感受到周围的世界,但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不断下沉。他甚至快无法呼吸。巨大的恐惧让他抱住父亲的双腿,在父母亲的撕扯之间,像个陀螺一样旋转。陆扬后来也无法解释那天的行为,他还没到叛逆不可遏制的年龄,对“老家”也毫无感情,他只能用近乎绝望的自保来说明自己那天为什么在哭得快要断气的时候,一步一步走下楼梯。他磨磨蹭蹭到了楼下,一回头,发现父母亲愕然地站在阳台上。他后悔没带上火腿肠,要是饿了该怎么办,如何去抵挡这已然针扎一般的夜色。“那我以后还可以来吗?”他抽泣着说,透露了他一生最大的秘密。
陆扬十八岁去北京上了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首都。每天生活无非地铁、老板、客户,小区门口的快餐店就能解决饮食男女一半的问题。有时候家里来电话,他开着免提继续做事情,要关心的事情太多了,北京的房价,上海的股市,美国的老板。石家庄的家听起来和这个名字一样土。他仍然是个心很宽的人,负面的情绪不会带到第二天,不然呢,满城皆是伤心人,不信去坐一号线。
只要不回家,他就好好的。一到回家的时候,心里就有些发毛,他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大院里互相攀比的风气,可能是还得看见王林。她早早嫁做人妇,围着孩子老公转,好像不曾走出当年的树罩子。“看不上我们小地方了,”父母有时候感慨。他知道也不是这个原因。
大学的时候他有次提起,对回到农村的恐惧。父亲倒倒烟斗,“你都成年了,还怨父母吗?父母没本事给你提供好的生活条件,你以后要自己创造。”母亲也难过起来:“我是不如你刘阿姨,都能留在北京,你现在都经常去找她。石家庄不是首都,也是省会吧?”“我不是说你们没本事。”他脸红了。父亲说:“你现在过得也挺好的,重点大学重点专业,这父母至少有一部分的功劳吧?”
“你说的那事儿,其实我们也没说过几次。”母亲说。“再说伤心的也是我们,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还想去找亲父母。”
陆扬彻底糊涂了。在似乎永远也完结不了的童年中,他到底被推出去过几次呢?数来数去,也只有一次而已。这和因为语文考不好被打了一次,初中被偷看日记一次,打架被关禁闭一次有什么区别呢?与父母相伴的数千个日子里,这都是个位数。但他解释不了在那个针扎般的夜里,他为什么无法感知到时间的流逝,无法相信太阳会像掀锅盖一样把今夜掀过去,而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陆扬打了个饱嗝。油渣腰花虽然美味,但他也得注意三高了,下次薅几节母亲种的蔬菜吃。后天去北京的车票已经订好,他盘算着明天带父母去爬爬山。他至今都没有去过农村,母亲又提到他亲爹妈的事情,他迟疑了一下。他相信自己早就感受不到什么情绪了,不只是在家里,在北京也一样。所面对的只有问题,问题总会有解决的方案,找不到方案,便是无能和懦弱。他拒绝承认自己的无能和懦弱。因此,当一丝丝酥麻的感觉爬上心口时,陆扬不自然地挠了挠,想要扯掉。
在饭桌上微弱如烛光的停顿中,母亲突然发觉,自己好像说了什么孩子不乐意的话。她也许是老了,对一些事情没那么确定,有时候做一道菜也要反复问口味,别人少称赞一句就觉得是敷衍。她询问式地看了看陆扬,没有从他脸上找到开心或者难过的证据,他两颊沉默地鼓起又缩进,食物就消失在这机械运动中。本来以为儿子和我们不一样,结果还不是和他父亲一个德性,母亲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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